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静夫,长沙人,是和我小时候同在蒙童馆里读《三字经》的朋友。这位朋友,在民国四年,他活到三十二岁,有些活得不耐烦起来,就在长春服毒死了,但是好好的一个人,怎么会活得不耐烦起来呢?又不是活了一百八十岁,三十二岁的人,正在壮健有为的时候,要看的,看得见;要吃的,吃得下,一个男子汉,怎么这般没有意志,竟把自己的生命看得一文不值半文,轻轻地一服毒药下去,便将三十二年的成绩,葬送个干净咧?这期间的远因近果,确有可以说得上口的一回故事,我和他既有同读《三字经》的交情,又详知他一生的事迹,正不妨替他做一篇纪实的行状,使一般类似他的青年看了,或者因此可得一个前车覆辙之鉴!

陈静夫的父亲是一个很精明强干的人,十六岁上入了学,在长沙就负有才名,因为屡次观场,没有中得举人,他家中富有财产,便拿出钱来捐了一个知县,在云南候补。他父亲去云南的时候,他已有了八岁,随着他母亲住在长沙乡下。他家距离我家不上两里路,这时我也有六岁了,便同在近处一家蒙童馆里读书。那位教蒙童的先生姓黄,叫什么名字,我至今还弄不清楚,我见人家当着面就叫他黄先生,背后都一律同声地呼他的绰号,叫什么“倒脚板”,这个绰号,当时我耳里听得极熟,却不知道是何意义。后来才打听出来,原来这位先生最喜走八字路,两只脚尖向两边分开,一摇一摆的,自以为是很斯文的走法,走来走去,两脚尖越分越开,已走成一个“一”字了。到了老年,两脚尖下地,便有些向后的意思,脚踵反到了前面,所以就得了这“倒脚板”的绰号。“倒脚板”先生在我那乡下,教了三十多年的蒙童馆。我和陈静夫从他读《三字经》的时候,他已有了六十岁,但是我们也不觉得他是一个六十岁的老人,因为他的行止举动,和壮年人一般矫捷,每顿吃三大碗老米饭。有时打起蒙童来,手力固是不小,就是脚力也不推班,何以见得呢?有几个顽皮的蒙童,背书不出,或是犯了读书以外的事,知道有些不妙,一双眼睛,圆鼓鼓地望着“倒脚板”先生的手,只要见着一伸手往桌下,必是拿那片无情的毛竹板,立时提起脚,双手抱头就跑,顽皮蒙童的脚步,并不算慢,而“倒脚板”先生,一遇这等时候,总是拔地立起身来,一跃出了座位,右手举着那片无情板,左手叉开五指,只两三步,就得追上,一把揪着顽皮蒙童的耳根,和拖小鸡子一般,拖回原位,毛竹板就雨点也似的扑下来。“倒脚板”平日行路,提步的远近,赛过刻了板的,总是从从容容的,一步是一步,唯有追捉顽童的时候,那步法便完全改变了。还有一种时候,可以看出这位“倒脚板”先生的脚力来,我们在读《三字经》的时间内,所最希望的,除了午后放学而外,就是有客来看“倒脚板”先生,照例有客来了,“倒脚板”先生恐妨碍谈话,禁止我们高声读书,这项禁令,自是我们所极欢迎的,来客谈完了话,作辞出去,“倒脚板”先生必送到门外,有时还要在门外和来客立谈数十分钟,这更是我们无法无天、任意妄为的绝好机会。只是这位“倒脚板”先生教了三十多年蒙馆,经验异常宏富,蒙童的心理,他研究到十二分透彻。他知道在这送客的时期中,蒙童的秩序必然大乱,因此每次送客回头,即蹑脚潜踪地走到门口偷听,乘我们闹得顶凶的时候,猛不防地一跃蹿进门来,抓着离了座位的没头没脑就打,若不是脚力很好的人,决不能这般矫捷。

在这个时期中,挨打次数最多的,第一就是这个陈静夫,同馆有二十来个蒙童,年龄也有十四五岁的,除了我,算陈静夫最小,也算陈静夫最顽皮。他因先生送客时候,挨的打最多,心里实在恨不过,便想出一个作弄先生的毒计来。他家有打棉纱的竹筒,他每天进学堂的时候,偷一两个,放在书包里带来,搁在他自己桌子抽屉里,积了十多日,有二十来个了。这日“倒脚板”先生又送客出外,陈静夫便急急忙忙抱了那些竹筒,一个一个,横摆在那门阆底下,摆好了,故意大笑大闹起来。“倒脚板”先生仍是用那偷听的故智,哪里想到有人暗算哩,听得笑闹之声十分厉害,耸身一跃,过了门阆,两脚正踏在竹筒上,竹筒向前一滚,“倒脚板”先生的身躯,便向后一仰,四脚朝天,跌倒在门阆上,把腰骨跌伤了,好半晌爬不起来。我们看了这狼狈样子,大家都笑得喘不过气来,陈静夫真是乖觉,只有他一些儿不笑,见“倒脚板”先生爬不起,连忙跑过去搀扶,虽是年轻气力小,搀扶不动,却也亏了他,“倒脚板”先生才能立起身,一手揉着伤处,一手扶着陈静夫的肩头,一偏一跛地回到位上坐了,将头伏在案上,一声不作。我们那时的心里以为先生被此一跤,跌得不敢打我们了,一个个坐在位上,摇头晃脑的好不高兴,陈静夫就不然,扶着先生到了位上,随即握着一对小拳头,替先生捶腰捶背,过了一会儿,先生喘匀了气,拿起毛竹板,打了个满堂红,全不由我们分说。有一个年龄大的不服气,指着陈静夫向先生说道:“是他摆的,怎么打我们呢?”先生因为陈静夫搀扶了他,又替他捶了腰背,竟不好意思再打陈静夫,倒是陈静夫的母亲,很是贤淑,得知了这回的事,结结实实地打了陈静夫一顿,蒸了一只肥鸡送给先生吃。六十岁的人,跌了这么一跤,若不是很健朗的人,怕不断送了一条老命吗?

