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余不敏,不克工文艺,唯性喜拳技。然苦其不见于经传,不载于史籍,无所资以佐证其理与法。而世之能之者,又多草茅下贱,强半习而不察,鲜能抉其所以然,余尝恨焉!

癸卯秋,识王子志群于长沙,为余竟日谈,然后知此中理与法之深远,有不可几及者。王子折肱此中廿年,仅得睹其藩篱云;余从王子游才数年,其去藩篱也不更远耶?吁,其艰难哉!

王子尝谓余曰:“而与若寝处其中,恶可不知所自,若盍搜其源,拳术家之名在人间者何少也!”余叹曰:“古来忠义节烈之士,有史氏乐为表扬,然湮没而不闻者何可胜道?况以拳技之末,复为执政者忘乎,已无著术表彰于世,其不闻于时、显于后也何足言!”王子曰:“吾非计夫身后之名也,吾悲夫斯道之将沦胥以亡也。欲求遗真以启后学,若盍成吾志焉!”余曰:“是则吾之素愿也。”重以吾子之命,敢不勉力从事,因以暇缀述旧闻成是篇。区区之论,知无当于拳术之万一,然学识浅陋如余,诚不足窥其高远。又以王子之日促从事,其间银根之误,尚在不免,鳞爪之仅得,更何待言。然昔人千金买死马之骨而良马至,余亦只欲是书得如死马之骨。倘海内有道君子,悯其用心之苦,恕其僭窃之罪,进而教之,虽为执鞭亦忻幸无量。

民国元年壬子八月 平江 向逵[1]恺然识

向逵恺然曰:“明戚继光著《纪效新书》中列《拳经》一卷,吾国拳术始有专书。早岁尝一读之,观其所传三十二式,有法无理,有用无体,精技击者阅之,无裨其长;初学者研之,莫发其蒙。当世盖用之以训练士卒,故无取乎妙理焉!其他散见于杂书者,如《武备志》之类,择焉不精,语焉不详;而为小说家言者,又多摭拾夸诞不经之说,以炫其奇,去拳术之真远矣!”

近世朱阜山著《拳艺学初步》一书,盖略能道其径者,而图与说畔,“五合三催”(说见后)之理,似犹未能洞彻。大抵跳窜排挞鲁莽之事,非文人学士之所优为,不能以文章达其所知。抱残守缺,支离灭裂,其由来久矣。

拳术之为物,不多见于经史,莫能道其沿革者,穿凿附会以求之,无益于技,徒多事耳。大抵人类初生,与群动居。飞不如禽、走不如兽,其自卫者,岂徒智哉?盖亦有其技矣!或以群斗之经验,或师鸟兽之特长,以长百物,以雄丑类,而拳术于是乎始。弓矢出,戈矛成,盖后世圣人制之以补拳术之不逮,非械斗起而后有拳术也。

近世战斗之械日精,拳术之用已失。纵使十年练臂,十年练眼,力如贲育,捷若庆忌,以三寸手枪当之足矣!而历观物质文明极辟之邦,尚兢兢研求不遑者,何也?盖近世提倡拳术之目的,与拳术最初之目的殊。古之拳术杀人,今之拳术育人。人之百为,基于其躬。练拳术则身健,身健则魄力雄、意志强;魄力雄、意志强,天下事不足为也。故余之所述者,本诸见闻,求取实用,不张怪诞,以与邦人君子商之。

吾国拳术至杂,省与省殊,县与县殊,人与人殊。一师各传其弟子,弟子各守其心得。其传术之式,变动不居,美恶并见。不能集海内之拳师而合阅之,则不能知其技之所到,与其术之优劣。唯恒人所言者,为内外两家。能内家者如凤毛麟角,余盖未之知也;外家虽杂,大抵分阴、阳劲之二派。阳劲以刚胜,阴劲以柔胜,各臻其极,无所谓优劣也。唯以身体发育而论,则阴劲不如阳劲。阴劲束身以避敌,猴胸短肋,气敛局紧。阳劲挺膊舒筋,发扬踔厉。以今日而倡拳术,实以阳劲为宜。

拳无论阴、阳劲,一身之前后、左右、上下皆有攻守之手,非然则为不完全之拳式。初学必演拳式者,欲其知“五合三催”之理也。何谓“五合”?手与眼合、眼与心合、肩与腰合、身与步合、上与下合是也。何谓“三催”?手催、身催、步催是也。

