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梁锡诚往后一仰,幸得后面立着有人,伸手扶住了,不曾躺下地来。大家向梁锡诚耳根一呼唤,方没有昏死过去,正在劝慰的时候,梁太太来了,见梁锡诚急成了一个迷迷糊糊的样子,即凑近身说道:“你此时急成这个模样,教我怎么办呢?事情虽然糟透了,你我总得设法收束,不能学他们做客的样,一走了事。于今人已死在我家,后事自得我家经理,就是亲家太太也得好生安慰她一番。
梁锡诚道:“这些事都好办,我只问你看见无怀在哪里?”梁太太道:“无怀不在我房里,必是在他书房里,他又不能做事,你这时问他干什么?”梁锡诚道:“他若在你房里,或书房里,我也不问你了。我四处都已寻遍,不见他的影子,这小孩子也有些古怪脾气,他见乱子闹得这么大,就是为了他一人,他不辞而走,必不是好消息。我真想不到好好的一桩事,会弄得这么个结局。最可恶周发廷那个老贼,他无端跑来圆媒,出主意在我家成亲,此时闹出了乱子,他竟掉臂而去,不问我家的事了!”
梁太太听得不见了无怀,心里也很是难过,错愕了半晌,才说道:“无怀从来不大出门,又没有多的亲戚朋友家可走,一个文弱书生,纵去也不远,快派人四路追赶,没有追不着的。”梁锡诚道:“不问追得着追不着,总得派人追寻,不能就是这么由他走了。可怜他身上一文钱也没有,一个从出娘胎不曾出过门的人,今夜就眼见得没有地方给他歇宿。此时重阳天气,夜间已很寒冷,露宿是万万不行的。”
梁太太道:“这些闲话,此时何用多说?”遂对房中几个帮办喜事的人说道:“承各位替我家帮办喜事,不料弄得这么一团糟,说不得,还得请各位辛苦辛苦,请两位带两个下人,去买一具上等棺材来,花钱多少不问,只要是顶好的,买来了,到账房支钱便了。这几位就请去寻找无怀,找着了,务请拉了回来,诸位替我家辛苦了,我总得重重的酬谢。”
这些人听了齐声说:“太太不要客气,但是我等力量做得到的,无不尽力!”当下各人分途去干各人的事去了。
于今且放下梁家喜事变成丧事的话。且说周发廷出了梁家,跨上马一鞭冲到西门,在一家名“同升”的客栈门前下马,将缰索往鞍上一挂,那马作怪,只要将缰索挂在鞍上,周发廷就整日地不来,它也绝不移动一步;若是别人去牵它,它就蹄踢口咬,便给食料它吃,它嗅也不嗅一嗅。周发廷只须在旁边说一句“你吃吧!”它就低下头去吃了。别人去骑它,它挂牌打滚,凡是劣马的举动,它无一不会,无一不来,有周发廷在旁说一句“这是我的好朋友,骑下子有什么要紧!”它就服服帖帖地给人骑了。
那马在周发廷手中,养了六年,一日行五百里,能两头儿见日。周发廷把它作宝贝一般看待。此时将它放在同升客栈门外,自己急匆匆走进里面,向一个堂倌问道:“住在三号房间里的史先生,不曾出外么?”堂倌答道:“史先生吗?昨夜不曾回栈歇宿,直到今日午饭后才回来,进房便睡了,还没有起来呢!”