陈静夫这次没有挨打,胆子更加大了。一日他将要写字了,从铜笔套里抽出水来,因笔毛上含的墨水太多,即提起来,向地下一刷,却刷得过重了些,喷了许多墨水在先生的衣上。那时正在夏天,先生身上穿的是白衣,喷上些墨水,分外着眼,教蒙童馆的先生,能有多大的气魄,一身雪白的衣裳,眼睁睁地被一个顽皮学生弄坏了,怎么能不生气,也是拔地跳了起来,绝不商量,拖了那片毛竹板,对准陈静夫劈头就是几下,打得陈静夫头破血流。陈静夫记了这回的恨,又想法子,要作弄这位“倒脚板”先生。

“倒脚板”先生有一件雪青色的纺绸长衫,看得比珍珠、宝石还要贵重,非遇着人家有宴会,或去拜谒乡绅,绝对不肯等闲穿着一回。这日不知去什么人家吃喜酒,穿了这件宝贝长衫在身上,临走的时候,吩咐我们用心写字,不许离位。他的脚一出门,我们哪里再忍得住规规矩矩地坐着写字呢,自然是你撩我搭的,大家纷扰起来。在这纷扰当中,我们也没注意到陈静夫身上,不知他在什么时候撒了一泡尿,还倾了许多墨水在“倒脚板”先生的座椅上,先生一回来,陈静夫就拿了一叠写好了的字,恭恭敬敬地双手呈给先生看,不等先生有回房换衣的时候。先生真个上了他的当,一面伸手接陈静夫的字,一面就座位坐下来,撒下的尿已是将要干了,坐在上面,并不觉得,看过陈静夫的字,我们也接二连三地送字上去,好大一会儿,才把二十来个蒙童的字圈改完了,方得回房,脱下那件宝贝长衫来。在床上折叠,近屁股的处所,竟染了一大块墨水,但是他以为是在吃喜酒的时候,坐椅子不曾小心,把衣弄坏了,并不知道是受了自己学生的报复,立时教儿媳去洗濯。作怪,墨水交尿染坏了的衣服,再也洗不干净,他这件宝贝长衫,要算是这回被陈静夫断送了。先生很纳闷了几日,不知怎的,被他察觉出来,知道是陈静夫使的促狭,这一气,就非同小可,打了陈静夫一顿,气还未醒,拿了这件染污了的长衫,带着陈静夫到陈家,找着陈静夫的母亲说话,不肯再教陈静夫的书了。

陈静夫的母亲赔了多少不是,并情愿买一件新纺绸长衫赔偿,先生听说有新的赔偿,才转怒为喜,不再说退学的话了。陈静夫复进蒙馆,略略安静了几日,他一想偷懒,就向先生领出恭牌,那蒙馆管理蒙童的规则,订了每日许可小解四次,大解二次,特制了一种出恭牌,和上海老虎灶上的十文水筹一般大小,一般模样,上面书名了大、小解的字样。一个蒙童派定了六枝,本来一日不见得有这么多的屎尿,其所以订这些次数,原是充量的办法,若是不订出一个限制,顽皮的蒙童,差不多一日只有撒尿撒屎的工夫,不肯在位上安坐一小时了。

陈静夫每次领了出恭牌,在厕所里盘桓消遣:或是捉住些苍蝇,去掉它们两个翅膀,放在地下,看它们蹦跳;或是从粪坑里挑出蛆虫来,寻出一个蚂蚁,把蛆虫放在蚂蚁跟前。蚂蚁见了蛆虫,连忙回洞里报信,一会儿,便带了一大队的蚂蚁出来,陈静夫却又把蛆虫搬开,蚂蚁找不着蛆虫,急得四处乱窜。陈静夫看了高兴,把蛆虫在这个蚂蚁面前放一回,这个蚂蚁以为找着了,独自拖衔一阵,拖衔不动,回头向同来的队伍中送信,陈静夫不待蚂蚁队来齐,又把蛆虫放在那个蚂蚁面前,是这般哄骗得那些蚂蚁奔忙一个不了。他蹲在旁边看了,以为是无上的快乐,他既是要在厕所里图这种无上的快乐,自然得费些宝贵的光阴去交换。

“倒脚板”先生起初见陈静夫每天只领得四枝或五枝出恭牌,还不大注意。有一次陈静夫正在厕所里拿蛆虫哄骗蚂蚁,玩得不亦乐乎的时候,恰好先生也去厕所里小解,陈静夫以为是同学的,只管低头玩耍,不作理谓。先生见了这情形,忍不住心头火起,将陈静夫拖出来,赏了一顿毛竹板。这次又打得陈静夫记恨在心,时刻不忘地图谋报复。亏他几岁的孩儿,居然又想出一条毒计来,先生家里的厕所,是一个三尺来宽,五尺多长的深坑,坑上架了几块木板,出恭的脚就踏在那木板上。先生出恭的时间,照例是清早起来,并照例蹲在靠墙的两块木板上,那两块木板,差不多成了个“倒脚板”先生独有板权,我们当学生时,没一个敢去上面蹲着。陈静夫不知在什么时候,跑到先生的厨房里,偷了一把锯柴的小锯,一个人躲在厕所内,将靠墙的一块木板翻了转来,锯了一条很深的缺口,仍覆转来,照原样安放了,从上面看去一些儿看不出痕迹来。“倒脚板”先生已是六十岁了,老年人的眼光,无论如何精明,总不及少年人,况且是有心的作弄无心的,教他怎能不上这大当?

