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张凤笙见李贵,引着一个四十多岁的学究样子的人进来,知道便是杨柏森了,忙起身让座。杨柏森却认识张凤笙,迎面一躬到地,回头见周发廷坐在旁边,也拱手行了个礼,坐下来向张凤笙满脸堆笑地说道:“晚生平日无缘亲近,今日承老前辈呼唤,得叩谒崇阶,实在荣幸极了。”

张凤笙听了这酸溜溜的话,见了这般酸溜溜的样子,一时也想不出相当的话来回答,只好连说不敢当。杨柏森耸了耸肩头,将身躯移出了些儿,只坐了一点屁股边,两手亸得直直的,接着说道:“老前辈呼唤晚生,不知有何吩咐?”张凤笙笑道:“因小女出阁,日期须得斟酌斟酌,看有不有冲犯。听得李贵说,老兄这类学问很高明,因此请老兄来指教指教。”杨柏森复拱了拱手道:“晚生应当效劳,婚姻大事,时日最关紧要。”张凤笙从怀中取出日单来,递给杨柏森道:“这日子是由男家选择来的,共有三个,你看哪一个能用,请老兄决定。”杨柏森双手接过来,略望了望说道:“请将新郎和令爱的生庚写出来,待晚生查一查,就知道了。”

张凤笙教李贵拿出文房四宝来,写了无怀和静宜的生庚,杨柏森从袖中扯出一本三寸多长、一寸来宽的小书来,翻开来看一会儿,用指捻算一会儿,皱着眉只管摇头,一个人坐着鬼念道:“伤官见官,为患百端。”周发廷在旁听了,恐怕杨柏森说出什么不吉利的话来,即起身走到杨柏森跟前,借着看纸上的字,低声说道:“只请查查这三个日子,是哪一个相宜,日子是越近越好,旁的都不用管他。”杨柏森应是说道:“这位新郎的八字,实在是华贵极了,只是过于阳刚了一点儿。论起这阳刚,本是很美的东西……”

周发廷不待他说下去,指着日单上的日期,截住问道:“这日子老兄已查了没有?”杨柏森道:“依晚生看起来,这三个日子都不能用,选择这日子的人,大概是不曾见着这生庚,随意翻着通书,见这几个日子底下,有宜嫁娶的字样,便选择了送来的。晚生将生庚合起来一看,三个日子都显而易见的不能用。”周发廷道:“这三个日子既不能用,依老兄说是哪一日好呢?”杨柏森沉吟了好一会儿笑道:“倒是重阳日这个日脚,与新郎新妇的生庚,都能合得上。这日脚虽有些犯水厄,但是这日生的小孩子,就得当心水厄,嫁娶是不关事的。除了这日,在八、九这两个月以内,再也寻不出第二个这么好的日子来。”

周发廷笑道:“好,好!就迟几日也罢!”说着掉转脸问张凤笙道:“老爷的尊意以为何如呢?”张凤笙笑道:“我有何不可,杨君既是说好,就用重阳日也使得。”杨柏森提起笔来,在纸上批了一大张,写了许多的吉利话在上面,张凤笙也懒得看他,用红纸封了一两银子,给杨柏森做润笔。杨柏森辞之再三,方受了揣入怀中,袖了那本算命的小书,作辞去了。

周发廷和张凤笙谈论了一会儿,就告辞回城。次日上午即将改的日期,送到梁家来。梁锡诚迎接到客厅里坐下,周发廷拿出日单,把杨柏森的话,述了一遍,只不曾提起犯水厄的话。梁锡诚笑道:“那三个日子,都是我自己照通书上宜字多的写出来,与新郎新妇生庚,合与不合我如何知道。这些禁忌,我素来也是不大相信的,既是张亲家太太,相信这个,又已请算命先生查过了,这改的日子,必是不错,我照办便了。前日老先生去后,有观音庵的忏因师父来舍间化缘,内人和她谈起王家、张家的事,她做个无意的样子,说出一条道路来,要无怀到张家入赘,成亲之后,即上京应试去。若得成名,无怀的父亲,自有将无怀收回的日子。”