周发廷点了点头,也不回话,径到三号房门口,见房门关着,伸手一推,是虚掩的,周发廷跨进房门,叫了一声“卜存”,即有一个三十来岁,文人装束的人,从床上坐起来,称周发廷为“老伯”。周发廷就床前一张靠椅坐下问道:“你昨夜不曾回栈,不是又去观前街吗?怎的直到今日下午才回呢?”史卜存答道:“观前街小侄也曾去过,只是没有什么消息,老伯去梁家吃喜酒,就吃过了吗?”周发廷恨了一声说道:“果不出你所料,若到鱼塘张家去入赘,怎会弄成这么一个悲惨的结局?我这回多事,真是糟透底了。”遂将喜轿落水、王石田捣礼堂,踢死新娘的话,从头至尾,述了一遍道:“梁锡诚气到无可如何的时候,跪下来求我替他报复王石田。我当时见有许多丫头老妈子在旁,只得做出动气的样子,抢白了他几句,头也不回地跑了出来,特地找你商量,那个烂污婊子,是绝不能再容留她在人世上刁唆人了。”
史卜存听完,倒打着哈哈笑道:“老伯慈悲心,三番五次地不教小侄动手,不然哪有今日?”周发廷叹道:“我当日是你这般年纪的时候,不是和你一样的脾气吗?你师父田广胜,大概也曾将我少年时的举动,说给你听过,只为你此刻用的这把宝剑,你师叔雪门和尚的那副软甲,就几次和他二人动手,想害他二人的性命。那时的脾气,杀死几个人,全不在我意中,不过和宰一只鸡、一只鸭相似。年纪越大,本领越高,心和手就越软了,不是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分,断不肯认真动气。至对于没有一些儿能耐的弱女子,尤犯不着拿我们的本领去对付她。你将来到了我这般年纪,就自能知道我不是姑息养奸了。”
史卜存点头笑道:“师父何尝没说过老伯的事,说到有一次,老伯想偷这把剑,被师父看见了。老伯在屋上,要和师父动手,师父趁老伯不留神,在黑暗处藏躲起来,老伯骂完了话,一看不见了师父,老伯就急急忙忙跑了的话,还笑得喘不过气来哩!师父也说老伯回无锡之后,性情完全改变了。今日的事,在老伯的意思,小侄应该怎么办呢?”
周发廷想了一想道:“我和你同去吧,临时看事做事,你说好么?”史卜存道:“老伯这么高的年纪,这一点点小事,怎用得着亲去?看应该如何办,教小侄去办便了。”周发廷摇头道:“怎能说是小事,你可知道在无锡城中,出了杀人的案子,若是办不出凶手来,无锡县知、县大老爷,都得受处分的。此刻的薛应瑞知县,是两榜出身,清廉无比。我等既自命为行侠作义的人,岂可无端连累清廉的父母官?就是外人在无锡干这事,干得不干不净,事主告发了,连累好人时,我都得出来,替薛知县打个抱不平,何况我们自己去干,能随随便便地不防后路吗?在外省、外县尚且不可,我的祖宗邱墓之乡,岂是可以当耍的?你就同去我家吃晚饭,我年纪虽老,功夫却还不老,你瞧着吧!”
史卜存只听得田广胜说,周发廷的功夫,比田广胜、雪门和尚都高,却不曾亲眼见过,心里也有些想趁此机会,见识见识。即时欣然应诺了,带了夜行衣服和宝剑,跟着周发廷出了同升栈。周发廷因有史卜存同走,便不肯骑马,史卜存请了几遍,周发廷仍不肯道:“没有几步路,同走着好谈话。”史卜存见周发廷执意不肯,遂接过缰索,牵了那马,在周发廷后面走。
才走了两箭之地,后面来了一人,周发廷认识他是本城有名的内科医生杨春焕,就是前集书中,荐周发廷去王家治无怀吐血的人。平日周发廷与杨春焕时相来往,凡是杨春焕治不好的病症,总是荐周发廷去治。此时周发廷心中有气,见杨春焕迎面来了,只点了点头,并不停步。杨春焕却立住笑问道:“听说老先生替鱼塘张家圆媒,今日在梁锡诚先生家成亲,怎的新郎就已跑出来,连当差的都不带一个人,出西门去了哩!”
