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史卜存听了那婆子的话,又见那淫妇脸上变了颜色,料想那婆子必有极毒的主意想出来,谋害那男子。恐怕二人说话的声音低了,在窗外听不清楚,见床头有门通后房,忙从前院到后院,用剑尖撬开后房窗户,飞身跃入房中。真是身轻似燕,一点儿声息也没有。走近床头,隔着罗帐看二人,看得明白,二人在光处看黑处,却看不出来。

只听得那淫妇说道:“这便如何是好呢?我若早知这没天良的东西,不肯依遵我,我也不嫁这老鬼了,守着我这姿色,还怕嫁不着一个年纪相当的男人吗?我又不向人要一个钱,哪里就少了老鬼这般人物。就因为前年在酒席上,见了这没天良的东西,他一连向我使几个眼风,末后却被一个小娘子纠缠住了。我从那日起,直到于今,心里没一日不思念这没天良的,恰好那短命鬼,两眼一闭,两脚一伸,丢下我来,因此才央孙济安向老鬼说合。我不为这没天良的,为什么要这么作践自己?”

婆子答道:“前年你在班子里当姑娘的时候,他见你生得好,自然向你使眼风。此时你已嫁给他父亲做姨太太,名分上是他的庶母了,他是个读了书,中了举的人,如何能做这种禽兽做的事?我那时阻拦你,说这事做不到,你哪里相信呢?一口咬着说有把握,说他是好色的人,只要下身子去引诱他,他没有不动心的。我听了还只道他早已向你示意,所以不十分阻拦你,此刻已到了这一步,正是骑虎不能下背了。他纵然不将你勾引他的情形向他父亲说,你要知道他并没有三兄四弟,不必等到他父亲死,只须再过几年,他一娶妻生子,家里的产业及大小的事体,他父亲都得交给他经管了。你想既是他当家管事,他心里存着你今日的情形,肯好好地把你作庶母看待么?他父亲没死时,他还有些顾忌;死了之后,你就完全落在他手里了。你不曾生育,自是存身不住,就是生下了儿女,有了这宗过节,在他手里,也不好做人。”

这淫妇更现出着急样子说道:“你这话早说给我听就好了,不但没有今日这般气受,并不会活见鬼,跑到这里来做什么小老婆。罢,罢,罢!看你有什么主意补救没有,若是没有什么好主意,我就打算洗个澡,跳出去另寻门路。像这样枯瘦如柴的老鬼,我实在不愿意长远地搂着他睡。”

婆子道:“不要性急,等我慢慢地打主意,你放心便了,不会没有好法子的。此时已是三更过后了,暂且安歇了,明日再说。”淫妇道:“你不快给我想主意,教我如何睡得着呢?”婆子道:“啊呀呀!我一说出厉害来,你就睡不着了,这不是一件当耍的小事,随随便便地就想得法子出来的吗?你不要吵我,等我一个人睡着,慢慢地想。”淫妇道:“你就横躺在烟盘旁边,胡乱睡半夜吧。我一边烧烟,也一边想想看。俗语说得好:三个鸦片烟鬼,抵得一个诸葛亮。”

婆子笑道:“已成了鸦片烟鬼,就是诸葛亮也不中用。你若是想在这里洗个澡,跳出去另寻门道,鸦片烟这样东西,就犯不着吃上它。这东西上了瘾,真是便有诸葛亮的本领,也不中用了。你只知图一时可以长精神,好快活,把它的坏处都忘了。”淫妇道:“哪是我要吃它,图它长精神、好快活,你没见老鬼,是那么拼死拼活地拉着我吃吗?老鬼不吃这东西,才不行呢,我吃它有什么用处!”婆子道:“你知道老鬼,为什么定要拉着你吃?”淫妇道:“他吃上了,夜里不能睡,我只是在旁打盹儿,他因此要我吃一口两口,精神是觉着好些,立时就不想睡了。所以每夜总得拉我吃两口,就是为的这一点,还为着别事吗?”