第二日清早起来,就去登坑,果然踏得木板一断,扑通一声,全身掉下粪坑去了。可怜他老年人,如何能受得了这种不堪的蹉跌,还亏得那坑里的粪不多,不至于淹死在内。然因为一只脚踏空,身体倾跌下去,和双脚跳下去的不同,直弄得满颈满脸臭水淋漓,并跌伤了一只右腿,心里一急二气,就这回病倒下来,没半年工夫,便呜呼哀哉了。先生的儿子是一个种田的忠厚老实人,虽明知自己的父亲是被陈静夫作弄死了,只是一则畏惧陈家有钱有势;一则毕竟不曾得着陈静夫锯板的确实证据,只索忍痛吞声,不敢发生什么问题。

陈静夫既害死了业师,顽劣的声名便很大了,近三五十里内的蒙馆先生,没有一个敢收他做学生。他母亲只好托人在省城聘了一位姓张的秀才,来家专教陈静夫的书。这位张秀才,年纪四十多岁,学问两字自是说不上,但是一个极有机智的人,词状做得最好,不问要打什么官司,他都可以包办,无理包可打成有理。那时长(长沙)、善(善化)两县的知事,没一任不是又恨他又怕他,他倚赖着是张伯熙的本家侄儿,简直是上不怕天,下不怕地。其实张伯熙心目中,何曾认得他是本家呢?他在省城,当这种没有证书的辩护士,当得腻烦了,又知道陈家是上好的东家,陈静夫是可作育的子弟,所以欣然就聘。

陈静夫却也奇怪,在“倒脚板”先生跟前,顽皮的勾当,层见迭出,直待把先生作弄死了才罢。这回从张秀才读书,安分守法的,不但不作弄先生,并且读书异常发愤,顺顺遂遂的,读了三年书,把五经都读完了,八股文章已成了篇。我那乡下的人,都称他为才子,人人恭维他,并夹着恭维张秀才会教书,居然把陈静夫的气质完全变化了。张秀才也确是得以不过,很自信有驯狮调象的手腕,便有许多乡绅想挖聘张秀才,去家里教育子弟。陈静夫家里如何肯放张秀才走呢,束脩一年增高一年。那时的生活低廉,教书先生所得的脩金,一百两银子一年,就算是上等馆俸了,普通都是八十串、一百串。张秀才在陈家,第一年订的是一百两,次年增高了二十两,三年又增高了二十两,第四年因要挖聘得太多,竟陡增到二百两。还有几个乡绅的子弟见挖聘不得,就和陈静夫的母亲商量,将子弟寄在陈家读书。陈静夫的母亲原很贤淑,深知有子弟得不着良师的苦处,便答应了那些乡绅的要求,于是陈静夫又有好几个同学的朋友了。

大凡顽皮的小孩子,一个人单丝不成线的,玩不出什么花头来,一有了顽皮的同伴,就彼此相得益彰了。这时陈静夫已有十二岁了,他身体发育得迅速,虽是十二岁,看去却像是十五六岁的人。有两个顽皮的同伴,年龄还比陈静夫大几岁,顽皮的程度也在陈静夫之上。他们每日下午四五点钟的时候,放了学,便无拘无束了,一同出外,在山里或是田里,做种种顽皮的生活。赛跑、捉迷藏是很斯文的生活,他们不大愿意干;他们最欢喜干的是在人家塘里洗冷水澡和上树探鸟巢,取了鸟蛋下来,玩弄一会儿,用脚踏破。人家塘里养了鱼,他们就把那极稀疏的夏布蚊帐,几个人牵开来当作围网,网了鱼带回家,夜间偷偷地煮了吃。人家失了鱼,都明知是陈家的学生偷去了,但都不敢说什么,因为这些学生全是富贵乡绅家的公子少爷,养鱼的十九是农人。那时的阶级制度非常严峻,官绅家做的事,哪有平民说话的余地。陈静夫这班学生的胆子,就此越弄越大。

陈家养了六七条恶狗,原是为家里有钱,怕窃贼来偷盗,养了防家的。那几条狗都是洞狗种(湘俗呼猎狗为洞狗),最信主人嗾使,又喜跟随主人出外。陈静夫每日放了学,结队出外顽皮,几条狗总得跟在后面,他们不是嗾使着咬人,便是嗾使咬人家的狗。狗的性质,俗语说得好,是欺善怕恶的,普通人家所养的,不过一两条狗,这里狗多势大,每每把人家的狗咬得半死。

一日他们带着狗在山里玩,忽然从荆棘里面跑出一只猫来,他们登时嗾使那些狗去咬,猫被追得没有路走,就爬上了一棵树,在树上呜呜地叫,几条狗不能上树,围守着那树,不肯走开。陈静夫向几个同学说道:“你们在下面把守,等我上树去赶它下来。”说完,跑到树下,双手抱定那树,一阵猱爬,就到了上面。那猫本是人家养了捕鼠的,不是野猫,自然不大怕人,加之这时见逼于狗,更以为人是来保护它的,见陈静夫上来,它就伏在树枝上不动,只望着陈静夫发出很悲哀的叫声,并做出很亲昵的样子。陈静夫哪里肯理会呢?趁它伏着不动的时候,一手抓住它的颈皮,绝无商量地往地下一掼。可怜的猫,何尝想到世间竟有这种恶人,这般恶毒的举动,一些儿没有防备,所以如此容易地被陈静夫掼下地来。地下若没有那几条恶狗,猫儿的骨头是软的,不但不至于死,连伤也不至于伤,无奈几条恶狗之外,还守着几个恶人,都是存心要拿这猫儿的性命来玩耍,人狗都各睁着两眼,只等猫儿的身躯一着地,就大家争着来处分它。洞狗的眼和口何等敏捷,陈静夫掼这猫时,本是朝着狗身上掼的,竟没等到着地,在半空中,便一口咬住了,一条狗咬住,这些狗都是要争功献媚主人的,岂肯让一条狗独咬,于是六七条狗一齐跃过来。