拳术以避正面攻击,为第一要义。阴劲之“猴胸”,阳劲之“侧身”,皆所以杀敌之正力也。

王志群曰:“敌不动时我不动,敌欲动时我先动。兵法云:‘其静如山,其动如风;守如处女,出如脱兔。’”

拳术贵审势,势之义有二:在己曰“蓄势”,在敌曰“乘势”。初学者,先学蓄势,如鸷鸟之将击,卑飞敛翼;如猛兽之将搏,缩爪张牙。乘势则神定而眼捷,以时敌隙,非老于技击者不能也。

拳术尚弹力,而不取直力。直力者,尽人而有之,弹力则拳术家之专长。直力之及人,猛者能跌人于数丈外,而不能损其脏腑;弹力及人,则人不及跌,已伤其中矣!譬如植玻璃于平台之上,人力中之,则飞碎;枪力中之,则洞一孔焉。

善拳术者,不易出手,出手必用全力;不易校手,校手必见胜负。

拳师有以能受击得名者,盖亦未遇善击之人耳。余尝见有以手横置地上,而驱自动车其上者;见有持石击胸者;见有仰天受舂者,所受者盖直力也。若遇弹力,虽轻必透,脏腑震动。

湖南有谌四者,以善受击名于湘中,咸同间人也。闻陈雅田善拳,访之,遇于山间。谌四曰:“愿以身权尊拳之轻重。”雅田拳之,谌四不知其苦,头眩而已。复曰:“力尽乎?”雅田再拳之。谌四见萤火无数,绕于睫前,遂衔雅田,欲复之。乃以身倚墓门华表,思侧而创其拳,佯笑曰:“君靳力如此,亦浅之乎视四矣。”雅田奋袂而进,四不及避,华表立折。负四归医之,三日而苏,遂为废疾。(雅田与四非校手,故初拳不用全力,与前说无冲突)

陈雅田长沙人也,学拳于罗大鹤,罗大鹤学拳于辰州言先生。言先生少事学问,亦精技击。家贫不能自食,鬻技江湖间,败于河南,归就笔耕。馆旁有园,养鹤其中。一日言先生倚窗而眺,鹤方修翎,一蛇自深草中出,与鹤斗。蛇蜿蜒取势进啮,左右避啄,柔而有力。鹤翅扑咮击,势疾神耸,乃顿悟拳理,手创一技曰“八拳”。

长沙罗大鹤闻其能,知言先生嗜饼,伪为卖饼者,日过其馆以饵之。言先生感其诚,尽传其技。大鹤将行,言先生送之曰:“我尝汗漫江湖,大江以南,挟此技往无敌也。中州某师,比尝弱焉,恐更有能者,子其慎之。”

大鹤居长沙十余年,西行入蜀乘小舟。溯三峡,有巨艘,挟急流而下,势如奔弩。小舟当其前,且立碎,舟人大恐。大鹤持锚立鹢首,艘至以锚撑之,瞬息而渺,遂脱险。行川中几遍,无创之者。出剑门,道渭洛,得其师之敌,而告之曰:“某言先生弟子,罗其姓大鹤其名者也。”与斗竟日,毙其敌,大鹤大笑,僵如石人。所传四弟子,其一为胡鸿美,早卒;余三人曰杨先绩、曰陈雅田、曰黄胖,皆有名湘中。先绩得大鹤传甚精,雅田多力,微隐其技。胖富,未与人校,亦不审其所到。

拳术之要诀,不外起、顿、吞、吐、沉、托、分、闭八字。起、顿、吞、吐以身言,沉、托、分、闭以手言。

自习与临敌不同。未临敌者,自习虽精,应用必疏。

初学拳术者,最忌多与亲爱之人戏校。戏校者,不出重手,久而成习,其弊为嫩,故不创人。不创人者,不足以为名拳师,其技亦不进。

学拳术者,必使四肢有反射作用,而后足以临敌。临敌时,迅如风雨,不容有用脑之余地。善拳技者之取敌,如常人持箸取馐。持箸之顷,齐之、张之、钳之,五指或拗、或撑,各极其能,固不待思索而能者也。

