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静持听了姨太太的话,欣然答道:“我不打算救你的命,这么炎热的天气,我就不到这里来了。不过救你的法子,有两样在这里,听凭你选择。”姨太太喜道:“是哪两样,请师父说给弟子听。”静持道:“一样是救你的,一样是救她的。”

姨太太道:“怎么倒要救她呢?”静持道:“不要性急,等我慢慢解说给你听。救你是专保你一个人,我画符给你带在身上,再张一个天罗地网,无论什么邪魔鬼怪,都不能近你的身。”姨太太点头问道:“救她又是怎么的呢?”

静持道:“救你的话,我还不曾说完,就问起怎么救她来了。救你只画符、张天罗地网,还是不行。因为我画的符,张的天罗地网,都有天兵天将把守,我们借用天兵天将,须有个限期,至多三年五载,就得打发他们回去。他们一走,符也不灵了,天罗地网也撤了,要是过了期还不打发他们回去,他们就要生气了。他们一生气,便不等我的法旨,赌气跑到玉皇大帝那里去,说我的坏话;我以后有事,要请天兵天将,就一个也请不来了。所以专画符、张天罗地网是不能保得久远的。你的对头,只有这一个,必须制住她,使她永远不得翻身,你就可以安然无事了。”

姨太太连忙将座位移近,握了静持的手道:“师父你救人救到底,一定求师父制住她,使她永远不得翻身。”静特点头道:“做得到,做得到,但是我看冤仇宜解不宜结,我还有个救她的法子,由你斟酌便了。她此刻在黄泉之下,恨你是因为你赶出去了她亲生的儿子,她所以向我叩头,求我原谅她。她生前喜欢敬观音大士,房里挂了一幅观音大士的像,有一次她手上不干净,污秽了大士的像,只因这点罪恶,不得超生,才有工夫来吓你。再吓你几次,就要来收你的命了。她若得立时超生富贵人家,又如何还有工夫到这里来呢?我说救她的法子,就是替她念七七四十九天《观音经》,求观音大士赦了她,投生到富贵人家,转一个男身,你们的冤仇就从此解了,岂不是两全其美的事吗?”

姨太太摇头道:“这法子不行,她已经吓了我两次,我为什么还要是这么救她呢?莫说她已死了,她若在生,我还要弄死她呢!她的儿子,与我有甚相干,是我赶他出去的吗?她做鬼尚且这么糊涂,可见她在生时,必更是糊涂极了,怪道她污秽观音大士呢!师父不要三心两意,俗话说得好:‘救生不救死’,我现在活生生地求师父,师父倒怎的要去救那已死了的糊涂鬼呢?”边说边流下泪来,又跪下去叩头不止。

静持道:“不要多礼,我依你的,将她制住便了。”姨太太立起来,一面拿扇子给静持打扇,一面问道:“师父用什么法子,将她制住呢?”静持道:“要三斗铁砂,三斗黑豆,和作一块儿,用醋炒热;再要一块犁田的犁头铁,我画一道符在上面。铁砂、黑豆上,也喷了符水,运到她坟上,埋入土中,有这三样东西镇压了,便永远不得翻身了。不过我们出家人,做这种事,有点坏心术,我因此不大愿意。”

姨太太道:“这有什么坏心术,谁教她吓我,要来收我的命呢?师父这回救了我,我送钱给师父,知道师父是不要的,我捐钱替师父修几间很精雅的房子,给师父住;再做几套衣服,孝敬师父,聊表我感激师父的心思。”静持道:“阿弥陀佛,怎好这么生受你的,我可怜你这一片哀求我的心,说不得,便是坏心术的事,也只得给你做。你去教人在神堂内,把香案设起,预备银朱、白芨、一支新笔、一张黄表纸,我好请神画符。”

姨太太问道:“铁砂、黑豆不就要吗?”静持道:“那东西不是一时炼得好的,须等我回到庵里,将那两样东西,先供在佛案上头。我每日早晚咒炼一遍,喷一遍法水。是这么炼过一七,剖开那黑豆子看,里面有了血了,才用阴阳火了炒。等夜间没人的时候,我悄悄地搬到坟上,连那犁头铁埋起来。这事什么人都不能给他知道,你不要问,我给你做好就是。”姨太太听了,又要跪下去叩头,被静持一把托住了。

姨太太教奶妈去预备了香案。静持来到神堂里,请了一会儿神,画了三道神符,端了神龛上面的那碗清水,在内院各处乱喷了一会儿,将三道符交给姨太太道:“这一道贴在你睡房的门上;这道贴在你睡房的窗上;这道折叠起来,做一个小袋儿装着,佩带在你自己身上。当心,当心,不要污秽了它!”

