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羹尧自与邦杰分手之后,带领年福,向山东大道而去。一路瞻山眺水,胸襟为之涤荡,耳目为之清爽。或行于羊肠曲径之间,探奇索险,蜿蜒曲折,平仄无地,旁有涧泉,潺潺奔流,细石可数,荇藻浮滑;或憩于峻岭危崖之巅,奇峰突兀,虎啸龙吟,攀藤附葛,拾级登临,手挽缰勒,缓缓直上。森林中鸟声杂还,松风谡谡,互相答和。

行走了三四日,领略风景,沿途赏鉴,到晚逢驿驻宿,尚觉安谧。忽一日,走了一百余里,人马困乏,天色渐暝,欲找宿处,匆促赶路,经过一山麓,其势十分险恶,港口纷歧,芦苇丛杂。离小麓一箭之远,露一高冈,暮霭笼罩,霞光四起,说不尽冷峭光景。

主仆二人将缰放宽,慢慢而行,第见深林内似有人窥探。年福早知不妙,保护着羹尧,意欲偷过此处而已。只见对面来了一队人马,约有二三十人,为首一个大汉,生得豹头环眼,身躯矮小,形状十分凶恶;手中横一柄开山蘸金大斧,腰插朴刀一把,背后都是些小喽兵簇拥着,个个头扎布巾,身穿衲袄。那为首的大汉,坐于马上,拦住去路,口中喝道:“你这两个牛子,赶快拿买路钱来,放你们过去,否则看老爷手中家伙!”

年福明知这班强盗,终是大言吓人,他心中私忖:幸亏我们主仆手脚都来得,可以开发他们,若遇别人怎了?不禁大怒,欲想上前相斗。岂知这班强盗,瞧他们一个是文弱书生,一个是白发老儿,却不放在心上,以为可欺,决不肯罢休。

当时羹尧拍马向前问道:“你们这班狗贼是哪里来的?辇毂之下,竟敢如此混行?真真没有王法。”随即拔出双剑,喝道:“尔敢与我斗几个回合么?”

那强盗听了大怒,把马冲了过来,劈面就是一斧砍到。说时迟,羹尧不慌不忙,将手中双剑举起一架,挡住大斧;那时快,兜转马来,还他一剑,向腰间刺去。那强盗刚要举斧相迎,不意羹尧忽然将剑收回,趁势向他肘下钻进;轻舒猿臂,把他勒甲丝带擒住,提过马来,横担在马上。

喽兵看见主将被擒,正欲一齐上前厮并,被羹尧喊道:“你们敢动么?咱即将这狗强盗一刀杀却。”于是喽兵们呆呆相看,不敢动手。

原来羹尧深得顾师爷之手法,另有一家派头,非可轻敌。即年福虽老,亦是惯家,臂力颇不弱,实算这班狗强盗晦气,三四回合,遽被擒获。羹尧一面把这强盗掷于地上,喝叫年福:“与我捆了!”

小喽兵瞧着主将已捆了起来,一声喊,大家跑散,羹尧并不追赶,由他们逃去。年福跳下马来,把这个强盗捆个结实。正欲料理起行,忽见山坳内无数人马蜂拥而来,年福道:“不好!强盗大帮来拼命,爷快走吧。”羹尧道:“不要慌,一不做,二不休。来一个,杀一个;来一双,杀一双,杀得他一个不留,方显我男儿手段!你只须看好这个被擒的狗强盗,不可疏忽。”

等了片时,羹尧抖擞精神,整备厮杀。那强盗到了面前,并不举手中武器,一个个在马前草地上跪倒,叩头如捣蒜,口中说道:“好汉爷在上,小人们误犯虎威,愿求好汉爷高姓大名,高抬贵手,饶恕则个。”

羹尧道:“你们这班人在此做什么?今被擒获,理当杀戮,尚有何说?”那强盗道:“小人弟兄三人,在此落草,此地名为‘小梁山’,前面山冈叫作‘白虎冈’。小人姓殷,名洪;这个兄弟,姓张名大头;被好汉爷所捉的兄弟,姓孙,名起蛟。当初在小寨结义时,小人们三人,均愿同死同生,发誓血盟,并不劫夺人家财物,害人性命,只因被贪官污吏逼迫得无路可走,才权在此处安身。现在兄弟既被好汉爷擒住,情愿在好汉爷手内一并请死,誓不皱眉。未知好汉爷肯容纳否?”