可惜猫的身躯太小,容不下这么多的狗口,距离稍远的,到迟了一步,咬不着猫,气愤得就咬那些咬猫的狗。陈静夫和一班同伴的看了,还只道这条咬狗的狗,比那些狗仁慈,怪那些狗不该咬了猫,特地出头,替猫儿抱不平的。几条狗一相打,就把猫丢在地下,陈静夫等一看哪里还认得出是一只猫呢,已是四分五裂,连头尾都分辨不出了。并没一个人看了略略动点儿恻隐之心,还各人折了一根树枝,将那四分五裂的猫尸挑起来看。

大家都说这猫不中用,怎的便被咬到这个样子了。你一言我一语,正评判地高兴,猛听得有人咳嗽的声音,大家抬头一看,却都吓了一跳。原来是张秀才来了,张秀才因听得后山上人呼犬吠之声,无意地闲行出来看看,却看了这一出极残酷的喜剧,倒把张秀才那个从十八层地狱里转生出来的半边良心激发了。立时放下铁青的脸,诘问那几个年纪大的学生道:“这事是谁起意干的?快说出来,不然每人得打一千戒尺。”几个学生都不肯说,却都拿眼睛看着陈静夫。张秀才就问陈静夫道:“是你出主意做出来的么?好好的一只家猫,妨碍了你们什么事,和你们有什么仇?要使狗咬死它,你们这种孩子,也太不成话了,还不给我滚回去!”

众学生都默然无言,仍带着几条咬猫的狗,跟着张秀才回到书房里。张秀才在陈家教了四年书,不曾打过陈静夫一次,就是责骂,也责骂得很委婉。这回的事,张秀才竟动了真气,跨进书房,便教陈静夫伸右手来,陈静夫不敢反抗,却也不肯伸手。张秀才拿戒尺在书案上拍了一下,连声催促快伸手来。陈静夫苦着脸说道:“右手挨了打,不好写白折,先生饶了这次吧。”张秀才更生气道:“你怕打坏了右手不能写白折,就伸左手来。”陈静夫又苦着脸说道:“男子以左手为贵,先生饶了这次吧。”几个年纪比陈静夫大的学生,都代替向张秀才求饶,张秀才只得训斥了一顿,禁止以后带狗出外。

从这回起,附近的人和狗,虽安全了许多,而张秀才在陈家,从这回起,却不得安全了。因为陈静夫记恨张秀才要打他的戒尺,把他那作弄业师的旧毛病触发了,一心一意地想作弄张秀才的法子,毕竟被他想出一个来了。他拿铜盆盛了一大盆冷水,搁在张秀才睡房门上,将门半开半掩。夜间张秀才进房去睡,伸手把门一推,哗啦一盆冷水劈头淋了下来,铜盆还在肩上结实碰了一下,直把张秀才吓得哎哟一声,连忙倒退几步,不由得大怒,断定是陈静夫干的事,也不责骂,将身上湿衣换了,请出陈静夫的母亲来,怒冲冲地辞馆。陈静夫的母亲也气得说不出话,只得极力向张秀才赔礼,张秀才仍然不肯教下去。陈静夫的母亲逼着陈静夫磕了无数的头,后来连自己也下跪哀求,张秀才却情不过,勉强答应教完这一年。然而责打终不能免,剥去陈静夫的裤子,打了一百竹板,打得破皮流血。陈静夫的娇惯脾气,戒尺没有打成,尚且记恨要图报复,况受了这般生平不曾受过的毒打,就能死心塌地地不转念头了吗?他的心计真灵活,一时又被他想出一个作弄的法子来了。

那时正在夏季,他家给张秀才新做了一床珠罗蚊帐,在未曾悬挂之前,他就预备了许多和糖一般的鸡屎,放在阳光里晒干,弄成极细的粉末。乘下人悬挂的时候,他暗地将那鸡屎粉末撒满在冷布帐顶上,真是人不知,鬼不晓。张秀才夜里上床去睡,初时还不觉着,及至睡了一觉醒来,身上微微地出了些汗。他是赤膊着睡,才觉得身上有些腻腻的,摸在手中,好像黏糊了什么黏液,往鼻端一嗅,竟是奇臭不堪,吓得慌忙爬起来。剔亮了油灯,照席上却没有什么似的,看身上,也看不出何等行迹来。但是嗅着仍臭得厉害,心里猜度是下人的脚不干不净,挂帐子的时候,脚底踏在席上,因此把席弄脏了。只得用水先将身上洗了,再用湿手巾揩抹席子,闹了好一会儿,方自以为干净了。只是乡下的蚊虫极多,张秀才揩抹席子的时候,撩开了帐门,自然钻进去了许多蚊子,不能不用扇子将蚊子赶出来。他这里拿扇赶蚊子,那帐顶上的鸡屎粉末,就和筛糠一般的,纷纷筛到了席子上。他一睡下去,身上因才洗了水,又劳动了,有些潮湿,一遇鸡屎粉,又觉得腻腻的起来,再用手摸着去嗅,仍是臭不可闻。暗想什么臭东西,这般揩抹不干净呢?他心里虽觉得奇怪,但还没想到是陈静夫作弄他,无可犹疑,仍得起来洗抹。如此爬起睡到,直闹到第四次,已是天光大亮了,才看出是从帐顶上筛下来的臭粉,既看了出来,便可断定是陈静夫干的玩意儿了。

这回张秀才恨入了骨髓,即时辞馆,无论陈家如何挽留,只当没有闻见,就从这日出了陈家的门,那些乡绅听得张秀才实行辞了馆,都争着延请,张秀才概行谢绝不就。有人问他为什么理由,张秀才道:“这陈静夫是生成有作恶之才,天性又十二分凉薄,想得到的,便做得到。他已经害死了一个业师,我教他四年,其不死在他手里,算是天幸,我辞了他家,再不和他见面,他不至再转我的念头,若是仍在他家附近教书,他心里必一时一刻也放我不下,非把我害死决不甘休。我自从见他嗾使洞狗咬死了人家的猫,我责备他,他丝毫没有愧悔,我就断定他是一个绝无天良的孩子。他年纪这么小,而胆有这么大,心有这么毒,还有什么事他干不出来呢?我躲避他,尚愁躲避不了,岂肯和他住在一块,你们瞧着吧,他将来年纪大了,不弄出灭族的祸事来,就是他陈家的万幸了,然他的自身,是绝不会有善终的。”