平江李昌蔓,善破人之名手。初试而败,思之一夕,无不胜者。昌蔓进退矫捷,不可以目。有造访者,自云善骽,昌蔓自数丈外溜步以进,客以骽应之,昌蔓跌出寻丈外。昌蔓曰:“客何由能此?”客曰:“吾之始习也,植坚木之杙于燥土之上,日往踢之。三年杙应足折,复加松枝于杙,蘸水其上,又日踢之。三年杙折而松枝之水不及着足矣!”昌蔓曰:“神哉技也!”使其子坚留而待之。数日昌蔓复与校,客仰而跌。客大惊异,昌蔓曰:“客之骽以全力出,以全力入,故神速如此。入而复出,必有所间,吾之初集也。避客之锋而少顿,不中于足者不三寸焉!足入,吾疾乘之矣。”昌蔓著有《拳经棍径》一书,惜不传于世。

往岁余欲设创国技学会于湖南,延而到者数十百人,杰出之英,如欧阳月庵、蒋焕棠、黄其昌者,皆有非常之技。月庵年七十许矣,辛亥革命湘潭杨氏饶于资财,与月庵有旧,坚求护焉。月庵辞以老,杨氏礼愈恭。月庵一往,杨氏有火壁高数丈,月庵跃而上,脱履于地,缘壁行数步,复腾身下,立履中无爽毫发,卒荐湘潭掌教师曾勤圃以自代。至湘,与余同居者十数日,善饭,好弈,未尝言技。日中必假寐,鼾声齁齁然,尝潜往欲捋其须,甫即,则张目笑谢。明日又故扰之,乞哀不达曰:“某习此未成,辍之恐得奇菑。”临行谓余曰:“子亦知夫剑乎?可珍者利也,不韬且钝矣。”月庵其进技以道者乎。

蒋焕棠,历为孚琦、李准、黄兴卫士,闻王志群能,之湘访之。与余遇,见志群演拳式,焕棠惊曰:“二十年来所仅见也!”焕棠老而多力,以硬胜。居南京时,江西兵变,其子戕于乱兵。焕棠大怒且狂,入乱兵丛中,屈两食指击落数十人颔,其友黄某牵之而去,乱兵皆胆裂,无敢鸣枪击之者。

黄其昌有弟子曰林其青,颀然而长,瘦如枯木,矫捷如猿。余素闻其名,不知其师其昌也。其昌年七十有五,至湘抵余寓,饮之酒,尽数斤而后饭。请易盌,尽三四人馔。时林其青之弟子与座,请示余以技,余亦固请。其昌曰:“平生游关内外三十年,未有当吾爪者,请试之。”以爪叩椅,椅为坚木,铿然有声,举以示座客,得碎木如凿屑。座客皆挢舌。视其爪亦无他异,唯较常人者似胼胝耳!

林其青湘人也,年三十余,去湘避吏捕,越数年案寝,复归于湘,教拳技。湘俗新拳师立馆(俗名设厂),必拜其地之素负技名者,其青至,初不与人往还,授徒亦不演拳式,唯教之立庄、运步、散手而已。各技师恶其骄,又畏其强,乃谮之于何延广。

延广为杨先绩高足,王志群之师也,时年六十余矣。闻谗病之,乃折柬邀其青,并速湘中诸拳师,欲与之校。其青欲往,其友曰:“不可!何延广名满湘中,四十余年未尝一败。且子实无礼,弱于长者何患焉!”其青遂止。邀饮之次日,负荆而往,订交焉。

去长沙百余里,有地曰“高桥”,茶商制茶之所也。暮春三月,士女就之者,达数千人。浏阳、平江、湘阴人至者尤众。其俗皆好斗,茶商往往聘武士以自卫。其青与其弟子游于是间,见茶庄崇门深闭,庄内人声鼎沸,有往救之者,叩扉不得启。其青率弟子至,跃登垣上,弟子不能从,持竹授其青,其青引之而入。启扉牵斗者出,莫敢支吾。

其后以票会事发,严逮之,逻者不知其处,乃拘其青兄。兄曰:“吾弟武勇过人,我能示其所,不能缚其身也。”逻者集二百余人,持戈矛、鸟枪从其兄往曰:“面若弟无汝事矣!”昧爽至一小市,其青犹在梦中,其兄大呼曰:“官人来捕汝,汝无苦我。”其青自内应之,从容理行装。逻者入,其青曰:“释吾兄,吾与汝曹行。”行十数里,得一逆旅,其青索酒食,踞案而饮,旁若无人,逻者环而伺之。食已,其青以手击案,瞥然而出,逻者自后追之,遇一涧,宽数丈,其青越而过,逻者绕梁焉,已不知所之矣。复闻诸其弟子,今尚旅川云。