周发廷听了,拍掌笑道:“这条道路,比我主张的,更要简单,何不就依着这话做去呢?”梁锡诚摇头道:“我也知这法子便当,不过我觉得婚姻大事,不可过于草率,无怀既被他父亲驱逐,就要算是我的儿子了,这一件事,我得用点儿心力,才对得起无怀。入赘的事,是男家没有力量,办不起喜事,因此才一切托赖女家。于今王家固是无锡有数的大家,便是寒舍,也不缺少这点儿费用。若也沿着俗例,入赘张家,必惹人笑话,更怎生对得起无怀呢?这事我与内人,商议再三,终以在舍间成亲的妥当。”

周发廷见梁锡诚的主意已定,不便再说,并且在梁家成亲的计划,原是周发廷自己主张的,此时破坏的话,更说不出口,当下只好点头应是。天色已晚,即兴辞出来。

光阴迅速,这日已是九月初七了,梁锡诚已将应行布置的事,布置完了。无怀见舅父舅母都忙着料理,心里早已疑是替自己成亲,只是不便探问。直到初七夜间,梁家的房屋,从大门以至内室,都粉饰一新,悬灯结彩了,梁太太才把无怀叫到自己房中,从容说道:“你知道这几日我和你舅父,忙的是为什么吗?这事原该早和你说明的,只因你的性情笃厚,早和你说,你必不愿意,所以才等到此刻,万事都完备了,方说给你听。你要知道我和你舅父,冒昧替你办理这头亲事,实是出于不得已。

“张家的小姐,生性十分贤淑,她的一个贴身丫头,名叫素鹃,年纪小不知轻重。你父亲退婚书的事,张凤笙先生和他夫人商议,被素鹃偷听了,悄悄地一五一十告知了小姐。小姐一听,就闷在心里着急,也说不出口来。女孩儿家心性,怎比得男子宽大,她的体质,又本来不十分牢实,这样闷在心里着急,最是伤人,不到十来日工夫,竟把一个如花似玉的小姐,病倒在床不能动弹了。张夫人急得什么似的,请医生调治,吃下药去,一些儿没有效验,不由得不追问病源。

“素鹃丫头才将漏泄消息的话,说了出来,张凤笙先生无法,只得写信将你父亲请到他家,张夫人带着小姐出来跪求,好容易你父亲才答应把你收回,这夜小姐便略进了些饮食。谁知次日你父亲回家,又翻悔不承认那收回你的话了,立时打发人送信给张家。张凤笙先生得了那封信,如何敢说出来,使自己女儿病上加病呢?正在急得无可奈何的时候,他家打发人,把前次替你诊病的那个周发廷老医生请来了,周发廷已知道你父亲有信到张家了,那时张凤笙先生急得差不多要成疯癫了,因他夫妇平生只有这一个女儿,若是有个长短,他夫妇如何不伤心呢?

“周发廷是个热心快肠的老者,见了张凤笙先生的情形,心里不忍,就替他出了这个主意,就在我家替你把亲成了,免得张家小姐的病,越害越深。救了张家小姐一命,便是救了张凤笙先生两夫妇的命。张凤笙先生听了这个主意,也虑及怕你不依,周发廷就说凡事有经有权,不可执一,王公子读书明理,必不固执,若怕他不依,不妨先将一切布置妥当,再和你说。生米已将煮成了熟饭,你若再不依,便是有意置人性命于不顾了。你舅父的意思,也是如此,所以直至此刻,才说给你听。

“那日观音庵的忏因师父前来化缘,你不是还对面撞着她吗?她哪里是为化缘来的,分明是听了你被逐,张家小姐害了病,有意来替我家出主意的。她说话的意思,主张你入赘到张家去,成亲之后,即上京应试,若是点了翰林,还怕你父亲不肯收你回家吗?她主张的是不错,不过你舅父和我,都以为入赘的事,是没钱的男家干的;我们这种人家,无论怎么,也说不到入赘上去。于今定的喜期,就是后天重阳日,你是个明白大体的孩子,不要不愿意,你得体贴你岳父岳母的苦处。”

无怀听了这一段话,怎么能说得出不愿意的话来呢?当下说道:“舅父舅母既已劳心费力的,替我办这事,我怎敢不愿意?不过我此时处的地位,实在不能安心乐意地成家立室,便是外人说起来,也不好听。世间哪里有读书明理的人,不能曲意事父,被父亲驱逐了,公然躲在外面娶妻的?这事我实处于进退两难的地位。我有一句话,得先禀明舅母,求舅母原谅,于今喜期已近,一切设备,又俱已齐全了,我若不依,徒然使舅父舅母为难,便是张家的面子,也太过不去。但是后天我成亲之后,即动身上北京去,无论侥幸得中与否,总得等父亲息了怒气,许我回家,我方能与张家小姐,在一块儿过度。不然,她也只好自认命苦,嫁了我这个不能孝顺父亲的丈夫。”