婆子笑道:“不为着别事,你哪里看得出他的用意。无论男女,一吃上了鸦片烟,这人就算是活埋了,什么上进的心思也没有了,什么繁华的心思也没有了。白天就睡着不能起来,夜里就吹着呼着不能睡,不论这女子生得如何标致,只须吃上三年,就变成一个活鬼了,什么人见了都害怕,还有谁去爱她呢?老鬼心里,何尝不知道和你不相匹配,他又不曾花钱,买了你的身体,你何时不愿意,即可何时跳出去,他不怕你变心吗?唯有劝你把这东西吃上,他家有的是钱,不愁你吃穷了。只要你一沉迷在这里面,莫说没有心思想跳出去,纵然有时口角起来,你不愿意在这里了;而那时你的烟已上了瘾了,容颜也已被烟熏得不像个样子了,必然转念一想,我此时跳出去,到哪里找个相安的人嫁呢?待不嫁人吧,手中又没有多钱,如何够吃下半世的鸦片烟呢?这一跳出去,不就要流落吗?是这么转念一想,不由你不忍气吞声,在这里过一辈子了。只有鸦片烟这样东西上了瘾,就不容易说戒,男人家体子好,还有狠心戒断了的;女子的体格,十有九是弱的,完全没有一些儿毛病的更少。一讲到戒烟,通身的毛病,都同时发出来了,谁能忍苦去戒它?我不是曾向你说过几次,教你不要吃吗,你也是说有把握,不会上瘾,我见了好几个人,凡是自己说有把握,不会上瘾的,多半是已经离上瘾不远了,才说这自己哄自己的话。倒是自己说怕上瘾的,还不至真上瘾。你此刻自己问问自己的心,看可是差不多有瘾了?”

淫妇笑道:“瘾是真没有瘾,不过横竖闲着没事,借这东西烧着玩玩,倒可以扯淡些心事。这两日老鬼不在家,我一个人更觉得难过,有这东西烧着,仿佛像有桩事在这里做着似的。我并不重在吃,只要有得给我烧,全数烧给人吃,我便一口不吃,包没要紧,这样也算是上瘾了吗?我每次烧的时候,心里简直没有一丝一毫想吃的意思。快上瘾的人,是这么的吗?”

婆子哈哈笑道:“不用说了,你记着我的话就是。你烧着玩吧,我是要睡了。”淫妇道:“你睡着得想主意呢,明早起来若没有好法子说给我听,看我可就是这么饶了你!”婆子只笑着点头,立起身,下了榻板。

史卜存怕她到后房里来,连忙从窗眼里跳出后院,仍转到前院来,听得里面有撒尿的声音,思想今夜是用不着再听了,随即穿房越栋,归到同升栈歇息。次日白天到观前街,在那公馆左右邻居打听,才知道那大公馆的主人是王石田,有事到田庄上去了。那美少年便是无锡神童——江苏才子王无怀。那淫妇便是王石田新娶的姨太太,三年前在无锡班子里很出了会风头的白玉兰。打想明白之后,这晚二更时候,心里仍是放不下,又悄悄地出了栈房,跑到王家来。

熟路不用寻找,直来到昨夜伏的瓦沟里,听了好一会儿,没有声息,王无怀昨夜读书的房里,没有灯光,淫妇房里虽点着灯,却没有昨夜那般明亮,房里情形,模糊看不清楚。仔细望去,朝前院的房门,半开半掩,仿佛有一个人斜倚门框立着。因这夜月光被浮云遮掩了,史卜存又伏在屋上,相隔太远,看不明白,不知是男是女。遂将身子轻轻移到檐边,正待定睛看那倚门框的人,只听得“啪”的一声,关得门响。即见昨夜那个婆子,引着一个穿短衣的男子,蹑足潜踪地走丹墀边经过,几步就溜进了那半开半掩的门。

原来倚着门框的人,就是那淫妇。史卜存见那男子进房,那婆子随手即将房门关了,暗想这男子的身躯高大,绝不是王无怀,看他身上穿的衣服,好像是个当差的,好下贱的淫妇,怎么如此不要身份!你虽然是跟人做妾,只是王石田毕竟是个上等人,你跟上等人做妾,就也要算是上等人了,怎么这般不顾廉耻?这种淫妇,若不是在无锡县,有周老伯在这里,真要下手把她宰了。杀一个淫妇没要紧,闹出命案来,说不定周老伯还要疑是我因奸不遂,下此毒手,那时有口也难分辩。我此时何不下去,听他们说些什么。

看前房对丹墀的窗户开着,等奸夫淫妇将灯吹了,上了床,即施展飞燕入帘的本领,飞到了房中,便听得淫妇说道:“刘升,我问你一句话,墨耕那小子和芍药那丫头,鬼鬼祟祟地干些什么?大约是已有了这事,你照实说给我听吧!”刘升答道:“那我却不曾见过,他两人年纪都轻,时常在一块儿说话有之,家里这么多人,在什么地方好行这事?”淫妇啐了一口道:“你这浑蛋,没得气坏人,这么多人不好行这事,刚才你我怎么行了的?你这东西,也和他们狼狈为奸吗?”刘升笑道:“刚才是太太的恩典,她们丫头家怎比得太太,芍药夜间睡在老太太房里,墨耕睡在少爷的书房后,隔了十多间房子,中门不到起更就落了锁,他们就想行这事,如何能飞来飞去呢?”

