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甘凤池自从谢村谢品山家起身之后,行抵湖北。征尘甫息,即闻得襄阳参将秦德辉惨变,乃由伊姑氏彤玉手刃之。毕生大仇,知已报复,无可留恋,心中反觉十分伤感,不敢流连于此,恐有漏泄,祸及于己,遂即匆匆离开襄阳。晓行夜宿,途间想起我师父路民瞻吩咐,见了舅舅,约一月之后,须赶到昙空师叔处等候,同归麒麟岛狄士雄家中。屈指计算,已将逾期矣,不及再往谢村叩别舅舅,只得迳向伏虎山趱行。

在路并无担搁,迨抵山上,见了昙空和尚,不免酬应一番,寒暄之间,昙空袖出路民瞻留下手示,与凤池阅看。略谓此刻尔勿必等我,当速赴南京,此去有姻缘之奇遇,切勿错过,且关系尔一生之命运及幸福,事毕后,可再与尔相见也。至嘱,至嘱。

当下凤池看了一呆,晓得师父平时很有道德,断无与我顽笑,必无舛错,今既如此嘱咐,安可违拗他的言语耶!随问昙空道:“请问师叔,吾师父几时来此的,现在究否回岛去?尚乞一一详示。”昙空含糊以应,亦不肯明白告诉。

凤池急得无法,只得勉强在山上住了两三天,辞别昙空,独自一人向南京去了。

但是谢品山是个有年纪的人,一时间放凤池走了,事后越想越追悔起来。想他小小年华,离乡背井,因欲报父母之仇,不辞千里之遥,单身径往,志决心坚,倘或有失技脱节,事机不密,惹出祸来,老夫岂能见亡妹于地下乎?从此书空咄咄,终日无欢,长吁短叹,度日如年,老境益增。

其时芸妙小姐已出嫁于镇江城绅王翰林之子王少穆,一双璧人,天造地设,少年夫妇,恩爱逾恒。且彼此书香旧族,闺房之中,联吟赌句,有更甚于画眉者,殊令人健羡不置。回家省视,见老父如此模样,明知因凤池表兄而起,忧愁恻怛,无时或释,无法解劝,只得徒呼负负而已。

诸君亦记得芸妙小姐房中,有两个丫头,一名春华,一名秋实。秋实年纪较小,于小姐嫁时,已随带她充媵妾家去也。春华因标梅已过,娇小容颜,忍令辜负春光,落花无主?是以谢家赔赠妆奁,与之觅一士人,订结丝罗,不至兴小姑居处无郎之叹。出府后,闻得士人带她往别处,如今已不知着落。据著者晓得春华这个丫头,实非等闲之人,即从前年遐龄之弃婢,春华姑娘为当今赫赫一品之太夫人也。盖以她当时被年家太太察出与老爷私通,连夜赶出,眼前并无亲人,竟被一个人买去,挈了南下。行至扬州地方,不幸生起病来,那人旅费耗用一空,几有束手待毙之势。遇了谢品山老人,发起慈善之心,出重价购归,令与秋实一同侍候小姐,颇蒙十分宠爱。岂知其中暗藏这一段情节,而谢家亦不知也。

直至年羹尧平西回南之后,晓得她生身之母,尚然流落在外,饬人四处暗暗访寻,得之于扬州城外某尼庵中,业已落发作行,迎归奉养,享受荣华。那时年羹尧父母早已不在堂矣。呜呼!此婢之遭遇,亦云苦矣。然此是后话,暂归正传。

谢品山之子采石,在家攻书,学业有成,少年登第,早已中了乡榜,而品山亦含饴弄孙矣。家庭之间,融融泄泄,真可称积善之家也。唯采石素性甚孝,今瞧他老人家终日愁眉泪眼,实在有些放心不下。有时乘机用言劝慰,并无什么效验。日复一日,而凤池音信全无,推老父之心,有不得凤池终不欢者也。嗣复听得外面沸沸扬扬,传言湖北官场,出了一起大案,襄阳参将无故夫妇二人都被人刺死,闻听之下,更为着急,疑是凤池所干。但凤池报仇心切,仅在参将一人,而何以波及参将夫人?况参将夫人,确为凤池之亲姑母也,断无害及自己人之理。此中情由,真费人疑猜不出,更觉忧上加忧矣。

