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朱镇岳独自坐在山中,等候那只大马猴。约莫等了一个时辰,只是不见一些儿动静。他年少性急,唯恐那猴儿今夜不来,便是白费心机,空劳精神。

等到心焦气躁,就在那棵捆包袱的大树底下,提了一口气,即涌身上了树颠。手搭凉棚,遮住了照眼的月光,竭尽目力,朝西对狮子峰那条路上望去。烟雾朦胧,也辨不出有无兽类行走,渐渐将眼光移在近处,想看师父藏在什么地方,寻了半晌,也不曾寻着。猛然想起师父平日传授,绿林中空谷传音的法子来,不觉暗喜道:“我又没生着田师伯的夜眼,这夜间能看得见多远呢?并且听说那猴儿,生成遍身漆黑的毛,更是难得看见。我若将耳朵贴在地下,去听它的脚音,在这万籁俱寂的时候,至少也可听到一两里路。”随想,随跃下地来,看了看山势高低,拣了一处没有阻遏西来音浪的地方,伏身下去,贴耳细听。许多猎户呼吸之声,都一一听得分明。

伏不到一刻工夫,即有一种极细碎的脚音,渐响渐进了。那脚音一入耳,不待思索,便能断定是一只大猴儿,因为又轻又快。有时是四脚落地,有时是两脚落地;有时跑一会儿,又停了;有时向前跑几步,又折转身向后跑几步,仍然回身前跑。兽类中唯有猴子是这么宗旨不定地乱跑。

朱镇岳虽则伏下,以耳贴地,两眼却仍是不转睛地盯住西方路上,随着那不定的脚音望去,估料必已在半里之内了,两眼更不肯略瞬一瞬。忽然觉得有一件雪也似白的东西触眼,初疑是两眼望久了发花,急忙揉了几揉,仔细凝注。那件白东西,竟直向自己眼前走了来,只是相离尚远,看不十分明白。然照那行步的态度去推测,确是一只大马猴。便是听了那脚音,也确是从那白东西的处所,发出来的。心里就不免怀疑道:“怎的师父和那些猎户,都说那猴是漆黑的,这里又是一只白的,难道有两只吗?漆黑和雪白是极容易辨别的,不应这么多的眼睛,连毛色都看不出来。若是真有两只,倒好耍了。可以拿到家中,用铁链条锁着,好好地圈养起来;一牝一牡,将来生出几个小猴子,不是很好的玩意儿吗?”

朱镇岳是小孩儿脾气,越想越得意,眼见那白东西走得很快,看看相离不过二十来丈了,正伸手拔出剑来,偶一瞬眼,却不见一些儿踪影了。急得朱镇岳不住地揉眼,猫儿捕耗子一般地两边张望。再听那脚音,更响得切近了,不由得暗恨道:“你这孽畜,难道会障眼法?怎么听得着声音,见不着形影呢?”一面想,一面跟着它脚音,定睛一看。

这番可被他看见了,原来那马猴遍体的毛,都是漆黑,就只胸前一大块雪白的。竖着身体行走时,对面能看得见;四脚落地的时候,便谁也看不出了。黑毛在夜间不容易见着,它刚才因是立起身子走,所以朱镇岳远远地就望见一件白东西。及走到面前,忽改了用四脚走。朱镇岳所注意是白的,不到十分切近,怎能看得着漆黑的兽来?当下朱镇岳见那猴子,打自己所伏地方的下面经过,相隔不及一丈,恐立起身来,把它惊跑了不好,就在地下,用两手一按,两脚尖一垫,对准那猴子,掣电相似的,凭空飞扑下去。

因存心要活捉了,带归家喂养,不肯用剑去杀。这一扑下去,不偏不倚,正扑在猴子身上。猴子也真快,朱镇岳还不曾扑到它身,它已知道逃跑不了,急仰天躺下,四脚朝天,预备抵抗。这是猴子最厉害的本领,因为它后脚的效用,和前脚差不多,立起来和人斗,后脚得踏在地下,不能拿人;所以猴子无论和什么兽类相角,一到危急的时候,总仰天躺下。并且猴子的背脊躺在地下,生成如磨心一般,前后左右旋转自如,最便于角斗,百兽都弄它不过。

朱镇岳哪里知道?自以为这一下,必将猴子按住了,谁知身躯才着落在猴子的脚上,猛觉得胸前一动,“喳”的一声,外衣已被撕破,手中的剑也同时被夺,脱离了手心。亏得有软甲护身,胸前方没受伤损。朱镇岳大惊失色,此时也就顾不得要活捉了,两手适靠近猴子的两条后腿,抓住就向两边用力一撕;只听得猴子大叫一声,已连腰带腹,撕作两半个,心肝五脏都流了出来。朱镇岳一手握着一半说道:“可惜,可惜!你却不能怪我,我原是想将你活捉,带回家养着好玩的。只怪你自己不好,抢了我的剑,又撕破我的衣,不由我不生气。”