淫妇生气说道:“这话就该打嘴!你不是睡在书房后面吗?隔这里更多了几间房子,中门也一般地锁了,你是飞来的吗?你这东西,若再替他们来蒙哄我,此后就莫想沾我的身子。好不识抬举,你帮着他们欺瞒我,有什么好处?我就最恨你这种吃里爬外的东西,好好地说出他们如何通奸的情形来,我一高兴,可时常给你些甜头。你只想想,看是巴结一个小子、一个丫头好呢,还是巴结我好?”

刘升停了好一会儿才答道:“他们是好像已有了这事,不过做得干净,没给人撞破过。”淫妇笑道:“好吗!怎么瞒得过我?喂!我对你说,若是老爷问你,你不能是这么含含糊糊地说,简直说是你自己亲眼看见他两人,黑夜躲在书房里,在少爷床上,干那不正之事。”刘升道:“老爷若问少爷到哪里去了,我怎生回答呢?”淫妇道:“你就说:少爷吗?小的不敢说。老爷听了你这话,必然追问,等到逼着你说的时候,你才故意半吞半吐地说:少爷近来不在书房里睡的日子多,因此床铺是空着的。老爷又必然问你:少爷不在书房里睡,是在哪里睡呢?你就说:确实在什么地方睡,虽不知道,只是无锡满城人都传说,少爷相识了一个班子里的姑娘,名叫陈珊珊,正搅得如火一般热。陈珊珊自从姘上了少爷,就把牌子摘了,无论什么阔客,一个也不招待,专心和少爷要好。少爷或者是去那里睡了,也未可知。”

刘升道:“陈珊珊和少爷要好,老爷早已知道,前次少爷在观音庵与陈珊珊会面,老爷亲自遇着了,回家还打得少爷吐血。若不是周发廷的医道好,几乎连命都送了呢!”史卜存听得说周发廷,心里就是一惊,暗想:我幸喜不曾鲁莽,将淫妇杀死,原来周老伯曾到这里治过病,说不定还与王石田有交情。心里是这么想着,两耳仍听得淫妇答道:“这事我来不到几日,就有老妈子对我说了。老爷知道尽管知道,你只照着我的话说便了。总而言之,此后我教你对老爷说什么话,你都依着我的话说就得了。我给你这么多好处,只要你说几句空话报答我,难道都不行吗?”

刘升道:“无论什么话,要我说我就说,只是老爷回来了,我如何能到这里来,领你的情呢?”淫妇道:“这几句山歌,你都不懂得吗?‘只要你有情,我有情,哪怕巫山隔万重’。你放心,好生听我的话,尽有得给你快活。我们不要再谈了,耽搁了好时光,老爷一回来,你就莫想是这么舒服了。”淫妇说完这话,便不听得对谈了。

史卜存飞身上了房檐,回头朝房里唾了一口,连说:“晦气,晦气!”当下即回栈里歇了,次日到周发廷家,先探问了一会儿周发廷与王石田的交情,才将前昨两夜的事,说给周发廷听。周发廷道:“讨班子里的姑娘做姨太太,便是自己想把家庭弄糟,这类的事,已是数见不鲜,我等用不着管他。”

史卜存见周发廷这么扯淡,心里很不以为然,只是不敢批驳,望着周发廷说道:“那淫妇不作兴将王无怀害死吗?一个很好的人才,若是无端死在淫妇手里,岂不太冤枉、太可惜?”周发廷笑道:“你也未免太过虑了,王石田管教儿子极严,可见他望儿子成人的心思热切,把儿子看得极重,好容易给人害死?”

史卜存道:“老伯说的,自比小侄有见地,不过这种淫妇,留在人世也没用,最好给她一刀两段,免得污了世界。”周发廷正色道:“我辈说话,是这么信口开河,真是使不得。世界上比这妇人更坏的,不知有几千百万,男子中无恶不作的,尤举目皆是,能一概杀得了吗?他们作恶,暗有鬼神,明有王法,我辈要存天地间正气,只能求诸己,不能求诸人。你前夜还想半夜去人家强奸,此时就想将行淫的女人杀却,自问良心,也未必说得过去。”史卜存一听这话,不觉汗流浃背,两脸辉红,半晌答话不出。

过了几日,外面传说王石田无缘无故地把亲生的儿子王无怀驱逐了,周发廷心里知道必是那淫妇,恐怕事情发觉,先下手在王石田跟前进谗。但不知谗间了些什么话,能使王石田深信不疑地毅然决然将亲生的儿子逐掉。暗想这事出在我无锡,我若一点不能为力,莫说江湖上人要笑我无能,就是史卜存,也要存个瞧不起我的心思了,我今夜何不去王家探听探听,看那淫妇对王石田说些什么?

