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王石田听得丹墀里,打得瓦响,心里也有些虚怯怯的,硬着嗓子,将奶妈叫醒起来。见奶妈也吓得敲得牙齿乱响,即轻轻向姨太太耳边说道:“起来坐着不要怕,等我到外面去看看,不是猫和耗子,便是偷儿来了。”

姨太太哪里肯动呢?两手紧紧地扭着王石田的两个臂膊,将头贴在怀中,连气都不敢出。王石田望着可怜,索性将她搂在怀中,向奶妈说道:“你怎么也怕得这样,快点儿高声喊刘升来吧。”奶妈耳里听得明白,口里只是喊不出,王石田的嗓音本来极低,只得仍催着奶妈喊。奶妈伸着脖子,刘呀刘呀的,刘了好几句,才将刘升两个字叫出来,接连不断地叫了几声,哪里有刘升答应呢?

姨太太猛然抬起头来,朝着王石田的脸,下死劲啐了一口道:“好像有什么宝贝,怕刘升偷了去似的,教他睡在那无人烟的地方,和这里离得远远的。这里面便杀死了人,他们外面也不会知道,这不是活活地坑我一个胆小的人吗?”

王石田连忙认错道:“只怪我疏忽,奶妈陪你坐在这里,我开门到丹墀里看看。这屋子我住了几十年,平日曾没一些响动,连偷儿都没进来过,一些儿不要害怕。”姨太太才坐了起来,要奶妈坐在旁边,紧握着奶妈的手。

王石田下床靸着鞋子,左手擎着鸦片烟灯,右手拈了一条支窗户的竹棍。才要跨出房门,身上忽然打了一个寒噤,遍身毛发都竖起来,仿佛门外立着什么怪物,在那里等他似的,哪里还有出外察看的勇气呢?用竹棍从门帘缝里,伸了出去,上下左右地绕了几转,觉着没什么东西阻碍,胆子稍大了一点。

姨太太在床上喊道:“你不要去看吧,你手中端着烟灯,若真是偷儿来了,他能见你,你不能见他。你的身体,何等贵重,犯不着出去。”

王石田正不敢向外走,听了这话,随即翻身转来,仍要奶妈大声叫刘升,自己也帮着叫。可怜两人的声音都叫嘶了,刘升没叫醒,却把管理花园的阿金叫醒来,“啪”“啪”“啪”地打后门,并高声问有什么事。王石田对奶妈道:“我给姨太太做伴,你去开后门,放阿金进来。”

奶妈握着姨太太的手道:“我们两个,同去开门好么?”姨太太没答应,王石田已说道:“你的胆子,也太小了,倒要她同你去做伴。好,我们三个一同去吧。我不在房里,你们两个,仍是免不了要怕的。”于是三人靠得紧紧的,奶妈居左,王石田居右,将姨太太夹在当中,从后房转到内院把后门打开了。阿金问有什么事,王石田见阿金进来,胆子就大了许多,将房上的瓦响,丹墀里落了几片瓦下来的话说了。

阿金一面往前面丹墀里走,一面说道:“不知是谁家养的一只万里封,时常跑到这里来,我在花园里见过几次,这瓦必又是它跴落下来的。”王石田等三人,跟在背后,道丹墀里一看,几片瓦已跌得粉碎。

七月间的月光,虽在二十四五,光亮却是不小,照得满院都是透明的。朝房上一望,除了溶溶的月色,布满了沉沉的夜气中,什么东西也没看见。阿金道:“一定就是那只万里封,若是偷儿,怎么会爬到屋上去呢?”王石田心想不错,教阿金仍去安睡,自己带着姨太太、奶妈回房,把房门关了。

姨太太道:“我看这房子,只怕不干净。你去庄子上的第二夜,也是房上一响,打了几片瓦下来;我并且看见一个黑影子,从这边房上,往那边房上一晃,当时吓得我,几乎没了命。要不是奶妈在旁边,我真要吓死了。今晚又是这样,我想猴子的身体很轻便,平日在房上走,听不出什么声息,如何会弄得瓦上这么大的响声呢?并且这屋子的房檐,都安着如意瓦,嵌得牢牢的,便是用手去揭,也不容易揭下,猴子有多大的力量,能踏得下来呢?更有一层,可以断定不是被猴子踏下来的。”