羹尧道:“我姓年,名羹尧,京中人氏,一介书生,蒙圣恩授职清要,此刻乞假往山东一游,即日回京供职,不意在此得遇君等,我将你兄弟放还,好么?但你们要依我一件事,未知君等愿意么?”

殷洪道:“原来是贵人,小人们罪该万死,蒙爷许放我兄弟生还,不要说一件事,即十件、一百件,都可依得。就请爷吩咐。”

羹尧道:“你们在此冈聚义,固属迫不得已之举,据你们说来,向未尝杀害人性命,劫夺人财产,殊堪嘉尚。然草泽英雄,亦可为国家出力,岂非终胜此水泊中生活哉!倘日后我如有用你们处,遣人来邀,要立刻就到,不得片刻迟误,你们肯答应我么?”

殷洪道:“爷说哪里话来,小人们蒙爷不杀之恩,虽粉身碎骨,亦不足以报万一,况肯录用小人们,真是莫大之幸。准自今为始,即在小寨恭候爷的命令就是,誓不二心。”

羹尧喜道:“既如此,你们且起来说话。”一面回头叫年福把孙起蛟松绑放还。起蛟遂亦过来叩谢,羹尧道:“此去前面多少程途,可有宿店?”

殷洪道:“二里外即有市镇,经过王家驿、青州道,一直大路达济南府省城,不过四五百里,并无多日了。”羹尧道:“既有宿店,我们去休。”殷洪道:“天已昏暮,请爷暂屈小寨歇马,明日早晨,小人们护送一程,以表兄弟们一点孝敬之心。”

羹尧道:“不消劳驾,后会有期。”说着把马一拎,与年福一齐冲将过去,回转头来,对他们点点头儿,竟自长行去了。

有话即长,无话即短。在路上不止一日,已抵山东地方,当即找到寓处。刚将行李卸下,坐在房中憩息,忽见店外进来一个年轻貌美女子,骑一匹小小黑驴,嘚嘚而进。头上扎一方元青绉帕,身穿青色小袄,淡绿罗裤,脚蹈薄底皮靴,腰悬宝剑一口,手执丝鞭,眉不画而翠,唇不点而红,娜婀轻盈之中,捎带三分杀气,一望而知是个侠义女子。当时走近羹尧房前,瞧了羹尧一眼,似有相识之意。羹尧不胜诧异,想不起在何时见过,意欲过便询问店中小二,后来不知何故竟忘怀了。

羹尧在山东地方耽搁了两个月光景,并无熟识亲友,踽踽独处,即至各处名胜游玩,颇觉乏趣,是以倦游思归,想起家中天伦之乐,无心在外流连。那日整理行装,回京都而去。不止一日,迨进了府邸,门公拦门跪接,禀道:“太老爷、太夫人都安好如常,唯天天盼望老爷回来团聚。”羹尧点点头,一直走了进去内堂,叩见父母及兄嫂,禀述路上一切经过情形,然后回房歇息。只见门公进来回道:“自爷动身之后,所有来客,一概挡驾,唯此一月以来,有一位自称罗姓罗爷,天天来府问爷的行踪,可几时回来。每逢来时,必在府前瞻仰一番,不忍即去。昨日又来过一次,有时或派人来询问。罗爷若来,请爷的示下。”

羹尧道:“哦!我知道了,原来四哥如此挂念。”遂向门公道:“罗爷若来,快禀我就是。”门公答应一声是,退了出去。

一宿无话,翌日约莫饭时光景,外面传报进来,具有谏贴,正是罗邦杰名字,羹尧喜不自胜,连忙说:“请!”当时开中门迎接,两人携手而进。羹尧道:“承蒙四哥垂爱,失迎恕罪。”邦杰道:“好说。大弟是几时回来的?想煞愚兄了。”羹尧道:“昨儿才到京。”说着同入书房坐定,书童献上香茗,密切谈心。

邦杰道:“大弟此次山东之游,一路物色人才,想必不少。”羹尧道:“途次略略认识几个,苦无特别英豪。”随将别后的事诉说一遍。

自此之后,罗邦杰每天到年家,或是联吟高唱,或是对酌细谈,甚至挥拳击剑,论古证今。举凡世上之友朋,情投意洽,固无逾此二人之美满无间者也。如鱼得水,如漆投胶。

一日,因年羹尧忽然欲回拜邦杰,询及住址,邦杰仍一味含糊,羹尧怫然不悦道:“四哥,咱们俩既拜把子,结为异姓苔岑,犹如同胞手足一般,彼此有事,不得隐瞒。四哥住址,为极平常之事,尚且不说与小弟知道,遑论其他耶?岂小弟之所望于仁兄,亦岂仁兄之对待小弟者哉!”