姨太太双手接了,听一句,应一句。听到后来当心当心,不要污秽了它的话,心里不忍有些着慌起来。停了一停问道:“这符带在身上,一时一刻也不能离身吗?”静持知道她问这话的用意,便答道:“你夜间睡觉,将它挂在帐钩上,就不会污秽它了。”姨太太才放心收了符。

厨房里已整备了一桌上等素席,陪着静持吃了。姨太太拿出二十两银子,用红纸包了,送到静持面前说道:“那三样东西,都要烦师父的心,买来给我咒炼,送钱给师父,师父是不会要的,这是买东西的钱,难道也教师父贴不成?”静持接在手中,掂了一掂,哈哈笑道:“哪用得这么多,一半都要不了。且等我去买来看是多少钱,再向你讨多少,此时我也不知道应要几何。”姨太太哪肯依呢?强将银包塞在静持手中道:“师父是这样,是不肯给弟子做事了,并且是不把弟子当人了。”

静持推辞不脱,只得将银包收了,揣入怀中说道:“我还忘记问一句要紧的话,她那坟墓在哪里,我尚不知道呢!”姨太太踌躇道:“这如何是好?我也不知道,又不好去问我家老爷。”姨太太心里一着急,忽然急出一条门道来。随即叫奶妈,奶妈走来问什么事,姨太太道:“快去悄悄地将刘升叫来,我有要紧的话问他。”

奶妈去不一会儿,带了刘升进来,姨太太立在后房门口,招刘升到后房里,低声问道:“无怀的母亲葬在什么地方,你知道么?”刘升点头道:“我怎么不知道,我还曾在那坟上,住了差不多两个月呢!因为陪少爷在那里监工筑坟。”姨太太劈面向刘升脸上,啐了一口唾沫道:“还在这里什么少爷哩,见你娘的活鬼。”

刘升伸手在姨太太肋下,扯出一条小白丝巾,一边揩着脸上唾沫,一边笑道:“可惜,可惜,又不吐在我口里,偏要吐在我脸上。”姨太太一手将丝巾夺回,向前房努嘴说道:“敢再这么油腔滑调,又要我揪你的臭肉了。唗!我和你说,你知道坟墓在哪儿?”刘升道:“啊呀呀!远得很呢,在乡下,从这里去大约有二十多里路。”姨太太道:“什么地名你知道么?”刘升道:“那块儿的大地名,叫‘螺蛳坝’,小地名却忘记了。”

姨太太指着刘升的脸骂道:“你这死东西,哪有你这么笨的人,在那里住了将近两个月,怎么连个地名都会忘记呢?是不是就叫‘螺蛳坝’哩,怎么地名还有大小?”刘升摇头道:“螺蛳坝这地名大得很,那一条路,弯弯曲曲几十里,都叫螺蛳坝,路旁边就是一条小河,那地方的人,叫变了音,又叫‘鹭鹚坝’。”

姨太太举手去揪刘升的臂膊道:“偏这不相干的东西,你就知道这么清楚。”刘升连忙往旁边闪开说道:“小地名没有不要紧,那坟上我知道去,有什么事,我去就是了。”姨太太道:“能教你去,我还问你吗,阿金他们知道么?”刘升道:“他们更不会知道,只有墨耕是知道的。”姨太太恨得咬牙骂道:“他们不知道就不知道,你这可恶的杂种,却偏要说那小鬼头知道,怕我不晓得他知道吗?”

刘升也着急道:“我的娘娘,你要问了做什么呢?”姨太太道:“你管我问了做什么,没用处我又问吗!”刘升偏着头想了一想,忽然笑道:“有了,有了,小地名不要也罢了。离那坟不到一百步远,有一个极大的寺,名叫‘千寿寺’,到螺蛳坝去问千寿寺,无人不知道。那坟就在千寿寺的后面山坡里,坟上竖了一块七八尺高的白石碑,最容易寻找。”

姨太太道:“既是这么,你这杂种,为何不早说。定要我问来问去,闹了大半天,才把这话说出来。那山坡里,还有第二个坟,有白石碑的没有?”刘升笑道:“怪得我吗?你要问我的地名,忘了自然先想地名,若能想起来,岂不是好。”姨太太恨了一声,跺脚骂道:“你这东西,前世十有九是个哑巴,所以今世这么好说话。我问你那山坡里,有第二个有白石碑的没有,你的耳朵进了陆稿荐吗?”