张秀才走后,陈静夫便找不着教他书的先生了。他不读书,就跟着一个姓何的老拳师练习拳棍。他天分极高,身体又与练习拳棍相近,何老拳师是湖南有名的好手,只因不大肯传徒弟,又不大和人往来,终年在家督率着儿子种田,连自己的儿子要学拳棍,他都不肯教给。他儿子问他为何不教,他说拳棍虽算不了一种什么难学的东西,然非赋有天才的,纵然用功练习,也没有大成的希望。我的本领,不拘男女老少,哪怕就是外国人,只要我承认他够得上传我本领,我宁肯一文钱不要,尽我所有的本领传给他;无奈我留心看了二三十年,没看见一个够得上的,虽也曾教过几个人,然都不成材,所以情愿将本领带到土里去,免得教出许多不成材的徒弟,在世上替我丢人。他儿见他这么说,只得不学了。

陈静夫久闻何老拳师的名,只不曾见过面,此时既没人教他的书,即独自跑到何老拳师家里,说出要学拳棍的意思来,何老拳师一见陈静夫的面,非常高兴道:“我的本领,可有传人了。”如是陈静夫就专心练习拳棍。仅练了一年多,寻常十多个汉子,非但不能近他的身,并一个一个的,都得躺下。他又欢喜招人打架,乡下的人,当面称他陈二少爷,背后都叫他陈二打手。他十四岁,就三瓦两舍地胡跑,寻着小户人家的姑娘嫂子开心,他年轻生得漂亮,家里又有钱,这类的事,只愁他不愿干,要干还怕不容易成功吗?他在外面,嫖得一塌糊涂,不知怎的,这风声传到他母亲耳里去了。

他母亲只有这一个儿子,如何不爱惜呢,便禁止他,不许他出外,夜间亲手封锁大门,必等陈静夫上床睡了,自己才睡。如此过了几夜,陈静夫哪里打熬得住,夜里假装睡着,等他母亲睡了,即悄悄地起来,大门没钥匙,是不能开的,后门外还有数尺高的围墙,墙上钉了无穷的倒挂刺,非有飞得起的本领跳不过去。又不敢把倒挂刺拔去,恐怕自己母亲知道。他家有个竹园,靠围墙生了几根南竹,他爬上了竹梢,两手握得牢牢的,将身躯往墙外一堕,竹子是软的,就堕过了墙外。他预备回来时要用,解下腰间的裤带,把竹梢牢缚在墙外的树上,他嫖到天将明的时候,归到缚竹梢的地方,解下来仍用双手握住竹梢,双足一蹬,身已悬空吊进竹园了。他母亲在睡里梦里哪能知道呢?

离陈家五六里路,有一个缸窑,为主的叫刘时青,是一个有名的痞棍,前三年在华容烧窑,姘识了那地方一个少女,拐逃回来,俨然成了夫妇,仍以烧窑为生活。陈静夫看上了那女子,不费什么气力就一弄成合,两边恋奸的热度都高到十分。刘时青好赌,常不在家歇宿,所以两人得遂心愿。然奸情事从来瞒不住人,况两人恋奸情热,刘时青又是痞棍出身,更加隐瞒不了。在刘时青这种人,对于一个没来历的老婆,原没有什么紧要,不过因见陈静夫是个有钱的少爷,想借此敲一注大竹杠,竹杠敲过之后,老婆就揭明让给陈静夫,也是可行的。刘时青既是这么一个主意,便拿了一把刀,趁陈静夫正和他老婆行奸的时候,破门进去捉奸,以为陈静夫绝不敢反抗。谁知陈静夫生性凶毒,听得破门的声音,已急忙披了衣服,打算从窗眼里逃出去,窗户关紧了,不曾打开,刘时青已举刀杀进房来了。

陈静夫料想逃不了,一回头,刘时青的刀已劈面砍来,陈静夫闪开身,一腿对准刘时青小腹踢去,登时跌倒在地。陈静夫不敢留恋,拔脚就跑,跑到外面一想,我刚才那一脚踢中了他的要害,不死还好,若是死了,我不要遭官司吗?好像他来捉奸没带外人,我何不回头去偷看一番,如果死了,我好打算,不要坐在家中,等到祸事临头才好。想罢,轻轻回到那窗户底下,即听得那女子,带着哭声呼唤刘时青,唤了好几声,不见刘时青答应,那女子已放声哭起来。陈静夫料是凶多吉少,不要命地跑回家,将母亲叫醒来,诉说了这回事。不待说,把他母亲吓得目定口呆,继之以痛哭,他倒劝慰道:“母亲,不用着急,这事没要紧,我即刻动身到云南去,如有什么事来,只说我已动身好几日了,他们又没有我打死人的证据,怕什么。不过我在家和他老婆对了面,就有些麻烦。”

他母亲无法,只得哭哭啼啼地点头依了他。陈静夫遂从这夜动身到云南去了。刘时青果是被踢死了,好在没有亲属,平日又是个无恶不作的人,没人替他出头告状。一桩这么大的案子,就由地保同几个常在地方给人和事的人,向陈家软取了五百银子,名为超拔费,实际朋分了完事。