于是采石想出一法,先与娇妻商量,然后再告诉老父,意欲亲身出去找寻,找得回来,或得着一些消息,借以解老人之愁颜。无如伉俪甚笃,一时似不忍分离,奈顾及大局起见,亦是无可如何耳!家庭计议了许久,决计取道襄阳,如无着落再顺流至江浙一带探访,走遍天涯,终须将凤池寻到。遂择了吉日,整治行装,随带书童喜儿一人,以便长途伺应照料。况男子志在四方,年少气盛,固当旷观山水,增长学识,非闭户读书,即可自诩为深知天下事也。

采石拜别父母,嘱咐妻子,在家小心侍奉堂上,自己带了喜儿,出门一直向襄阳而去。沿途留心侦察,毫无踪影,真如大海捞针。迨至行抵湖南,再赴湖北,找到襄阳府城,住下寓所,赶即缉访凤池踪迹,亦并无人知。唯闻传说参将已委了人接署,此案亦已悬搁不题矣。然采石人地生疏,无从探问,住了十余日,心中焦闷,自思凤池怕不惧祸及己,早经避开,得无往南洋去耶?觉得无聊之极,乃算清房饭钱,决计由彼南下,向江浙方面追去;或可追赶得着,有些头绪,亦未可知。于是即日与喜儿离了襄阳,顺流而下,不知不觉已至江浙地方不远矣。

一日,嘉定相近,地名荻溪,离嘉定尚有四五里之遥。天色昏暮,夕阳在山,两岸芦苇丛密,树木翳深,两人心慌觅宿,急急赶路。刚刚转过山冈,不料草际舒出两把挠钩来,将他主仆二人钩住,拖了就走。全是荒僻路径,到一小庙中,将他们用绳捆缚,然后十余个小喽兵,解上山来。

迨至到了山上,过了几座关寨,只见一片空旷操场,当中聚义厅上,灯烛辉煌,如同白日。至滴水檐前,出来一个喽兵道:“取得货来,大王宿酒未醒,不可惊动,且自押去亭子上等候一回便了。”

采石自被擒之后,心中不觉昏迷,且这班喽兵将他东拖西跑,弄得脚不点地,及至清醒一看,自己与喜儿均赤膊着,捆在亭子柱上。旁边两三个小喽兵,在那里监视,喜儿更吓得瑟瑟乱抖。

采石并不作声,但想我堂堂男子,今日死于草贼之手,真不值得。正在想时,约莫半夜光景,忽听堂上传呼大王出来坐殿,叫将两个牛子推上来问话。于是亭子上喽兵答应一声,解了绳,即将他们押上殿庭,饬令跪下。

采石偷瞧居中虎皮椅子上,坐了一个盗首,相貌魁伟,身躯雄壮,身上穿一领洒绣绿袍,头扎红罗帕,额上一个英雄结,脚登粉底皂靴。年纪约四十余岁,颔下一部黑髯,根根光亮,虽草泽强梁,然看其一番布置,确无异边塞上一员战将耳。

当时盗首开言道:“你这两个牛子,为何半夜三更出来混闯,你可知道我山上的规矩?孩儿们与我将这两个牛子的心肝取来做汤醒酒,快快斩讫报来。”说罢,呵呵大笑。

左右即欲动手,采石道:“大王在上,容小生一言而死。小生姓张,名权奇,适因寻友路过宾山,不意误犯虎威,乞贷其一死,虽有所命,敢不敬从。小价童儿无知,亦求一并怜悯。”盗首听了,举起虎目一观,笑道:“这个小的儿,很是好玩,咱且留在身边伺候。”一面向采石道:“你想是念书人么?”采石道:“是!”那盗首回头吩咐近身喽兵道:“这个人与我羁禁起来,听候发落。”说罢,站起身来,扶了一个小喽兵退入殿后去也。

