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法师的魔术既有那么好,膂力更是绝伦,时常一个人到深山穷谷中打虎。他打虎的法子完全不与那些猎户相同,他照例带一把六十斤重的钢叉,一条大布手巾。遇了虎的时候,他左手执定钢叉,向虎立着,口中喊道:“张三来此比武。”
却是奇怪,那虎一听蓝法师的呼唤,立时收敛了威猛之气,从容走到钢叉面前,将两只利爪朝叉尖上一扑,呼的一口喷蓝法师一脸唾沫。蓝法师的右手已握着大帛手巾准备,唾沫一着脸,忙用手巾揩去,随将手巾往腰里一纳,腾出手来倒握着叉柄,左手一下,右手一上,猛力翻将过去,虎的两只前爪既扑在叉的两边小枝上,又是这么一翻,虎的身躯必也跟着仰翻在地。正枝的叉尖乘势点到了虎的咽喉,只略略刺下,虎即就毙,不能动弹了。
有时遇着很凶狡的虎,一下刺不着,仍照着这次的样,从新喊张三来比武,同样不改变地又来一回,第二次就没有刺不着的了。据说蓝法师在十年之中陆续所杀的虎,已差不多一百只了,都是用这个法子杀死的,从来不曾杀过第三叉。
苗峒里也有许多苗子当猎户,他们苗子猎户没有像蓝法师这个样子的,十成之中有五成是用毒药的小弩箭,那种毒药极猛烈无比,真是见血封喉。各人用的都是各人自制的,没有得购买,制法各人不同。
最厉害的毒药是用几种极毒的草和从卢蜂尾针上螫出来的毒水。卢蜂比黄蜂大三四倍,螫在不关紧要的地方,都能使人立刻昏倒,肿痛到十天半月还不能全好。若是这人接连被三只卢蜂螫了,纵有药解救,不至送了性命,然这人从此以后皮肤病是到死不能医好的。这就可见得那尾针上出来的毒水毒得很厉害了。
但是既有这么毒,又有谁肯拼着性命去捉住卢蜂,取出那水来应用呢?并且一只卢蜂能有多少水,更如何能取得下来呢?这不是理想之谈吗。不然不然,凡有这理想,便许有这事实。
苗子取这种毒水的方法,说出来甚是平常,卢蜂和黄蜂的性质有些区别,黄蜂的窠巢不是在树枝上,便是在人家房檐下,若要取黄蜂尾针上的毒水,倒不容易。卢蜂窠都是在山上的土窟窿内,每窠比蜜蜂还多几倍。苗子要取这毒水,终日在山里寻觅蜂窠,寻着了的时候,却不去惊动它,做一个记号在窠旁边,等到没有月光的黑夜,身上穿着很厚的棉衣,头脸手脚都遮护好了,仅留一对眼睛戴上眼镜,在眼镜未来中国以前,听说是用两片琉璃皮。早就预备好了数十个猪尿泡吹得圆鼓鼓的,前胸后背腰间足上全系满了猪尿泡,手中拿一个竹缆子火把,走到卢蜂窠跟前,将火把几扬。
卢蜂拥护蜂王比蜜蜂、黄蜂还要忠勇,一见火把,只道是来侵害蜂王的,全体飞出窠来,围绕着这人乱蜇,火把不熄,蜇也不住,这人立着不动,直待身上的猪尿泡被蜇的次数太多,渐渐地泄了气鼓不起来了,才丢下火把,悄悄跑回家中,将尿泡中的毒水一滴一点地积了起来,是这般弄了十次八次,即够这人一生的使用了。这种毒药弩射在猛兽身上,行不到一百步就死,所以用得最多。
有二成用拦路网,网是拿丝绳织成的,制的方法和样子都极简单,然不论什么猛兽,一到了网底下便莫想脱逃网的。大小不过见方两丈,网眼有酒杯粗细,网的两边缚在两根茶碗粗的杉木上,把杉木斜斜地竖着网中间,缚一只小猪或小羊小狗,都使得离地尺多高,猛兽来到切近,眼里只看见猪,哪里知道这猪是不能动的呢。一口将猪吃了,自然拖着就走,这中间一拖两边斜竖着的杉木便扑地倒了下来,那网就跟着覆在猛兽身上了。
猛兽到这时候无有不惊得乱窜的,这网却是软的两边又有木条压住了,越是乱窜越缠绊了四脚,有时奋力往上一跃,就更被包围得不能出来了。因两根杉木原在两边,网才能平覆在地下,猛兽从网中间往上一跃,两根杉木不跟着这一跃合并作一块儿吗。只要是这么连跃带蹿三五回,猛兽的四条腿必被缠得缩作一团,听凭人来处置,没丝毫反抗的余地了。