陈静夫十五岁就亡命到云南,那时他父亲陈岱云在云南的官运甚是亨通,因和云贵总督有些渊源,得兼几处很阔的差事。陈静夫的仪表本来生得堂皇,文学虽不算好,然在十五六岁的少年里头,能赶得上他的,也不多见。陈岱云离家七八年,见自己儿子出落得这般人物,才得一十五岁,便能独自一个人从湖南跑到云南来。一班同僚的,都争着恭维陈岱云有子,说陈静夫将来必成大器。陈岱云心里的高兴,自不消说得。陈静夫住了几个月,终日闲着无事,纳闷不过,忽然想进教堂里去,学外国语言。那时正缺乏翻译人才,陈岱云当然许可。大凡天分高的人,无论学习什么都很容易。陈静夫跟着一个意国的教师,只学了两年英语,居然在云南成了第一等翻译,兼的差事比陈岱云还多。他生性是欢喜渔色的,十三四岁的时候,就已在长沙乡下嫖得一塌糊涂;于今有了十七八岁,在他已是色情狂热的时代了。手边又有的是钱,陈岱云因钟爱着他,不拘大小的事,都不肯拂逆他的意思。他在家乡有他的母亲拘管,尚且因奸闹出命案来;这时既是无拘无束,而嫖场里面应具的资格,又无不备具,比较十三四岁时,更充分了几倍,正好尽情嫖过十足,哪里有一些儿顾忌呢?

腾越有个中外驰名的女学生,姓周名素鹃,那时的芳龄才得一十八岁,真所谓玉精神、花模样。许多女同学,都说她是天仙化人,一个个都欢喜和她交谈,却一个个都不愿意和她同走,是何缘故呢?只因她生得太美,便是寻常也负着美名的学生,独自一个人在街上行走,能惹得一班人注意,表示欢迎;只一跟着这周素鹃同走,就相形见绌,一班人的眼里只看得见周素鹃,看不见这些负美名的同伴了。妙龄女子的虚荣心,并不因容貌美恶而有增减,哪怕这女子,本来生得很丑,而爱修饰的心,并不比生得美的女子减轻。有人当面恭维她生得美,她心里总是高兴的,何况平日本有人恭维,一和周素鹃同走,恭维的就变成讥嘲的了,那还有谁肯这么自讨没趣呢!

周素鹃不但容貌美到极处,在学校里的功课,也做得极好,英国话更说得娇柔清脆,如小鸟鸣春,所以她的声名在腾越的中、西人士,没一个不钦仰。人家背地里,替她取个绰号,叫作“喜神”,这绰号是怎么一个来由呢?因为不问是那一种人,虽在愁苦的时候,只要见着周素鹃的面,满腹的忧愁,自然会消灭得无影无踪;若是能听得周素鹃唱一曲歌,或谈几句话,或开一回笑口,过了三四日,回想起来,还觉得异常愉快,因此大家便恭上这“喜神”两字的尊号。

周素鹃也自觉不负这个美名,她有玻璃翠的小印方,上面就镌了一个“喜”字,即平日和至好的女友通信,信尾也是签一个“喜”字。周素鹃的学校里,有个教英文的教员,姓苏名中理,十二岁就跟着自己父亲到美国经商,在美国十几年。回国后,就在周素鹃读书的那个学校里教英文,也是一个飘逸后生,见了周素鹃这种绝世姿容,绝顶天分,如何能禁止自己,不发生爱恋的念头呢?但是苏中理虽极爱周素鹃,周素鹃却不爱苏中理,不过周素鹃的性质温柔,从来不曾见过她有疾言厉色的时候,哪怕她十分不欢喜这人,然见了这人的面,仍是和颜悦色地跟这人谈话,人家就对她有轻薄无礼的举动,她也只低头避开,从不与人以不堪的声色。苏中理是教她英文的老师,自不能不稍存些儿身份,过于轻薄的表情,有些施展不出。就是周素鹃,于不爱恋的当中,也不能不表示相当的敬意,所以虽是由苏中理片面地发生爱恋,相处两年多,仍能维持师弟的情感,不至于决裂。

周素鹃的家和陈静夫的家是比邻而居的,两家的花园更只隔一堵砖墙。周家有一座楼,紧接着花园,楼上一带走廊,朝着陈家的花园。陈静夫来腾越不久,就闻得周素鹃的芳名,并知道相离咫尺,只因听得人说周素鹃的性情学问,料知不能作寻常荡妇勾引,必得入一回活地狱,下一番死功夫,才有遂心的希望。怎奈周素鹃在学校里的时候居多,便是礼拜日归家,也不容易会面,即有时偶然遇着,却又苦于没有谈话的机缘。也不知费了多少心力,才买通周家一个老妈,探得了周素鹃的卧室,是在靠花园的那座楼上。只是想要这老妈去通殷勤,任凭给老妈多少钱,老妈都推辞说做不到。陈静夫想不出勾引的门路,只得托人直向自己父亲说,求遣人去周家作合。陈岱云凡事都顺从儿子,这种婚姻大事,周素鹃又是腾越首屈一指的好女子,自然一口就承认儿子的要求,当下托了腾越一个富绅,去周家说媒。

周素鹃的父亲周仁爵,是一个吏部主事,大太太过了四十岁,还没有生育,讨了三个姨太太,周素鹃是二姨太生的,大姨太生了一个儿子,到法国留学去了。二姨太最得周仁爵的宠爱,家里的财政权,全在二姨太手里。这时周仁爵的年纪,已有了六十五岁,二姨太才有三十四岁,十四岁的时候嫁给周仁爵做妾,十六岁就生了周素鹃。二姨太的性质,最是贪婪无厌,经理家务数年,已私下积储了不少的银钱。但她的贪心仍是不足,有许多人来她家替周素鹃作合的,都是为聘礼谈不妥协,不能成功。周仁爵老昧糊涂,生性又非常柔懦,一些儿不能做主,苏中理也曾托人来说过,二姨太因听说是个当英文教员的,逆料纵阔也有限,所以竟不作理会。这回陈岱云托来做媒的,既是腾越的富绅,而陈家父子又都现干着很阔的差事。富绅一向周仁爵提说,周仁爵就料知二姨太这番决不会拒绝,欣然拿着富绅的话,入内和二姨太说。二姨太听了陈静夫的年龄职务及陈岱云的身份,果然答应有商量的余地。富绅来回说了几次,已说妥了五千两的聘礼,八金八玉下定。只因陈静夫知道周素鹃爱翠玉,要极力讨好,八件玉器,都想选办透水绿的,一时不容易办齐,把订婚的时期,拖延下来了。周素鹃见已许了人家,便不去学校里上课,恐怕在路上撞见未婚丈夫,面上难为情。

