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梁锡诚见余太君问,怎么知道作合的人靠不住,含笑答道:“那个孙济安,虽是吕祖殿教蒙童馆的先生,但是他教的学生很少。平日专靠替打官司的人,做禀帖,走衙门里的小路道。在那些三班六房跟前,递晚生帖子,见面称大伯大叔,全仗是这么弄碗饭吃。至于这个周青皮,越发是个坏胚了。无锡城中所有的上、中、下三等班子,以及私娼、大烟馆,无有不认识他的。他专一替人作牵头,从中得些小利益。他本是一个在班子里当龟奴出身的,你老人家说,是这么的两个人作合,靠得住靠不住呢?”
余太君道:“既是这么的两个坏蛋,不怕他设局骗人吗?”梁锡诚道:“设局骗人的事,他们也不知做过了多少,只是这回,我料他们还没这么大的胆量。”余太君道:“他们既不敢设局骗人,又有什么靠不住呢?”梁锡诚笑道:“他们这种坏蛋,哪有好女子给他作合,我是这么一想,便很觉得他们作合的靠不住。”余太君道:“石田难道不知道,这两个人的履历么?”梁锡诚道:“知道是没有不知道的,他是读书人,常说‘以诚待人,豚鱼可格’,人家绝不忍欺骗他。”余太君道:“舅爷曾将这话,对石田说过吗?”梁锡诚点头道:“我将他叫到外面,说了一会儿,他倒说得好笑。他说纳妾和买字画古董一样,只要自己有眼力,与掮客没有关系。世间哪有正人君子,肯替人效这些奔走的?你老人家听,他是这么回答我,我还有什么话,可以说得进去。”
梁太太望着余太君笑道:“我家姑老爷的脾气,你老人家还不知道吗?他说怎么好,就怎么好,无论是谁,也驳不回的。几十年来,都是如此,事情快要成功了,一句话可以说得转来的吗?”梁锡诚道:“我也不过揣度之词,作合的女子是谁,我尚不知道,也无怪他不听。但愿我这靠不住的话,说得不灵,是大家的好处。”
于今且将这边议论放下,再说王石田陪着孙济安、周青皮,在书房里谈话的情形。
却说王石田正陪着梁锡诚,在书房里谈纳妾的话,梁锡诚听得是孙、周二人作合,便想拦阻。话还不曾说出,恰好孙、周二人来了,梁锡诚不好当着面说,只好将王石田叫到外面,说孙、周二人,如何没有品行,如何靠不住。王石田怎么肯听呢?随口拿着买古董字画,全凭眼力,不关掮客的话,回得梁锡诚哑口无言,梁锡诚怄气跑到余太君房里去了。
王石田回书房,孙济安立起身来笑道:“晚生平生曾数次与人作合,从来没有像此番替老爷作合,这般顺手、这般如意的。这完全是老爷的福气,晚生们伴福沾恩。”王石田微笑让座问道:“这话怎么说呢?”孙济安道:“晚生大胆在老爷跟前直说,老爷不是寻常人,明见万里,是一字也不能欺假的。昨日在吕祖殿会面之后,晚生和周兄同至柏家,柏小姐当面不曾说什么,由她的堂兄出来,向晚生们说道:‘舍妹见过王老爷之后,说王老爷的年纪,虽然比她自己,大过一倍。但毕竟是有福泽的人,颐养得好,实在看不出五十多岁的人来。照两眼的神光,并举步的沉重看起来,将来的寿数,必然很高,恐怕她自己将来还赶不上呢?’她既说这话,心里已十分愿意是不待说了。她自己的赔奁、衣服首饰以及房中的器具,都有些儿,十年以内,王老爷便不给她添置,她也够用的了。身价一文钱不要,只有她的一个奶妈,现在已有四十多岁了,她小时候,是这个奶妈养大的,于今这奶妈的丈夫也死了,儿子也死了,只剩了一个孤人。她受了这奶妈抚养之恩,不能随意撇掉,也不能给她些钱,由她自去生活,是要带在身边走的。这奶妈却不会白吃人的饭,针黹是一等,就是做家,料理一切,也很是精明,很有计算。王老爷若能依她带着奶妈来,什么事都可遵王老爷的命;若是不行,就看王老爷,有什么好方法,可以将这奶妈安插。柏家的话,就是如此,晚生一句没添,一句没减,只看老爷如何吩咐。”
