陈荣广伯熙序

向君恺然精武术,间以所得著诸篇,顾不多见。前以参观精武体育会,聆孙中山言是术之关系,慨然为此,此以次刊诸报端,世有识者,固可借广宗风,否亦足存国粹,甚盛业也。第观所述,可得两例,门户见深,一也;授受不诚,二也。凡学囿于家数,不能会通,于群已咸无幸,治拳术者,多各尊所闻,务胜人为快。胜固骄,负或牺所长视为无物,或愤而诡求一逞,两均无所益,而会打必遭凶一谚,遂悬为座右铭。士大夫不复道,流而为江湖卖技之贱业,其极殆如汉武独尊儒术,文化以阻,不仅汉宋之争,尚得一义已也。至师弟之闲,学成后微特不知感,且逆臆所授,欲创师以证业造何许?故师不敢尽其传,有十步留一之说。近代相承,薪传以烬,至今几莫得一名师,即得亦疑为幻诧为神,均此两例,阏其演进,弱种之名,不武之诮,乃轰于国外,转使东邦学者嘉纳治五郎,窃吾北地翻交之余绪,以振其国俗,豪于东方,岂不大可哀也哉!夫拳勇只武术之一翻交又拳术之一,彼得之而效顾若是,吾苟即固有而祧祖师,不必光大,已足呜喑咤叱一世,固非其他持国粹说者,读《论语》半部治天下之夸言,所得概例,向君既罄其见闻而牖世,固媵以是说,聊致缱绻焉!

周正华

周正华,湖北嘉鱼之卖解者也,一女,年十七,名婉贞,娟好如良家子。岁庚戌,正华挈婉贞鬻技于湘潭之学坪,观者逾万人,其技之到,有不可思议者。

余少好事,自长沙往观,正华握枯枝,长丈余,径可一把,植空如小树;婉贞手双剑,侵入秋水,望之起栗,交手从容,礼观者已,回旋而舞,观者既惊婉贞之神彩,复骇双剑之光芒,皆狂呼颠倒。婉贞舞兴方酣,枯枝骤下,剑光顿敛,婉贞已颤立枝头。正华举枝,婉贞乘势跃高丈余,坠地了无声息,剑光复发,枯枝三下而三跃之,不患倾跌,观者挢舌不下。正华弃枝,取弹弓,探手于囊,出三丸示观者,婉贞面正华而立,相距逾五丈,正华发弹,寒星一点,直贯婉贞发髻;更发,锵然激前弹出;三发,而髻中终实一弹。婉贞取之微笑,语观者曰:“弹大如栋实,复位置不移,谁不命中?吾父自谓惊人,技实未到。”

正华佯怒,举弓掷向婉贞曰:“若试为之,但愿较乃翁贤也!”婉贞受弓,亦探囊出二丸,并实髻中者而三,一纳口中,一扣于弦,力吐之,弹脱口如发于弦,扣弦者亦发,三弹次第相激,火星四射,正华盛气擎枯枝扑婉贞格以弓,弓弦着枝而胶,婉贞身随弓上,及顶始堕,群疑枝为铁,验之良不尔,亦云轻妙矣。

湘潭某纨绔子,艳婉贞色,啖正华以重金,谋纳作妾。正华不可,纨绔子无奈,偶见婉贞顾之而笑,心益惶惑,云不吝二百金,作宵一之聚。正华谋于婉贞,婉贞许之,纨绔子立出金,且治酒招友赏其事,命婉贞侑觞,婉贞姿态横生,座客莫能自主,竞贺纨绔子艳福,纨绔子益自得,念既得定情,明日强谋作小星,当无不谐,席终就寝。

翌晨,纨绔子戚额而起,怒叱正华牵婉贞去。友询纨绔子,纨绔子惭恧不能言,固诘之,忸怩曰:“石女耳。”友亦怒责正华,正华但笑谢,出告人曰:“吾婿今年十八矣,狡童自薄福,吾女何石焉。”自是不复见其鬻技。

杨先绩

长沙杨先绩,与陈雅田同学拳技于罗大霍,勇名噪一时,先绩咸同间人,至今道其轶事者,犹若目睹。夫名字不见于志载,而入人之深也如此,足征其当时之概矣,述余所闻,或犹足资治技击者之观省。先绩三十始学技,所治为辰州言先生手创之八拳。八拳象龟鹤之斗而成(余著《拳术》及《拳术见闻初录》二书中曾详言其手法),其起顿吞吐之法,不可以常理测。先绩治之六年,能委四肢于地,不屈伸作势,奋登高屋,追逐犬马而迈其前。

湘人喜治技,无与右者,雅田以力闻,而矫捷远逊之,相角辄不得逞。雅田性偏急,以是虽共事大霍,亦阴有门户之见,先绩年事稍长,多所忧容之,雅田不知也。大霍死,二人皆蓄徒众数十人,弟子之袒其师者,互相抵牾,甚且纠群而斗。雅田之徒,适有死者,余徒附会之,谓实戕于先绩之手,雅田不胜其忿,要先绩于途,不容致词,遂攘臂而斗。先绩避之田中,田中泥水深及尺,先绩履之才没胫,雅田欲追击,陷膝不能举,先绩以其狼狈,顾之而嘻,雅田益怒,倾家讼先绩故杀其徒。先绩诉不得直,下长沙狱,年已五十矣!

越二年,有力者始为白其冤,先绩出狱,其徒相集,谋复雅田,先绩不许,自是谢徒众,其子亦不令习技,且讽雅田无为与虎狼之徒处。雅田疑其将图己,虑祸甚,而倾轧之心益炽,先绩简出,雅田不得间。

又数年,巴陵江宗海,走函聘先绩教其子,先绩辞不往,使者三反,先绩遂如巴陵。江宗海固巴陵之治拳技有声者也,子五人俱魁伟强力,十年前雅田曾馆其家,未尽技而退。先绩至之日,宗海礼甚优渥,湘俗授技新徒,必与师角,谓之“打入场”,不负不相师也;期满复角,谓“打出场”,不负不奉束修也。一二鄙鲁无识者,导之于前,遂相习不复计道理。先绩谓五人必角,席间不敢饮,宗海曰:“儿辈教导无素,先生清淡,启其茅塞足矣!不烦事手脚也。”先绩方逊谢,五人者各擎石鼓,当筵而坐,石鼓重数百斤,盖示勇于先绩也。先绩夷然笑曰:“多力无裨于技,人重不百斤,数十斤之力,颠之足矣,过此徒自制耳!”五人相顾大笑,先绩曰:“君等疑吾言乎?适言犹未尽,吾意也。习技击者不宜多力,多一分力即减一分技,君等力至数百斤,已无技可言矣!”

宗海请其说,先绩曰:“力能举石耳,于人何与焉。吾体重才数十斤,腿当身四之一,郎君信多力,曷试胜吾腿,宗海次之,力最富,有力无所用之也。”五人皆惭恧,宗海亦失色,先绩曰:“治技贵劲,十斤之劲,百斤力不能胜也。君等全身是力,而无一斤之劲,着于人者几何哉!”

宗海长子善棍,以为平生独到,先绩弗如也。请与较,先绩颔之,以棍授先绩,棍为巨竹,通其中,实以铁砂,重且百斤,先绩不能受,坠地砰然有声,请轻者,亦重数十斤。凡五易,得木棍才数斤,先绩犹病其重,宗海笑曰:“师欲以徒手角耳?”先绩顾室中有竹竿,取之,笑曰:“是足以入剑树刀林矣,请赐教。”宗海长子握固不敢进,恐竹竿之不胜战也,先绩知其意,固请进扑,遂斗。先绩左右避,须臾,宗海长子所持棍,忽坠地,右手拇指中断,血濡衣袖,方共服先绩能。

先绩居月余,五人未尝请益,先绩辞,宗海祖之,实铅于壶,酒酣,伪为奉觞者,卒击先绩。先绩已觉,举臂触壶,壶脱手,中宗海面,坠其二齿,先绩笑谢鲁莽,五子欲以刃加先绩,宗海目禁之。

先绩归,值大风雨,投止逆旅,入暮,有少年至,高颧鹰目,袒其中衣,结纽重叠,炯炯视先绩,若有所思。先绩疑之,方欲启询,少年已趋别室中,先绩闻有声殷殷然,有似步骤。潜起壁窥,少年方奏技于中庭,庭中有铜罄,拳足旋转之风,激罄殷殷而鸣。先绩大惊,念此伧年未三十,技何精到乃尔,出叩其人,为丁昌礼,湖北嘉鱼人,游技江湖,数载未逢敌者。昌礼前访雅田,败之,雅田欲以创先绩,设词激昌礼之巴陵,宗海之聘先绩也,亦出雅田之谋。昌礼至巴陵,适先绩辞宗海,因尾之至逆旅,昌礼之意,但欲觅能者,雅田之谋,固不及知也,觌面遂挑灯共言技,昌礼请较,先绩不可。

昌礼见先绩无惊人之语,轻之,强请一战。先绩无奈,略试即敛手,昌礼已知非敌,顾少年气盛,终疑未尽己长,因先绩逊谢,腾一足攻其无备。先绩大惊,以手格之,昌礼鞋底纳利刃,断先绩一指,而昌礼之趾亦断。先绩詈曰:“狼子奈何慢长者,挟区区之技,而以暗刃图人,于人不幸,于己宁有幸耶?”昌礼大惭请罪,先绩裹创,不复以为意,昌礼深服其量,缔交而退。

先绩抵家,翌日,即诣雅田,雅田谢病,先绩必欲见,雅田严备而出。先绩但述往年相切磋事,雅田感动至泣下,先绩亦哭,雅田自是不复寻仇。

先绩见治技击者,示其指戒之曰:“谨让如我,犹蒙断指之辱,君等可不慎乎?”

陈广泰

南康陈广泰,习字门拳之技者也,字门拳不尚力,俗谓之阴劲。乾、嘉时期盛行于福建,其创之者不可考,要为一时之俊也。

广泰幼随其父翌园贾于闽,有僧见之,谓有异骨,宜习拳技,日诱至寺,授以方法。广泰性复近技,跳踉无停晷。数月,与诸儿角,皆莫胜,翌园畏之。询得其情,遂诣僧委贽焉,僧名归纳,住锡寺中有年,未尝与人角,无知其善技者。广泰素肥腴,习拳技数年后,瘠若不胜衣,然矫捷如狙狝,以索牢束其体,能缩身如蛇脱。归纳戒无与人角,广泰不能从,卒与长真知善技者角,毙之,翌园因是荡资,寻以忧死,归纳为营葬,广泰早失恃,至是孑然一身,年才十五也。求归纳为之剃度,归纳曰:“吾授汝技,诚欲广其传于世人,非为空门求护法也,其暂止吾许,能尽吾所长,无患不能自立。”

复二载,归纳圆寂,寺僧多不善广泰。广泰去之粤,欲授徒博资,以年稚无委贽者,遂鬻技市廛,日获数百十钱,供食宿。有偷儿慕其能,请受教。广泰不知其偷儿也,方虑不得徒而授之喜,为指点月余。偷儿入富室被缚,送邑宰追求同类,偷儿以广泰对,遂拘广泰。广泰力白其诬,邑宰终以褴褛憔悴类贼,痛笞之,监半载始释。广泰忿极,竟思作贼,偷儿复怂恿之。遂以出狱之夕,盗邑宰珠玉值数千金,邑宰比晓始觉,捕治甚急,偷儿得金,衣饰游饮甚豪,广泰戒之,不听,卒为吏捕。

广泰知祸且及,急遁之韶州,仍作贼。广泰能缘壁而行,又能服气,数日不饥,尝卧巨室承尘中,逾月不出以伺便,饥则入厨窃食,因是捕吏无如之何。韶州数月之间,巨案叠出,所失皆至万金,俱广泰所为也。广泰得金,辄穴土藏之,捕吏苦于追比,恒彻夜搜索。

一夜,月色溶溶,捕吏数人,方悄立暗陬。忽闻檐端有声窸窣,疑为鼠,举目偶盼,一人飘然越屋脊而去。捕吏大骇,有能升屋者,视之,已无所见。以情白韶州令,韶州令召大名老捕赵胜至,广泰已入湘,赵胜欲踪迹之,而当时治盗者,皆以邻国为壑,令倦于移檄,广泰遂得从容湘中。湘中善技击如邬把式(湘潭人)、朱八相公(湘潭人)辈,皆服其能,以为非常人,不知其盗也。广泰留湘十年,不为盗,亦不授徒,忽念己为赣人,先人邱墓所在,宜归南康结庐奉祀,遂买舟至南康。登岸,见有以巨挺承油八篓,负之而趋者,油篓重且百斤,广泰骇其多力,就询姓名,为王金龙,年才二十也。

广泰止逆旅,遣人招之,问知技否,金龙曰:“富力如吾,宁复须技,始足加人,吾十四与知技者角,未尝败北,知技者安有加于吾哉!”广泰笑曰:“汝不知技,以何者与人角?”金龙握固示广泰曰:“恃此一对拳耳。”广泰大笑曰:“汝能负八百斤,吾谓汝力在肩,乃在拳耶?吾体虽弱,然愿以权尊拳之轻重。”金龙注视广泰,良久曰:“九江洪教师,名闻赣北,吾当之亦唯逊避,谓:若能当我耶?吾尚恐若随风飘去,奈何昧昧。”

广泰色怒,牢握金龙腕,金龙若中刀斧,顾忍痛不声。须臾澈心脾如火烈,哇然不知声之出口也。广泰徐摇其首曰:“汝力果在肩,胡为欺我?”金龙羞愤,奋拳击广泰,广泰左拳触案,案为倾。复进,倏不见广泰,旋身,广泰已颠金龙于地,金龙跃起,将一逞而甘心。广泰攫其二臂,笑曰:“知技者果有加于汝否?”金龙跳踯撑拒欲脱,怒目巨吼,广泰徐纳之坐,温慰之曰:“汝毋然,吾诚爱汝,欲以方法相授,不尔何劳颠倒?”金龙俯首若有所思,既而曰:“吾亦愿知技,第不审若果能师吾未也,适间之颠,出吾不意,夫不意而颠,犹夜行者之蹶于石,石岂知技者耶?”广泰曰:“然则吾将何者证吾知技于汝?”金龙曰:“有斗耳。”广泰诺。