原来这个盗首,姓吴,名杰,幼读诗书,长娴经略,他的祖父曾在史可法营中充作文案,迨可法殉难扬州,吴杰之祖父亦遭波及。那时吴杰初生,由伊父吴则榘挈之赴南闽,诸臣拥立唐王,则榘亦参识其间,后竟死于王事。那时吴杰已成人矣,蒿目时艰,慨然挥故国河山之泪,屡次欲起义师,别建大功,以承乃父之志,无如权不寓己,徒伤老大,居恒常郁郁不自得。未几,避地至嘉定,看见水明山秀,径密草肥,遂即据以为根本之地。聚众数百喽兵,权为落草,其实非其素志也。噫,其亦前明知遗孽也欤!

吴杰膝下,只有一女,今年才十六岁,工吟咏,习骑射,花容月貌,婀娜生姿,文武兼长,固不灭于当年之花木兰、聂隐娘也。吴杰爱之如掌上明珠,有所陈请,无不立允。且家庭教育,放任主义,不好束缚,因之父女二人,在内堂常自弦诵之声不绝,虽在山寨之中,仍不失风雅之怀。

这位小姐身边有个丫头,小名香桃,年华十四,生得伶俐透澈,可算一个伶而且智。这侍婢平时跟随小姐,亦喜拈弓搭箭,逢围猎时候,马上功夫,亦颇纯熟。扭小蛮之腰,一搦身躯,真个我见犹怜。第性情天真烂漫,喜报新闻,鹦鹉弄舌,呖呖清喉,盖亦小儿女之常态也。

一日,香桃听见山上掳了一位公子,连忙报与小姐知道。小姐听了,半晌默默无言,低头弄带,两颊渐渐红晕起来。香桃道:“小姐何不出去看看,究竟是一位什么公子?”小姐微笑道:“啐!痴丫头,真个傻了,你去看老爷在内宅否?”香桃应声而去。去不多时,回来复道:“老爷在书房看书。”银亚听了,轻移莲步,走入书房。见了吴杰,敛衽万福,一旁坐下,开口道:“爹爹在上,孩儿闻得昨日山下取得一人,请问爹爹,是什么样人?乞道其详。”

吴杰道:“昨日喽兵们捉得一人上山,为父看来,倒亦是一个读书种子;且带来一个童儿,很为清秀。我儿如喜欢见他,可唤他来见小姐就是。”随即回头命人去叫唤。只见一个小小童儿,跪在阶下,战战兢兢,令人着实可怜。小姐举凤目一睃,默默无语,停了片刻,命他立起身来,走近身边,细细问话,一寸芳心,不觉想到他主人身上。以为有此雅童,其主可见,必是一个风华倜傥的人,我何不乘机救了他,以遂他家庭团聚之乐。想罢,辞了吴杰,闷闷归房,倚在绣榻,手托香腮,不禁倦极思睡。

忽见一个人闯进房来,银亚意欲回避,迨一细看,乃是一位公子模样,生得骨格清奇,体态俊俏,亭亭玉树,清秘堂中人物也。不觉停住脚步,问道:“你是何人?擅入人家闺闼,意欲何为?”那人道:“小生姓谢,名采石,江南望族,侥幸已登乡榜,因访友路过宾山,昨被令尊呼唤,羁留狱中,暗无天日,不料得亲小姐芳泽,真三生之幸也。”银亚娇羞满面,一句话都说不出来。那人走近身旁,依依不舍,自有一种说不出的温柔情状;并云此次须求小姐发慈悲之心,救人危急,拔出火坑。正在相推相就、若即若离之际,猛然由后房跳出一只斑斓猛虎,直扑过来,吓出一身冷汗,狂叫“香桃”“香桃”不已,原来是南柯一梦。

此时谢采石在荻溪受铁窗中滋味,正为甘凤池白门洞房花烛之夜也。原来凤池自抵金陵,举目无亲,住在寓中,凄凉特甚,真个“闲来高眠一觉,闷来浊酒三杯”,借以解旅况岑寂。

一日薄暮,只身无聊,步至状元桥下狮子楼上,临窗独酌,倚于栏干,远眺野景,觉得背后有人,走上楼来。迨回头一看,原是白泰官、吕元二人,连忙鞠躬致敬,邀请入座,重整杯盘。凤池道:“旅况萧然,独自到此消遣,不意两位师叔降临,有失迎迓。”