王石田点头笑道:“如此正足见这女子的天性很厚,知道受了奶妈的抚养,不肯随意撇掉。莫说这奶妈,还能操作;便是坐着不动,我家也不多了她这一个人。在她自不能不先事申明,而在我听了,实在不算一回事。”
孙济安望着周青皮笑道:“何如呢?我说王老爷,是何等圣贤心肠,这事哪有不容许的。”周青皮也点头赞叹道:“像王老爷这样盛德君子,实在少有,既是老爷答应了,事情是再顺手没有的了。就请老爷定一个日子,使她也好料理一切。”
王石田顺手拿了一本历书,翻开看了一看,道:“就是后日三月初三最好,我这里房间现成的,只须打扫打扫。她有什么衣服木器,明日可着人送来,后日我派轿子去接她便了。我亲友都不通知,就是这么接到家来,一桌酒席都不办。便是你们两位,也是每位折一桌酒席钱,随两位自己什么时候高兴吃,便什么时候吃。我家里没人照料,延客很觉麻烦。”
孙济安笑道:“晚生早料到老爷是个图爽利的人,必不会张扬宴客,老爷赏晚生们的酒席好极了。不瞒老爷说,老爷花钱办一桌酒席,晚生们不过一时的口腹受用,吃一顿,只能算一顿。老爷赏几个钱,又省事,而晚生所受是实,至少也够一家人半月的食用。老爷这般善体贴人情,可惜晚生无福,不能时常伺候老爷。”王石田被孙济安一阵恭维,心里异常舒服,慨然许了二人,每人六十两银子的媒费,十两银子的酒席费。
次日,柏家送衣箱木器来,共有二十多抬,八口极大的衣箱,一房螺钿紫檀木器。王家虽是世家,却没有这般精美的木器。王石田共花不了二百两银子,得了一个如花似玉的美人,还饶了这么多陪衬,心中如何能不得意。
初三日上午,王石田派了一乘大轿、一乘小轿,将新姨太太接到家来,拜见了余太君。家中丫鬟仆役,自然依体参见新姨太。无怀此时的病体,已完全恢复了,免不得也要出来见见,叫声“姨娘”,拜了下去。新姨太也连忙跪倒回拜,无怀是图他父亲欢喜,所以先拜下去。新姨太回礼之后,从新娇滴滴地唤了一声“少爷”,从新展拜下去。无怀回拜时,一眼看见新姨太的面目,不觉吃了一惊,退到书房,暗自寻思道:“她这面孔,实在像在哪里见过,只苦于一时想不起来。”因近来吐血过多,脑力还不曾完全养足,想了一会儿,便觉头目有些发昏,就搁下不想了。
王石田讨了这个姨太太,爱惜得无微不至,连自己的行为较平日都完全改变了。平日在家,那一种严重态度,凛然若不可侵犯;丫鬟仆役说笑的声音,略微高大了些儿,被他听见了,不是打,就是骂。并且终日坐在书房里看书写字,非到夜深,不进太太的房。夫妻见面,说话都客客气气的,真可算得相敬如宾。
自从新姨太太进门,起初几日,还勉强在书房里,随便坐坐。十天半月之后,不是要进书房取什么物什,一脚也不踏进书房门。早晚照例到余太君跟前请两次安,明守到夜,夜守到明,总是守在姨太太房里。姨太太有时高声纵笑起来,连外面客厅里都听见,他不特不禁止,反陪着放声大笑。平日他起得最早,近来一日晏似一日,不到午餐时候,不能起床了。平日他最恨人吃鸦片烟,姨太太进门才两个月,居然在家开灯,自吃起来了。