二人遂斗,三复而三蹶之,金龙始伏地请益,是为字门拳至江西之始。

王金龙

余既纪陈广泰,不能不纪王金龙,以为陈广泰之结穴。

王金龙者,入室操戈之弟子也。广泰既赏金龙之力,欲授以技击之术,三败金龙于旅邸,金龙伏而受教,广泰授以摇灵手。摇灵手者,字门拳之第一手也,极奇正变化之巧。金龙性固近技,谨识之而退,三月不复见,广泰念甚,欲求之,已杳。

一日,金龙忽负钱数十千而至,广泰喜,询适安往者。金龙曰:“某家贫,无所得束脩,一年之力,所获仅此,谨以为贽。”广泰感其语而受之,询摇灵手,金龙曰:“不敢忘。”试之,广泰惊曰:“即是足轶老拳师矣。”金龙意颇自得,请与广泰角,广泰欣然交手,窥其意弗善,视其眸子,灼灼有凶焰,大惊敛手,而金龙已进扑,广泰唯左右避,金龙不得逞,怒负钱而去。

广泰知其将复三败之辱也,不敢复授以技。南康人多从广泰学,皆相戒勿授金龙。金龙益衔广泰。

越数年,南康富室周某,延北教师廷玉训其子。周某有兄,别室而居,兄弟积不相能,亦延广泰以相抗。广泰自入湘后,恒自省生平,不敢多结仇怨,虑或发其伏,遇廷玉甚谨。廷玉疑其不刚,然以其有盛名也,不敢尝试,相就日谂,于夜静时,私叩广泰所习。广泰尽言无隐,略较,廷玉不能胜,遂相约为兄弟。

广泰以字门拳授廷玉,而忘其戒。会毕业,周某饯廷玉,兼招广泰,方逊坐,金龙昂然而入。周某以其不速,礼数殊减,广泰见其傲岸,亦不礼之。廷玉命之坐,金龙曰:“今日之座,能者应首例,二君治技无所底,而来吾赣,强颜为人师,吾深惧误人子弟,故来间今日之席,屈二君于末座,所以警卑弱也。”廷玉大怒曰:“竖子习技几日,遽畔其师。”广泰闻言大骇,践廷玉之足,廷玉始不复言,卒以首座逊金龙。金龙据案大嚼,廷玉忿欲踣之,目广泰,若无视然,笑语自若,知广泰必有以复之,遂不动。

席终,广泰阴询廷玉,以何手授金龙,廷玉曰:“金龙习技甚敏,从吾只三日,八字尽悉,后即不复来,今始见其至耳。意者其技果足迈吾侪乎,何子惧之甚也?”广泰蹙额曰:“恐吾不复能创之矣,以为言前事,且曰:‘习技本无难,贵在专耳。’金龙禀数百斤天赋之力,益以字门之拳,复能专习,谁则及之。角而不胜,辱滋甚矣,会当以计取之。”

广泰解馆,廷玉即至广泰家。金龙以能辱二名师,勇名籍甚,从之者数百人。广泰求乡里小儿之聪慧者,使习技。凡数易,始当意,授以点穴之法,使伪从金龙学,伺金龙袒衣纳凉而卧,点之。

金龙觉,已无及,越日,失血而死,其族人拘小儿之官,小儿不能胜榜掠,具道其实,吏捕广泰。

广泰与廷玉走湘中,易名曾耀南。廷玉旋死,广泰娶妻生子,终老湖南,晚年始为密友道其生平,其徒有二王三蒋。二王,王椿年、王习和;三蒋,蒋喜麻子,其二不知名,皆不审其技之所到。

吴剑庵

甲寅三月,余居东京,有为余言凤凰厅人吴剑庵者,善技击。余生平喜闻人谈武事,因友人萧斋见之,其人三十余许,谈竟日,不闻其放言。偶谈技击,亦不审其所自,余但知其非常人,嗣得交其聪角好鄂君,始悉其生平,余深感其能折节也。

剑庵二十时习技击,不承师学,见乡人所习技,反其所为,自作理解。闭户一年,以出角,人莫不披靡,而讶其身手之异诡,然以其不矜才也,虽胜而人犹轻之。

凤凰厅人多喜猎,剑庵亦猎,但入山恒终日无所获,以其徒手无可得禽,遇兽且易逸也。久之,颇怪邻人甲,技恒人而得伙,因以共猎。甲故狡狯,询剑庵何所挟,剑庵言无之,问何所挟而可,甲曰:“短刃耳。”剑庵遂怀短刃,甲腰铳而手长矛,将入山,遇猎者乙,素相识也,装束与甲等。剑庵之意,固不在得禽,第思观甲乙猎,以觇其异。

三人相将入山,山路崎岖,至不易行,所为指尖岭者,尤巉岩峻削。三人先后扪萝蛇行以上,及岭,觅飞走俱无见。且下山,忽十余武外有豹,巨如牛,猛趋而至。甲以其大倍寻常也,惧不胜,惊窜下山。乙见甲遁亦将奔,剑庵止之不可,遂夺其矛,转身而豹已至,刺之不中。豹腾且及顶,剑庵挺矛逆之,入其腹,豹坠山半,剑庵亦随之坠,而矛已脱手,豹带矛而奔。剑庵追之,呼甲乙,不之应,剑庵虑丧矛,追益急。

豹方欲入穴,而矛横穴口,血出如瀋,反顾及剑庵,复以爪爬地作势。剑庵趋之,已握矛柄,力刺之,洞腹且陷地,豹痛极而嗥,血流益多,须臾就毙。剑庵徐拔矛,下山招甲乙。

甲乙闻嗥声,已知剑庵毙豹,相将上山。乙取剑庵所怀短刃割豹头,甲与剑庵舁豹躯而归,凤凰厅旧例,猎虎豹,先动手者,得虎豹之头,乡人致贺焉。乙既执豹头,乡人疑乙先刺豹,环观者皆致贺,乙因向众谢,且张大其搏击之状,以示有勇。剑庵闻而哗辩,欲甲实其言。顾甲左袒乙,乡人多不直剑庵,乙笑谓剑庵曰:“君挟短刃而谓能杀豹,将谁欺乎?且豹腹为矛所洞,君安所得矛者,矛端有鄙名为识。”因举示观者,以验其言之不妄。

观者哗然,剑庵羞愤无地,旋向观者述遇豹之情景已,谓乙曰:“汝实不刺豹,然吾无所得证,汝得豹头,吾亦无辞,但豹无二伤,非有勇者,不足以死之,今请与汝角,负者宜不能毙豹。”

乙踌躇未答,而观者皆谓尤当,乙遂颔首。剑庵握矛在手,谓观者曰:“我死不责偿,死者非我,当如何?”观者皆云当如之。

二人遂挺矛而斗,只数合,剑庵之矛已陷乙腹,乙溢肠而毙,剑庵大呼曰:“此我刺豹之手法也。”观者愕眙,剑庵回顾,见甲颜色惨沮,乃曰:“君非证明刺豹非我者耶,今尚有何说?”甲始自投,谓谋实出于乙,今伏罪矣,于是观者以豹头至剑庵家,相与索饮而去。

乙家人葬乙,不甚哀戚。凤凰厅民性悍犷,蛮争触斗而死者,月有数作,不足异也。然剑庵颇悔于心,自是折节读书。

癸丑秋,湖南考送留学生,遂得东渡,与余居密迩,过从甚数,文章书法,皆有足观,谈次亦略及技击,唯兹事则其所深讳不言者也。

刘三元

河南刘三元,幼从其父贩木于湖南辰州。十余年,其父死,葬湖南,遂落籍为湖南人,善技击,不知其所自学,能以三指夹石臼而舞。

洪杨之役,三元居常德,为发军所虏,乘间夺马而逸。追者至,击杀数十人,幸得免,家资因此荡然,不能继父业。转辗流徙,乱定,始得以力为人佣,年四十矣。

积数载,略有羡余,娶力人女,以技授徒于湘阴,湘阴人轻之。湘阴米贩最悍犷,恒十数为群,以巨车辇米,与行人争道,辄至杀伤。米贩咸知技,又能群,有斗辄胜,行路者侧目视之,而无如何,三元思重创之,以显己长。

伺其大至,借骑故当其道,米贩怒叱三元下,三元不顾,策马疾驰,颠其一车,余人奔突而至,三元急下马谢过,至者环攻三元,三元拱手笑曰:“某贱骨不畏颠扑,唯马当怯惊扰,容暂缓。”

须臾,置马于前道:“君等数十人,当不虞余之逸也。”言已,以两手纳马腹,捧马越车而跃,数十跃达前道,掘桥石置缰其下,复数跃,返其群,笑曰:“劳君等久须矣,我名刘三元,平生乐受人击,唯君等肆击无悋。”米贩皆愕眙,挢舌不能下,三元复言之,米贩各相顾,三元怒曰:“人言米贩强暴无人理,其虚语哉!”因举手左右抨击,当者披靡。有跪地号泣者,三元戒之曰:“其归善谓尔同类,无以狂暴加行人。”米贩皆顿首涕泣,辇车而去。

自是湘阴人,无不知刘三元,从之者月易数百人,非其技之易精,谓人不敢侮其徒也。乡里老拳师,不敢嫉其名,甚且年输数十千,以刘三元之参师弟子炫于人,以来学徒。三元子金万亦治技,自童稚及成年,无敢与戏较者,其乡人震惊三元之名如此。

一旦三元挈金万山行,有虎卒至,不及避。三元力持其项,金万抉其二眸子,虎盲目无所施其爪牙,引归未终日而毙。三元笑谓金万曰:“虎徒有虚声,不足惧乃如此。吾年垂七十,当之不异犬羊,及吾壮时,欬吐之劳耳!”金万以为然。

未匝月,三元居二十里,有山,以其位于邑之西也,因呼之曰“西山”。西山有虎,数杀行人,居民以猎者候之,饮弹无算,而奋疾如故,数日死猎者二人,相惊以神,罢不复猎,近山数里无行人。三元闻而恚曰:“纵虎不猎,何异率兽食人?近居咫尺,而有虎患,吾实耻之。”因率金万操械入山。

金万殊不欲,三元怒批其颊曰:“辱子乃畏虎逾于汝父耶?”金万不敢违,遂入山。目左右顾,三元盛怒呵叱。移时入稍深,披榛擗葛,茅颖时迷其眼,三元亦有悔意,不欲示其子以不勇,改径而趋。

林木密茂,风吹叶落,勾刺时掣其衣裾,三元中怖,颇欲引还。方伫立凝神,觉丛错中有物而黄,瞩之赫然虎也。大怖,不觉械坠于地,以手遥示金。金万亦弃械援树欲登,三元强拽之。谓虎方鼾,乘之必无患。金万战栗不能成声,三元曰:“逃亦无幸,刺之而死,幸也。不幸为所伤,吾能药汝。”

金万不获已,持枪蹑虎后,猛刺之,弃枪而奔。三元已登树杪,见虎僵仆不能兴,蛆虫生其腹下,苍蝇绕其左右,始知为死虎。呼返金万,相与大笑,破虎得弹丸数斤。三元以告人不稍讳,人亦不以是轻三元。

三元所治技名“大练”,练步拳指一种也,尚劲主条达,金万技远逊其父。三元徒众虽多,无过人者,以是湘人习技多大练,而大练中无名手。

张孝思

甘肃张孝思,故家子也。幼读诗书能文,禀赋弱,其父母畏其不寿,为延拳师使习技。拳师天津人姓李,善单刀,人以单刀李称之。年七十余,须发皓然,双眸犹若饥鹰,步趋状者不能及。以太极、形意二拳授孝思,期年孝思大健,因益致力,遂废书。

数年,其父母疾终,孝思挟技游南北,未尝与能者遇。至凤翔,止于逆旅,解装讫,欲事游眺,于山中得兰若,入之。有群儿戏斗于广场,一老僧负手顾之而乐。孝思见斗者分曹,举止皆中法度,审视且精捷无伦,惊礼老僧。老僧合十笑曰:“檀越亦乐此乎?”孝思叙述所好,老僧欣然曰:“是为空谷之足音矣。”因罢群儿斗,延孝思入方丈,群儿亦趋入。老僧命就大殿,相扑娱客,群儿复斗,有腾至丈许者,孝思自省不若,不敢言技。

斗已,老僧大笑曰:“儿戏,儿戏,是戏合儿辈为之耳。尊师何人,檀越清俊之气,溢于眉宇,所治必非等闲。”孝思见老僧和易,颇思就正其所学,作揖而言曰:“安敢于师前言技。吾师天津单刀李,吾未能罄其技之十一。”

老僧倾首沉吟曰:“单刀李,老衲乃未闻其人,技冠其名,当亦不弱。檀越曷以技饱老衲眼福。”孝思惶悚,逊谢不遑。老僧笑曰:“老衲方外人,以技自净身心,不以餙人耳目,抉人肚肠,故所事不在手足,无以娱檀越。将谓老衲有窥探之意,不敢以技自显耶?”