王石田道:“何以见得?”姨太太道:“你刚才没看见丹墀里跌碎的瓦吗,哪有如意瓦在内?若是猴子踏落的,必然是踏在房檐边的如意瓦上,方能落下来,岂有中间的瓦,被踏落到丹墀里的道理?”王石田道:“你这照情理推测得很对,是不是猴子,难道真是偷儿不成?若是偷儿,却为什么要从房上揭起瓦片,向丹墀里打下呢?况且不是一次,家中又没有失窃什么东西。”

姨太太道:“是吗?我因为觉得奇怪,才说这屋子不干净。”奶妈道:“求你两个老人家,今晚不要再说了吧。我一个人睡在后房里,我素来胆小,若再说,我真不敢去睡了。”姨太太道:“你怕就去把席子枕头搬到这房里来,睡在这地板上,大家都有个伴儿,岂不是好。”奶妈欢喜笑道:“这还有什么不好,我就去搬来。”说着,匆匆忙忙地到后房搬了席子枕头过来,就睡在榻板下面。

姨太太道:“时常是这么闹起来,也不成个话说,应如何设个法子才好。”王石田道:“我在这屋子里生长的,这是我家百多年的祖屋,从来没一些儿不干净的事,有什么法子可设呢?”姨太太道:“一时不同一时,越是百多年的老屋,越多不干净的。你只看这一所院子,有多重的阴气。哪怕这么炎热的天气,吹来的风,都是阴惨惨的,外面还很早,这院里就黑暗得不看见人了。这院里几棵芭蕉,据阿金说已有百多年了,我常听人谈过,年深的芭蕉,最是欢喜藏不干净的东西,就因为它阴气重的缘故。百多年的房子,这花园中的花妖木怪,怎能说完全没有。”说时凑近王石田的耳根,低声说道:“就是你去世的那个太太,也难免不来使神通,吓吓我这胆小的人。你若不设法子将这房子弄干净,我不敢再住在这里了,你放我出去,饶了我这条小命儿吧!”

王石田蹙着眉头道:“你要我想什么法子呢?这些事,我素来不信,所以孔夫子,不语怪力乱神。我们读书明理的人,岂肯做这攻乎异端的事?”姨太太一手揪了王石田的耳朵,生气说道:“你之乎者也的,向我当小老婆的掉什么文呢?你素来不信,我偏要你信。”

王石田被揪得忍痛不住,双手捧住姨太太的手说道:“我信,我信,你松手吧!”姨太太却不就松手,逼近王石田面前问道:“你设法不呢?”王石田连连道:“设法,设法。”姨太太才将手松了。王石田不住地用手揉耳朵,姨太太见已揪得通红,也用手去摸抚。

王石田道:“胡子被你揪得我赌气剃了,于今又揪起耳朵来。”姨太太笑道:“你何不赌气连耳朵也剃了呢?你不设法,还有得揪你哩。”王石田道:“你只要我设法,我知道这法应该怎生设呢?看你说有什么法子,我总依着你的话办。若我办得不对,你再揪我便了。”姨太太道:“依我吗?要去把玄妙观的胡老道请来,他最会净宅压邪。”王石田摇头道:“那却使不得,我家从来不曾有和尚道士进过门,这是祖宗的家法,不能破例。你再有好的法子,说出来我照办就是了。”

姨太太又生气道:“你说这话又是想我揪你了么?和尚道士,不也是人做的吗?你这种毁僧灭道的人,怪道你养出那想烝庶母的逆子来。和尚道士有什么事,对你家不住,要做出这深恶痛绝的样子来?我才不相信这种狗屁家法呢,我没有再好的法子,我不过是这么说了,听不听由你。我又不是卖在你家里,好便好,不好不怕没有路走,白把条命送在这里才不合算呢。”旋说旋流泪哭起来。

奶妈睡在地下听了,伸起头说道:“姨太太怎的这么呆呢?既是祖宗的家法,和尚道士不能进门,老爷于今就依了你,这破坏祖宗家法的声名,你也担当不起。并且那玄妙观的胡老道,也没什么神通,去年在周家豆腐店里治疯子,被那周疯子打得他头破血流,从那回起,人家都知道他没多大的法力。我有一个最好的主意,那白衣庵的老尼姑静持师父,专会净宅驱邪。她画得一碗好水,无论什么妖魔鬼怪,有她那碗水一喷,都立时化成了灰。”

姨太太点头揩干了眼泪说道:“你祖宗的家法,和尚道士不许进门,难道尼姑也不许进门么?”王石田叹气说道:“认真说起来,尼姑的罪恶,还在和尚道士之上,也罢,由你去请尼姑便了。只是教她不要从大门进来,引她从后门到花园里,看她要捣些什么鬼,都教她在花园里捣吧。”