邦杰听罢,晓得羹尧动气,只得说道:“这个容易,今儿就带你家去走走,但是咱们俩既要好在先,无论如何,这称呼不可更改了。”羹尧道:“那个自然。”当下吩咐套车,哥儿俩个同行。迨到紫禁城内,羹尧慌忙将缰扣住,不敢前进,瞧邦杰时,已驱车直入。羹尧大惊,喊他不住,只得亦跟了进去,心中忐忑不定。

走了好半天,只见迎面一所金碧辉煌的大宫院,中门紧闭,东西角门开着,羹尧在车中偷瞧外面,门额题着“赦建多罗贝勒府”七个大金字。邦杰下车,拉了羹尧尽往里让。门上家人,如雁翅一般站侍。羹尧瞧此气概,心中早知就里,进了几重门,看见局额楹联,处处都称“贝勒四爷”字样。

羹尧当即恭恭敬敬请安道:“原来四哥是贝勒爷,天潢嫡派,小弟罪该万死,以后实不敢称呼了。”邦杰道:“可又来?愚兄早有言在先,难道吾弟忘了?咱们有要事相商,不要啰唆了!”羹尧道:“谨遵四哥之命。”于是手挽着手,进入书房。

邦杰即命侍卫请到一班豪杰,个个器宇轩昂,人才异众,都是从各省挑选来的。内中唯云氏兄弟,更觉得有鹤立鸡群之概。

原来云中燕已早由邦杰回京之后,派遣心腹赴山东法华禅院静修和尚处,敦请到京,供养在禁中,以备驱策。至云中鹤、云中雁,系云中燕的哥子,亦由云中燕写信唤到,一并留养在宫,量才录用。其余一干人物,业经邦杰训练,授以方略,组成暗杀团,全部分布京内外及湖南、湖北、山东、山西、苏、浙、闽、粤等省一带地方,探访官僚之贤否、人民之向背、风俗之良窳;并贪官贮更,淫妇奸夫,土豪恶霸,以至前明遗孽、山林隐逸。设有发生异议,欲谋为不轨,与本朝反对,不肯顺己之辈,均在必诛之例,饬令相机办理,暗中便宜行事,施出暗杀手段,得了首级,回京复命,记功不次超迁。故这班有本领的人,咸乐为之用,个个唯唯听命而已。

识者详其于光天化日之下,行此鬼域技俩,虽一时雷厉风行,严则严矣,然未免失之太酷矣!甚至在朝各大臣,人人危惧,朝不保暮,诚恐护谴致死。往往至微极细之事,朝廷均能一一知晓,即私宅中与妻妾谈话,亦莫敢妄说,忌讳常存念虑,跬步之闲,竟易触罗纲。而时或有一二京僚,闲来无事,偶尔作叶子戏,顽至中间,忽欠缺一张,遍寻不得,翌日入朝,主上询问在家何所事,则对以闲暇偶兴发聊作雩蒲以消遣长日。天颜含笑,俯视地上,则赫然一张牌发现矣,不禁失色,叩头而退;又有需次窘迫,临朝乏衣冠之备,窍叹贫穷,岂知朝退时,内侍捧锦缎一端,呼名特赐某某,令谢恩跪受。苟有阴谋诡计、作奸犯科者,自不待举发,已忽丧其元,人亦相戒不敢妄言。

盖其时奇异之事,书不胜书,都下喧传此种人来去如风,飞檐走壁,如履平地。朝廷待遇独隆,称之为兄弟行,利用之以利探人家私密,而投之法纲。每晚自皇亲国戚,以至在京百官,私宅屋上,伏伺窥察,报告善恶,以定赏罚,然此皆雍正登极以后之事实也。