这年夏天,一连有两个多月没下雨,四乡大旱。王家有几处山庄,因和邻田争水,庄家与庄家闹了几次,报到王石田跟前来,王石田推脱不了,只得亲自下乡去料理。王石田动身后,新姨太的奶妈,来到无怀的书房说道:“老爷走的时候吩咐了,说里面房多人少,姨太太年轻人胆小,当差的不便教他们住在里面,少爷搬到老爷书房里住几夜。等老爷回家,仍搬到这房里来。”
无怀踌躇道:“老爷怎不当面吩咐我?”奶妈笑道:“老爷走得急,就是这么对姨太太说了。姨太太教我来对少爷说的,难道姨太太还说谎吗?如果老爷回家,说没有这句话,姨太太还能赖得了吗?老爷是这么吩咐姨太太,姨太太是这么吩咐我,我是这么对少爷说,少爷听不听,只由得少爷,这话我说到了的。老爷回家责备我,我是不受的。”
无怀道:“既老爷是这么吩咐,我怎敢不听?你去回明姨太太,我遵老爷的吩咐,搬到里面书房来住几夜便了。”奶妈应着是去了。无怀随叫墨耕将铺盖搬进里面书房,自己来到余太君房里,把王石田吩咐的话说了,余太君也信以为实。
无怀晚餐过后,便拿了两本书,带着墨耕,到里面书房读书。奶妈见无怀进来,即托了一盘点心、一杯茶,送到无怀面前,笑说道:“这点心是姨太太亲手制的,请少爷试尝一点看。”无怀忙立起来道谢。
墨耕先在后房一张藤榻上睡了。无怀正就灯下看书,忽闻得一股香气触鼻,偶抬头,只见姨太太立在书案旁边,浓妆艳抹,笑盈盈的,两眼如醉,也不知是从何时来的。吓得无怀连忙放下书,立起身来,心头兀自跳个不了。
姨太太笑道:“这点心,少爷怎的不吃?我特意做了,给少爷吃的。”无怀半晌才答道:“多谢姨娘,我才用了晚饭不久,留待想吃的时候再吃。”姨太太笑道:“少爷随时想吃,我随时给少爷做。”无怀只低着头应是,姨太太就书案旁一张椅子坐下,无怀只侧起身子坐着。姨太太说道:“我记得少爷的年纪,比我还要小两岁,真是少年才子,令人又爱又敬。”无怀道:“姨娘夸奖得好,哪有什么才呢!”姨太太笑道:“少爷的才名,我三年前,就羡慕得了不得,只恨没有福气、没有缘分,遇不着少爷。”
无怀听了这话,不敢回答,姨太太也停了一停,忽然说道:“陈珊珊的福气缘分,确是不小,我如何能及得她?”无怀听了,心里更是一跳,忍不住问道:“姨娘如何知道陈珊珊,她有什么福气,什么缘分?”姨太太笑道:“少爷倒来问我吗?我若有她那么好的福气,她那么好的缘分,岂待今年,才能和少爷说话吗?现在米老太爷认她做孙女,出入婢仆成群,俨然是一个小姐了,将来的福分,还不可限量呢!我与少爷见面,并不在她之后,以我的遭际,和她比起来,就天地悬隔了。”
无怀心里才恍然记起来,这个姨太太,就是吃寿酒的那日,向自己眉目传情的白玉兰,怪道她有这种举动。无怀一触动当时情景,又见了白玉兰那般妖冶的神情,心里迷迷糊糊的,好像有些把持不定。连忙暗地在自己腿上用力捻了一下,觉着一痛,心里明白了,自己以口问心道:“这是人禽的关头,我王无怀十年读书,生长诗礼之家,至此还操持不定,何以为人?”
白玉兰见无怀半晌不言,脸上露出惊慌害怕的颜色,便将座位移近了些,笑了一下,正待说话,只见墨耕从后房出来,挺胸竖脊地立在房中,向无怀说道:“老太太吩咐少爷,大病才好,得早些安歇的话,少爷就忘了吗?少爷再不安歇,小的就去回老太太。”无怀连连说就安歇。