梁太太踌躇说道:“你这话确是在理,等我请你舅父来,大家商量。”说着正待起身,梁锡诚已跨进房来笑道:“无怀的话,我已听得明白了,这话无论谁也批驳不了,定照你说的办。但是后天成了亲,不能立刻就动身上北京去,总得等过了三朝,我自然替你整备行装,派一个老练的跟人,服侍你上京。你父亲那边,我自知托人去劝解,你一心去努力前程便了。张家小姐三朝回门,就住在娘家等你,这番仓促成亲,原是为的张家小姐因你被逐,急成了毛病,要救张府一家性命,不能不是这么从权办理。你若只等后日成了亲就走,张家小姐莫名其中缘故,不仍是要急出病来吗?你要知道此时的张小姐,只道你已是回家了,你父亲翻悔食言的信,并不曾给她知道,假使你一成亲就走,她心里能安么,能不病上加病么?我虽然没有学问,只是活了这么大的年纪,总也懂得一点儿人情世故。我做长辈的人,绝不能教晚辈做无礼遭人唾骂的事。我记得古时候的舜皇帝,也是不告而娶的,几千年来,却不但不曾有人笑话他,并都恭维他是圣人呢?孟夫子还恭维他是大孝呢!照你这样说起来,舜皇帝简直是不应该了。

“你父亲只得你一个儿子,你王家的香火,全赖你承续,若是依你父亲的,将你驱逐了,依你的,你父亲不将你收回,你就不娶妻,你王家的香火,就不是这么绝断了吗?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这一章书,你不是不曾读过,你王家的香火,由你而断,你才真是不孝呢!我和你舅母要你挑继的话,第一是得你自己愿意,你不愿意,就不必说;若是可怜我两人年老无依,愿意过房,我也不过另替你娶一房妻室,将来生下儿女来,算是我家的后人便了。我两人又如何忍心教你撇了你亲生的父母,来认我两人作父母哩?”

无怀听到这里,连忙跪下来叩头说道:“舅父舅母待我这般恩深义重,一切都听凭两位老人家做主便了,凡事无不遵命。”梁锡诚一手拉了无怀起来笑道:“你是这样,我两人心里,就真快活了!若是天从人愿,进京点了翰林回来,我也不必另聘人家的女儿,就是此刻住在米府的陈珊珊,现成的是我家媳妇了。米老头子既将她认作孙女,你难道好意思把她当姨太太,若不当作姨太太,不过房总不好有两个大太太,这都是数由前定的。”

梁太太笑道:“什么定要点了翰林回来,才娶陈珊珊来家吗?在我的眼睛里看来,那翰林点与不点,只这么大一回事,功名还早得很;便是四五十岁点翰林也来得及。我说读书人,只要进了一个学,就对得起祖宗了,不想做官,中举都是多余的,有什么用处?你舅父达学都不曾进得,也好,也不见有人欺负他,人家也一般地叫他梁老爷哩!不想做官的人,要这些举人翰林干什么?冷起来当不了衣穿,饿起来当不了饭吃,没有几个钱,世人一般地瞧不起。”

梁锡诚笑道:“依你说,举人翰林是一钱不值的了,我就吃亏在不曾进学中举,石田不肯挑继无怀给我,不就是说我是守财虏,不知道教养吗?”梁太太笑道:“你是不知教养,可是他这知道教养的,怎么又会把儿子驱逐呢?像这样的教养,倒不如不知道的好多了哩!”梁锡诚笑道:“这些闲话,都不用说他。我有什么没办周到的没有?明日张府来铺房,若打点不周到,就得给人笑话呢!”