朱镇岳正在自言自语,雪门和尚已飞奔前来,见朱镇岳已将猴子撕开,才放下一颗心说道:“我在前面守着,见这东西走过没一会儿,我一听声响不对,料知是你不听我的话,不等它落网回头,就动起手来了。委实放心不下,所以跑来看看,果是你这孩子不听话。你看,你的剑还在它手上,你说险也不险?你身上外衣都撕破了,若不仗着这副软甲,只怕你的前胸已被它裂开了呢,还有给你动手撕它的工夫吗?我教你等它落网回头,方动手杀它,岂是胡乱说着玩的?自然有些道理在内。幸喜这猴子撕着你的上身,若抓在软甲遮护不到的地方,说不定你此时已成了它这个样子,那还了得!你以后若再不听我的言语,我可真要恼你了。”

朱镇岳被和尚责备得面红耳赤,半晌低头不语,心里仍是可惜不曾将猴子活捉得,把两手提着的两个半边猴子掼在地下。雪门和尚弯腰去猴子手中取剑,尚是握得牢牢的,拨开猴子的五指,才取了下来,亲手插入朱镇岳剑鞘之内。

师徒二人在这里说话,和猴子被撕裂时的叫声,众猎人都已听得了,只想不到已被朱镇岳撕开了。王长胜教各人仍紧守机网,独自提枪到这里来探看。雪门和尚已呼着王施主说道:“我徒弟已替你把案子办活了,淫猴已被裂成两半个,你将去消差吧。”

王长胜一见,喜出望外,正待道谢,并问朱镇岳撕裂猴子时的情形,猛听得后面山坡里,有人大喊“哎哟”一声,接着喊道:“痛杀我了!”三人同时都吃了一惊,王长胜便顾不得和师徒二人谈话,掉转身向后就跑。

雪门和尚向朱镇岳道:“不知又出了什么乱子,我们也去看看。”朱镇岳指着地下道:“这东西掼在这里,没要紧么?”和尚笑道:“有何要紧,难道还愁它逃了不成?”朱镇岳听说,即提步往前走。和尚道:“且慢!你就是这么走吗?”朱镇岳怔了一怔,问道:“不这么走,要怎么走?”和尚笑道:“就这么走,只怕走到明日,仍得倒回这里来,你的包袱不要了吗?”朱镇岳才连“啊”了两声道:“弟子真糊涂了。”随上树解下包袱,跟着和尚来到张网的地方。见一个人都没有了,不觉诧异起来。

朱镇岳道:“替他们杀了猴子,他们倒都跑了,真不是些好人。”和尚道:“他们哪得就跑?必是出了什么乱子。刚才不是有人叫‘哎哟’吗?”和尚旋说旋四处张望,已听得左侧山坡里有人说话,于是师徒二人就向山坡里走来,只见众猎户都在那里。

原来那个公差,同众猎户守候机网,忽然一阵腹痛,就跑到山坡里去出恭。这山坡里装了药弩,公差屎急了,便不曾留神装弩的记号。和他同守一处的猎人,以为药弩是公差同在一块儿装的,知道记号,并且大家都在屏声绝息地守着机网,唯恐有声音给猴子听了,不进网来,因此不敢发声,叫公差注意药弩。公差一脚误触了弩机,但闻“嗖”的一声,一箭正射在小腹上。公差因是急于出恭,边走已边将裤头褪下,小腹露在外面,一箭射来,连可以挡格的一层布都没有。猎户所用药弩,极毒无比,是用卢蜂(形似黄蜂,比黄蜂大三四倍,螫人极痛,蜇至三下能使人昏迷)螫人的时候,尾针上所发出的那种毒水和几样异常厉害的毒草熬炼成膏,敷在箭上。无论有多凶猛的异兽,一中上这种毒箭,就得立时昏倒,通体麻木得失了知觉。

且慢!看小说诸公看到这里,心里必要怀疑,卢蜂尾针上的毒水,虽是毒得厉害,但如何能取得出来呢?终不成把卢蜂捉来,一只一只地从它尾针上,挤出毒水来?也不能把卢蜂破开,捏出水来应用。并且卢蜂既蜇人如此厉害,又有谁敢去捉它呢?这不纯是一种理想,是不能见诸事实的荒唐话吗?哈哈,在下从前也有这种怀疑,谁知世间的万般物事,只要人类有用得着它的地方,就自然会有弄得着它的法子想出来。哪怕就要舍却性命去取办,也是有人愿意去牺牲的,何况这取卢蜂的毒水,并没有性命的危险。按照他们猎户想出的这个法子,确是妙不可言。