姨太太冷笑道:“你糟蹋人也不是这么糟蹋的。她做尼姑的,也是佛门弟子,皇宫里面都能去得,你这里是什么人家,就只能走后门到得花园里?你这话分明是有意给我过不去,罢,罢!这屋子也不是我住的,我没这大的福分。你们住了百多年,不曾有一些儿响动,我来不到小半年,就这么大闹特闹的,显了两次神通。若再住下去,我这条命吓也要吓死了。你去摆你的架子,莫说和尚、道士、尼姑不许进门,便是一切人,都不许进门,也只由得你。房子是你家祖传下来的,分得旁人有什么话说,我明早就走,一则免坏了你家的家规;二则我还想留着这条命,多活几年。”

王石田笑道:“你真是个小孩子脾气,说说就认真,我明早教刘升去,把那尼姑叫来便了。你亲去和那尼姑商量,看应该怎么摆布,你做了就是,不必来问我。我实在是对这些事,丝毫不懂得。”

姨太太才高兴了些儿,说道:“谁说要来问你的,小孩子脾气,我怎么不是小孩子脾气?你的儿子,和我一般大,自然是小孩子呢!”奶妈道:“白衣庵的那位静持师父,并不大出外行教。她那庵里,很有几十亩香火地,手边的余蓄还不少。她年纪又已六十多岁了,徒子徒孙邀拢来一大堆,如何肯轻易出来,替人净宅呢?”王石田笑道:“原是你荐的,我又不知道有什么静持!”

奶妈坐起来说道:“老爷没听我将话说完,她虽然不肯轻易出来,我和她很有些交情,我亲去请她,她知道是我们姑娘的事,料想她不好意思推托。若教刘升去,是断断乎请不来的。我有事烦她,她并一文钱也不会要。”

姨太太喜道:“那么明早你就坐着轿子去,务必邀她同来。她虽不要钱,我却不能不送钱给她。岂有我们这种人家,白使唤人的?”奶妈连连摇手道:“你快不要说送钱给她的话,无论你送多少给她,她绝不肯受的。我和她二三十年的交情,难道还不知道她那古怪的脾气吗?你送钱给她,她不但不受,必然还要怪我瞧她不起,将她作那些骗人布施的尼姑,一律看待,这万万使不得。”

王石田道:“这种尼姑倒难得,她既不受钱,教厨房里办一桌上好的素席,陪款陪款她便了。”奶妈点头道:“那却使得,今晚天气已不早了,我明日须早些起来,此刻不能不睡了。”说话时已听得鸡叫起来。王石田和姨太太,便也收拾安歇了。

次日一早,奶妈即坐着轿子,去白衣庵请静持去了。好一会儿回来,姨太太已起床,奶妈进房说道:“静持师父已答应了,要下午才得来。上午她自己有功课,她吩咐我,要我回来吩咐家中上下的人,她来的时候,无论是谁,不要找她说话。先预备一碗清水,放在神龛当中;神龛下面,安放一把靠椅,她进门直到神龛底下,端了那碗清水,在椅上略坐一会儿;由她先开口问话,我们家里人,才能开口。她再三吩咐,要紧,要紧!若不听她的吩咐,她就立时回庵里去,再也休想她进门了。”

姨太太忙道:“怎么不听她的吩咐?等歇你去将通屋上下的人,都叫到院子里来,我当面去吩咐他们。谁敢不听的,立刻教他滚出去。老太太房里的人,也是一般地要叫来。老太太是不出房门的,没要紧。”

奶妈答应知道,姨太太遂将王石田推醒道:“今日有事,早点儿起来吧!”王石田睡眼蒙眬地问道:“什么事?我还不曾睡足呢。”姨太太道:“今夜早些睡便了。起来,起来,静持师父就快来了。”

王石田没法,只得爬起来说道:“她来她的,要我起来干什么呢?”姨太太把奶妈的话述了一遍道:“奶妈现在叫他们去了,他们到齐了的时候,你亲自去吩咐他们一遍。我到你家,只有这么久,我说的话,料想他们虽不敢不听,但是总不及你亲自吩咐的,靠得住些。便是老太太房里的人,我也不便随意指使,你说对不对?”