梁太太道:“外面的事我不管,里面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尽管问我好哪,闹了这么几日还有什么没有弄妥。只有你教人写请客的帖子,都写齐了没有,不要把有世谊的遗漏了,那才给人笑话呢!”梁锡诚道:“啊!不错,你不提起请客,我正忘了,刚才还在这里说米老头子,我竟把他老人家忘了。”梁太太道:“还不快去补发一份吗?”梁锡诚即起身到外面,教人补写请帖去了。

次日早点过后,张家用许多工人,将嫁奁搬送过来。梁家上下的人,里里外外忙了大半日,才把嫁奁在新房内陈设完了。备了几席上等酒菜,陪款媒人周发廷。周发廷这夜便去鱼塘张府歇宿。

原来是定了初九日辰时成礼的,因路途太远,就改了用午时成礼。梁家去娶亲的人由李贵率领着,也都是初八夜到张家歇宿,初九日天才黎明,静宜小姐即穿了成亲的彩服,披上了盖头,拜别了祖宗父母,由张夫人牵了她的手,送进喜轿。

那时无锡的娶嫁风俗,新娘上了喜轿,关上轿门,得由媒人用红纸写上“金花诰封”四个大字,贴在轿门上,将轿门封了,还要加上一把锁,锁匙放在媒人身上,到男家礼堂上媒人才拿出锁匙来,当众启封开门。当时风俗既是如此,周发廷也就只得照着办理。

张凤笙因张夫人定要送亲,家中没人经理,自己便不送了。周发廷等过了轿,方与张凤笙作别,骑马赶上大众,叮嘱八名抬喜轿的轿夫,用心行走,不要摇荡狠了,新娘闷在里面难过。轿夫都齐声答应了,又吩咐了李贵几句,当心照应的话,才催了催座下马,想先到梁家,帮着办理迎亲的事。

此时虽是九月,气候却已很冷,仿佛冬天的样子了。周发廷打得马飞跑,跑到梁家,那么冷的天,都累得满头是汗,进门向梁锡诚道了恭喜。这时的贺客,已来得不少了,见媒人到来,都只道喜轿快要来了,大家全知道张家的小姐美得和天人一般,人人都想瞻仰瞻仰。

梁锡诚向周发廷问道:“他们快到了么?”周发廷道:“只怕还得一会儿,我的马快,他们步行差得远了。”梁锡诚点头道:“八个人抬的轿子,又不像二人小轿好走,比平常步行,更得慢些。”周发廷道:“乡下的道路,不比城里宽大平坦,八人大轿极不好走,我原打算主张先用小轿,接到离城不远的地方,才改乘大轿进城的。只因习惯上,新娘不能换轿,而尊府和张府这种人家,又绝不能用四轿,所以我这主张,不便说出来,只得再四叮嘱他们抬喜轿的人,当心行步。这种喜轿,和寻常的轿子不同,关上轿门,里面就如黑漆一般,一个吐气的窟窿也没有。就是走得极平隐,坐在里面的人,都有些难过;若是摇荡起来,无有不昏头目眩的。张家小姐的身体,又不坚实,病虽给我治好了,身体孱弱是得等喜事过后,慢慢地调养,才得强壮的。我很有些着虑这两个时辰的轿子,会把她坐得疲惫不堪。依我的愚见,等歇进了亲,先得将新娘引到里面一间静室内,休息一会儿,弄些儿清爽的点心,给她吃了,方能成礼。”

梁锡诚连连应是道:“点心我已教内人,熬好一罐子燕窝粥在这里了,新房后面的那小房间,原是准备给亲家太太住的,那房间又清静又幽雅,等歇新娘下轿,就先引到那房里去休息。她们母女在一块儿,也好说话。”

梁锡诚和周发廷谈话,看看快到午时了,还不见喜轿到来,梁锡诚恐怕误了进亲时刻,急得不住地问周发廷,怎么还不见到。周发廷也觉得无论如何走得从容,也应到了,只得向梁锡诚道:“且等我再迎上去,催他们快些儿走,总要不误了进亲时刻才好。”说着即走出来,跨上马跑出城来。

走不到两里来路,只见前面一人,飞奔前来。周发廷在马上仔细看去,认得是李贵,料知是有什么事,先跑回来报告,即紧了紧辔头。李贵也已看见了周发廷,即停了脚,立在路旁喘气。周发廷远远地就高声问道:“有什么事吗?”边问边跑近了跟前。李贵慌忙说道:“不得了,喜轿掉在水里了!”周发廷一听大惊,也来不及问缘故,加上两鞭,那马便飞也似的向前跑。

不知喜轿如何落水,静宜小姐性命如何,且俟下回再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