习纵跳之法,传者甚多。有以砂裹足者,有两手裹砂取势者;有掘阱上蹿,阱深跳高者。林其青之习跳,则直腿不屈,以脚掌撑地取势,自举其身上腾,能距地一尺者。屈足取势,达一丈以上矣。

无人不可以习拳,无人不可以为名拳师。人之不习拳者,恒诿于无力,此大误也。人不患无力,特患其力之不能发挥耳。今使人手持十斤之物,虽至弱者能胜也。人之身至轻者重数十斤,未闻其足之不能自举也。苟以十斤之力,附于手而中于人,人必伤;以数十斤之力,附于足而中于人,人必毙矣!

今人恒曰,某某力重数十斤,某某力重数百斤,此为最粗之评判。实则力之为物,与体积、时间有极大之关系。今以百斤之力论,附于臀者尽人皆有,附于肩者较少,附于肘者又少,附于拳者更少,附于指者则寥寥矣。受之者亦然,受百斤之臀则退,受百斤之肩则跌,受百斤之肘则伤,受百斤之拳则病,受百斤之指,不死必为废疾矣!力之发射也,有以一秒钟能发百斤之者,有以一秒之十分之一能发一百斤之者,有以一秒之百分之一能发百斤之力者,时愈速发射愈难。受之者亦然,一秒钟能受百斤之力者,一秒之十分之一不能受也;一秒之十分之一能受百斤之力者,一秒之百分之一不能受也。

人之肢体能发射之物有二:一曰“力”,二曰“劲”。涩者曰力,畅者曰劲;迟者曰力,速者曰劲;限于局部者曰力,达于全身者曰劲。力方而劲圆,力长而劲短。以力击人者,如引重推巨,支之撑之,为事甚滞,为时甚久;以劲击人者,发其一指,则全身之劲在指端,发其一足,则全身之劲在足尖。其中人也,未中之先无劲,既中之后无劲。中之之顷,疾如掣电,一发便收,是之谓劲。善拳技者,尚劲不尚力。练拳技者,使力化为劲。(前所云弹力即劲也。)

劲有路,不可牵之逆之。牵之逆之者,自杀其劲者也。能破人之劲者,乘人之劲路也。

善拳技者,不当人之劲。若猝不及防,而劲已至,则应之以警劲。警劲者何?敛气竦神,紧以当之,震以杀之,行所无事矣!

恒人每言习一二硬手,便可终身受用,如《纪效新书》所称李半天之腿、鹰爪王之拏、张伯敬之打、千跌张之跌,虽皆以一技享重名,实则拳法悉精。所传得意之技,特其独到者耳。非如世俗教师,百法不通,仅知其一也。且一手之关系,无不与全身相调剂。全身皆劣,而独恃一手一足,正如小儿持石击人,石虽坚,不能中敌也。

校手不可着意安排,安排则有浅见,有浅见则滞,滞者败之道也。此尝闻有以一手破天下敌者,盖不复能笑之矣!

拳术亦有小学功夫,立桩是也!立桩不稳,而遽授以攻守之法,则学者之心,驰骛于高远,不肯下死功,其所到可限量也。此理甚庸,能者绝鲜,譬之秋叶遇微风而陨,以其着枝不牢耳。今之习拳者,立足不住,便欲斗人。手法虽多,一遇大敌,直如摧枯拉朽,甚且至老不悟,良可哀也!

善胜者不弛,善败者不乱,立桩之功也。湘潭邓十六,为邬家拳之健者,有名拳师来访,十六出抢手,拳师执其四指,翘之。十六身悬而桩不乱,如生铁铸成。拳师倒行十数步,投之于寻丈之外,十六立地上,凝神敛气如故,拳师叹息而去。

拳技虽小道,师弟子传授之间,盖不可不择端人。弟子不得师,则技不进;师不得弟子,则技不传。故弟子乐得名师,名师亦乐得佳弟子。世俗拳师,技无所到者,无论矣。即有绝世之术,或靳而不传,或不择人而妄传,皆非善道也。

江西有吴广泰者,长“字门拳”(一名鱼门)。一日游至河畔,见有肩桐油四石者,爱其魁硕,叩之为王金龙,约之至寓谓之曰:“以子之多力,胡不习拳?”金龙曰:“无师奈何!”广泰曰:“即为是也。”金龙试之,立跌,遂师之。