孝思念既欲得其指引,何能终默,计不如略奏以观其挥发,遂解衣敛神,搓手欲作。群儿相顾耳语,孝思犹豫,老僧若阴知其意,叱群儿散,群儿跳踯而去。孝思乃奏技,老僧拊掌曰:“佳哉!佳哉!足为名师矣。”孝思闻誉,气稍盛,请正谬误,老僧逊曰:“老衲未能知技,如檀越之精洁无瑕,尤所罕觌。”孝思固请,老僧曰:“治技之檀越,犹不能目得师耶?创技者亦犹人也,老衲所治为内功,言之无补于檀越。”

孝思请内功之效,老僧曰:“是难言,请以物为譬。”言已,于橱出铁柜,纵横各尺许,厚及寸。启之无物,纳玻璃盏其中,严阖之,举手示孝思曰:“以此加铁柜当何如?”孝思不审老僧技何等,漫应之曰:“碎耳。”老僧笑摇其首曰:“檀越曷为碎之?”孝思曰:“唯师能为然。”老僧曰:“不然也,铁厚至寸许,斧斤不能入,谓手能碎之,殆欺人语,第能碎其中之玻璃盏耳。”

孝思思之欲发笑,玻璃盏受震而碎,理固宜然,初无待善技者。老僧即举柜请孝思,孝思奋拳击之,中有声锵然,老僧启柜,出玻璃屑,目孝思曰:“檀越喻未?”孝思沉思曰:“弟子所治为外功,兹实未喻。”老僧曰:“是何难喻?老衲以铁柜譬治外功者也。治外功者外坚不如铁柜,中脆则更逊玻璃矣,何能受击?内功使内外如一,所为混元一气,无营卫之辨,其效须日修不见其益,且不成无以胜病夫,故治之者少也。檀越少年气盛,方事进取,尤无所用之。”

孝思不敢复诘,退询居人,老僧为广真和尚,善技知易数,行法术,喜养鱼。寺中有池,广八尺,修倍之,深才及膝,蓄鱼数百尾,日负手池畔,玩其穿插。一日忽招群儿曰:“吾有事他适,作数日勾留,慎勿盗吾鱼,池中若干尾,损一鳞当责偿汝等也。”

广真去,群儿戏藏其一尾,及归谇群儿曰:“奈何不遵吾戒?”群儿不承,广真笑曰:“数给汝等看。”因以杖驱鱼聚池角,投杖池中,戟指向池而画,鱼随指跃杖而过。广真数至若干数,果少其一,群儿大骇,由是凤翔人皆惊其神术。群儿从习技,不责资,唯禁与外人角,角则不复令习。

孝思居凤翔月余,欲侦其迹,不可得,亦异人矣。

孝思遨游江湖,不知所终。其同乡王棣生君,为余言之如此,王亦善技击者也。

蒋焕棠

祁阳蒋焕棠,以善技击名于都中,曾充李准、孚琦卫护。辛亥,黄兴留守南京,焕棠以技请谒,阍人以其野,难之。焕棠怒,将用武焉,黄朗山叩其技,焕棠欣然奏之于庭。朗山不解技,然见其遒劲,复闻其历史,知不弱,问所欲言,但欲得差事。朗山言于黄兴,畀以顾问。

焕棠有子,亦入军籍,会兵变,其子戕于乱兵,焕棠大怒,入乱兵中,以手击落数十人颔,朗山力阻之。始已,后随黄兴入湘,闻王志群能,访之于逆旅,余适在座,观志群奏技,叹曰:“二十年来所仅见也。”亦演拳报之。将演时,周堂而走,举步沉重,落足处铺砖尽陷。自言一指之劲无多,可百二十斤,所宗有“嘘唏咳”三字之气功。

焕棠居长沙一月,余及志群往来甚欢,得闻其习技之由来。蒋氏于祁阳为式微之族,祁阳民性悍犷,于蒋氏多所輘轹,蒋氏苦之久矣。焕棠生而荏弱,四岁始能行,然志意坚强。年十五,见地方无赖,频以小故辱其宗人,焕棠耻之,以将治技请于父母,父母意其弱,不许。遂窃资走宝庆,终日觅师。宝庆之老于治技者,莫不悯其志,而悉授以方法。焕棠有所知,但刻苦自励,无所宗袒,数年集诸家之长,融澈贯通,自成一式,卓然名家矣。

归祁阳,适其家与邻人争水。邻人纠群示威,家人正虑斗必无幸,不斗又失水利,聚族谋之,不决,亦不措意于焕棠之归。焕棠主斗,族人目笑之,焕棠曰:“不斗则和平,亦愿任和议。”族人问和当奈何,焕棠曰:“不战而屈人之兵,则和矣。”族人诮其妄,焕棠知不可辨,酣然就寝。

次日,邻人吸水者大至,族人不敢出,焕棠徐至其处,卒举一人投水中,群惊,焕棠复握一人足,倒提作兵,来回作商羊舞,群不能近。舞已,掷之数丈,大言曰:“吾已分抵罪,今日不尽杀汝丑类不止也。”因出袖中流星,急绕以进,当着立踣,族人承之,邻众如兽窜。焕棠止族人弗追,邻人扶伤者去。焕棠告族人曰:“吾勇名未立,未足以慑敌也。敌今夜必大至,宜早为之备。”族人皆承焕棠意。

焕棠以巨釜煮石灰,于屋脊制长柄勺十数,谓族人以此加敌,虽善技者不能当也。复植杙于要道,截大竹横系之,力牵其颠而环焉,以族人守之,谓敌至则发。入夜令灭火,焕棠伏伺于门右,邻人果以百余人至,人擎一火,光耀数里,勇敢善技者为之率,及杙,环竹骤发,勇敢者裂腹而毙,伤者数人,群大号,趑趄不敢再进,久之复噪而前。及门,已严扃,方欲破扉,石灰水建瓴而下,当者惊却。

焕棠舞械出斗,族人张声助战,焕棠入群弃械,溜步攒击,邻人不知焕棠所在,但闻呼号惨痛之声。移时皆相率败去,焕棠语族人曰:“敌人不敢复以力相向矣,速敛资理讼事,死伤过多,惧成大狱。”族人鬻公产贿当道,事竟和寝。自此乡人见焕棠,拱立避道,焕棠亦和悦不复以技忤人。

癸丑七月,余创办国技学会于长沙,焕棠诺助余教授。今别数载,不知其焉往也。焕棠名永年,于辛亥之年,四十有八矣。

张燕儿

张燕儿,天津人,幼失恃怙,流而为丐。有榜人怜其稚弱,收养之,使学操舟。

一日,附舟有行脚僧,年貌高古,清瘦如瞿昙,腰铎背葫芦,音吐如金石。燕儿时年十四,颀然骨立,把篙不胜,行脚僧屡目之。既济,招燕儿前曰,汝骨相不合操舟,曷从我得方术以自娱乐。燕儿怪之,告榜人,笑曰:“是略人口者,乌可从。”行脚僧怏怏自去。

越日,燕儿方踯躅河干,蓦见行脚僧至,以手招燕儿。燕儿如中魔,但随之行。僧止亦止,僧食亦食,中途凡十五宿,抵一山麓。僧禹步戟指,向燕儿喃喃,燕儿遽昏仆。比醒,张目沉黑,无所睹。以手摸索,触石壁而濡,己身卧毛毺,幸不苦浸湿。倾首见星火当前,思起扪捉。转侧而天光忽入,见僧趺坐,合掌瞑目,前植一香,盖所见星火也。

天光从石壁罅而入,室修广不盈丈,草荐毛毺外,葫芦囊铎数事,散错其间。燕儿大惊欲起,顾疲不能举,僧忽张目言曰:“孺子醒乎?”言时探囊出饼饵,置燕儿头畔。燕儿正苦饥,就枕啖之,精力顿健,霍然起坐揉目,僧笑曰:“饼甘乎?”燕儿颇忆往事,知僧有异行,顶礼膜拜,言甚甘。僧曰:“饼中有药,能青神益气,童男服之强筋,吾悯汝孤弱,挈至是间,将授汝方术,觅人世快乐。汝当顺吾意旨,兹室辟自仙人,无缘者不能自入,汝试出观其结构。”

燕儿四顾不得门,罅隘才可容足。就罅窥之,曲折如裂痕,罅外唯睹天日,下视不见所底。触足有物而软,扪之得黑幔,度其修广,盖以障壁罅者也。顾僧瞑目趺坐如故,燕儿徘徊不能出,念入时必有所自,殆密合严谨,未得其隙耳。复四壁摹索,终不可得。

僧曰:“孺子抑何钝,将谓葬身此穴中耶?室方凡六,而汝遗其二,粗心哉孺子也。”燕儿顿悟,念上过高不得登,道当在下,伏地穷极自身,仍不可得。僧望燕儿而叹,燕儿忽起曰:“弟子得之矣。”趋捉僧臂。僧颔首笑曰:“汝得之矣。”因亦起,拨草得环。挈之,有方石连环而起,便得暗穴,僧顾燕儿曰:“入之。”燕儿趑趄不敢下,僧笑曰:“鼠子乃惮穴,事亦奇矣。”遂携燕儿下。

有石级甚整,曲折行数十武,复有光耀前路,僧曰:“出矣。”须臾豁然开朗,回顾来径,茅茨满目,洞口已迷。燕儿游目四瞩,白云生其胯下,山川城邑,但略具模型,微如聚米。僧曰:“此山人迹罕至,孺子可潜心习技,技成,吾有以命汝。”言已,复携之入洞,授以轻身纵跳之术,饥渴僧自下山将饮食至。

燕儿山居二年,僧一日忽下山不返,燕儿忍饥渴。待至三日,始下山求觅。披榛觅道,时复迷惘,幸二年勤习,健步能追逐飞走。一昼夜始逢行人,询其地知为辽阳,山则帽儿山也。燕儿以乞行遍辽阳,终不与僧遇。后至哈尔滨,为人夫头,所获仅足自活。时以技显于其侪,能于火车行时,抵隙横越而过,其捷盖不可以目矣。

今其人才三十,未有拔之于沉沦者,燕儿自言于人如此。余闻之吾友之至辽阳者,虽其迹近荒诞,然吾国奇才异能之士,实不一其人。且其事亦非绝对不可能者,谨述之于此,好事者倘一存其人乎。

柳木儿

柳木儿不自言其籍,不知何许人。尝负柳木署“天下第一”四字,以技游行江湖,云能者上之。

行数省,经数十载,未尝与能者遇。至天津闻李富东能,登门请教,富东与角二百合,富东进以腿,柳木儿亟以木上富东,订交而去。至今人称李富东为“天下第一”云。

周贵堂

周贵堂粤垣之无赖子,谚所为泼皮者也,人无可称,其技有足多者。贵堂自言皖北人,幼聪慧,十岁遇略人口者,携之赴粤,鬻为李氏家奴。李家故豪富,延名教师王春林护其家。贵堂好弄,春林以其活泼,复怜其孤苦,早夜授以技击,贵堂亦能得春林欢。

春林年五十余,无子,欲抚贵堂为己子,请于主人。得诺,贵堂遂父春林,得尽传其技。春林死,贵堂出李氏家,春林遗产数百金,贵堂以设药店,数年略有羡余。无赖诱之博,瞬息荡然,然博术因以大进,遂复诱人,亦破人家无数。

贵堂因出入博场,得识绿林数辈,绿林慕其勇,招之入伙,贵堂遂为盗。然不敢公然劫掠,引线分肥而已。久之事泄,邑令将捕治之,贵堂知被捕必无幸,逃复无所之。方事徘徊,捕者已至,贵堂见来者仅六人,乃曰:“公等来何为?”捕者出铁索,贵堂夺之,断而为二,掷地笑曰:“我果何罪而以此相见。”捕者骇愕,贵堂已夺门而逸。追之,一跃登屋脊,迅如飞鸟。

捕者还报,邑令以重金购之,一年不得其迹。而自贵堂逸后,盗案重叠,所失皆甚巨,获盗责供,皆及贵堂。

黄沙有私娼,贵堂眷之,虽捕治之急,而夜必宿其家。恃技藐官,捕者无如何也。私娼不知其盗,情好甚笃。一日,私娼谓贵堂曰:“子恒自诩多力,究多至何等,能令我知之乎?”贵堂笑曰:“何不可者,但此间无物足征我力,我力能断铁索,他可知矣!”娼曰:“我则以索缚子,当能自解。”贵堂曰:“然。”娼笑曰:“是真欺妇人孺子之言也,虎豹且不能自解缚,而谓人能之,其信乎?”贵堂权以博娼欢,乃曰:“惜汝无索,不尔当验吾言!”娼沉思曰:“以麻代之若何?”贵堂曰:“铁不足惧,况麻乎?以麻来缚吾手,吾能一举而寸断之。”娼遂于床头出麻一束,牢缚其手,倾水其上,狂奔呼捕盗。

贵堂知为所卖,麻不受力,挣之不断,捕者塞门而入,贵堂以足破窗,捕者拽其裾,贵堂以腿盘旋进击,颠其二人,逾窗而遁。室外荷械而立者,数十百人,见其神捷,皆股栗,举械若不胜。逝远,乃从而追之。

贵堂旋奔旋以口解缚,及河,举二手示追者曰:“若等速来。”追者相顾失色,贵堂曰:“吾不耐久须矣!”遂越河而行。河宽且二丈,追者绕梁,贵堂已杳。

是夜娼失其首。

知非和尚

西安崇德寺主持知非和尚,粗暴不言戒律,兴至,剧饮大嚼,不异恒人。其主持崇德寺,亦以强力得之。先是主持法圆,有相人术,主持兹寺十余年,戒律精严,山门清寂,不染纤尘。知非挂单至,运广长妙舌,法圆不能难,寺僧以其魁梧有异表,群奉为罗汉。

法圆私招群僧曰:“异哉!知非之表也,乃与其知识不伦。是合死于妇人之手,不亦奇哉!立根未稳,不可以污佛门清净之地,吾明日当遣之行也。”是夜,方丈忽火,法圆初入定,惊觉火已封门,自疑当火化,即屏虑绝息。须臾,火已燎其须眉,突觉有挈之而升者,震荡移时。闻佛号,张目知非合十于旁,所止乃在旷野,方欲启询,而群僧奔至,惊相问讯。知非谓见方丈火,先惊起,往救。火已及檐,乃破屋瓦,负师腾空而出。群僧罗拜,法圆亦异其行,相将归寺,火已熄灭,自是群僧敬礼知非,逾于法圆。

数月法圆证菩提,知非遂为主持,方丈之火也,实知非察法圆有遣行之意,思有以结其心,故纵火而市恩焉。

知非既得主持,礼经拜佛都废,日诱群僧搏击,自号“金刚禅”,为佛门护法。钟鼓铙罄之属,一易以桩石棍棒,群僧乐为嬉戏,皆相与为蛮争触斗。

一日,群僧相击于殿上,有少年昂然而入,年可十八九,似将瞻礼佛像,见群僧斗,乃负手而观。观已,微哂而行。群僧不乐,争问,奈何见哂,少年曰:“尊师何如人?佛门弟子乃事拳脚,将以杀人放火耶?且技止如此,宁不足羞。”群僧怒捽少年,少年还击之,左右披靡,少年大笑。群僧奔告知非,知非盛怒,出攘臂叱少年,少年亦怒,遂斗。