周发廷是曾到过王家的,房屋的形势,都了然于心,坐等到二更过后,拿出多年不用的夜行衣服来穿上。这时正在七月,夜间的月色,极为光亮。虽在下旬天气,然二更以后,一钩明月,早已出来,照得无锡城中,如琉璃世界。周发廷料知没有要动手的事,便不携带器械,从丹墀里往上一跃,瞬眼就飞过了几栋房子。不须一会儿,即到了王家的房上。

曾听史卜存说过,淫妇是住在内院的东厢房里,不用找寻。直到内院的屋脊,探头往下面一望,见东厢房内点着两只极大的琉璃灯,床上烟雾弥漫,看不大清楚。仅能看得出有两人在床上横躺着抽鸦片烟,至于是男是女,都分辨不出。周发廷曾听史卜存说过,从后院可转入厢房,即飞身到后院一看,见后房的窗户都不曾关。大概是因为天气太热的缘故,打开窗户凉爽些,先附耳窗格上,听了听房中动静,只听得有鼻息之声,料知就是史卜存所说替那淫妇出主意的婆子,听那鼻息,知已深入睡乡。遂一跃进了房中,凑近通厢房的门一看,床上正是王石田和一个少妇横躺着谈话。少妇的面貌,虽系背转身躺着,不能看见,料想没有别人,必就是白玉兰了。

这时淫妇正和王石田谈男子守义,与女子守节的难易。淫妇说得天花乱坠,周发廷听到“岂可背了他,做这种伤天害理的事”的这几句话,实在心里气愤不过,不耐烦再往下听了,抽身跳出后院,上了房檐。心想:这样没天良的淫妇,刁唆人家把亲生儿子驱逐了,轻轻加王无怀一个大逆的罪名,自己还要洗刷得这般干净。淫妇的心肠,本来最毒,然我生长了七十多岁,不但不曾亲眼见过这么毒的,并不曾听说过人有这么毒的,这也怪不得史卜存要下手宰她。我何不给她一个惊吓,看她也知道改悔不知道改悔?想毕,即弯腰揭起一大叠瓦来,对准丹墀里散手摔下。“哗啦啦”一声响亮,在那夜深人静、万籁俱寂的时候,响声越显得宏大。

周发廷摔了瓦之后,知道必有人出来探望,遂不留恋,穿房跃脊,回到家中,已打过了三更,即收拾安歇了。第二日起来,正打算去同升栈,和史卜存谈话,忽然进来了一个行装打扮的人,问周发廷老先生是在这里么。周发廷忙出来迎着应是,那人即从怀中掏出一张红名片来,双手递给周发廷说道:“敝东拜上老先生,要请老先生辛苦一趟,因为我家小姐病了,敝东久仰老先生医道高明,所以特派我来奉请。”

周发廷接过名片一看,上面写着“张鸣冈”三个大字,周发廷知道张鸣冈就是张凤笙,心想他只一个小姐,必就是许配了给王家的,他既着人来请,少不得去走一遭。当下对来人说道:“你先回去,我的马跑得快,一会儿就来了。”来人道谢而去。周发廷遂对家人说知,骑上那日行五百里的桃花青马,到鱼塘三十多里路,不须一个时辰就到了。

这日天气炎热非常,饶周发廷的武功绝顶,也累出一身大汗。张凤笙见了,甚是过意不去,翻悔没用轿子去迎接。周发廷替静宜小姐诊过脉,说并没有外感,服药是要服药,但最要紧是静养,不可劳神。即开了药方,在张家用过午饭,张凤笙要用轿子送进城,周发廷执意不肯,仍骑马回家。

毕竟是上了年纪的人,那么大热的天,在火一般的太阳里面,来回奔驰了六七十里路,身上的汗出得太多,归到家中,即觉得头目有些昏眩,睡了一夜,次日更不能起床了。幸得他自己会医,家里又有的是药,直调养了好几日,病才脱体。