白玉兰一听墨耕的话,又见他虽是个未成年的小孩子,说话却气冲冲的,斩钉截铁,倒被他惊出了一身冷汗。一时想拿出副主母的架子来,发作几句,又怕他这小孩子,再激出什么不中听的话来;或者竟去回老太太,反把事情弄决裂了,更绝了希望。只得勉强按纳住性子,又羞又恨地起身说道:“我倒忘了少爷是大病之后,亏得这小子提起,请少爷安歇吧!”说着,自回内室去了。
墨耕“啪”的一声,将书房门关了,无怀也不说什么,立起身解衣就寝。墨耕伏侍无怀睡了之后,悄悄地从后房将藤榻搬到前房,紧靠着无怀的床缘睡了。
次日早点后,无怀去梁锡诚家坐了一会儿回来,墨耕说姨太太回娘家去看她哥子去了,无怀道:“老太太知道不曾?”墨耕点头道:“老太太许可了才去的。”无怀便不再问了。只一刻工夫,姨太太就回来了。
无怀陪着余太君,用了晚饭,叫墨耕打水洗澡。叫了几声,不见人答应,过了一会儿,才见墨耕弯着腰,苦着脸,一步一跛地走来。无怀吃惊问道:“怎么成了这个模样,发了痧症吗?”墨耕摇头道:“不是痧症,不知怎的,一刻工夫,泻痢似的,泻了十来次。泻得两腿发酸,一些儿气力没有,还不住地想登坑呢!”无怀道:“我屡次教你口渴了,不要喝凉水,你只当作耳边风,当面应是,背后又捧着凉水,尽命地喝。这般不听话,怕不泻痢吗?你既病了,不要做事吧,快去睡下来。我叫刘升去请医生来,弄药给你服。”墨耕应着是,回到他原住的地方去睡了。
无怀叫刘升去请医生,刘升是王石田跟前伺候的人,三十多岁年纪,很是聪明能干,相貌也生得白净不过,王石田平日是最喜欢他。本来要带着他下乡,同到田庄上去的,因刘升忽然病了,走不得远路,所以留在家中。无怀教他去请了一个医生来,给墨耕诊了脉,也辨不出是什么病症来。旁的病症都没有,就只泻得没有休歇,无论什么食物进口,落到肚里,随即泻了出来,到夜间连动也不能动了。医生只开了几味止泻的药,煎着给墨耕服,无怀这夜,只得一个人,进里面书房去睡。
此时姨太太已妆饰得如秋日芙蓉、春风杨柳,在房里等着。听得无怀一进书房,即打发奶妈捧了一玻璃盘的水果,送到书案上,无怀只得道谢收下,坐着就灯光看书。奶妈退出去,随手将书房门带关。
无怀心里也有些怕姨太太再进来,提说前事,即起身将房门闩上了闩儿,仍坐下看书。看的是《史记·列传》中的《游侠列传》,看得高兴,不觉高声朗诵起来。正在得意,猛听得屋上的瓦,“咯喳”响了一下,随着一片瓦,掉在丹墀里。惊得无怀忙住了声,从窗眼里,朝屋上一望;但见一轮明月照得如白昼一般,并不见屋上有什么东西。
无怀年轻的人,虽则有些学问,毕竟胆量很小,禁不住有些害怕。但是墨耕又病了,以外的仆役,不便叫进内室来做伴。只得勉强镇静,用两手将自己的两耳掩住,两眼望看书上,一切不听,一切不看,以为便可以不害怕了。
才看了两三行书,忽觉有人摇他的臂膊,连忙放下手,回头一看。只见姨太太,穿着一件水红芙蓉纱的上衣,雪一般白的肌肤,都从纱眼里透出来,看得分明。胸前系着一条绣花抹胸,一对软温润滑的鸡头肉,隐隐地隆起在抹胸里面,紧贴着无怀立住,露出十分娇怯的样子说道:“吓煞我了,你听得丹墀里瓦片响么?”无怀陡然见她这种神情举动,一时不知要如何才好,只得立起身来,退开了一步,指着对面的椅子说道:“姨娘请坐。”
姨太太一手护住酥胸,一手拉了无怀的手道:“你摸摸看,我这颗心,吓得要从口里跳出来了。”无怀如何敢摸呢?不由得红了脸,低着头说道:“不用害怕,不是猫儿,便是耗子,在屋檐边走过,跴落了一片瓦。姨娘坐着定一定神,请去安歇吧!”