广泰教以字门之第一字曰“残”者,金龙退不知所之。越三年,金龙负钱数十千至,广泰诘之,金龙曰:“欲储钱以谢吾师,且习以验其能否。”广泰使演之,则大惊,且患其强不易制,勒不之教,并戒其弟子勿以技授金龙。其后北省有拳师至江西,与广泰约为兄弟而后校艺,拳师败,遂师事广泰。广泰忘其戒,金龙往学于拳师,一日而尽其技。会广泰与拳师授技于某富室,期尽,富室为酒以饯。金龙至,岸然踞高坐,拳师怒曰:“役夫安得无礼?”金龙曰:“此座无常,唯能者居之耳。”拳师叱之曰:“狂奴学技几日?”广泰闻语大惊,履其足,拳师默然视金龙,目怒意弗善也,不饮而散。

拳师以叩广泰,广泰俱一一告之,且曰:“字门拳,诀虽有八,一‘残’字已含混无余义。汝我之长,彼迈之矣!”自是金龙为江西名拳师,广泰反出其下。广泰复教一童子以点穴之法。金龙后嗜鸦片,一日横卧肆中,童子袖小铁椎抵之,金龙归,中夜而死。

观人演拳式,欲知其技之优劣,与其式之美恶,此无他法,一衡以拳理耳。式完手备,而劲不畅达者,习之者疏也。反势闭劲,身手相戾,上下相乖者,式之劣也。习劣技者,用功愈久,滞涩愈甚,此不可不知也。

今人观拳式,恒喜讥评之曰,某解何用,某手御何敌,此大谬之见也。拳式之为物,不过合多手以连属之耳。其连属之点,则示人取势活劲,未必即以之取敌。且拳式之手,有变化者,有浑涵者。已见变化之手,形式已具,固可察其优劣。若浑涵之手,变化之祖也,非其人演而拆之,不可妄为论定。

习劲之法,多借助器械,如沙囊、摇床、石滚、桩板之属,不可枚举。窃以为劲之发育,必求其圆满透澈,不可少加障碍。作劲而出,物冲其前。劲有击力,物有抗力,两力相遇,抗力大,则击力朒;抗力等,则击力着而缩;抗力小,则张缩兼,其所长之劲亦仅矣。且其所长者,沾着胶滞,不足以极劲之能事也。初学者,欲速程其效,而器械之用日广,去理远矣。

习劲有最良之器械,空气是也。空气无抗力,亦有极大之抗力。故习功劲者,能尽人官骸之所能而宣之,其发必全,其着必透,且其所长之劲,官骸不败,无有衰退;习器械者不然,如前清武士之举刀石,辍不数日,遽失旧观矣。《虞初新志》所载王先生事,每晨向空奋击数千拳,虽为小说家言,亦不可以其诞而忽之也。

语曰:“百打百破,一硬不破,一快不破。”硬者,非身手硬也,劲硬也;快者,非进退快,转侧快也。进退固不能不快,而胜负之数,不在进退,在转侧。盖进短一分,即不及人;退缩一分,即可避敌。远步进退时,与人以可乘之隙,故善拳者,有转侧,无进退。转侧,即进退也。有进无退,进即退也。进即退者,以攻为守也。

习拳者,须自信。自信不强,不能尽己之能,鲜不覆于敌者。敌虽强,可以不与之校,校则视之若寻常人,非骄也。即遇寻常人,亦不可以骄而懈其防。

王老师,清侍卫教师也,道咸间人。少林寺僧海川,以技长其宗,闻王老师名,欲赴京访之。集寺僧而告以行,寺僧请归期,海川曰:“归,则少林宗之荣也;不归无复问矣!”遂之京,与王老师校。凡数百手,海川知不可敌,遂乘隙遁去。良久憩于树下,自以为纵跳之技,旷世无伦,王老师不及也。举目偶眺,王老师已立其侧,海川大惊欲走,王老师止之曰:“毋恐,我诚爱君,不然殆矣!”使海川自视其背,衣上有数指痕。海川大感服,拜于地,愿师事之。王老师曰:“不可!君为少林宗健者,少林之技,超迈等伦,君畔而就我,是宗绝矣!可约为兄弟。”海川泣下,乃自宫为寺人,清宗室贵人中间有能者,海川之所授也。王老师晚年,广传相扑之术,遂得李富东而传其技焉。