须臾少年不胜,狼狈而逃,知非不追,笑谓群僧曰:“此奴一月合死,汝等曷尾之行,观其所止,吾当往探之。”群僧中善走者二人,遂尾少年至一村落,有茅屋数椽,背山面野,藤蔓萝衍其表,蓬葺如土阜,编竹为篱,门亦竹为之,少年及门,忽俯身而吐,旋吐旋以足聚土掩其迹。吐已,推扉入,扉即自阖。

二僧趋视吐处,鲜血朱殷,掩土尽湿,归告知非。是夜知非短衣草履,潜入少年之家。见室有火,就隙窥之,少年仰卧榻上,一中年妇坐其旁,以袖掩面而泣。久之闻少年徐徐言曰:“婶母毋怨,儿伤或不至死,适痛似少已。”妇哽咽曰:“恃技者死技,无足悲痛,但金氏血祀,由汝而斩,我罪大矣。汝父母无禄,以茕茕者付我,谓我能育汝以毙其仇,汝乃屡梗我命。今羁处天涯,数年物色,大仇未复,而汝且撄祸及身。”言已,悲号失声。

知非大惊,归匿寺中,不敢出。越月,知非偶出,遇妇于门,欲避已为所见,怒曰:“杀吾侄者亦汝耶?狠哉秃也!”出手箭射知非中颅。知非仆,妇摘知非心,首官。

知非本剧盗,与少年父金耀宗约为兄弟,同劫巨商银数十万,知非独挟之逸,耀宗忧愤以死。死时以孤托妇,妇与耀宗同师,适人数载而寡,养于耀宗家。耀宗死未逾月,其妻亦卒,妇遂抚遗孤。踪迹知非,不知其业剃度也。至西安闻崇德寺有僧,魁梧能武,固已疑之,顾知非既落发作僧装,容体迥异曩昔。妇不多觏知非,未敢必其非误。少年伤后,细询其手法音吐,乃信其然。

一月,少年果死,妇敛葬讫,即觅知非。官感其义,将为减死,妇已自杀于狱。妇与耀宗皆山东人,知非籍甘肃,本姓吴,名洪秃,乾隆时人。山东张惕卿君,为余言之于日本。

潘厚懿

潘厚懿,丁昌礼之弟子,与郭人璋之师郑庆堂同门者也。厚懿幼从村拳师学技,数月,以力败其师,由是村拳师皆惮其力,不敢与角。厚懿自负其勇,设帐授徒,从之者亦数十人,村拳师忌之,而无可如何。

巨室陈某,以重金聘丁昌礼至,村拳师遂共谮之于昌礼,昌礼亦颇欲观厚懿。会昌礼诞辰,巨室为设筵,饮诸村拳师,及厚懿,厚懿不至,盖藐昌礼也。昌礼遣使三数敦促之。厚懿至,见昌礼短小若童稚,益视之蔑如。

席中昌礼谈及技击,厚懿拂然曰:“功夫贵能实行,逞口辩非功夫也。”因顾诸村拳师曰:“诸君皆我前辈,为教师数年或数十年,何理不曾道破,究之诸君自问,能实行者几手?选一二腾挪躲闪之语,作口头禅,于临阵毫无所补,不值有识者一笑耳!”

村拳师皆目昌礼。厚懿仰天而吁,意若不相属,昌礼颔其首曰:“潘君之言是也,但潘君不读书,不识笃学、审问、慎思、明辨之道,四者皆所以实行也。”厚懿愕然顾昌礼,徐徐言曰:“谋诚不读书,第习拳何与读书事?君既能书,何为不教书而教拳?”言已愤愤。

昌礼大笑曰:“书、拳皆不可教,可教者糟粕耳,谓君所教者为有补于临阵耶?气盛言宜,本无所不可,但无为侵及长者。”诸村拳师相视而笑,厚懿怒起而言曰:“子来吾乡授技,不闻以一言相候,何藐我之深也?敢请与子角。”言已,奋其袂。

昌礼谢曰:“今日屈尊之意,即以修好,不谓乃撄君怒。彬彬一堂,何如闹杂,必从事手脚,亦太杀风景矣!”厚懿意犹未降,瞋目曰:“以言人者,无勇耳。子长不满五尺,而好为大言,自视虽高,而人卑之矣。”昌礼曰:“潘君无过相辱,吾以不欲忤客之故,任君肆言,非然者吾宁识若。”因以五指据案,案破。案足入土寸许,杯匙尽覆。

厚懿惊疑,亦以指据案,而加力焉,不动毫发。厚懿色挠,诸村拳师大笑而起,各拿巨觥贺昌礼。厚懿羞愤无地,念人安有力多如许者,是必有术,如卖艺者之欺人耳。即大言曰:“破案何足多,能者亦破人耳。吾请与汝角,案不能技,何汝角哉!”昌礼曰:“子必欲角,即烦赐教。”厚懿曰:“此间隘,未便施展,曷诣厅事,以决胜负。”昌礼笑从之。左手把酒壶,旋吸旋示厚懿令进。

厚懿极怒其慢,思一击而碎其颅,或洞其胸,全力以进。昌礼退一步,吸酒如故。更进,昌礼猛迎之,跌厚懿于胯下。厚懿霍然而起,以足擦地曰:“砖滑不受力,非汝所能跌也。”诸村拳师窃窃笑曰:“人滑不受力,于砖何尤?”厚懿忿,握拳逐村拳师,村拳师避地,而笑益剧。

厚懿谓昌礼曰:“敢复角乎?”昌礼笑曰:“君所谓不敢者何也,谓我不敢令君跌耶?既已跌之于前,何妨更跌之于后,君欲跌,则但进勿已。”厚懿切齿复进,复仰跌数步外。才及地,昌礼已捉其臂,如提童稚。厚懿掩面遁归,遣其徒曰:“汝等真欲学技,其速从丁先生,余人皆诳汝等者也。吾自此亦将从丁先生学。”徒欲留不可,相将散去。

厚懿鬻祖遗,得钱二百千,尽辇以与昌礼,涕泣求赐教。昌礼感其意,返资而授以技,卒成名拳师,其徒多至三千人,卒时年七十五。

其死前一年,余见之于陈寿人家,身高不逾恒人,而壮实倍之。鲁与成其入室弟子也,所传手法,有铁关象、雪里过、山行手等称,全式以力胜,荏弱者治之无所取长焉!

陈雅田

余述杨先绩,已及陈雅田,虽其为人用情偏急,技逊先绩。然其多力,实足令人惊骇,且为述其生平。

雅田有兄弟五人,雅田其四也,乡人皆呼为陈四相公。幼多力而怠于习技,其父于冬日使裸居一室,反扃之,不汗不令出。故其所治多弓劲,而手法因以钝滞。年十九,以第一人及第为武生员,其父张筵于家,以宴亲友。忽来一丐,褴褛鹑结,当门而坐,以阻贺客。畀以钱不受,畀之食不食,力人怒牵之,不动。雅田闻喧声,出视丐,鸡骨支撑,瘦削不可名状,而数人索之如搅岩石。知其炫技者,举投寻丈外,甫即地,一跃复至,迎奉之,丐拱手曰:“相公之力殆神授,贱子闻教矣!”躄蹩而去,挽之不反。

雅田家设药肆,一日,有客买胡桃,以两指夹之而碎,怒责胡桃朽败不堪食。店伙惊告雅田,雅田笑以斗承胡桃出,倾案上,以掌抚之,皆成齑粉,客惭而去。

雅田耻捷不若先绩,独延罗大霍于家,朝夕请益。常德胡鸿美以技雄湖南,耑访雅田于家,雅田礼之。入夜而角,大霍窥之于门,二百合不决。雅田入询大霍,大霍欣然曰:“客殊不弱,汝出手老五分,则败之矣。”雅田复出,一角果败鸿美,鸿美惊曰:“当门而窥者尊师耶?曷请相见。”大霍出,鸿美执弟子礼,大霍笑曰:“足下与雅田,患病一也,其病为嫩,弊在戏角,足下非日以技求角于人耶?”鸿美大服,立请属为弟子,大霍许之。其技有加于雅田,惜不寿,未数年而卒。雅田力名震遐迩,丁昌礼亦尝访之。

雅田之乡,有湛四者,以善受击闻,久慕雅田,未敢耑访。一日相遇于山中,湛四曰:“闻相公多力,愿以身权尊拳之轻重。”雅田不可,固请曰:“四能受拳,且善医,但拳勿虑。”雅田不得已,略拳之,四微觉目眩而已,因笑曰:“力止此乎?”复拳之,火星四绕,身飘飘如在云雾,拳处如中刀斧。四衔雅田,乃依墓前华表而立,思侧身以创其拳,强笑语雅田曰:“先生悋力如此,亦浅浅乎视四矣!”雅田惊其顽固,奋拳之四,不及避,华表亦受震而断,四遂晕仆,雅田大骇,负至家医之。数日,而甦,自是四成废人。

雅田居恒喜与人角,治技者皆惮其力。觅牛之喜触人者与斗,久之,牛亦畏雅田,见雅田则奔避。雅田言于贩牛者,物色斗牛一。农家有牛喜触人,扃之三年矣,贩牛者贱价得之,以二竿支其鼻诣雅田。雅田命去其竿,贩牛者恐,雅田自去之。牛植尾怒跃,猛触雅田。雅田执其角,牛进抵雅田,握未牢,伤及左臂。雅田怒,拳牛,折其二肋,复提其足而颠之。牛喘急不能起,二日遂毙。

长沙宋满善棍,满居哀山,名哀山子午棍,人无及之者。洪杨之乱,长沙各乡镇俱练团勇自卫,宋满遂以棍授团勇。雅田往观,相见各有轻意,团勇复双方怂恿之,以棍授雅田,使与满戏角。雅田亦颇欲败之以益己名,遂相交手。雅田举棍,满棍已伤其拇指。雅田惊服,欲辍斗,而团勇纵笑于旁。雅田怒,弃棍骤进,满急避,已为所捉,夺其棍而折之,满笑曰:“吾所能治棍耳,不谋与君斗拳,然吾服君力矣!”自是二人相处甚欢,不复言角。

雅田平生唯畏先绩及丁昌礼。

哀山子午棍,至今犹独雄于湖南,而治之有声者为范庆禧。庆禧学于周三,附记其学棍始末于后。

棍师周三

周三长沙人,居哀山,兄弟四人,皆从宋满学棍,乡人称之为“一针三堵墙”。周大唯善针,能以棍针八寸土墙而通之;余三人尽得宋满传,称之“三堵墙”,盖美之也!然一、二、四皆以斗死,唯周三独存。年七十,余一子,以技授徒他乡,恒终岁不归,媳悍泼无人理。

范庆禧自幼喜习棍,治之数年,自谓有进。或以周三告,庆禧往访,而意不相师也。比至,见其家徒四壁,周三方负楦织屦,絮衣破不被体。恻然悯之,便道相师意。周三曰:“吾棍为人间绝技,必欲相师,当重其贽。”庆禧询需贽几何,周三曰:“能出三千三百文者,便以相授;不若,宁葬技泉壤,不轻授人也!”庆禧益怜其穷苦,笑曰:“即不以技相授,三千三百文,费亦无几,何劳嘱致之也。”周三欣然而起曰:“子平昔亦偶习之否?”庆禧曰:“习数年矣!”周三曰:“无益也,棍非哀山子午棍不足习,习则徒悬受击之的,且甚于不习者。谓我不信,门后有二棍,曷以相较。”

庆禧正欲试其技,乃取棍,以一授周三。视己所提棍,晶莹如象齿,不知经几许摩挲矣。试之灵滑异寻常,周三所持,视己略短,色颇相类。周三以左手持棍,语庆禧曰:“哀山子午棍,有名左手棍也,对敌最宜破人右。他人之棍,右手为多,故吾棍战无不胜,子无虑吾年迈,而留手不进。须知技愈老则愈精,但尽子所长,吾习棍五十余年,未尝遇劲敌。棍端无击痕,其明证也。他人治棍虽善,唯能须人不及其身,棍则受击勿恤;唯吾棍不然,能着吾棍,吾即认负。吾师及吾兄弟皆死,当今之世,无与我为偶者矣!”

庆禧意其夸诞,漫颔之,举棍请教。周三曰:“汝但击来。”庆禧猛劈之,未及下,周三棍已着右臂。方欲挑拨,棍复着胸,转瞬之间,全身皆着。庆禧大惊,弃棍伏拜于地。周三扶之起,遂授以法。

庆禧家距哀山十余里,越日诣周三受教。一日以事不得至,遣人馈食于周三。翌日,周三语庆禧曰:“子后无馈食,吾媳遇吾虐,虽有食不得尝也。”言已大悲。庆禧殊戚动,遂延周三于家,而日进美馔焉。周三每食至泣下,悉以技授庆禧,盖报之也。居庆禧家三年,无疾而没,庆禧为治丧甚丰。

余创办国技学会时,延庆禧至,尝观其与人较棍。其出没实有不可端倪者,吾师王志群亦从习焉。

林氏兄弟

吾师王志群先生尝语余曰:“治技贵有恒,初不必问其师承之精到与否,即以意为之,苟能持之久远,亦必有不可及处。”又尝举平江林氏兄弟却虎事,以证其言。谨为吾国治技者述之,或亦有当于万一。

林氏兄弟,幼失怙恃。祖遗有山地数千亩于隐珠山,二人乃支庐其间,种薯植茶以自生活。平江民俗尚斗,二人欲从师治技,苦无束脩,乃窃取一二成法,治之,朝夕不辍。山中石之二三百斤者,兄弟各擎其一,互相投接。夜眠不以榻,支板于壁,委身而眠,足伸终夜不能屈。

隐珠山多麂兔,恒掘食其所种薯,二人患之。日伺无所获,乃藏薯于庭,杂以香饵,夜不闭户,以俟其至,闻声则阖扉举火而歼之,夜有数作以为常。一夕有声响至巨,其弟方潜起,阖扉,忽觉有物来袭,随手得椅迎击之,椅碎而物亦庞然坠地;即闻喘息声,须臾复至,挥以拳,物颠仆数步外。其兄以火出,物突前,烛之,虎也。方惊愕,而火灭,虎遂扑其兄,兄拳之,适与虎爪值,大呼伤臂。其弟趋拳击虎,而迷所在,复举火,则虎已在楼上矣!共以枪毙之。

治技击者,非尽能却虎,林氏兄弟,治技未尝有师,徒窃取一二成法,与投石、强卧,持之久远,其不可及且如此。今之治技者,徒知诩其师为名师,诩其所得之手为名手,呜呼!师何名乎,名手何名乎?名者不可以相授受者也,求于师者知识,求于己者功夫也。一秒钟之知识,终身做之不到,用之不穷,人曷贵乎多师,师曷贵乎有名?且技击小道,理至浅易,苟非无脑之人,莫不能寻思而得其概要。自习不外乎锻炼,对敌不外乎攻守,锻炼五官百骸皆与焉。名家所宗,其道虽多,而体欲其坚实,耳目欲其聪明,一也。斯皆求之于己,无与于人,攻守,奇正虚实之道与焉。攻可以为守也,守不足以为攻也,人无坚甲之卫,一身皆受矢之的,攻则胜人,守则自败。斯亦求之于己,无与于人者也。理至易明,功至难就。

今之学者,多驰骛于虚远,而忘实在功夫。治技数年,所得不过几路拳架子耳,打得五花八门,不值能者一笑。试思对敌如风雨,哪容得许多撑架?戚继光曰:“拳打一下,不抬不架。”是真知拳术者矣!