他们预备许多猪尿泡,吹起来,身上穿着棉衣服,头脸手脚都遮护好了,只留一双眼,还戴上眼镜,将许多吹起的猪尿泡系了一满身,两手也抓着好几个。白天寻着卢蜂的窝,等夜间带上一个小火把,跑到窝跟前,将火把扬上几扬。卢蜂是最忠心拥护蜂王的,见有火来,只道是来烧它王的,大家一齐飞了出来,拼命向拿火把的人乱螫。这人通身是气泡,卢蜂的毒水,点滴螫进气泡之内,火把不灭,总得围着螫个不了。直等到身上所有气泡,都被螫得泄了气,不鼓起来了,才丢了火把,悄悄地离开。归家将气泡中的毒水,聚作一处,每一次所得不过几分。积聚数年之久,才可和合几种毒草,炼成膏药,所谓见血封喉的药箭。

当下那公差既误中了这种毒箭,只叫了一声“哎哟”,说了一句“痛杀我了”,便倒下地来,人事不省。众猎户赶来一看,都慌了手脚。因为他们制造这种毒箭,是装在深山穷谷之中,杀猛兽的,并没有解救的药。明知道这毒箭上身,不到一个对时必得身死;这公差若是死了,他们如何能脱得了干系哩?因此大家面面相觑,没有方法。

雪门和尚和朱镇岳来到了跟前,问了缘由。朱镇岳道:“这囚头本来早就该死了,白天若不是师父拉住他,已死在前面山下了,该死的始终免不了。”

雪门和尚不乐道:“岳儿,这不成话。他当公差的,不是有学问、有身份的人,你怎的和他一般见识,认真与他较量?并且他此刻误中了毒箭,性命只在呼吸,你应该怜惜他,才是人情,有什么深仇旧恨,他遭了这种惨祸,你心里都不能解开?你于今虽是年轻,但已在我门下成了剑客,总要时时存在一丝仁慈之念,不问人家待你如何,你总始终是要以忠恕待人的。”朱镇岳听了,心中顿觉愧悔。

雪门和尚走近公差面前一看,只见蜷伏做一团,看不见伤处的情形。王长胜此时已敲着火镰,烧燃了一束很长大的竹缆子火把,照着公差。和尚向众猎户说道:“你们把他的身躯扶正,让我看看伤痕,或许还救得活他,也未可知。”

王长胜道:“多谢老师父,我看用不着费神了,我家这种毒箭,从来是没有解药的。”

和尚笑道:“只因你没有解药,才轮到我来救。若你有解药,不早已救活过来了吗?”

朱镇岳受了他师父一顿责备,知道是自己错了。此时听得师父教猎户将公差扶正,连忙走过来,弯腰一手扶着公差的肩膊,一手按着大腿,慢慢地掀转来,仰天睡着。和尚放下禅杖,接过王长胜手中的火把,照那伤处。正在肚脐旁边,青肿了一块,有茶碗般大。弩箭已拔了出来,伤口流出一点儿黑血,伸手在胸前摸了一摸,不觉得动了。和尚摇了摇头,随跪下一脚,一手支在地下,用耳贴在公差的心窝,听了一会儿,立起来说道:“还好,大概不至于送了性命,不过必须养十天半月,方能复原。”说时,将手中火把递给朱镇岳道:“你照着伤处,我好给他敷药。”遂从腰间取出一个小包裹,就地下解开来。有十多个小瓷瓶,和尚拣了一个,拔去塞子,倾了些猩红的药粉在伤口上;又换了一个瓷瓶,倾出一粒粟米大的丹丸,扭头问王长胜道:“你们带了水来没有?”

王长胜道:“我们只带了两瓶白酒,要水离这里不远,有一股山泉,即时可以去取来。”

和尚笑道:“既有酒就更好了,我以为在此,酒是决取不到的,才问有水没有,快把酒拿来吧。”王长胜取酒交与和尚。和尚用树枝撬开公差的牙关,先把丹丸放入他口中,再灌了一口酒。

和尚收了药包,对王长胜说道:“你们此时可去将猎具并那猴儿的死尸收起来,只等这人清醒过来,今夜就回宝鸡县,去把差消了。”王长胜心里感激和尚师徒,口里也说不出,只趴在地下,向师徒二人捣蒜一般地磕头。朱镇岳拉了他起来,定要请问姓名、法号,朱镇岳只得说了。

不知这公差生死如何,且俟下回再写。

忆凤楼主评曰:

猿之来也,由远而近,先见其腹,后见其身。缓缓写来,曲折有致,文心之细,无与伦比。

剑被夺矣,外衣被撕矣,此时之朱镇岳,去死盖间不容发。而神威一奋,竟将淫猴撕而为二,快哉此举,吾直欲为之三呼万岁也!

写公差中毒弩,为本回之余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