李富东,武清人也。少强有力,习技颇精。至保定,与诸相扑者角,莫之与敌。诸相扑者曰:“京师多能者,盍一往观?”富东遂至京,角伤相扑者数人,皆王老师之弟子也。王老师自至,富东与校,应手而跌。富东逃,王老师不之逐也。翌日王老师至富东寓,谓富东曰:“子伤我弟子奈何?”富东曰:“子不亦跌我乎?已相偿矣,尚复何辞!”王老师曰:“子归后,尚习技乎?”富东曰:“不能胜人,习将何补?”王老师喟然曰:“我正以是故来耳!以子之美材,何患不独步海内,昵而就我何如?”富东遽拜之,尽得其技。王老师殁,富东继为侍卫教师,未几归武清,授弟子。富东饶于资,客时盈其座。一日有柳某者来访,负木署曰“天下第一”,自云能胜我者上之,漫游十余年,行南北几遍,无与敌者。至富东家,居数日,与校二百余手,柳稍懈,富东疾进以足踢之,柳腾而上,破承尘立堕炕上,炕为崩,柳遂以木上富东。富东今犹健在,为天津武德会之长,其貌甚恶,鼻尪,江湖人咸称之为“鼻子李”云。

霍元甲字俊卿,天津静海小南河村人也。其父名恩第,于昆弟行次二,尝营镖局,为人慷慨豪侠,喜交游,江湖技士无不知霍二爷者。霍氏家传武技曰“迷踪艺”,有名当时。恩第生元甲昆弟十人,元甲行四,少多病,年十二,与里之八九岁儿角力,辄负。元甲欲练艺,恩第不可曰:“汝弱不胜任,必败吾霍氏名。”霍家有练武室,元甲见摈不得至,然时时自壁隙窥之。宅旁有枣树园,元甲恒夜往其中,习练甚苦,十余年无间辍,家人皆不之知也。乡里习技少年藐之,与校皆败去,乃稍稍知元甲力。居无何,元甲至天津,赁曲店街之怀庆会馆为药栈,怀庆人运药材至津者皆归焉。天津治拳术者甚众,妒霍氏名,欲窘元甲,以辱霍氏。至与之角,辄跌地上,咸莫知其所以致胜者。

景州虎头庄赵氏之徒,伪为力人就元甲佣,诇之无所获。夜起环其寝室,隙壁而窥,亦无所见,以为元甲徒多力而已,颇悔其行。一日三人共肩巨捆牛膝,重可七百斤,上下嘘气为声,唱和而行。元甲见之,蹙额曰:“孱哉孺子!”三人置之地曰:“君自引之何如?”元甲持一巨棒,肩二巨捆以去。力人皆大惊异,顷之十数人夜引二筑衢之石,塞于栈门。元甲晨起,见而蹴之,二石旋去数丈,乃共服元甲能,远近闻风而至者不绝。元甲冲和谦,未尝侮人。

庚子岁,义和团匪作,闻元甲有武勇名,欲罗致之。使使馈以礼,元甲惧却之。闻神拳事,大笑曰:“妄哉!安有神附于人者?我即欲与尊神周旋。”使者惭而退,相戒不犯其处。会西教士以危急弃其徒,其徒虞匪至不免,逃且无所之,涕泣载道。元甲闻之,往曰:“君等虽习异教,我不忍视君等骈首就戮,昵就我者,我以身卫。”于是教徒皆求庇于元甲。怀庆栈内,肩摩踵接,比栈而居者甚众。匪酋韩某闻而怒曰:“我以重渠故不之扰,今显护教民,辱我也!不除之,不足以张神威。”或有以和议进者,韩颔之,遂使人赍书元甲曰:“明日巳初,速以教民授我,薄午吾即以千六百神徒取汝矣!”