周发廷本无心和杨春焕多谈的,但是听了无怀一个人出西门的话,不由得立住脚追问道:“你几时见新郎一个人出西门去了呢?”杨春焕笑道:“我刚才遇着,他走得比我快,老先生从西门这条路上来,倒没见着吗?”周发廷摇头道:“我就是从这同升栈里出来,他必是已经过了栈门了,所以不曾看见。你见着他的时候,和他说话没有哩?”杨春焕道:“怎么没说话,我还追上几步,拉住他,问他去哪里。他见我追上去,将他拉住,他毕竟是个文弱书生,胆小得很,登时就吓得惊慌失措的样子,回头望着我半晌才说道:‘你真冒失,把我吓了一大跳,我有要紧的事出西门看个朋友,快不要拉住我。’我将手一松,他就急急地走了。”
周发廷道:“他身上穿着什么裁料、什么颜色的衣服,你看清么?”杨春焕想了一想说道:“衣服吗?我记得是穿着一件蓝湖绣的夹衫,青宁绸单马褂,头上戴一顶马尾纱小帽,我看得很清楚的。因听说他今日做新郎,所以留神看他的装束。”周发廷点了点头道:“再会,再会!”即别了杨春焕,带着史卜存归到家中。
天色已渐渐昏黑了,周发廷向史卜存说道:“王无怀一个人仓皇跑出西门,必是没给梁家的人知道,独自跑出来的。我料想他遭过了这种变故,若再住在梁家,目睹着那般悲惨之状,心中自是十二分的难过,倒不如悄悄地跑出来,离开那恨海愁城,耳目没有闻见,心里就自然舒服了。但是他年纪虽有了二十来岁,学问也很有个样子,外面的人情世故,我看他那样子,简直是个一点儿不懂得的人。这事原是我出主意,教梁、张二家是这么干的,今日弄成如此结局,总算是我害了王无怀,论情理也应该帮助帮助他,才是我们行侠作义的本色。我们此刻趁他走得不远,追上去问他打算向哪里走。”
史卜存踌躇了一会儿,忽然抬头向周发廷笑道:“这桩差使,小侄要向老伯讨了,由小侄一个人去做。若做得不妥当时,老伯尽管责罚小侄,这点儿小事,都办不了,将来师父知道,准得骂小侄不成材。”周发廷知道史卜存是少年情性,好胜的念头很切,凡事要独力去干,不要帮手,才显得出自己的能耐。即点头笑着问道:“你认识王无怀的面貌么?不要当面错过了,才费周折呢!”
史卜存笑道:“怎么不认识,哪怕他就把头发剃了,改变了装束,都逃小侄眼睛不过。”周发廷道:“认识就行了。”史卜存当下就在周发廷家,胡乱用了些晚饭,匆匆出了西门,寻觅王无怀。
且慢,于今写史卜存,写了这么一大段,毕竟史卜存是个什么人,因甚事到无锡来,如何认识王无怀的?书中一句也不曾交代清楚。就是周发廷,也只写成一个生药店的老板,医道很高明就是了,怎的忽然写出这些江湖上英雄、绿林中豪杰的行径来了呢?看官们看到这里,不要把肚子闷破了吗?不趁这时候,将周、史二人的历史,向看官们补述一番,更待何时呢?
原来周发廷本是一个剑客。他少时在陕西,和一个广西人田广胜,陕西一个和尚法名叫雪门的,同跟着一个剑客学剑,学成之后,唯有周发廷的功夫最好。田广胜剑术虽不及周发廷,只是他生成一双夜眼,于暗室之中,能分辨五色;又会使一种暗器,名叫“金钱镖”,金钱镖这种暗器,江湖上的保镖达官和绿林中的好手,多有会使的,只是田广胜所使的,与普通能武事的人所使大不相同。虽是一般地选用大制钱,在磨刀石上,磨出锋来,拿在手中,使劲打出。然普通能武事的人,一手只能打出一个两个,距离最远不过十丈以内,田广胜却能连珠不断的,看一手能握多少个,便能打多少个。打到二百步开外,钉在木板上,还能入木二三分深。和人交手时,能避得了他这金钱镖的人,极是少有。
雪门和尚的剑术,也不及周发廷,绝技又不如田广胜,只是服气的功夫,在田、周二人之上。在灰尘很厚的道路上,飞跑数十里,能不蹴起一些儿灰尘;又能几天不吃一点儿食物,不觉饥饿。