白、吕二人道:“好说。贤侄抵此,正好相商一事。前承令师嘱托,代觅亲事,耿耿于心,本欲介绍杭城吕四娘,正是一对璧人,天上人间,难逢巧合。无如伊老子固执性成,难以说话,因此不敢造次。顷间闻得此地夫子庙前,到一卖艺者,父女二人,此老精神矍铄,内功充足,非寻常江湖可比;其女则巾帼丈夫,天然秀丽,正好与贤侄作撮合之山也。贤侄其有意乎?”

凤池唯唯,白、吕二人道:“天时尚早,我们去看看,再来饮酒不迟。”凤池只得跟去。至则围场宽广,环绕看视之人极多,因时候未昏黑,尚未撤场。中间地上安放两个酒缸,凡有入场角技之人,须先将此酒缸举起,绕场行走一圈,然后交手,犹如报名一般。如举不起,则不与角技。酒缸形状虽小,重非千斤之力,休想动得分毫,不知究以何种原料造成也。当时举不起者甚多,凤池立在一旁,看了一回,不禁技痒,复经白、吕二人撺掇,只得向前拱手道:“老丈请了,在下不自量力,欲与令爱比较一回,未知肯赐教否耶?”

那老人瞧见凤池状貌不凡,不觉起仰慕之心,才答道:“小女鄙陋,恐不足辱大贤之手。”一面向他女儿扬手作势,似令其下场相角之意。

女俯首作羞态,缓缓走来,各立门户。女进一步,飞一足起,弓鞋闪亮,尖处固以铁片包头者也。凤池侧身让过,欲将手捉其莲翘,而女已改作“蛱蝶穿花势”,迎面扑来。凤池迎拒之间,一掌虚扬,作“鹞子翻身”,女欲急避,岂知凤池已自其后腰抱之而起,女即亦不拒,但红晕双颊,云鬓微蓬,俯首不则声而已。

凤池轻轻放下,彩声雷动,群相赞叹。老人即前致词曰:“公子艺高,固堪钦佩,小女曾自誓技胜己者,则当倚之终身。今公子既胜,当收之为妇。”凤池不应,老人曰:“公子嫌弃老朽,不欲结丝萝之好,别无所求,请与公子一较高低耳!”言毕,见场上有合抱大松树一棵,即轻以手抚之,如携枯拉朽,带根而起。凤池大惊。

这个当儿,白泰官、吕元二人排众而入,趋前致辞曰:“老丈高谊,吾侄凤池,无不允从,吾辈当任蹇修。”老丈曰:“公等何人?请道其详。”凤池道:“此二位凤池之师叔也。”老人道:“很好!然此处非说话之所,请到寓处一谈。”于是撤了围场,收拾家伙,一干人共赴寓所。

彼此通了名姓,方知老翁姓陈名四,系一个老于江湖的豪侠。其女名美娘,父女二人,相依为命。陈四因女儿年纪长大,急欲为之择配,急切拣不出出色人才,兹遇凤池,可算得成龙佳婿,是亦天缘之前定也已。

当时白、吕二人为媒证,一切说定,另觅香巢,择吉完婚。陈四大喜,白、吕二人做主将凤池腰间所悬宝剑解下,作为聘礼;陈四亦将女儿常用金镖一支答赠凤池曰:“此吾儿绝技也。”凤池无可推托,只得应允。况有师命在先,故悉听二位师叔调度。未及一月,诸事均办备妥帖,房屋暂赁在三牌楼相近。

合卺之夕,尚称热闹,陈四与白、吕二人,瞧见一对小夫妻双双交拜,笑逐颜开。迨夜深送入洞房,花烛交辉,真个是“合欢帐里,同眠合欢之人;连理枝头,并栖连理之鸟”,其乐融融,如鱼得水,著者一支秃笔,无暇描写此闺房之趣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