齐四

成都仁昌典肆,贵州朱仁辅所设也。仁辅少袭祖遗甚丰,以善治技广结卖艺江湖之士,耗其产。卖艺者善谀人,率吾能,即有能,亦深秘以为奇货,仁辅因是荡其产,而技不加进。然自信谓无与侔,家既陵替,而好谀不倦。数百里之解一技者,有所需辄诣仁辅,略奏所长,仁辅即欣然陪演,但称誉之,不问当否。仁辅初若不乐,请角,则佯负以实之,然后白所求,无不典质以应者。

一日,有布客至仁辅家,适仁辅与客角于庭。客三复三败,拱立称仁辅为神人,仁辅大乐。客胁肩与仁辅窃语,仁辅倾首若有所思。须臾微颔首而入,久之易绨袍出,以钱二十千授客曰:“辱君枉顾,未审此去将安所之,以何时复戾此间?”客笑曰:“某固不他适,事了须当奉候起居。”言未已,布客忽大笑曰:“事了何必来,再来恐此绨袍,亦被神人送却。”

客惊顾布客,怒之以目,怏怏欲行。布客耍之曰:“主人赏汝善败,吾将以败邀主人赏,求败岂不易?第主人衣服有限,将不胜赏。此二十千者,宜以半畀我。”客怒曰:“我自假主人钱,何与汝事?”布客无言,攫其钱于怀。仁辅怒斥布客,布客笑曰:“先生谓彼真败耶?特败以易钱耳!吾观彼技诚不佳,然过先生远矣!先生以彼辈倾家,至今犹未悟,抑何可怜。”

仁辅未之信,客已弃钱而遁,布客举钱迎仁辅曰:“数百里莫不知先生治技,然莫不谓先生无能者。彼辈利先生好谀之心,先生奈何数年不悟?”仁辅不悦曰:“吾治技以次与人角,未尝败北,君安所见而云然也!”布客笑曰:“吾少年时亦尝学技,以耻不若同学,未两月而辍,然以技言,先生尚不及吾十日之效也。先生不信,请略事手脚,不遑为先生辩也。”

仁辅瞋视良久,念布客短小不逾恒人,又治技才两月,奋拳则洞其胸耳。因奋袂曰:“来!吾与汝角。”

仁辅进,布客伸一足,仁辅当之而蹶。布客掖之起,为拂衣上尘,仁辅自疑。布客请复进,仁辅数进而数蹶,布客曰:“先生且休,喜与人角者,其技固不能进也。”仁辅默然久之曰:“君诚能者,然谓彼辈为诈则不然。知技者与人角,求胜以得名,人之情也。彼辈胡为自弱以成吾名哉!”

布客大笑曰:“弱于先生何害焉?且吾闻与先生斗弱而出者,其亲友致贺焉,是可知彼辈之诚伪矣!吾蜀人齐四,闻先生之为人,欲谋一面,以启先生之蔽。”仁辅叹曰:“先生诚仁者也!然先生二月学技,胡遽至此?吾好技之心未死,乞先生以诚相授,先生谓当何如?”

齐四曰:“不以吾为弱,胡不可者?但耑治技不足以给衣食,技成安所用之?计不如营商,以暇及技。”仁辅谓无资,齐四曰:“无虑,吾实不贩布,家有资足供营运。”齐四遂出资与仁辅共经商,复以技授仁辅,数年不能尽其长。

相处凡十稔,得羡余金数万,齐四悉以畀仁辅,仁辅携家从齐四入蜀,设仁昌典肆。

吴大吉

朱仁辅既与齐四相处十稔,携家入川设肆,始知齐四为川中大侠,以治童子功平生未尝近女色,故无家人,孑然一身,营运所得,辄以助贫乏。

朱仁辅入川之年,齐四已六十岁,犹欲奔走江湖,仁辅尼之,遂居仁辅家。仁辅事奉唯谨,不敢略忤其意。齐四性好施舍,日出必携数十金,倾囊而后返,身抱绝世之技,未尝以技显于人。

一日与仁辅共坐肆中,有伟丈夫昂然而入,出典券一纸,钱数百,店友对券捧锡盒出,其人注视良久曰:“吾昨日所典非此盒,奈何易吾原物?”店友愕然曰:“无之。”其人以掌按盒成饼,牢握之,锡为液,自指缝溢出。店友大惊,其人曰:“吾所典为锡盒,此面为之耳。典肆惯欺压异乡人,即此可见一班。”言已,举臂推庭柱,庭柱大合抱,斩然中折,屋瓦都震。

仁辅大怒,欲出拳之,齐四曰:“不可,是欲窥吾技者也,吾将有以晓之。”乃从容出揖其人曰:“吾齐四也,足下何遽盛怒如此,不亦太自劳乎?”其人亦揖曰:“仆诚莽夫,但摧柱奈何?”齐四曰:“易耳!”即当命匠完成之。因逊其人入,叩其姓氏,为吴大吉,广平人也。齐四曰:“足下之力,可谓至矣!但物毁之易,而成之难,何必毁物以见力?吾言非为人惜物,乃为足下惜福也。吾年过六十,复何心向人诩力,然不能不以锡盒还足下。”言时拾锡盒屑团之,须臾成一盒,厚薄如一,表里略无指痕。

大吉骇其技之神,复服其工之巧,大喜,请与订交。仁辅留之于家,言技终逊齐四,仁辅则不逮之也。

居数月,一夕,邻人不戒于火,且及典肆,齐四惊觉,忽失大吉所在。趋出,见大吉方以絮被瓦屋,上下取水濡之,仁辅相助吸水于旁。齐四见大吉挟水上下,捷如轻燕,忽技痒,以石瓮吸水,双手抱持之,奋登屋瓦。瓦脆薄,不胜,颓然倾覆,遂折一臂。

仁辅惊救,齐四已起,叹曰:“好胜一念,吾把持数十年,自谓能免,不意竟以此念贼吾肢体,吾死有余愧矣!”是夕之火,环典肆皆毁,唯典肆以大吉之故,仅焚其一角。

齐四折臂后,终日吁嗟,不自聊,未匝月而卒。齐四死,受其惠而哀悼之者八百余家。大吉助仁辅营葬讫,辞归广平。仁辅感其义,赠数千金,不受,乃为制衣而纳珠于里。

大吉行数月,复至,以珠还仁辅,痛哭于齐四之墓而去。噫,亦义人矣!

余尝言知技贵知道,不知道与猛兽何异?余每见抱高艺享大名者,其接人必恂恂然若不及。非必不获己,必不以技示人。世俗谓为虑人窥窃之者误也!拳师独到之手法,必其平生用力者,宁窥窃之所能得?所为秘传者,特其理之少精者也。庸俗拳师,聪悟不及数年,面壁才得一解,便自以为神会,沾沾自喜,秘不示人。其实此一解亦附丽此手,手用力较多者,其功效止于此手之奇正变化,无能融会贯通之者。余言非武断,能融会贯通,天下之拳,尽此一理,更何所得,理而秘之哉!

癸丑年,余过湘潭掌教师曾勤圃于长沙,是时余创办国技学会,方订期开幕,曾忽以事将他往,辞余曰:“吾适有故,须自经营,勾当讫,犹及见先生开幕也。至时吾当以妙手示先生。”余笑曰:“先生之技皆妙,复何妙也?”曾曰:“吾有手能跌人于不觉。”余曰:“受跌者何如人也?”曾曰:“知技者也。”余曰:“能跌知技至何等者也?”曾曰:“普通拳师皆能跌之。”余曰:“先生何手不足以跌普通拳师,而必以此妙手?”曾曰:“他手不能跌者,唯此手能跌之。”余曰:“有非此手不能跌之拳师乎?此手能跌尽天下之拳师乎?”曾无以答。

余曰:“先生曷言此手,何手也?尚劲者耶,尚快者耶?”曾曰:“皆非也。”余曰:“不尚劲,不尚快,是则邪法也?”曾曰:“亦非邪法,所以谓之妙手。”余大笑曰:“吾敢必其无此妙手,曷为见欺?”曾坚谓不然。

曾之徒至者数人,亦哗然袒其师,余至不能耐,乃曰:“吾等争技,何必以口,请以身试先生妙手。”因推案而起。曾色挠,怏怏遂行。

曾年五十余,治技垂四十年,徒以数百计,湘潭人鲜不知其名者,而见地若此,为可哂矣!

刘屠

湘乡刘屠户,以勇名,其实徒多力而猛,技固不佳也。性暴厉,人无敢逆之。有撄其怒者,辄鼓刀相向,然未尝真杀人。非刘不敢杀,人畏避之,不敢与较也。

同邑人朱八相公,治技精到无伦而为人谦抑,与人无所争。屡见刘持刀逐人,亦恶其野,呵禁之,刘反唇相讥,侵朱先生。朱怒夺其刀,刘知不能敌,愤然而归。

朱有子方八岁,刘怀刃伺其出,割其一耳。朱缚刘诣邑宰,痛笞之,下狱一年,复痛笞而释之。刘释未几日,复掌朱子颊于途曰:“吾掌汝颊以代笞臀。”子号泣,诉于朱,朱无奈之。

刘自是益骄放,无赖某屡窘于刘,衔刘次骨,乘刘袒衣纳凉,以釡煮油,骤浇其背。刘炮烙几死,数月方能起,操刀觅无赖,已不知所之,闻者莫不称快。刘虽受创,然暴厉之性不稍改。

刘妻略有姿首,刘爱惜备至,未尝忤其意,而其妻视刘蔑如也。会其妻与邻人之子通,邻人之子,深惧事觉,刘妻坚言无患。一日,果为刘所掩执,以椎碎邻人子之首。阴拽之,弃通衢。及明,观者大集,疑刘者皆不敢言。

须臾,刘妻忽披发号啕而至,抚尸大恸。刘自后奔至,强牵其妻归,妻行不数步,以头触石而死。刘哭之甚哀,观者咸嗤笑。

刘屠暴厉之性,独不加于其妻,至于知其私人而不弛其爱,行为亦足怪矣!

朱八相公

湘乡朱八相公,技击家前辈之杰出者也。其遗言轶事,湘人盛传之,至今不绝。兹纪其一事,深足资治技击者之警惕。

朱赋性活泼强毅,年十五,侍父宦宜昌。宜昌有剧盗罗某,捕置之狱数年矣,朱闻其多能,潜入狱,叩以艺。罗自分无生理,深自悔恨,朱许为营救,罗遂以技击之术授朱。朱性殊近技,一年有成,乃窃资畀罗,潜释其镣。今逸,而以越狱闻,然其父坐是罢官。

朱勤于练习,次年以案首第一为武生员。二十,如长沙,下武闱。朱家有大刀,重逾三百斤,朱以担行李。舟抵长沙小西门,小西门之担夫素强悍,无论行李多寡,非经担夫搬运,不许登陆,客商苦之久矣。

朱舟才泊,担夫蝟集蠲首,次第搬运已。及朱,病其重,将以数人共舁之,朱少年气盛,欲显己力,必不可曰:“吾以一人担来,汝等必欲担,亦必以一人担去。不然,吾自能将入逆旅。”担夫大哗,谓刀重数百斤,附以行李,岂一人之力所能任?朱曰:“谁实强汝等任,吾固言自能任也。”言己,以刀承行李,欲行。

担夫环而阻之,朱怒,以手推数担夫于河中,余夫大怒,争以扁担加朱。朱一跃至岸,委刀于地,大呼曰:“汝等恃众横行乃尔乎?不令吾前者,请以理相见。”担夫若不闻,丛击朱如故。

朱惧杀人,不敢举刀,袒二臂如雪,以格扁担,无不立折。草潮门担夫各数百人,闻斗,皆持扁担蜂拥而至。一时斗者、观者达千人,呼声震数里,断扁担横空飞舞,历一时许不绝。

朱斗久,渐不能支,思举刀重创担夫,忽见一伟丈夫排众跃至前,以手遍夺担夫扁担,投之河中,瞬息而尽,因为朱负刀及行李。朱愕视,乃宜昌所释盗罗某。但随之行,不敢声。及逆旅,朱谢援拯之雅,罗笑曰:“子技诚足观矣!然胡不夺其兵,以致久困,则失算也。子今面色青白,五脏俱受震损,不亟治,恐因此成内伤。”

朱初至逆旅,尚克自支,闻言,顿觉惫甚,若有物块然格于胸臆,亟卧榻以所患语罗,罗于腰间解藤索,长三尺许,授朱曰:“细嚼二三寸,当有验。”朱如言,味苦涩而膻臊,问何物不适口如此,罗小语曰:“我辈全恃此物作护身,名‘全生带’,产于田塍间,冬月叶脱,采之归,纳尿桶中。次年夏至日取出,曝于屋脊,过三伏,以治跌打伤,其效如响也。”

朱服后吐血片大如盅,胸臆乃畅,蘧然卧,积月余,筋力始复。是年武闱因不得入。朱病时,罗日夜护持之甚谨,询其居湘之故,乃逆知朱是年必入武闱,耑候朱来者。是日闻小西门之斗,漫往观之,初不疑为朱也。

朱筋力即复,罗乃从容语之曰:“子尚一时之气,贻百年之忧。治技者之举动,诚不可不慎也。数百斤之刀宁恒人之力所能胜者,且数人共舁,于子亦何所损?今如此,所失不既大耶?”朱亦殊愧悔,自是虽遇横逆,亦强自退抑,不敢以力求上人矣!