他三人同跟着一个师父,各人有各人的长处,他师父临死的时候,因没有儿子,就将重要的东西,分传给三个徒弟。周发廷年纪最大,是大徒弟,功夫虽比这两个强,心地却不大纯洁,师父就有些偏爱田广胜和雪门和尚,将一把宝剑,传给田广胜;一副软甲,传给雪门和尚,只将丹药和医方,传给周发廷。背着周发廷,又将丹药医方,拣紧要的,传了些给田广胜、雪门和尚两个。
师父一死,周发廷就大不服气,仗着自己本领,便向雪门和尚讨那副软甲,几次翻脸,动起手来。雪门和尚一则有田广胜相帮;二则有软甲护身,不曾被周发廷夺去。周发廷见软甲不曾夺得,便变了方针,想偷盗田广胜的宝剑,偏偏第一遭就被田广胜撞破了,宝剑没有偷得,倒受了田广胜一金钱镖。
周发廷明劫暗偷,几个月不曾得手,才赌气回到无锡县,开这生药店,专一替人治伤,久而久之也渐渐后悔从前的行为了,绝不向人谈起功夫,无锡县没人知道他是有大本领的,他也不传徒弟。
史卜存是田广胜的徒弟,广西都安人,家中很有些产业,他父亲史成达,是个买卖中人,因积聚了些财产,想儿子读书,挣出一官半职的前程来,光大门户。史卜存七八岁时,就延了一位秀才公,在家教读。直读到十五六岁,文字已是清顺了,奈史卜存生性不近诗书,专心只务女色。左邻右舍不三不四的娘儿们,见史卜存生得飘逸,家中又有的是钱,都争着勾引他,绝不费事地都挨次勾引上了。史卜存心犹不足,时常偷着出来,在娼家歇宿。后来被史成达知道,责打了他一顿,他就赌气偷了几百两银子在身上,逃走出来,无拘无束地在外面嫖娼宿妓。
不到几个月,将偷出来的银子,花了个一干二净,既没有本领挣钱生活,又没有面孔回家,必由之路,就流落成为乞丐了。此时的年纪,已是二十岁,只得老着脸,伸手向人,讨一点儿,吃一点儿。这也是他命不该当长远的乞丐,一日讨到田广胜家去了,田家原是都安的巨室,田广胜为人又正直,最喜救困扶危。这日史卜存立在田家门首讨吃,田广胜正送客出来,见史卜存生得眉目清秀,态度也还文雅,不像是生长贫贱之家的人,送过客回头,即盘问史卜存的身世。
史卜存有些害羞,不肯说出真姓名籍贯来,随口答称父母都亡过了,家中无丝毫产业,只落得讨口混日。田广胜见了可怜,就留他住在家里,教他洗浴清洁,给衣服他换了,俨然成了个公子模样。田广胜有一个儿子,名叫振魁,这时也有十八岁了,田广胜亲自传授剑术,史卜存在旁看了,却甚愿意学习。田广胜试教了一会儿,觉得比自己儿子还灵便些,心里高兴,就要史卜存和田振魁同学。
史卜存在田家一住五年,功夫已学成了功,才想起自己父母来。归到家中一看,父母都因不见了儿子,托人四处找寻无着,免不了心中忧急,在三年前,已相继急死了。积聚的产业,也早已被族人朋分了。史卜存虽恨自己不孝,但死者不可复生,哪有补救的方法?没奈何仍到田广胜家,怕师父责备,仍不敢将实情说出来。
这回到无锡,是田广胜教他来探望周发廷的。他一到就住在同升栈内,周发廷几次要他搬到生药店去住,他因自己是欢喜嫖娼的,和周发廷同住,多有不便,所以只推说不敢打扰,不肯搬去。周发廷也料透几分,不是自己的徒弟,如何好认真监督,因此便不勉强。这日史卜存独自游惠泉山回来,在街上迎面遇着一乘小轿,轿中坐着一个二十来岁的女子,生得艳丽绝伦,轿后跟着一个四五十岁的老妈,望去倒像个跟局的娘姨。
史卜存生来好色,见了这么艳丽的女子,自然禁不住伸着脖子,目不转睛地望着那轿中女子。可是作怪,见史卜存目不转睛地望着她,她也就用那水银一般的眼光,下死劲钉在史卜存面上,四眼对照的,直到轿子到了切近,又向史卜存嫣然一笑。她这一笑不打紧,却把史卜存的灵魂勾到轿里去了。