如今且说云中燕见了年羹尧,惺惺惜惺惺,好汉识好汉,十分投契,各道渴慕之衷肠,恨相见之已晚。其如云中鹤、云中雁及暗杀党中飞来燕子铁林、陈文龙、倭克达尔等人,亦皆俯首服从,听候命令。邦杰吩咐,严守秘密,不许张扬,倘在年羹尧府中,仍称罗邦杰,以掩人耳目。至羹尧自知邦杰即为禛贝勒之假名,微服出游,借此探察天下从违大势,故遂赤胆忠心,与之图谋远大之举。不数年间,竟干了几件惊人之事,除去宫庭心腹之患,使日后践祚时,勿至竞争,只须用小小机谋,即可无阻疾,盖皆羹尧一人之力也。

当时禛贝勒与年羹尧商量,欲使云中燕制造血滴子利器,以横行天下,收服这班前明遗孽,山林中隐逸,与本朝反对,欲起兵相抗者,往往遣人暗杀,或是派遣血滴子出发,取他们的首级,前来报功。羹尧道:“人倒够了,直隶、河南、山东、山西一带,英雄好汉,能听我指挥,供我驱使者,约有一百余人,只须分途遣人请来,授以职权。只是这血滴子如何造法,如何作用,还请云中燕大哥劳心戮力矣!”

云中燕道:“此事大难,血滴子里面用四柄尖刀,都要纯钢折铁倭刀,非寻常之刃可比,请问从哪里去找这么许多宝刀?只消有了刀,别事都容易办理。”

禛贝勒喜道:“若如此说来,我现藏着一二百把倭刀呢,取出来瞧瞧看,不知合用不合用?”云中燕道:“只要是倭刀,无有不配用的。”禛贝勒大喜,即时饬人取出刀来一瞧,果然寒光闪烁,冷气逼人,实是锋利无比的削铁纯钢宝刀。

云中燕瞧了,赞不绝口,于是精心筹度,画出图样,注明尺寸,配齐式样,选了高手皮匠、铁匠三四百人,分头按图制造起来。不消一个月,已造成一百二十个血滴子,云中燕亲自动手装配停当,听候指派发落一切。禛贝勒就把这训练血滴子的事情,交给年羹尧署理。年羹尧点出几个名字来,派人分头去请,不到一个多月,果然请到白虎冈殷洪、张大头、孙起蛟;法华禅院静修,带了一个徒弟了尘,唯嵩山毕五,回说并无着落,不知此人去向,只得罢了。年羹尧一一殷勤接待,并引见了禛贝勒,十分奖慰,且令在各分头住下。

年羹尧又在原有的暗杀团中,挑选几个出色人才,觉得人数已齐,即将血滴子演练起来。练至纯熟,点视分派,计二十四个人为一队,共分五大队,前、后、左、右、中;每队置队长一人,共计一百二十五人。监军一人,专司全队勤惰,记录全队功过;监器一人,专司修理器械损坏,及添造应用事宜;统领一人,指挥全军队众,主持一切党务,赏功罚罪,黜陟之权,均由统领主裁。

年羹尧自己做了统领;云中燕做监器、静修监军;白虎冈殷洪、张大头、孙起蛟,云中雁、云中鹤充作队长;了尘做了押后。从此血滴子飞行天下,干出惊心动魄之事,民间无缘无故,往往脑袋丢掉者,不知凡几。有时两人好好行路,一转眼一个人已尸横草野,因此弄得世界上疑鬼疑神,都防备得了不得;然而防备亦是毋庸了。

忽一日,中路血滴子队长孙起蛟,飞骑护送一人到客店。扶入房中,将被揭开,众党员围住一瞧,只见那人血淋淋两足齐胫截断,众党员面皆失色,莫明其故。孙起蛟道:“监器云中燕快到了。”才说罢,听得庭中如一叶飘坠,有声飒然,飞进一个人来,正是云中燕。

云中燕向孙起蛟道:“万金良药,幸已得了,快给他敷上吧!”于是大众帮忙,把那人扶至床上睡好,云中燕亲自动手,替他敷了伤口,一面叫煎参汤。刚灌了几口,那人一口气回了过来,张开眼道:“哎哟!这是什么地方?”

毕竟此人是谁?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