周发廷在病中,史卜存自是每日来探望,只是都不曾提到王无怀的事。有一日早晨,周发廷还睡着没起床,史卜存即跑了来,直到周发廷床边说道:“这桩事小侄实在忍耐不住了,特地来老伯这里请示。小侄因心里,总放不下观前街王家的事,这几夜都曾去那里探听,那淫妇吃醋,勾通白衣庵的妖尼静持,用魔压禁制王石田前妻的魂,使不能转生。这不过是妇人家见识,其心虽可诛,然于事实却无妨碍。最可恶是昨夜的事,前日王石田被张凤笙借着做五十大寿,请到鱼塘去。张凤笙夫妇和女儿,大家向王石田哀求,要王石田将儿子收回来,当下王石田已答应了。昨日王石田回得家来,那淫妇千般怂恿,说出那些肉麻的话来,真要把人家的肚子气破。夜间竟逼着王石田写了封食言的信,回给张凤笙。此刻送那信的人,大概已动身向鱼塘去了。小侄思量,张家的女儿,既是个三贞九烈的性子,又为这事已经急成了病,今日接着那食言的信,不给她知道便罢,若是知道了,不会把她急死吗?这事应该怎生办法才好,想老伯总有主意。”

周发廷听了,半晌不语,翻起身来下了床,叹了口气才说道:“前几日我正病着的时候,张家曾打发轿子来接我去看他小姐的病,只因我也病了不能去,不知近日他小姐的病怎样了。王石田的信,张凤笙接着,照情理绝不至给他小姐知道,但是这种大事,如何能长远地隐瞒?此时就不给她知道,难道始终便是这般下去。前几日我虽在病中,却也时时把这事放在心里计算,想来想去,除了在梁家替王无怀成亲,没有第二条道路可走。好在梁锡诚没有儿子,听说平日又最喜爱王无怀,久想要王无怀做个过房儿子,于今王无怀既被他父亲驱逐,又恰好住在梁家,要梁锡诚是这么办,大约没有不愿意的。只要把喜事办过了,王无怀尽可进京去求名,便三年两载不回来,张家小姐也不至再急出毛病来了。”

周发廷正说到这里,只见家里人进房说道:“张家又打发轿子来迎接了。”周发廷道:“哪里这么早,就走了三十多里路了吗?”家人答道:“听他们说是昨夜到城里歇的。”周发廷笑道:“好吗,哪得这么早去,教他们等着我,我用过早点就动身。”家人应是去了。

周发廷洗漱已毕,和史卜存同用早点,史卜存道:“老伯的主意好极了,难得如此凑巧,有轿子来迎接。老伯到张家,一定是这么替他主持吧!我料张家,也绝没有不愿意了。”周发廷用过早点,即乘着轿子到鱼塘来。

张凤笙正接了王石田食言的信,急得搔爬不着,差不多要成神经病了,亏得周发廷听了史卜存所得的消息,知道王石田着人送信来,张凤笙急得脸上变了颜色,所以周发廷能一语道破,并替他筹划。张凤笙心里一舒畅,神经也就宁贴了。

这事在前集第十三回书中,已说得详悉,不过没把周发廷,怎生知道王石田有食言信送来的原因说出来,看官们必是纳闷得很,此时已将事情原委,补述了一个明白,正好剪断闲言,书归正传。

于今再说史卜存从周发廷家出来,匆匆出了西门。那时天色虽已将近黄昏,路上行人,却仍不少,好在曾听杨春焕说过,知道王无怀身上穿的什么衣服,沿路好逢人打听。史卜存的脚步迅速,只因为是寻人,不能径往前跑,一路遇着年事略长的人,便问他看见什么模样、穿什么衣服的人没有。也有说不曾留神的;也有说在什么所在遇着,正匆匆向前走的。史卜存心喜不曾赶差路径,没有寻访不着的。

追了十来里路,天色已是黑了。幸得九月上旬的月光,出得很早,又分外明亮,在十丈内外,能辨得出人的老少服色来。只是没有行人可问,沿路又无人家可以投宿,心想这里并无第二条道路。他从梁家逃出来,必也是怕有人来追赶,所以走得很快。这几里路以内,没一户人家,他此时必还在路上走。可恶就是这条道路,不知怎的,曲折这么多,简直和螺旋一样,转来转去,好一会儿还在这几座山里转。

史卜存一面鼓起兴致往前走,一面留神看前面有无人影,有无脚步声音。又走了四五里路,忽然听得脚底下有水声潺湲,低头一看,原来曲曲折折地傍着一条小河,因只顾向前面探望,横过一条石桥,直到听得脚底下水声,方知身在桥上。过了那石桥,行不到半里路,便听得远远地传来一阵哭声,不由得停住脚,听那哭声从何而来。

不知哭的是谁,且俟下回再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