元甲得书大惊,集众人而告之曰:“某杀君等也。君等不恃某,必逃。逃虽无幸,必有免者。今且奈何?”众皆惶恐无策,元甲曰:“临难而惧无勇也,弃人于危不义也!君等以身就元甲,元甲敢不以身报乎?明日吾将以辰往巳归,幸而克,君等之福也;不幸,则请迟君等于地下。”众皆哭,声闻数里,妇孺莫能举食,彻夜饮泣。元甲危坐达旦,呼侍者备食事,从容栉沐,食已衣轻服,着短靴,毯冠束带,持雁翎刀,绝尘而去。至匪所,则已鸣号集队,骑士列广场左右骋,步者拥其后,举刃如霜雪,群待酋命。酋居幕中,距案而坐,左右手挟二短铳,指挥匪众。元甲瞥然而入,刺酋断其二臂,匪众皆股栗,遂溃。翌日津报详记其事,当此之时,元甲名闻海内,海内豪侠之士,皆以不一见元甲为恨也。

居无何,俄罗斯人有至津鬻武技者,尝仰卧地上,手持百磅铁哑铃各一,二足挟其一,上承巨板。板上置坚木之案,设四雕椅,四人环坐而博,将物事者,上下无患倾侧。登新闻纸广告,自署曰“世界第一大力士”,复为短文以缀之曰:“世界第二大力士为英吉利人,世界第三大力士为德意志人。”元甲恚曰:“外人蔑我国至是乎?”俟俄力士开幕奏技而往,门者拒之。元甲以刺与之曰:“我来与力士角胜负者,胡不纳我?”门者以闻,遂延之入,力士以询译者,译者为述元甲平生,遂受意而出曰:“西人鬻技求食,故张其词以致观者,公何必与人较短长?”元甲曰:“不可!某有二事,愿达之力士,询其一曰:可与某决雌雄?更请其次,则曰:易词宣众谢过而已。”译者唯唯而入,越数日,俄人登报更语而去。

未几,李富东之弟子曰摩霸者,回回人也,游于津,见元甲曰:“吾师敬慕先生,盍往游焉?”元甲以无暇谢之,三请乃许。元甲之弟子某,与摩霸拟其胜负,各崇其师不相下,乃以物为赌注。摩霸贫,署券质其居室。元甲至武清,富东大喜,款洽备至,与元甲观其徒所习技,元甲皆赞赏不置。越数日,与校。元甲年三十有五,富东且六十矣。衣锦袍,偻即曳地。元甲请弛衣,富东笑而不答。格斗良久,富东少却,元甲进抵以肘,富东后格于炕,大呼曰止。元甲复留数日而归。摩霸与兄共居,患无以赎券,自缢而死。元甲初未之知也,闻其死往吊,哭之甚哀。

逾数年,有英国大力士至上海鬻技,腹上能承铁磴重八百斤,能曳自动车倒行。元甲由津之沪,则力士已赴南洋矣!力士盖佣于人者,鬻技所得之赀,悉以授之主者,而月受其给焉。时主者犹在沪上,元甲延译士往见之,欲与之角,期以明年三月,赛金三千元。至期不角者,罚旅赀五百元。元甲倩电灯公司西人平福为证。次年正月元甲即至上海,闻力上已至自南洋,又如汉口矣。

顷之有白人与黑人至,皆自命为力士,角技鬻券,观者塞广幕。元甲与其友二人往观,阍者索券,元甲曰:“我与力士较力者,亦须券乎?”叩其姓氏,知为霍元甲也。肃之入坐,睹其技曰:“易与耳!是亦以技鸣于我国,国人羞死矣!”遂请角。黑人方克其敌,许之,约以明日。元甲延张园之主张叔和为证人,死于敌不索偿也。次日逾午,黑人偕数西人至,律师与焉,谓元甲曰:“子毋足踢,毋首触,毋拳击,毋肘摧,毋指掌中人,即与子斗耳!”元甲笑曰:“然则使我卧而承之乎?惧我即窜去上海可也,安得为此无理之言?”数人大惭而退。元甲遂赁张园设擂台一月,以俟英大力士。为各国文,发传单、登报纸宣言曰:“世讥我国为病夫国,我即病夫国中之一病夫也。愿天下健者从事,有以一拳一足加我者,奉金表、金牌各一,事以为纪念。”

两旬余有东海赵其人者,请与元甲校。元甲曰:“我欲为国人雪耻也。在理子宜助我,胡转与我争强弱?”东海赵曰:“子设擂台,我扑擂台耳,乃惧而我乎?”元甲不得已,虚与周旋。半日推之堕台下,身亦随之,作而曰:“胜负平分,可以休矣!”东海赵曰:“不可!必跌其一。”元甲又起与斗,不敢尽其技,曳赵足使之卧,赵愤懑而去。