苏中理听得这消息,和掉在冷水里面一般,积了二年多的单边恋爱,一旦断绝了希望,心里如何能甘呢?虽说曾托人向周家说合碰了钉子,但苏中理心想男女的恋爱,只要双方本人愿意,父母是禁止不了的。周素鹃对他并没有表示过拒绝的意思,以为精诚贯金石,迟早总有成功的希望,这么一来,简直把二年多至诚的成绩,抛向东洋大海了。越想越伤心,越气愤不过,把担任学校里的英文课也辞了职,一心一意地想方法去破坏。苏中理虽不及陈家豪富,却并不贫寒,运动人去破坏的费用,也还拿得出。打听得陈家尚不曾下定,苏中理趁这时候,辗转运动了一个与周家有关系的女人,到周家见着二姨太贺喜道:“听说二小姐许定了姑爷,特来贺喜,但不知许的是哪一家?姑爷的人物,想必是人间无两的,方能配得上小姐呢。”二姨太因这头亲事定得很得意,便将陈家的门第对这女人说了,这女人笑道:“好可是真好,只可惜陈府的原籍太远了些儿,太太就只这一位小姐,平日宝贝也似的抱在怀里,这一出了阁,将来陈府回原籍去了,太太想见小姐一面,只怕要将两眼望穿还不见得能来呢。”

二姨太一听这话,心里顿时翻悔起来,连忙对周仁爵说道:“陈家的亲事,幸得不曾下定,我只这一个女儿,不能嫁到天涯海角里去,我将来临死要见我女儿一面,都不能够。你就去和媒人说,陈家就送我一万两银子聘礼,我也不愿意把女儿卖掉!”周仁爵吃了一惊道:“这事木已成舟,怎么能翻悔咧!陈家是湖南人,你又不是才知道,如何不早说,人家不骂我们寻开心吗?”二姨太生气道:“谁寻开心?我的女儿,不嫁只由得我,你要巴结陈家,你去养一个女儿给他家吧。”周仁爵见姨太太生气,不敢再往下说了,只得老着面孔,亲到媒人家退信,媒人也只得照话回复陈家。这么一来,却又把陈静夫掉在冷水里面了,伤心气愤的程度,比苏中理还来得厉害。陈岱云知道既经回绝了,无可补救,一面劝自己儿子不要焦急,一面托人物色好女子,给儿子成亲。

事情已经过了好几月,不知怎的被陈静夫打听着苏中理破坏的情形了,一时恨苏中理入骨,探明了苏中理的住处,带了一把七寸长的匕首,匕首上面涂满了白蜡。这时正是八月,天气还很炎热,陈静夫日夜守着苏中理住所附近,等候苏中理。这日黄昏时候,苏中理穿着白洋服,从家中出来。陈静夫走上前,出其不意地一匕首刺入胸膛,并不将匕首拔出来,撒手就走。说也奇怪,匕首上面涂有白蜡,刺到人身上,不拔出来,不会倒,不会死,不会说话,不会出血,只要一拔出来,便立时倒地死了,然血仍是出得不多。陈静夫用这法子,是预备在白天里,路上遇着苏中理,一匕首刺中要害,拉着苏中理的手,急走到无人之处,方将匕首拔出来,免得苏中理受刺后,能对人说出凶手的模样。等了几日没遇着,这日又凑巧在黄昏时候,所以刺了就跑。

苏中理没留意,不曾看出陈静夫,前胸受了刀伤,知道不好,便回身向家里跑,旋用手拔刀,哪里拔得动呢。原来刀陷肉中,若是刀上没有血槽,就很不容易拔出。匕首上原有血槽的,只因被白蜡涂满了,刺进去的时候,白蜡被肉挤出外面,封了血口,里面没有空气,苏中理又是受了重伤的人,哪有这么大的气力,拔得出来咧。直跑回家中,张口待叫喊,不能发声,他家里的人,不知他为什么才出外,又转来了。见他用手指着前胸,大家看见刀把,才吓得什么似的,连忙用力拔出。这刀一离肉,苏中理随着大叫了一声哎哟,仰后便倒,大家再看,已是断气了。他家里人都不知道苏中理破坏陈静夫婚姻的事,无从推测是陈静夫刺的,虽然报官相验,悬赏缉拿凶手,谁也不疑心陈静夫有这么狠毒,有这般身手。便是知子莫若父的陈岱云,都直到死了,还不曾察觉。若不是陈静夫回湖南之后,亲口向我和几个小时的朋友说出来,苏中理死在谁人手里,恐怕到底没第二个人知道。

陈静夫既报了这破坏婚姻的仇恨,不久就娶了媳妇。他生性好动,忽然想练习骑马,就买了一匹很会跑的,每日早起骑着在外面,驰骋一两点钟。腾越有一处大草坪,是法国人的跑马场,从来禁止中国人进里面去跑马。陈静夫一来素性骄慢,虽在腾越当翻译,却不大瞧得起外国人;二来仗着自己能说英国话,不怕西洋人来干涉,自信有能力对付,竟骑着那匹善跑的马,到那草坪里去兜圈子。草坪既是私人的产业,不得主人许可,这理怎说得过去,怎能免得了受人干涉。陈静夫才跑了两个圈子,即有一个西崽跑来,扬手教陈静夫出去。陈静夫因有一次曾受过一回西崽的气,从那次以后,心里就痛恨西崽,凡是当西崽的见了他,他总没有好脸嘴对待。他正跑圈子跑得高兴,西崽对他扬手,他只当没有看见。西崽也不知陈静夫是谁,又见穿的是中国衣服,凡是当西崽的两只眼睛,都只认得西洋衣服,见穿西服的来了,便不是主人,他也一般地恭顺,骂他不敢开口,打他不敢回手,比对他父母孝顺百倍。一见中国衣服的,那种瞧不起人的神情,比他的主人对待中国人,还要厉害百倍。所以西洋人最喜用中国人做仆役,即是利用这一点劣根性,说起来真教人伤心。