刘升连连说道:“没有!没有!”姨太太也忍不住笑起来说道:“没有呢?我看你两只耳朵若没有进陆稿荐,怎的会这么不管事!”刘升笑道:“我是说那山坡里,没有第二个有白石碑的坟。”

姨太太也不回答,转身到前面房里来,向静持将刘升的话说了,静持点头道:“千寿寺我知道,是一个大丛林,既是在那山后,不愁找不着,不过那时须得你同我去才好。这不是一桩儿戏的事,我一个去不行,旁人又不能代替,你想想看有什么法子,能瞒着一干人,悄悄地同我去一趟。”

姨太太登时觉得有些为难起来,静持道:“你难道简直不能出去的吗?”姨太太道:“出是可以出去,但是去这么远,又在夜间,当晚不能进城回来,这事只怕有些为难。”奶妈在旁边说道:“要去还有几日,怕什么呢?先几日对老爷说,或是说你父母的忌日,要去坟上烧纸祭奠;或是说你哥子生日,要去吃面,老爷不见得真扣留你,认真不教你去。你是个聪明人,怎的这些枪花都不会掉?”

姨太太点头道:“是这么也使得,请师父定个日子吧。”静持倒着手指,数了一会儿道:“八月初二吧,我一切都预备好了,你到我那里来同去就是。我那里有轿子、轿夫,不可用你家里的轿夫,他们知道了不妥当。”姨太太道:“教师父这么替我劳神费力,我真感激得不知应如何报答了。”

静持起身道:“不用这么客气,我也不过尽我救人的一片心罢了!”说着作辞。姨太太挽留不住,送至大厅,扶着她上了轿,见已抬起走了,才回转内室。静持的话,一句也不向王石田提起,只将符贴的贴,装袋的装袋佩带,王石田也不过问。

过了两日,姨太太正打算向王石田掉枪花,八月初二好去白衣庵。这日刚陪着王石田用早点,刘升忽立在院中唤奶妈。奶妈出来问什么事,刘升将一封信交给奶妈道:“鱼塘张老爷打发人送了这封信来,现在外面等回信呢。”奶妈接在手中,自言自语道:“什么张老爷,亲自来缠过了不算,还要写什么信来缠。”说完堵着嘴,将信拿进房递给王石田。

姨太太在旁边问是从哪里来的,王石田望着信面说道:“凤笙写来的信。”边说边拆开来看了一遍,往旁边一放笑道:“他二十八日五十岁,请我到他家去玩玩。这么热的天气,谁耐烦坐这么远的轿子。”姨太太听了,心里一动,即含笑问道:“信中没写旁的话吗?”王石田摇头道:“没旁的话,只说前日在这里会面的时候,只怪他自己气度太小,归家后甚悔孟浪,彼此数十年的交谊,岂可因儿女的事,伤了和气。此刻婚姻虽有变更,交情仍然如旧。末后言鱼塘村僻之处,终年难得遇见一个可以谈话的人,每于风晨月夕,那思念故人的心思,不由得如饿了想吃饭,渴了想喝水的一般。本月二十八日,为他五十初度的日子,想借这日,约齐少时同学的一班人,痛饮一场,互证别后各人的学业。尘缘俗事,都不许提及半字,犯了的公议重罚。哈哈!他倒有这种逸兴,我哪里有此闲情呢?等歇写封回信给他,二十七日,打发人送一份寿礼去便了。”

姨太太笑道:“他的信是这么写,你倒不好意思不去,你难道就真为儿女的事,断绝数十年交情的朋友吗?他原是怕你心里存了芥蒂不肯去,所以写出来,若是涉及尘缘俗事半字的,公议重罚。并且他约的,都是少年时的同学,你不去,他们就有得讥笑你了。天气虽热,路上哪里便没人敢走,况且早去晚归,也不见得便热到怎样!”

王石田说不去,原是想迎合姨太太的心理,以为姨太太必是不主张去的;想不到她竟说出这一段出乎意外的话来。即笑问道:“你也说是应该去吗?”姨太太道:“我们女人家,知道什么?不过依情理看起来,似乎不去有些对不住。张凤笙若不是五十整寿,或是寻常没要紧的宴会,不推故不去,却没相干,你说我这话是不是呢?”