罗自宜昌逸去,即改行为力人,后卒于朱家。

王志群(一)

长沙王志群,幼读书而敏,年十五,淹博逾耆硕。其居邻平江,平江人多治技者,遂亦治技。初从彭少和学,彭少和者,村拳师之佼佼,未喻乎道者也。少和因强力,即以力教人。治之期年未有当,而力日有加。

杨先绩之入室弟子何延广,年六十,挟技不以授人。志群三数往候,始欣然曰:“吾非欲葬技于泉壤也,唯师弟子之间,授受不以诚,吾实耻之。吾不能视束脩之丰约授技,以自侪于市侩,而人复不我知,故宁终默。”

志群从延广学,五年,始罄其长。甲辰、乙巳之交,黄兴与郭人漳,谋复清社,时郭人漳治军广西,黄兴使志群、黄朗山等七人,往依之。七人唯朗山不知技,余皆有强力。

湘潭刘泽勋性尤暴厉,人不敢侮之。一日行过午,始得逆旅,具食,而蔬冷不适口,泽勋将召主人诘责,主妇出对客,村妪粗野,适逢泽勋之怒,掌其颊,乃至晕仆。主人大呼奔出,须臾乡人荷械而至者数十人。泽勋以其众,惶骇不知所措,五人亦相顾失色,志群咎泽勋曰:“毙一村妪不足为勇,欲示勇此其时也,奈何恇怯?”六人唯闻志群善技,不知其技至何等,至是皆目焉。

志群示六人食如故,己以身背门而坐,亦举箸,若不知人之大至也者。至者见主妇犹僵卧,皆狂呼勿失凶犯,即有人以铁尺击志群背,志群迎之,铁齿不胜震,脱手飞跃。复以左手者下,志群舍箸夺之,伤其腕,废不能举。余人欲继进,志群握铁尺挥止曰:“杀人者抵罪,国家自有法律,无为汹汹相向。若辈数十人,我等才七人耳,必将用武,如我说则可,我等不胜,就拘任所处;幸而胜,则僵卧者不能责偿也。我有术能令僵卧者立起,然须弃若辈兵,若辈自择之。”

逆旅主人惧丧其偶,即弃械而前曰:“速起吾妻,罢斗易耳。”志群索凉水,戟指书符其中,以饮主妇,果霍然而起。观者愕眙,六人亦惊其神。志群解囊出二千钱,授主人曰:“以此谢主人,祛惊恐。”主人欣笑而谢,其事遂寝。

志群出,朗山叩之曰:“夙不闻君有术,且何神也?”志群笑曰:“吾有何术,主妇之强,卧伪也。君等自不察方乡人至时,主妇已醒,吾观其眸子微动,知其欲以佯死未乡人藉叩,及斗者不胜,则羞于卒起。故吾得假术以掩饰之,然而悻矣!刘君睚眦杀人,祸至又无以自解,几何不以自累累人,望勿复尔也。”

泽勋惭谢,自是暴厉之性稍减。

王志群(二)

郭人漳性嗜技,左右多能拳。有王姓者失其名,拳技尤精到。人漳有卫士二百人,多辰州宝庆产,率悍犷不近人,王姓者为之长,他人不敢长之也。

王善腿,居恒以坚木为杵,自叩其胫,硁硁然如斧之于石。又尝以尺木植坚土,见其寸颠,举足扫之,随足而发,一足之力,盖无虑数百斤矣!其腹坚实,能仰面受舂。又尝袒腹,令其徒提石锁于寻丈外,奋投,王承以腹,反射之力,激锁越其徒。

王尝观剧,与人争座,剧场设长座,坐数十人。王请逊,不可,乃合掌纳座中,力辟之。左右纷仆,王遂得入座。

王亦湖南人,人漳颇优礼之。志群性沉默,不轻言技,抵人漳月余,无知其能者。志群居室,与王密迩,朝夕不废功夫,王闻声,异之,壁窥大惊,便叩所治。志群无所隐,王喜曰:“先生所治,为吾梦寐求之不得之者也。吾幼时闻八拳,名即思用力,顾知者绝少,无所得其理法。偶遇一二习者,亦不过徒事手脚,非真能解此中艰苦者。先生曷为我细演之?”

志群察其无他,遂演之。王愕然,不解手之来去,志群演竟,不复言。王请以手为戏,志群许之,王数进,志群数避之。王命志群进,而忘不及避,抵榻乃已。王询腿法,志群言不知(八拳无腿),王曰:“吾以腿与先生易拳如何?”志群曰:“固所愿也。”王遂以腿及纵跳之法授志群,而从志群习八拳焉。

其纵跳之法甚简易,但朝夕直腿植立,以全身之力,注于两趾,自举其身上腾,不屈伸作势,一跃能至一尺,作势则一丈有余矣。王言:“人谓有轻身术者,谬也!脚有力则身自轻矣。”练脚力之法,朝夕于沙洲纵步,极疲而止,持之有恒,其极能如水上行风,履屋瓦无声,其当然者也。

王治气功,如蒋焕棠,微颓日本北里博士及川合春允之呼吸,殆即道家所为吐纳也。志群与王居数年,所获不一,而八拳之精神,王亦领略无遗矣!王久欲归里,以无能代其职者,人漳不令行。至是以志群自代,人漳初疑志群不胜任,及见二百人无敢枝梧者,始信王知人。

人漳数与志群言技,志群温雅,于人无所可否,人漳益服其学养。后志群见人漳无发难之意,且不甚礼同志,遂辞归湘。时余肄业湖南实业学堂,友人介见志群,志群谓余禀赋不厚,宜习技。余时不审技之功效,漫应之。志群即谆谆授余以站桩之法,久之不得要领,后亦不时晤及。丙午东渡,忽值志群于日本,始得请益焉!

王志群(三)

志群既东渡,何陶、汤松辈慕其技,欲事研习,请于志群。得诺,遂赁屋于大久保。课余,辄相与抨击其中,余亦与焉。

余居与志群最近,得朝夕就正,旋学者颇以为苦,渐越日至,渐竟不至。不辍者二三人,然亦趑趄无勇气,唯余已得此中趣味,体日益充实,一年无或间阻,是年增体重二贯余(每贯约中国六斤四两),效亦云著矣。

李富东之弟子叶云表,治技有年,渡东访志群。观志群奏拳,叹为集南北派之大成,相与往来至数,未尝敢言较。云表创办武进会于天津,李富东为之长,欲致志群主其事,志群以故不果行。寻入讲道馆习柔术,知者怪之,志群曰:“柔术皮相,诚无可取,然日本全国无智愚贵贱,趋之若不及,必有足研究者。即不足学,亦何伤于我?”

志群初入讲道馆,但随人俯仰,命之立则立,趺则趺,一月不敢以意出手。柔术师三船者,日本有名之六段,能略解中国拳技,举讲道馆无能敌之。志群日与之颠倒,二月,尽悉其身手。柔术之相角也,必互握其襟袖,游荡其步履,相与伺隙而作。多高桩不落马,故易致倾跌,其不败者,力足自震慑也。志群既尽悉其身手,遂间以拳术与三船角,须臾之间,数跌三船于地。三船惊愕失色,志群虑三船不自安,不复入讲道馆。三船终疑志群,访于志群于寓。志群告以所学,惶悚而退。

志群语余,柔术即中国之小翻交,翻交法创自蒙古,二十年前翻交场尚盛,设于北京、天津间,有大翻交与小翻交之别。大翻交时投人于十步之外,小翻交则略从容。翻交定有制服,麻结厚分许,殊耐拿攫。着制服斗死者不能责偿。日本柔术服即甚相类,为有识者提倡之,去其粗野之习,而隆其礼仪之节,学者无受戕之虞,而有强体之乐,故全国靡然从风,而无治安上之障碍。若中国聚数百治拳技者于一堂,不日以杀伤闻者,吾不信也。

余之办国技学会也,志群曾止之曰:“中国拳术为杀人之技,又门户繁多,各自标异,相见如仇雠,提倡者不思有以维系之,后患将不堪设想。”余虽服其言,而自见之心切,遂不果从。后治技者日集,莫不自以为贲育,言语辄相抵牾,甚且攘臂。至今思之,犹堪嗢噱。

志群谓中国拳术,不谋统一,不能提倡。其见解盖甚确也。志群抱兹主义有年,未审何时得遂其统一之志,余祷祝之。志群今年三十四,字刃生。柳大谧、午亭、陈长策寿人,其入室弟子也。余略窥其藩篱而已。

向乐山

平江向乐山孝廉,生有神悟,胆力绝大。十岁随其兄应童子试,岳州府尹某,贪墨败纪,府试前十名,皆以贿得。怀才不市者,忿怒切齿,时为激越之言。乐山窃闻之,阴怀石以伺府尹,击之,不中,破篮舆,府尹大惊,索贼,得乐山。高不盈三尺,疑不类,而乐山自承,遂拘之于狱。

乐山长兄闵贤,罗慎斋之门人,文名藉甚,当道殊敬慕之,辗转为乐山缓颊,得释,而乐山竟以是年及第。及第后,每自恨力弱,击之不中,贻人羞笑,遂从老拳师习拳。然从习数年,未尝见其与人角。常以绳系发于梁,纵身投仆,人不知其何以治。

举孝廉后,废书事游纵,性益狂放。尝夏日行,夜裸其体,及明,而失其裤,乃伏丛莽中,伺浣衣就曝攘之,为人觉,犹哗辩,而所攘为女裤,狂笑受缚。呼曰:“吾实作贼,然唾面则不可。”乡人若不闻,系其发于庭柱,将施唾焉。乐山大怒,大呼断索,发牵柱,柱震撼,屋瓦都簸。乡人大恐,有逃逸而仆者,乐山笑曰:“本欲以裤还主人,然吾无裤不能出,且假我须臾。”言已,徜徉自行。

华容巨室某,延拳师训其子,拳师善溜步,一时无及之者,傲岸特甚。乐山故欲撄其怒以窘之,伪为相人,审睇拳师曰:“尊貌何太不扬,合是贱种。”拳师果大怒,举拳击乐山。乐山趋避之,拳师追不及,益怒,溜步以进。乐山笑而狂奔,奔时发辫垂若飞鸟之尾,拳师亟拽之。乐山奔不止,拳师半握不释;乐山奔益急,拳师之足遂腾空,释手则患倾跌。乐山旋奔旋笑呼,观者哗然从其后。拳师羞愤,力复不胜,失手而坠,乐山亟扶之,已喘息不能言。乐山命肩舆载之归,拳师懊恼致疾,遂罢馆。

巨室欲聘乐山,误为拳师之争席者也。乐山不却,便相授受。后闻李昌蔓(《拳术见闻录》中曾言其事),以善破人手名,遂往访之,相与流连数月。昌蔓谓乐山全身毛发,皆具绝大气力,至不易破。昌蔓著《拳经》一书,曾载乐山工课。昌蔓死,稿存乐山家,余曾一见之,其论拳分理法用三者,惜不具图,或有图而遗佚之乎,异日当求其稿,为辅成之,亦后学之津梁也!

刘鸿采

清侍卫教师刘鸿采,广东三水县人也,技艺精到,乾隆朝推一时无两。相传其少时从村塾师读,颖悟绝伦。一日,鸿采入塾独早,途中天忽欲雨,抵塾而已倾盆下。见村塾师方从外以手捧石臼入室,臼中贮陈米数斗,已就濡湿,师顾鸿采曰:“拟今日不雨,将以陈米就曝日中,不虞雨乃骤至,且不及易器。”鸿采询师何多力,师禁勿声,鸿采果默坐。

越数日,师遗诸生去,命鸿采后,谓之曰:“汝亦欲多力如我否?”鸿采言甚欲,师颔曰:“汝能终默,当以力授汝。”此后宜早至而后归,便以相授。鸿采如其言,遂得从师习技。

数年,师小语鸿采曰:“速为我购白布数端。”鸿采购至,师惨然曰:“数年之聚,決然分袂,令人无欢。”鸿采惊问焉往,师长叹不言,既而曰:“徒事耿恋何益,后会终有时也!吾有所作,汝不可窥吾室。”言已,吁嗟入室,遂扃其扉。

鸿采木立久之,欲窥室,复不敢忘师戒,须臾,闻裂布声,不能忍,窥之,见师裂布缠腰际,渐裂渐缠而上,及顶而止;复缠而下及踵,两臂互相缠,缠已,以端纳口,仰卧榻上,不言不动。鸿采骇极,不敢声,将破扉入,师已叱于房,乃于室外坐伺之。终夜,但闻鼾声,迟明师榻格格作响,窥之昏不见物,旋有咤叱声甚厉,便觉房壁震动,室中忽漏天光,榻中已失师所在。知彼破空飞去,奔出仰天而观,但见白光如练,殷殷然向西南飞去。

鸿采惆怅移时,入室检其物事,都无所有。唯绨袍一袭,束以韦带,有朱书其上,字画不能辨。方将挈之而归,忽数人奔呼而至曰:“败矣,败矣!今又不知其瞬息几千里也。”见朱书笑曰:“狡奴又施故技,然我辈终无可如何也。”从鸿采取绨袍挈其领,数人聚扪之,出数珠皆大如栋实。数之,适符人数,分怀之。鸿采方欲启询,已长啸而去,良久,犹闻袅袅之声。

鸿采莫测师为何如人,终身亦未尝再见。世传剑侠,行踪相类,殆其流亚欤。

恺然曰:“吾国奇才异能之士,所在皆有如上所述,虽其迹近荒诞,然不可以吾人理解所不及,遂谓为无。功夫本无止境,大而化之谓圣,圣而不可知之谓神。圣、神非不可能者也,视其人之操持如何耳。黄其昌指能入木,余盖目睹之,亦理之不可解者矣!”