姨太太说这话,其实是明知道王石田心里,不大愿意尼姑上门。却偏要借这事降服王石田,好使一家上下的人,都知道她自己得宠得很,无论什么话,王石田都不敢不听,并且还得实心实意地奉命唯谨。但是就是这么教王石田去吩咐众人,又恐怕王石田推托,仍教他自己去吩咐;所以拿出老太太房里的人,不便随意指使的话来,又显得自己识大体,王石田又不能推托。

王石田听了,果然点头,称赞她识得礼节,绝不推辞的,下床来梳洗。奶妈已将所有的仆役、丫头、老妈子都叫到院子里了。王石田即出来,向众人说道:“我请了白衣庵的静持,下午来家净宅。她再三叮嘱,她进门的时候,无论谁人,不许开口说话。须等她先开口,你们才能作声。因此叫你们来,我当面吩咐,你们大家留心。若有谁不听吩咐,我就办谁,你们听明白了没有?”大家都答应听明白了。

王石田回房问奶妈道:“她说过净宅要应用些什么东西没有呢?”奶妈道:“我曾问她,她说且等进门看过阴阳,才能定夺。若是家里干净,没什么邪祟,就只镇一镇孤魂,用不着净宅。”王石田笑道:“我倒看她这阴阳,将怎生个看法。”姨太太道:“你不相信就不相信,不要瞎说八道。她又不骗你的钱,若不会看阴阳,她真没讨得倒霉了。这么三伏炎天,巴巴地要跑到你家来请安,你是这么,不要和她见面最好。你对我乱说没要紧,若对她乱说,你家里便有个屋栋大的鬼,她也不给你治了。”

王石田笑道:“我巴不得不和她见面。不要说闲话吧,我烟瘾发足了,快开灯烧烟给我抽。”奶妈将烟灯点着,姨太太烧了几口烟,给王石田抽了,过足瘾才用早点。忽见奶妈急匆匆地进来,向姨太太招手,姨太太知道必是静持来了,随即跟着奶妈,到前面神堂里。只见一个老态龙钟的尼姑,端坐在神龛底下,双手捧着一碗清水,两眼紧闭,口里像念着什么似的,上下嘴唇,只管微微地掀动。如此坐了好一会儿工夫,才缓缓地将两眼睁开,立起身来,举起那碗清水,仍放上神龛,转身向姨太太合掌说道:“贵宅是有些不干净,但是还不要紧,那邪祟的道行,还浅得很,我给你治治就好了。”

姨太太连忙答礼说道:“全仗师父的法力,久闻师父的名,平日不曾亲近。今日有事奉请,还要求师父恕罪。”遂将静持让进内院书房里坐下。静持道:“贵宅的邪祟,幸喜是个女身,并且日子浅得很,不过两三年的道行,算不了什么。不过因为她原是这家里的人,门神不能禁止她,所以她能出入无阻。我刚才打发天兵天将把她拘了来,她向我叩了无数的头,求我饶她,说永远不再来作祟了。我不相信她,她就对天发誓。我道:‘你若不是这家里的人,我却能相信;因为你是这家里的,你的灵位,还不曾毁掉,你总免不了,时常要进来受祭,不相信你就能不再兴妖作怪,恐吓主人。’她听了我的法旨,还想恳求,我便懒得理她,将她交给天兵天将,暂时看管,等我发落。”

姨太太听了,不觉毛骨悚然,连忙趴在地下,叩头说道:“好师父,务必救弟子一命。这邪祟便是弟子的对头,万万放不得!”静持不慌不忙地伸手拉姨太太起来道:“容易,容易!我要放她,也不交给天兵天将看管了。”姨太太道:“天兵天将能看管得牢么?”静持笑道:“是他们去将她拘来的,哪里有看管不牢的道理?无论什么邪祟,一到了天兵天将手里,便再也不敢逃跑。”

姨太太道:“什么道理呢?”静持道:“你要她逃跑到哪里去呢?随便逃到什么所在,天兵天将都能立刻又将她拘来。这第二次拘回来,就有得苦头给她吃了。”姨太太喜问道:“给些什么苦头她吃呢?”静持道:“第一次拘她,就只用铁链,把她锁好,吊在柱头上;若她逃跑了,第二次拘回来,便要穿上她的琵琶骨了。”

姨太太道:“琵琶骨是什么东西?”静持指着自己的肩窝道:“这一条横骨,就叫琵琶骨,拿小刀从这里戳一个大窟窿,用酒杯粗细的铁链,从窟窿里穿过来锁上,你看有多痛。就有天大的胆量,也不敢逃跑了。”姨太太道:“师父知道弟子的苦处,这邪祟若不求师父将她制住,弟子的性命就保不了。师父救了弟子,弟子感恩不尽。任凭师父要弟子怎样,弟子无不从命便了。”

不知静持怎生回答,且俟下回再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