王石田不住地点头道:“很是,很是!你说你们女人家,知道什么,我看你这个女人家,倒很知道点人情世故呢!平常的女子,如何及得你?无怀的母亲在日,就比你相差多了。鱼塘我去也有些想去,就只因路途太远,当日绝不能回来,在他家住一夜,实在觉得有些不方便。”

姨太太道:“你把烟灯、枪带在轿子里去,有鸦片烟吸,他那里自然有人伺候,还有什么不方便哩!”王石田望着姨太太笑道:“烟灯、枪能带去,你也能给我带在轿子里去吗?只要有鸦片烟吸,就没什么不方便,那么你也不足重了。”姨太太笑道:“不见得你一夜都少不了我。”王石田哈哈笑道:“你一夜又少得了我么?”

姨太太啐了一口,将脸掉过一边说道:“谁稀罕你?你自己稀罕你自己罢了。这么热天,我巴不得一个人睡。由我在床上,翻过来、滚过去,这边簟子睡热了,又滚过那边睡。”王石田道:“我和你睡,不也是由你在我身上,翻过来、滚过去的吗?”

姨太太把脚一顿,随即立起来说道:“我看你的耳朵,只怕又有些作痒了,要我来揪么?”王石田双手捧住两耳,起身往烟坑上躺下笑道:“我以为你只夜里凶,谁知你日里,也有这么凶。我这一对耳朵,夜也揪,日也揪,但怕真要学胡子的样,有些在脸上存留不住了。”姨太太赶到烟坑上,拨开王石田的手,去揪耳朵道:“你真要惹起我来收拾你,那就怪不得我厉害,你才知道我凶吗,还有凶的日子在后头呢?”

王石田一边笑着喘气,一边用手来推道:“我又没说骂你的话,你夜里凶,难道是假的么?”姨太太更娇嗔不服道:“你这个该死的,敢再是这么说,真要我来揪你,害我累出一身汗吗?”王石田连连摇手道:“不敢再这么说了,累出你一身汗,害得你又要换衣。”

姨太太赌气把手一摔,折身坐下来说道:“不知从哪里学来的,这张油嘴,也不管外面当差的和老妈子们,听了不像话。我的脾气,最不喜欢青天白日的,是这么轻薄。将来外面不知道的人,传说起来,还要说我是个妖精,把你迷昏了呢!其实我很不愿意你白天里,也只管是这么胡闹。内外上下这么多人,也有这么多的产业,你一切都不顾,就只日夜守着我。不但外人说起不像样,就是自己家里人,完全不去管理他们,也要懒惰得不像话了,哪里还有些儿大家的规矩呢?”

王石田听了,连忙坐起来,正容说道:“不是你说,我真是荒淫无度,不知其不可也了。我说你不比平常女子,果然是有些不同。不过我近来很觉得人生在世,快乐的时候少,忧愁的时候多。我年纪已有五十多岁了,及时行乐,也为日无多,若再以家庭琐务烦心,未免更不值得。你刚才所说的话,也是不错,好在你到我家的日子也不少了,家中男女仆婢的性格,你知道的比我还详细些,就只几个庄子上,你不曾去过,那去不去,却没要紧。从此以后,家里的事,就由你经理吧!稍微重大些儿的事,和我商量商量再办;寻常小事,随便你做主就是,免得事事要我操心。我生性是最懒经管家务的,这几年实在把我烦得不像个样子了。既有你在这里,我又何必再自寻烦恼,落得的清闲日月不会过呢?”

姨太太听了,心里不待说十分痛快,口里却故意说道:“啊呀哩!我到你家才几日,就要拿一面这么重的铁叶护身枷,给我枷了。你要知道,不是我故意推辞,我若是就这么当起家来,必定戴碓臼跳加官,费力不讨彩。”

王石田道:“这是什么缘故呢?”姨太太道:“你要问什么缘故吗?我说给你听吧,一来我的年纪太轻;二来我的资格还浅;三来我的地位太低。年纪、资格都还在次,就是地位最要紧。你虽爱我比爱大太太更甚,但是只我身受你好处的人,知道比旁的女人,在人家做大太太的,只有好,没有差。不过从来一般人的心目中,对‘小老婆’三个字,总有些不大拿她当个人似的。我知道你并没拿我作小老婆看待,便是我自己,也从没以小老婆自居。无如名分已定,他们叫我,都是好好的‘太太’两个字上面,定要加一个‘姨’字的头衔。一有这个‘姨’字,就自然显得不严重了。我说这话,你不要疑心我有想扶正的心思,我自问没一项资格,够得上扶正的。只因你要我当家,我不得不将这缘故说出来。”

不知王石田如何回答,且俟下回再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