陈静夫既穿了这不讨好的中国衣服,复不听西崽的命令,开口就骂将起来。陈静夫也随口回骂了几句,西崽只服西洋人打骂,何尝听过中国人的骂声呢?登时气得暴跳,料想中国人便有天大的胆,也不敢和他抵抗,立刻跑回他主人家里,这时他主人出去了,他想打中国人,算不了一回事,用不着请主人的示。当下拖了一根他主人的长马鞭,翻身跑到草坪来,一看该打的中国人还只管骑着马来回的跑。他举着长鞭,带骂带赶,两条腿的人,追赶四条腿的马,本来追赶不上,奈陈静夫有意寻这西崽开心,故意勒缓缰,不疾不徐的,总使西崽相离不远,跑得西崽满头是汗,口里无话不骂出来,骂得陈静夫性起,一把勒住了马,回头问道:“你骂的是谁呢?”西崽哪有好气,拿鞭子指着陈静夫骂道:“骂的就是你这狗jiba造的忘八蛋。”

西崽口里骂着,手中的鞭子已劈头扑了下来。陈静夫岂能忍受这般无礼,一手撩开马鞭,带转马头,伸手捞着西崽的西式头发,两腿将马一夹,提小鸡似的,提着西崽一鞭冲到野外无人之处。先将西崽掼在地下,自己才跳下马来,用脚踏住西崽,解下笼头绳来,拣了一棵大树,把西崽捆在树上。寻西崽的长鞭,已不知在什么地方丢了,举起自己的短鞭,浑身抽了个无数。西崽先还哭着求饶,后来发声不出,已奄奄待毙了。陈静夫觉得非常痛快,指着西崽的脸,尽情责骂了一顿,才从容上马回家。

这西崽仗着西洋人的势,半生欺负中国人,这回算遇着对手了。从上午九点钟时候被捆,直到下午三点多钟,方有过路的行人替他解了绳索,送他回到西洋人家里。西洋人正着急不知这西崽到哪里去了,见这般狼狈的情形回来,问明了缘由,这还了得,一面送西崽去医院里治伤,一面侦察行凶的人。很容易,不到几日,就查出是陈岱云的儿子陈静夫干的事。也是合该陈岱云倒霉,马鞭本来不会打死人的,只因西崽追赶陈静夫的时候,带跑带骂,累出一身大汗,内部已受了伤损;又被陈静夫提着头发,拖死鸡一般地拖了好几里路,再加上一顿饱打和整日的捆缚,几方面夹攻,如何能不死?这西崽一死,事就糟到没有办法了。西洋人亲自见着云贵总督,指名要陈静夫偿命。陈岱云一得着这信息,即时急得呕血,也只得几日,就跟着西崽一路去了,还亏了许多同僚的帮忙,料理后事。

陈静夫独自逃到四川,辛亥年托庇在国民党旗帜的底下,才敢回湖南。但是他狠毒的声名,越弄越大,既没人肯推戴他做长官,也没人敢收容他做属员,他在云南、四川的时候,又吸上了鸦片烟。

壬子年,谭延闿做湖南的督军,禁烟极是认真,拿着了烟犯,实行枪毙。他不敢明吸,又不能不吸,偷着吸的若被搜出烟具,也一般地要枪毙。他拿他那一副天赋的绝顶聪明,竟想出一个绝妙的吸烟方法来。他的烟枪,是一根大拇指粗六寸长的竹筒,下端留一个节,靠前半寸远,钻一个小窟窿,不吸的时候,用铁丝做两个圈,钉在壁上,将竹筒套在圈里,有窟窿的这面,朝着壁上,插一枝鸡毛帚在筒口内,随便谁人看去,必以为是插鸡毛帚的筒。他的烟灯,就是一只酒杯,用蛋壳做灯罩,吸完便不要了。他放烟膏的所在,更是神妙。他家养了一条哈巴狗,狗颈上系了一个铜铃,他教铜匠造一个烟膏盒,形式和铜铃一般无二,盖上是螺旋纹,不至把烟膏倾出来,和真铜铃一块儿系在哈巴狗颈上。那条哈巴狗,他教得很灵,他要吸烟的时候,哈巴狗就跳到床上,伏着不动。他并不取下来,就从狗颈上,一口一口地烧着吸。一有外人进来,哈巴狗自知道跑开。因他有这么巧的吸法,湖南拿烟犯的,始终拿不着他的凭据。然越是拿不着,越是要拿他,后来竟要拿他去抽验。他有大瘾的人,如何敢去抽验呢,没法只得脱离湖南。但是那时的烟禁,各省都差不多,打听得长春是一个大烟子窝,就一溜烟到了长春。他父子在云南的宦囊所积,因西崽的案子,他父亲死了,他只身逃了出来,财产都充作赔偿西崽款子,一文不曾带到家乡。他母亲虽尚守着一部分财产,然当时发生了一种国民捐,专敲做过清朝官吏的竹杠。陈家产业,被敲去了十之七八,剩下来的,他母亲要留着养老,没有给他用。他在长春,鸦片虽能明目张胆地吸,只是哪有钱去交换呢?吸少了不抵瘾,就找着外国人打吗啡针,后来打得两膀的皮肉都腐坏了,实在活着不耐烦了,弄了一杯硝酸水,一口吞下去,算是抵偿了“倒脚板”先生和苏中理一干人的命。

《快活》第24、26、2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