还有三成使用一种叫铁锚的。苗峒里出产南竹,最大的有水桶般粗细,长到六七丈,苗子拣选最长大的砍下来,去了枝叶,在深山虎豹多的地方掘一个四五尺深的窟窿,把南竹插在窟窿里,周围用石块筑紧,使攀摇不动,然后拿绳缚住竹梢用力拉扯下来,弯得和弓一样,地下再钉一个尺来高的木桩,竹梢上的绳索扣住在木桩上,尾便是一大束牛筋线(即弹木棉的弦线,最坚牢耐用),一根牛筋线上拴一副铁锚。
铁锚的制法是用两块瓢形的钢铁合拢来,相交的所在安着弹簧似的铁丝,缘边都是很锋利的,锯齿张开和狮子口一般,安设在草地上,猛兽的蹄爪一踏在上面,即时合拢起来将蹄爪牢牢地啮住,再也脱不出来。兽一踏中了铁锚,也是拼命乱窜,一牵发了木桩上的绳索,那弯弓般的南竹久屈思伸,其所有的弹力向半空中弹去,不论有多重的兽,也得弹起来,如鱼上钩悬在半空中,四面不着边际,除狂吼大叫而外,什么本领也施展不出。猎户见虎豹上了钩,并不去睬它,由它在半空中吼叫,等过三四日,只剩得奄奄一息了,才放了下来。这种铁锚,苗峒里的猎户每家必安设三五处。
一日,有一处铁锚钓着一只极大的白额虎,猎户照例不去睬它,那白额虎吼了半日,忽然没有声息了,猎户觉得诧异,思量这么大的虎,至少也要吼几日才没气力,吼不出了,怎么只半日就不作声了呢?跑到铁锚前一看,哪里还有什么白额虎,仅有五六寸长的一段前脚还被啮在铁锚的锯齿里面,连忙取下来细看,原来那白额虎自己咬断了被啮的脚,掉下地来跑了。
从此以后,那附近十来里时常有人被虎咬死了或咬伤了,据咬伤了的人说是一只三条腿的白额虎。许多猎户得了这种消息,大家都带了猎具上山,想打死这虎,打了一个多月,虎不曾打着,打虎的倒被虎伤了几个,死了几个。如是异口同声地说是一只神虎,不敢再打了。
只是猎户虽不打虎了,虎咬人却更加厉害,被咬死了人的家里实在痛恨不过,几十家联合起来,计议对付的法子,其中便有人说蓝法师如何会一人打虎,唯有去请他出来,才能收服这神虎,计议停当就备了些礼物,一同来到蓝法师家里,备述了三脚虎厉害情形,并说了来意。
蓝法师道:“我平日出外打虎,皆须在祖师前请示,准我去才去,你们的话我已明白了,且等我请过示再说。”蓝法师从来请示不准的次数很少,而这回请示打卦竟是不准,只得回绝众人不去,众人怎么肯依呢,再四地哀求,差不多都要下跪了。
蓝法师又求了一会儿,祖师仍是不准,蓝法师指着卦,给众人看道:“不是我推诿不去,我若不听祖师的话,就有性命之忧,这打虎不是当耍的事。”众人都着急,不知要如何方得祖师准卦。
大家正在为难的时候,忽然听得对面山尖上有虎啸的声音,不由得皆相顾失色。蓝法师也听得那啸声,正待起身,只见自己的徒弟从外面跑进来说道:“一只三条腿的白额虎坐在对面山上朝着这里叫。”蓝法师拔地跳了起来,一手从神龛内把祖师像拖下,解开前胸衣扣,纳入怀中,左手执叉,右手握了手巾往外便走,走到门外回头向徒弟道:“拿板斧随我来。”徒弟忙拖了板斧,跟在后面。
蓝法师跑到山上,照例喊张三来比武,那虎从容将一只前脚扑上叉尖,也照例喷一口唾沫。抽退了叉,翻了一个空,蓝法师又把叉竖起,一连翻了三次,都没把虎翻下,倒被虎一口衔住钢叉,丢出几丈以外。徒弟见师父没了叉,急递上板斧,蓝法师接着和虎斗了几转,又被虎衔丢了。蓝法师披散头发倒竖在地下,那虎立在旁边睁眼望着,身上的斑毛渐渐地湿了,和掉在水里一般,一会儿就伏着不动了。
蓝法师立起身,折了一根树枝,赶羊似的将虎赶回家中,交给徒弟道:“把皮剥下来。”众人看蓝法师的衣也通身汗透了。蓝法师进房安放了祖师像,换了衣服出来,看徒弟剥虎皮已剥到一半了,蓝法师才走近跟前,那虎忽然蹦了起来,一爪抓在蓝法师左臂上,蓝法师没提防竟抓破了一大块皮肉,从此不能执叉打虎了。虎抓过一爪,仍倒在剥凳上,并不曾活转来。
蓝法师计算生平打的虎,刚刚打了一百只。
《星期》第36号民国十一年(1922)11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