黄风奇

湖南黄风奇,曾为清之侍卫教师,其技艺之精,实所罕见,今其年七十矣。

壬子年桃源萧汝霖主笔政于长沙军国日报馆时,因曹典球得识之,精力犹若二十许人云。萧慷慨有雄略,风奇特重爱之,为忘年交,相得甚欢。萧为余言:“其人有文采能书,而简朴如村农老圃,冬日卧不施茵褥,一毛毺而已。”谈论风发,每至忘倦,尝举其却盗一事,以为谈助,谨为述之,阅者足征其所治之精矣!

辛卯九月,风奇南归,无一仆从,囊中数百金,躬自负之。登舟察其载甚重,而舟子皆伟岸,且人数多于常舟,心已疑其为盗。顾急于首途,复不欲示之以怯,遂任之启椗。

舟中无他客,风奇虽无所恐,然非颓日夜伺隙于旁,亦虑为所乘,惴惴不敢安寝。一日逾午,即泊舟丛苇间,风奇登首偶眺,就萎之苇花,飘萧满目。四野杳无人居,但有成群小鸟,飞鸣上下,风奇知舟子必以是夜间图己,故问曰:“今日泊何早也?”舟子应曰:“入夜恐不得泊所。”风奇曰:“此间风景绝佳,对此颇思痛饮,吾瓶中有佳酿,日来心绪不佳,未得纵饮,今可与若辈共谋一醉。”

舟子甚喜,风奇复入舟出钱一千,授舟子曰:“为我购下酒物。”舟子笑曰:“此间去十里无村落,安所得下酒物而购之?”风奇沉思曰:“易耳!若辈可与吾登岸,有绝好下酒物,不须钱买。”舟子漫语诺之。

风奇遂登岸招舟子,舟子数人随之,风奇拾石之大如卵者数枚于手,命舟子亦如之。苇间小鸟飞越,风奇投以石,应手而坠。舟子大惊,奔拾之。须臾得数十头,风奇笑曰:“如此下酒物,讵不佳耶?”舟子拜伏请姓名,风奇告之,舟子相顾曰:“幸得见黄公神技,不然,我等将死无葬地矣!”因以图劫之心告,风奇曰:“吾固知若辈不类,故为是以寝若辈之谋耳!”舟子股栗不敢仰视,归舟。

风奇烹治小鸟,招之放饮。舟子举杯,而酒淋衣袖,风奇慰藉之,示无意发其事,久之,始安。自是舟子奉风奇若神圣,达所如不敢受值。

罗七

萧子培垓为余言,光绪初年,常德朱云岩孝廉,将囊巨金北上,有所营干。当时,无轮船火车之便,徒行商旅,时虑萑苻窃发,皆结侣荷械以行,复有营镖业者,丰其值以为护持焉。然镖局多设于北道,南方绝少,湖南无有也。朱以物色将护者不得,稽迟不敢就道。

朱有姑,饶于财而寡处,朱偶存其家,道濡滞之故,其姑曰:“吾家力佣罗七者,当能任护持,其勇足惊人也!”朱曰:“闻萑苻中屡有迈伦之士,非常人之所谓勇者,所能任也。”其姑曰:“曾有群盗入吾室,他佣噤不能声,独罗七从容击却之。盗衔罗七,次夜复大至,伏健者于壕,诱罗七往追。及壕而矛发,罗七乃能夺矛,而盗不能逸。罗七获盗,数而放之,自是盗不敢犯,吾谓亦迈伦之士矣!”

朱欣然请见,其人年四十许,长眉覆睫,棱棱然,科头赤足,泥垢满衣襟,其貌盖至不扬也。朱以其多能,立而为礼,罗叉手报之,其姑为道朱意,朱亦殷勤致词。罗曰:“若及吾少时,有请,行不遑耳!今弛废已久,诚惧有始无卒,致辱先生命。湘南不乏绝尘之士,曷措意焉?”

朱固请,且言已穷物色,罗沉吟曰:“途中脱有他变,能恕吾不卒之罪,则唯命耳!”朱曰:“君虑他变者,何谓也?其逆知途中有足为君梗者耶?”罗曰:“不然,是或吾过虑,本无庸早计之,第不敢不预以为请耳。”朱喜,便请就道。

山川跋涉,罗事朱一若仆从,朱屡致不安,罗宴然不以为意。一日薄暮,就野店宿,罗为朱治卧具讫,纳朱安寝。于篋中出青绢长丈许,系圭石其端,复出制钱千数,就灯下审视。朱微睨之,其缘似锐于常钱。罗审视已,一一面壁而掷之,入木震震有声,复取而纳诸囊。朱知即所谓暗器也者,亦不启询。

次日乘骡车朝发,浓雾漫野,数步之外,不能见物,朱惴惴惧不免,罗坚慰无虑。久之,微闻啸声起于远林,罗倾耳移时,令骡夫抑骡,笑语朱曰:“先生若怯,幸勿窥窗。”言已下车,疾驰而去。

朱念果不免,窥窗何害,遂薄窗窥之。重雾蔽目,不能远瞩,但闻诧声四起,骡车惊惧,欲策其骡,朱叱止之。须臾,诧声已,而啸声复作,渐微不可闻,即见罗飘然至车际,手霜刃,狂笑捧腹。朱喜,询却盗之状,罗以青绢示朱曰:“幸赖此君,夺得宝物,此行不为不折阅矣!”朱视其刀,寒光霍霍,侵肌起栗。朱就车中为宝刀行以壮之,忆其末句云“吕虔之刀王览佩,佩得其人物益贵”。罗言不解书,然若深感朱意。

车行过午,罗忽悄然曰:“吾有言,先生无恐,今夕报仇之师必大至,凭区区之技,幸而胜,先生之福也;不幸有他变,则已请恕吾不卒至罪于行日,或不为忤耳。”朱愕然欲询所以,骡忽惊驾,车震撼几覆。罗急顾行箧,已失其一,抽刀大呼,破窗而出,足不及地,已失所在。朱骇汗浃背,视骡夫亦不知所往。自出车周视,觉道旁草间,微有吐息声。求之,乃骡夫,泥首其中而颤。朱曳之,出问何所见,而惊惧若此。骡夫惶惑移时,始曰:“正驱骡车疾行,突觉有风甚厉,中人如刃,骡跳踉踶蹶,若将见攫于异物。方事抑勒,即闻呼声震耳,吾惧遭强人毒手,故潜匿草间耳!”

朱闻言不知所措,念罗屡以他变为忧,所虑殆即为此,脱一去不还者,将何以为怀!悲怆一时许,罗忽自车后跃出,右提刀,左挈行箧。汗被其面,短发若截,蓬松肩际,委行箧于地,挢舌喘息而言曰:“适间我非此刀,业不免矣!吾追贼入穷谷,贼无所匿迹,折而与吾致命。吾戮其一耳,贼方伏而哀免,救者忽至,二人骤出仙人掌(暗器也,以钢为之,状如人手,着物即自牢合),曳吾发,几致颠覆。疾自截其发,始已。”

朱喜曰:“必君所谓复仇之师也!”罗颔首曰:“患方未已,今夜宜早投止,及时急行二十里,能安寝达旦,明晨即无患矣!”言已,掖朱登车,自驱骡疾行。且十里,道旁有旅舍,数人引首门外,睹罗呼曰:“至矣,至矣!”即有抑骡不令行者。

罗跃而下,挥止诸人曰:“勿惊吾主人,吾非怯见曹者。”朱见状,已不寒而栗,强自镇定,齿犹相击有声。罗启车佣朱入室,朱顾行箧,罗蹑其足,纳朱坐于旅室。索酒肉大嚼,壮者数人眈眈于旁,罗举杯笑语曰:“此间非若曹纳命之所,今夜三更时,可于某某处倾巢来候,畏避者非丈夫也!”数人相视良久,无言而去。

罗劝朱进食,朱虑祸甚,强咽不能下。罗食已,略事慰藉,即襥被与朱就寝。朱至三更未成寐,罗已遽然而醒,提刀欲出,朱呼曰:“君将焉往?”罗曰:“先生但安卧,及明犹未归者,已以死报先生矣!”不顾而去。

朱起视之,已无所见,嗟叹就枕,张目达旦。忽闻步履声,有二人舁一物入室,委榻而去。朱急就视,罗也,酒气扑人,已烂醉若泥矣!朱坐俟其旁,日午始醒,醒后为朱道其故。

罗安徽人,十年前与其同学兄某,同为此间盗魁,罗因同党破案被戮者,月有数人,深虑祸及,遂思洗手(盗罢即谓之洗手)。谋于同学兄,同学兄嗤之,乃不告而去。为人佣,将食力以其终身也。是夕出门,不期与其同学兄遇,相对感念,故致沉醉耳!

送朱抵京后,不知所之。

余去年曾附益其说,为小说二千余言,名其篇曰《皖罗》,售于商务印书馆小说社,兹篇则纪实也,传闻异词,又相去数十载,亦恶能必其不虚哉!著者如是我闻,阅者作如是观可耳。

乔瞬燕

松江朱乾,盐商之子也。天性孝友,读书殊聪颖,年二十时,其父为盗杀于山东,以不得盗名,乃誓戮尽山东之盗,以复父仇。

时咸丰初年,捐例大开,朱以巨资夤缘。数年之间,果得济南府尹,下车伊始,即穷治囹圄,无首从皆斩之。募名捕数十名,复躬自易装探访,二年所杀以千计。

一日,有白发飘萧之叟,以杀人自首于朱。朱讯其情,死者为少年,博赌无赖,因丧资将逼嫁其寡婶。寡婶号泣于途,叟因怒杀少年。叟自言姓张,朱感叟义,释不究诘。

越数月,朱将他调。张叟忽至,叩头言感朱见释之惠,将以孙女瞬燕备妾媵为报。时朱已有室,且怪其突兀,辞焉。叟复言瞬燕年十七,颇不陋劣,即以下人蓄之,亦所感激。朱心动,顾虑其妻姤,犹豫未及答,叟若已窥其隐曰:“小民衰朽之年,诚虑旦暮委沟壑,不得当以报大德。茕茕弱息,襁褓失怙恃,及小民未就萎为之所,而受恩者知所复,两善之举。小民请以请命于夫人,夫人仁慈,或不以小民之言为忤。”朱许之。

朱妻命瞬燕入见,荆钗布裙,秀娟天成,举动言辞,居然大雅。朱妻颇怜其稚弱,遂留署中。朱辞出,瞬燕殊无恋容。未数日,瓜代者至,朱整装待发。叟复至,以箧畀瞬燕后,附耳小语。移时,朱询瞬燕,若翁适作何语,篋中又何实者。瞬燕笑曰:“无他,但嘱妾小心耳!箧中为在家时所御服。”

朱遂与叟兴辞,叟曰:“小民步履匪适,深惮跋涉,不能远送,至深惶悚。瞬燕虽稚,然颇谙行旅之苦,已命其小心奉侍。得达所止,卤薄不惊,公之幸也!”朱疑其言,退询瞬燕,白无有,坚诘之。始叹曰:“公二年之间,诛盗以千数,安免无致怨怼于公者?”朱笑曰:“我方恨不能尽得山东之盗,怨怼何伤?”遂不以为意。

发数日,瞬燕忽语朱曰:“前途艰险,此间有旅舍,乞便休止,容妾以公威德训示志丑。”朱夷然曰:“吾有名捕数十,兵从复富,群丑又奈何?”瞬燕笑曰:“图公者非名捕兵从所能为力。公去年诛盗魁赵某,怨毒于群丑深矣!去此数里,即赵之巢穴,安可不预为备者?”朱不忍过拂其意,遂共投之。

方解装,有人窥于门,瞬燕若惊。入夜,启叟所畀箧,得软甲一袭,折刀一柄。瞬燕以青帛裹头,袭甲握刀,小语朱曰:“群丑伺侦之时,不能宴然安寝,妾当伏檐端之,闻声幸勿惊扰。”朱诺之。

瞬燕一跃越窗,攀檐而上,倒悬若蝙蝠。朱夫妇骇愕相顾,屏息不敢动。更次,闻屋瓦坠地声,旋复有声砰然,即闻屋上有人惊诧。顷之,砰然声复作,呼声继之,谓小寨主遇害,此中必有能人,相率俱去,声响遂寂。

瞬燕瞥然而入,怃然曰:“本图略杀以示威,不意适深寇仇,赵某之子复死妾刀下,事益纷如乱丝矣!”言已,属耳于垣,急提刀逾窗而去,久之不返。朱夫妇惶惧无计,将呼名捕往缉。瞬燕已仓皇入室,青丝撩乱,帛巾已失,粉汗盈腮,气息紧促,卒然曰:“事急矣!不能兼顾及他,公与夫人急随妾遁,犹可及。”因以肩负朱,纳朱妻于胁下,奋身登屋,疾驰如鹰隼。

屋尽乃下旷野,一人奔而至,呼曰:“来者燕妹耶?”应之,其人已及前,以肩就朱。瞬燕曰:“兄请为殿,吾当急去此二十里大梨树下以迟兄,毋恋战也。”言时,四野啸声大作,瞬燕以刀挥其人去。复疾奔而前,遇岩石,二人伏其中。骤出,将举刃,瞬燕力斩其一,戳一人耳,其人嗥呼而逝。朱夫妇面目皆濡血,瞬燕疾奔不已,须臾二十里。委朱夫妇于地,挥额汗坐憩。朱夫妇以坚持瞬燕,身手痹麻不仁,瞬燕掖之坐,侧耳远听,久之,蹙然曰:“吾兄殆矣!公及夫人少俟于此,幸勿声,声且致厄。”复疾驰而去。

朱夫妇惊悸而栗,互相抱持,不敢吐词。忽所憩大树,枝叶纷坠,若有人撼之者。朱失声而号,一人飘然自枝而下,挟朱如飞而走,朱妻哀号无所措。有顷,瞬燕偕一人至,睹状大惊,朱其泣述所遇,瞬燕寻思曰:“敌中度无能为此者,我等此行,必有人暗助。忆吾初遇敌时,头巾已为敌掠去,几致不支,忽觉有物电驰而至,中敌胸臆,因以得脱。谓吾兄所谓,后悉不尔,吾已疑之。今后有此,必前暗助者护持之而去。”偕至者曰:“然则曷为遗夫人?”瞬燕曰:“至者男耳!奚以挈夫人,且敌意不属夫人,有我在,尤可无虑。疾追之,当在前路。”