轿子过了身,史卜存独自鬼念道:“她轿后跟着一个老妈,不是班子里的姑娘吗?并且若是好人家女子,哪有在街上望着不相识男子笑的?既是班子里的姑跟,有这么整齐,我就是花上一千八百,和她睡一夜也值得。我嫖了的女人实在不少,不曾见过有这么好的,不要错过了。且跟上去,看她是哪一家班子,今夜无论如何得去嫖她一夜!”主意已定,看那轿子,还走得不远,就折转身,紧走几步,离轿子丈来远,跟在后面走。一会儿走到了观前街,轿子进了一家极大的公馆,史卜存即顿住脚,又自鬼念道:“必是这公馆里请客,叫了班子里姑娘来侑觞的。我只在门外等着,她出来的时候,再跟上去。”
史卜存立在门外,等了好一大会儿,不见有人出来,也不见有人进去。再过一会儿,连大门都关上了,心里忽然觉悟道:“我真是糊涂一时了,这无锡的班子,我不是不曾嫖过,她们姑娘坐的轿子,哪是这种样式?并且刚才那轿子背后,分明悬着两个灯笼,灯笼上面,还好像写了一个‘王’字,哪有班子里姑娘,轿后悬着有姓灯笼的道理?分明就是这公馆里的人,不是姨太太,便是少奶奶。我冤枉在这里站了这大半日,上下过路的人,都眼睁睁地望着我,实在有些难为情。”
史卜存心里这么一想,就无精打采地回到同升栈。已开了晚饭上来,只得勉强吃点儿,一心一意地只挂念着那女子,计算要如何才得到手。想来想去,除了等夜深人静的时候,施出夜行本领进那公馆内去强奸,没有第二条门路可走。从来色胆如天大,史卜存既有这一身本领,哪里还有什么忌惮,这夜等不到二更天气,便换了夜行衣服,从里面插上了房门,由窗眼里蹿到屋脊,施展他剑客的本领,一刹时就到了那个大公馆房上。
他虽不知道那女子睡的是哪一间房,但估量着多半是住在内院。这时还是六月间天气,夜间月色清朗,照耀得如同白昼。史卜存伏在屋瓦上,留心听下面妇人谈话的声音,听了一会儿没听得,却听得有读书的声音,寻声蹿到一间房上,听那读书的声音,就是从脚底下发出来的。史卜存的书,本也读的有些儿根底了,听了这人读书的抑扬顿挫,知道是个会读书的人,仔细一听,更听出是童子的声音了。
正听得有趣,一眼看见对面一间房里,一个女子立在窗户跟前,房中点着很光明的灯,借着灯光看去,正是白天在街上遇的那女子,夜间临睡时的装束,更使人看了动情。史卜存心里一欢喜,不由得身子就向那边房上飞去。若论他的本领,无论他在房上,如何飞来飞去,绝不会有一些儿声息,给房下人听得。这时只因他心里欢喜极了,又相隔仅一个小小的天井,不在他心上,随便飞跃过去。没想到是多年的老屋,檐边的木板都朽了,两脚才着檐端,就“哗喳”一声,跟着掉了几片瓦到天井里。史卜存心里吃了一惊,恐怕房下人看见,哪敢停留,急忙飞过了屋脊,就伏在读书的对面瓦沟里,料想没有内行在房下,寻常人是绝看不出来的。
他身子伏在瓦沟里,两眼却看两个房里的举动,只见那读书的,是个二十来岁的美少年,瓦响后,即停了书声,低着头,似乎有些害怕的样子。随即看见那女子,慌慌张张地从书房里面跑到美少年跟前,用手在窗眼里,向屋上指了一指,又拍拍自己的胸前,口中不知说些什么,声音低小,听不清晰。美少年见那女子走来,即立起身随着女子的手,向窗外屋上望了一望,口张了几张,也听不出说些什么。
史卜存心想,这样美的女子,配了个这样的男子,倒是一对天成佳偶,我若是下去强奸她,必活活地把这一对好鸳鸯断送了,犯不着图一时的欢娱,做这种丧德的事。再一看那女子,很露出些妖淫之态,而那美少年,反放下脸,露出极严正的面孔来。史卜存暗想道:“我又弄错了,他们何尝是夫妻,照那男子情形看起来,还像是那女子的晚辈。不好了,那女子认真调戏那男子,好个美少年,真能不欺暗室。美色当前,竟是不瞧不睬,难得,难得!”