英人知元甲能,以力士遁,电灯公司之西人平福亦不知所往。欲索罚金,法无证者,诉不得直,惋惜而已。一日有来访者,自称为张文达,蹙然问曰:“所谓大力士者,谁也?”元甲肃之坐曰:“某为霍元甲,不名大力士,客得毋误耶?”文达曰:“即若是矣!若几死我弟子,可与我决死生?”元甲曰:“君之弟子为谁?”曰:“东海赵也!”元甲曰:“未着微创,安得云死?”曰:“忿欲死耳!”元甲具告所以迟英大力士者,且述当日角技状。文达大怒曰:“毋多言,惧校者非丈夫也!”元甲曰:“我设擂台期满,君续为之可乎?”文达曰:“善!”遂至张园,坐广厅上,袒臂怒目大声曰:“何物竖子,妄称大力士?当吾张文达一掌者,立跌矣!”沪上诸纨绔子,游张园者甚众,闻斯语,争前视之。见文达躯干魁硕,状貌狞雄,诧为非常人也。争致词曰:“公能败霍力士者,吾侪愿延公至家,月奉五百金,执弟子礼。”文达曰:“是何难,苦无照会,不能设擂台耳!”诸纨绔子咸乐助之。

越数日擂台成,元甲适有心疾,与其弟子刘振声及友朋数人往观,文达坐擂台上,指名搦元甲,振声起而代之。自午至暮,酣斗未已,张叔和振铃止斗。次日沪上各报论斯事者,皆曰:“胜负未可决,唯刘之神气似较张惫耳!”元甲谓振声曰:“胡不以某法取之?”振声曰:“畏其力,恐为所乘也!”元甲曰:“乘则变某法,败之必矣!”振声曰:“唯!”遂复往。元甲谓文达曰:“昨日吾弟子与君角,幸未败衄,今日西人观者如堵,胡为阋墙以贻外人笑?愿与君言归于好。”诸纨绔子患辍斗,不得纵观,则叱曰:“何名为弟子,畏人之强,延能者以为助耳!”文达益出嫚语激之。元甲曰:“君今日真欲较胜负,吾弟子当以十五分钟奏捷。”文达曰:“我仅识若,不识若弟子。”元甲曰:“某虽病,敢与君约,三步外跌君者,我负矣!”跃登台上,一进破文达门户;再进跌文达于胯下。举拳厉声曰:“张文达,汝幸为中国人,非然者,吾手下无完躯矣!”环而观者万余人,皆大呼,文达仓皇遁去。

元甲归谓其友曰:“吾生休矣!”其友曰:“何也?”元甲曰:“使我生数百年前,以长矛、短剑杀贼,取侯封如拾芥耳!今科学明,火器出,行阵变,虽有武勇,将安用之?”其友曰:“不然!数百年上,人皆以长矛、短剑为能,君能独雄乎?吾国人方病孱弱,君尽所长以广其传,君不死矣!”元甲击案而起曰:“善!”遂募赀设精武体育会于上海。

先是元甲有友某,世有牙牒,得专利,以父死丧其赀,求佽于元甲。元甲以万金贷之,复以不善理财而败,无以偿元甲,元甲诸兄弟有间言,元甲遂以殷忧致疾,至是愈剧。其同乡某,时居上海,与日本医曰秋野者相识,送元甲往治疾曰:“此吾国大力士霍某也,幸善视之。”日人旅居上海者,设柔道会于虹口,秋野邀之往观,元甲以疾辞,固请,乃偕其弟子刘正声往。日人欲与较,元甲不可,强之,以命振声。日人进扑振声,欲颠之,不得,乃佯卧地上,伸足出振声胯下,振声侧而踢之,伤其股。有继进者,暴怒而前,势甚疾,振声迎而挤之,仰跌寻丈外,其三人乃舍振声,扑元甲,元甲执其手,肤裂骨碎,投之,落地折胁。日人皆盱愕不敢前,与秋野语良久。元甲归,秋野敬之异于他日。翌日薄午,元甲疾忽剧,强舌望阳,手足皆震颤无已,越数日而卒,年四十有二,秋野遁。

近世以来,天下咸重体育,通都大邑,自炫其武者,时有所见。自霍元甲出,外人相戒不入我国门。赍恨以殁,海内伤之。其父今年八十许矣,须发浩然,颜如渥丹,食兼数人,步履轻捷,元甲之友农君于夏间见之云。

注释:

[1]向逵:平江不肖生名逵,字恺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