瞬燕负朱妻,趋去十余里,及河,朱及张叟已舣舟而待。见瞬燕等至,叟拊掌大笑曰:“小民固言无碍也。”朱迷惘,不知叟等何如人。叟曰:“小民言姓张者伪也,实姓乔,幼时好武技,因与群盗伍,后渐知薄群盗所为,遂营商以自给。十年前见盗劫一舟,尽杀舟人。小民往救,仅遗一女,才七龄,盗以其美,将挈之而遁,故不死。询其身世,茫然不能道。盖幼时见惑于略人口者,携归养之,授以技击之术,瞬燕是也!此同来者,亦小民之徒,习稔群盗,故得以赵氏之谋告小民。小民方感公惠,遂借托瞬燕于公,以行小民之责。此去皆坦途。”因顾瞬燕曰:“善事朱公,且复得相见。”瞬燕呜咽泣下。

叟颐指其徒登岸,朱夫妇强挽叟留,叟不可曰:“小民之事已毕,所不能无憾者,扈从数十人悉就夷戮耳!”朱闻言泫然,叟竟偕其徒去。

朱后以事奏闻,时清廷方竭兵力于东南,而守土者复不穷治,事遂忘于无形。

朱甥易关甫为余言之,惜不传叟之名字。余以其事类小说,颇疑为易所虚构,姑志之以俟知者。

陈鹤梅

长沙陈鹤梅,幼与王志群同学,均好拳技,而各有师承。鹤梅师王福全。

王福全者,与黄兴、刘揆一同设华兴会而死于长沙狱者也。治技非精绝,而勇迈之气,蹈厉无前,村拳师皆闻其风而下之。虽强与人角,人无敢撄之者。

鹤梅性佻达,胆力过人,未学技时,即喜抨击人,同学中呼为“陈二打手”。时志群已从彭少和学,鹤梅渐不能敌,因发奋事王福全。福全多其气盛,以所得授之,其意盖欲为华兴会得人也。鹤梅治技既日游进益,乃不复与诸同学角,唯见志群则攘袂而斗。塾师呵叱所不计,两不相下,往往斗至昏厥。后志群从何延广学八拳,八拳无从容之手,不能戏较,屡避鹤梅。鹤梅犹时故撄志群,志群佯负以压其欲,始已。

距鹤梅之家数里,有贫家妇而美,鹤梅惑之,日周旋其门。鹤梅固魁伟有丰采,舟旋未及月,而遂有私。贫家子好博,恒外宿,鹤梅即宿其家。事为鹤梅之祖母所悉,其祖母约鹤梅素严,至是及夕即扃门下键。陵坦高峻,恒人所不能踰也。鹤梅亦不习纵跳,乃于人静,潜入竹园,缘竹而升。及颠,力投其身于坦外,系竹颠于地,趋从贫家妇。归后,缘之而入,家人不知也。

里中无赖某,久涎贫妇色,不能入,固疑妇不能贞。窥之,见鹤梅。既而入昏暮,不辨为鹤梅也,操刀伺于暗陬。鹤梅出,猛劈之,鹤梅见刀光,疑贫家子乘己,及刀未下,急冲其怀,无赖弃刀大呼而仆。鹤梅察其声不类,乃批其颊,齿落血出始已。无赖衔鹤梅,而力不能复,遂横播蜚语,贫家妇不能堪,遂绝鹤梅;鹤梅亦不复顾。

长沙南门白衣庵尼,有殊色,与崇福寺主持僧证一通。证一能书画,有口辩,缙绅先生多喜与游,以是人莫敢举。鹤梅偶至白衣庵,见尼,而惊其艳。以词挑之,不纳。出询人,知证一之事,乃纠同学技者数人,掩证一于白衣庵。证一凿坏而遁,鹤梅等大索庵中不得。尼怒,控鹤梅,证一复构会之。邑令以吏捕鹤梅等,鹤梅独踣吏而逸,余人燕下狱,鹤梅因是除学籍。

鹤梅之父官云南巡警道,鹤梅往省之,道署有马而良,鹤梅喜骑之而驰。某西人有球场,修广数十亩,最宜驰骤,禁吾国人入。鹤梅故策马往来其中,西人呼止之,不听,即有吾国人之役于西人者,执杖奔呼而至,举杖击马首。鹤梅素恶西人跋扈,更痛吾国人之为虎作伥者,乃下马击之。其人将夺马,鹤梅怒挟其人,载骑驰归,系署前柳树上鞭之,见血。西人不胜其忿,于滇督前索鹤梅,鹤梅欲诣署自白,其父不可,因是罢官。

将归湘,鹤梅复与某校英文教员争妓,击之至毙。将论抵,鹤梅忽佯死,受验不虚,狱解,乃潜入粤,卒以好狭邪染恶疾而死,时年未三十,知者皆惜其质美而失教。

志群尝言其人聪明天赋,读书一二过无或遗忘,喜为诗,每多丽句。其治拳不演式,择散手不拘泥者,苦事习练,自言有一二手循环相生,即用之不竭。而与人角,及之者果少也,亦治拳术之别开生面者矣!

恺然曰:“东牟戚继光所言:山东李半天之腿,鹰爪王之拿,千跌张之跌,张百敬之打,皆以一法名也,岂拳术固不必大知哉!此足语乎上智耳。上智者举一隅不以三隅反,明乎攻守之势,进退左右,操之一心,及人者实一二手而止耳!余始习技,甚病左手之劲于右手为逊,乃专致力于左手,久之而右复逊矣。以询吾师,吾师笑曰:‘刀曷贵有刃?’余曰:‘能入间耳!’曰:‘何不两其刃?子谓左右如一,即足加人乎?则治长手者(治拳称短手,治器械称长手),宜皆双刀双拐矣。一指即足跌人,进退在我,右来而左承之,亦何损于捷?且两手虽不专致力,而进益适相等,实不逊也,曷剋日以物权之,其验一也。’余时方囊铁砂,晨起手提投掷,日增其量,一月而左右投掷之数适均,始知吾师经验之言,为不诬也!”

吴公藻《太极拳讲义》序

客有致疑于太极拳者,曰:“拳之为用,主搏人,四肢百骸,人所同具,欲操胜算,舍快与力奚由,故拳家有‘一快不破,一硬不破’之言。乃今之言太极拳者,则曰:‘以不用力为体,以慢为用,得毋与拳之原理相悖’。谬乎?”

余曰:“诚然!拳之为用,舍力与快无由。客将谓拳之快而多力者,有逾于太极拳者乎?”客曰:“吾习太极拳三年于兹矣!先哲尝诏吾曰:‘一举动周身俱要轻灵,用劲如抽丝,不可断续,是云云者,非慢而不用力之谓乎。吾寝馈其中,无间寒燠,然尝与里中之习他拳才数月者角,辄败退不知所以支吾之道。曩固疑其非搏人之术,兹益信其然矣。今吾子顾曰:‘拳之快而多力者,无逾此。’愿闻其说。”

余曰:“异哉子之所谓快与硬也,岂不以手之屈伸、足之进退为快;肌肤之粗糙,筋骨之坚实为硬乎?是属于人类自然之本能,无关艺术之修养者也。且屈伸进退,为用甚简,虽至迅,必有间,人得而乘焉。太极拳之为用,虽亦不离乎屈伸进退,然曲中求直,其象如圜,唯其圜也,为用不拘一方,犹之枪之为用,人知其在颖也;刀之为用,人知其在锋也,非甚简矣乎。若夫圜之为用,则无在无不在也,唯其用之无不在也,故一举动周身俱要轻灵。庶几无习于拳者,难于掌;习于臀者,难于足之病。其迅捷视他拳不可以数字计。拳经载:一处有一处虚实,处处总此一虚实。又谓:一动无有不动,一静无有不静。是可知其一举动为用之繁颐矣!他拳鲜不用断劲者,断而复续,授隙于人。太极拳泯断续之迹,用时随在可断,断而复进,王宗岳谓:‘粘即是走,走即是粘;人不知我,我独知人。’正是于此等处,用力久而后能臻于缜密。试思一举动之为用遍周身,处处皆当详审其虚实所在,则其形于外者,安得不慢乎?”

客曰:“慢之道,得闻命矣。其以无力为多力之说,可得闻乎?”

余曰:“拳术不贵力,而贵劲,不仅太极拳也,一切拳术,则皆然矣。夫人不患无力,特患其力之不能集中耳。力为人所恒有,世固无力之人。一臂之重十斤,能屈伸运动,则一臂具十斤之力矣;一身之重数十斤,未闻其足之不能自举,则足具数十斤之力矣,此为天下至弱者之所同具。但以其为力而非劲也,不能集中一点,以传达于敌人之身,故不足贵。习拳者,在使力化为劲。倘能以十斤之劲,集于手而中于人,人必伤;数十斤之劲,集于足而中于人,人必毙,则亦何患乎力之不多也。他拳之势,掌则为掌,肘则为肘,显然易知。然学者积久成习,尚多有粗疏木强,不能集中其劲以达于敌人者。病在知有力之为力,不知无力之为力也。握拳透爪,啮齿穿龈,自视殊武健,而不知力因此已陷于肩背,徒为他人攻击之借,力虽大何补?太极拳之原则,在化力为劲,尤在能任意集中。用之则行,舍之则藏,无粗疏木强之弊,无屈伸断续之迹。故经曰:‘无气者纯刚。’是不用力也,非不用劲也。”

客曰:“诚如吾子之说,则吾三年来寝馈其中,未尝不慢,未尝用力,何为而不得一当也?”

余曰:“古人缘理以造势,吾人应即势以明理。不知理而徒练势,他拳且不可,况精深博大之太极拳乎?虽寝处其中三十年,亦何益也。”

客曰:“然则如何而后可?”

余曰:“练体,唯熟读经论,力求体验;练用,则玩索、打手歌,及十三势行功心解,斯亦可矣。”

客曰:“是不待吾子之命,曩尝从事于斯矣。论言:由着熟渐悟懂劲,由懂劲阶及神明。吾日习几三十遍,着法不为不熟矣;为时三年,用力不为不久矣,而豁然贯通之效不见,是以疑之。”

余曰:“子之所谓着熟者,殆其形于外之进退周旋欤!若能心知其意,虚实分明,则势愈练而意愈缜密。所谓行气如九曲珠,无微不至,则一身之四肢百骸,无在不可以蓄劲,无在不可以发劲。即是随处能走,随处能粘,复安有败退于学他拳才数月者之理?”

客至是恍然若有所悟,曰:“虚实无定时、无定位,以意为变化,于理则然矣,施之于事,每苦进退失据,甚且顶抗蛮触于不自觉。双重之病,有若天性使然,避之甚难,吾非不知病在虚实未分明也,触觉未敏锐也。然有时明知其然,而法无可施者,其故亦别有在乎?”

余曰:“十三势以中定为主,掤捋挤按十二势为辅。有中定,然后有一切。一切势皆不离乎中定,然后足以言应付。陈品三谓‘开阖虚实,即为拳经’。吾人应知无中定,安有开阖。譬之户牖,开阖在枢,枢若动摇,云何开阖?不开不阖,虚实焉求?是可知无中定之虚实,非虚实也。无中定之触觉,犹瞽之视、跛之履,触如不触,觉如不觉也。经曰:‘中正安舒’。安舒云者,定之谓也。”

客曰:“求中定有道乎?”

余曰:“子但知虚实无定时,无定位,以意为变化,而不知每一虚实,皆先有中定,而后有变化。处处有虚实,即处处有中定。盖法无定位,而一切法皆从中定中出,则圣人复起,不易吾言也。法遍周身,中定亦遍周身。然初学者,不足以语此,无已,则求左右开阖之枢,在脊;上下开阖之枢,在腰。先哲所谓‘力由脊发’,所谓‘尾闾正中’,所谓‘气贴背敛入脊骨’,所谓‘顶头悬’,皆明示其枢在脊也;所谓‘腰如车轴’,所谓‘腰为纛’,所谓‘命意源头在腰际’,所谓‘刻刻留心在腰间’,所谓‘主宰于腰’,皆明示其枢在腰也。学者先求得腰脊之中定,然后一切法,乃有中定。非然者,虽童而习之,以至于皓首,犹无益也。十三势歌云:‘若不向此推求去,枉费功夫贻叹息。’呜呼,昔贤悲悯之言,如闻其声矣!”

客闻而再拜曰:“微吾子言,吾虽日读经论,而不得间也,抑更有请者,经言‘气宜鼓荡’,论言‘气沉丹田’,十三势歌言‘气遍身躯不少滞’,十三势行功心解言‘以心行气,以气运身’,其言气者多矣。究竟气以何法使鼓荡、使沉丹田、使遍身躯?心,如何行气?气,如何运身?明知气为此中肝要,然苦无下手处。且丹田在脐以下,今之生理学家,谓‘呼吸以肺不以腹’,横隔膜以下,非呼吸所能达。所谓‘腹部呼吸’者,横膈膜之运动而已,其将以何法使气沉丹田?”

余曰:“善哉问乎。夫人舍呼吸外无气,所谓‘气沉丹田’,即‘意存丹田’也,亦即所谓‘腹内松净气腾然,刻刻留心在腰际’也。习太极拳者,求每势之开阖,势势存心,揆其用意,然后以呼吸附丽于开阖之中。呼为开,吸为阖,各势中有手开阖、足开阖、身开阖、纵横开阖、内外开阖。一开阖即一呼吸,开阖所在,即意所在,亦即呼吸所在。习之既久,自然气遍周身。下手之功在呼吸,成就玄妙不思议之功,亦在呼吸。行功心解中,谓‘能呼吸,而后能灵活者’,此也。”

客曰:“读太极拳经论者多矣,果能心领神会,事理无碍者,实未易多觏。吾子曷书适所论列者,以昭式来兹,或亦足为研习此道者解惑之一助欤?”

余曰:“唯湖南国术训练所太极拳教官吴雨亭君,能传其父鉴泉先生之术,有声于时,并为诸生编《太极拳讲义》,以视常世仅注图解,毫无当于精义,或摭拾五行八卦与艺术无关之艰深易理诸著作,自有天壤之别。责序于余,余久悲此道之难有正知见也,与客适所论列,复为吴著所不详,故书以归之,是为序。”

民国二十四年六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