只见那女子现出十分急色的样子,那男子却又坐下来,低头看书。那女子越欲火上来,一手抓开案上的书,一手去拉那男子的臂膊。史卜存这时在屋上,睁得两眼圆鼓鼓的,看那男子怎生对付。只见那男子两脸顿时涨得辉红,忽地立起身来,双手将那女子一推,扯开房门,往外便走。接连听得开的往外的院门响,料知是跑向前面房间里睡去了。
史卜存本是为想强奸那女子来的,这时候见了那女子妖淫的风态,那男子又已跑向前面去了,照情势推测,史卜存应该喜出望外,趁那女子欲火正浓的时分,跳进房去,还怕不马到成功吗?但是史卜存的脾气,甚是古怪,他若不看见刚才这一段故事,势头就遇着那女子,自免不了要施行强奸的手脚。既亲眼看见这么一回事,自己的满腔欲火,早被那男子一股坐怀不乱的正气冲散了,心想:那男子只得二十来岁年纪,正在情窦已开,难于把持的时候。一个这么如花似玉的美人,又极力做出妖淫样子来纠缠他,他毕竟把持得住。假若是我处他的地位,怎待人家来勾引我,我不早已下手了吗?照这事看起来,我这个人,真是枉在江湖上称英雄豪杰,开口就自许为行侠作义的人,怎的把持功夫,倒不如一个少年书生,岂不是大笑话!凡是善书上面,都有“万恶淫为首,百善孝为先”两句话,我平日都随便看过了,此时想起来,果是不错。这男子能不好淫,力拒奔女,我眼里见了,心里就不因不由的,发生一团敬爱他的意思;而对于这女子,就觉得很下贱不堪。白天爱慕的念头,至此一毫没有了。
史卜存想到这里,立时觉悟自己又不孝又好淫,哪里算得上是英雄豪杰?当下对着月光,发誓痛改前非,绝不再蹈从前恶习。发过誓愿之后,正待回同升栈歇息,忽听得下面开得房门响,乘着月光望去,只见白天跟在轿后跑的,那个四五十岁的婆子,从那女子房里开门出来,口里叽叽咕咕,不知说些什么。又听得那女子在房里喊奶妈道:“你只将院门关上就得哪,外面的门不要去管他。哼哼!好不受抬举的孽畜,总有给你知道老娘厉害的时候!”
史卜存听了这几句话,暗自寻思道:“这事情有些跷蹊,这淫妇恼羞成怒,说不定有谋害那少年的事做出来。既是这事撞在我眼里,这话落到我耳来,怎好就是这么丢开手回去?如此好少年,若是断送在这淫妇手里,岂不太可惜吗?这个小院子里,好像就只这两个女人,我何不悄悄地下去,偷听她们说些什么。”主意已定,看那婆子已关好了院门转来,史卜存从黑暗处,飞身下了天井,打算趁房门不曾关的时候,溜进房去。因见月光照着房门口,恐怕二人看见地下的影子,只得暂时蹲在天井里不动。
“啪”的一声,房门已关上了。史卜存连忙凑近窗户,从格缝里张望房中,陈设得甚是富丽,对面床上摆着鸦片烟器具,淫妇横躺着烧烟。婆子关门进房,淫妇说道:“你今夜就睡在这房里,我一个人害怕,可恶那孽畜,竟这般不受抬举,真要把我气死了!你看有什么法子,能消我这一肚皮怨气。”那婆子就床缘坐着笑道:“你昨夜怎的说得那般容易,说不是墨耕那小子跑出来捣蛋,好事已经成了。我信了你的话,出主意把那小子制服,今夜用过晚饭,我就爬去睡了,免得碍了你们的眼,不得成好事,怎么那小子不在这里,倒会弄僵了呢?”
淫妇一蹶劣坐起来说道:“我也想不到会变卦,他是个闺女一般的人,心里虽有十二分的愿意,面子上自免不了要害羞。他昨夜的情形,谁也看得出他,已是千肯万肯了,若不是墨耕那小子跑出来,放了那几句狗屁,他必是半推半就地依遵我了。刚才的情形,起初也和昨夜差不多,我只道他是害羞,又因名分上的关碍,不敢先下手,便用手去拉他。谁知他登时变起卦来,双手把我一推,几乎跌了一跤,逃命也似的逃到外面去了。你看这孽畜的行为,可恶不可恶?我若不给点厉害他看,他也不知道我的手段。”
婆子不答话,偏着头想了一会儿,摇摇头说道:“这事只怪你过于鲁莽了,怎么在班子里好几年,男子的心事,还是一点也猜不透呢?”淫妇道:“已经过了的事,只管说他做什么?你只替我再出个主意,报复这孽畜一下子就是了。还是用制服墨耕那小子的法子,行不行呢?”婆子连连摆手道:“你在这里做梦么?你以为只图出出气就完了吗?好太平的心肠,你可明白他是这家里的什么人,你自己是这家里的什么人?你当面两次三番地去勾引他不成,这种行为,在他心里,他能放你过去么?你好糊涂!”淫妇听了这话,登时脸上变了颜色。
不知史卜存往下听出什么话来,且俟下回再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