姨太太含笑就无怀坐的椅子,坐下来说道:“哪有那么大的猫儿、耗子,我分明看见一只和人一般的东西,从我那边房上,向你这边屋上一滚。我一声不曾喊出,就听得打得瓦响,吓得我就跑到后房喊奶妈。可恶那婆子,一上床,就睡得和死人一样,再也喊不醒。我又不敢走前面,只得从后房,转到这里来。我今夜是不敢一个人回房去睡,看你说怎样就怎样。”说着,急得哭起来。
无怀退到对面椅上坐下道:“姨娘果是害怕得很,我去回明老太太,教芍药到姨娘房里来,陪伴几夜。父亲归家,大概也不过几日了。”姨太太只管摇头道:“快不要提芍药吧,我看那小丫头,不是个好东西。背着人就和墨耕那小子嘻嘻哈哈、扭扭捏捏,我简直厌恶她极了。”无怀诧异道:“这还了得吗?只怪我该死,平日待那小子,太宽假了一点,想不到他,竟敢这般无状起来。”姨太太道:“你不提芍药,这话我也不肯说,不过我此刻说了,你不要就我这话,去责骂墨耕。这种事情,没拿着实在凭据,是不好瞎说的。那小子心眼儿极多,一张嘴又来得厉害,就是芍药也不马虎,你听在心里就是了。今晚那小子怎的没在这后房里睡?我刚才从后房来,好像不曾见他。”
无怀道:“他喝多了凉水,闹肚子,闹了一日了。”姨太太放出笑容说道:“他不住后房睡,你一个人睡在这里,难道便不害怕吗?”无怀道:“本来没什么可怕。”姨太太笑道:“毕竟是男子,胆量大些。今晚若不是有你在这里,我真要吓死了。你想这一大边房屋,就只我和奶妈两个人。奶妈这个人,又是和泥做的一样,一合上眼,便雷也打她不醒,哪怕我们在她身上睡觉,她也不会知道。”说时,拿那一双俊眼,迷迷糊糊地瞟着无怀笑。
无怀见了,惊得心里乱跳,赶紧将头低下,想主意要如何才得脱身。姨太太从玻璃盘内,拈了一片藕笑道:“人家说读书人的心孔窍多,像这藕一样。我从前有幅中堂,是青藤老人画的藕,有一个读书人,替我写了一副对子,挂在那中堂两旁。我记得那两句话是:一枝西子臂,七窍比干心。他写了并解说给我听。但是我看你这个读书人的心,好像没有什么孔窍。来你吃了我手里这片藕,你心里的孔窍就自然开了。”
无怀生长到二十岁,几曾受女人这般调笑过呢?从前和陈珊珊,虽然厮混得那么亲密,只是两人都是极纯洁的心肠,极温存的态度,全不曾有过轻佻的言语,浮浪的举动。此时忽然听了姨太太这类双关挑逗的话,心里如何能不害怕,口里如何能回得出话来呢?唯有将头更低下去,着急得不知要怎么才好。
姨太太笑嘻嘻地立起身来,擎着那片藕,轻移莲步到无怀面前,一面伸手去扶无怀的肩头,一面说道:“你二十岁的汉子了,怎么还这么不懂风情呢?”
无怀一时又羞又愤,拔地立起身来,一手推开姨太太,一手抽去门闩,拉开门往外就走。里面几重门,都关上了,幸喜不曾上锁,一路开了出来,直回到自己书房里,坐下来,还兀自惊慌不止。心想父亲五十多岁的人,讨一个这么年轻的女子,又是个开班子出身的,将来家庭间一定要弄出不好的事来。我家世代诗礼家声,只怕就要在她一人身上毁坏了。无怀一人坐在书房里越想越怕,却又想不出个防范的法子来,也不便将这事和人商量。
第二日姨太太便推病不起来,也不到余太君跟前请安。余太君还只道是真病,教刘升请医生来诊。无怀除了陪余太君吃两顿饭外,只一个人在书房里,埋头读书。姨太太是什么病,吃了药怎样皆不过问。墨耕大泻之后,精疲力竭,三五日不能起床,内外的事,都是刘升一人奔走,刘升却不辞劳苦,越做越显精神。
过了七八日,王石田从田庄上回来了,刘升做事的精神登时减退了八九成。王石田回来,过了一夜。次日早起,连梳洗都来不及,跑到正厅上坐着,一迭连声叫人去书房里,把那孽畜抓来。当差的知道少爷又是犯了什么事,连忙到无怀书房里,见无怀正起来披衣,便说老爷现在正厅上,要少爷快去。
无怀不知有什么事,急急地将衣穿好,来到正厅上。一看他父亲那种青铁一般的面孔,两眼睁得几乎暴了出来的样子,吓得心里十分害怕,只是摸不着头脑,不知什么事,这么生气。只好紧走几步,叫一声“爹”。不想这“爹”字才出口,王石田已放开如霹雳一般声音,喝道:“谁是你的爹?你这种孽畜,认得我是你的爹吗?”接着鼻孔里哼了两声道:“我和你这畜生没多的话说,你立刻给我滚出去!我没你这个儿子,我王家不容有你这种畜生,我的话都说在这里了。快滚,快滚!”
无怀猛听得这些话,正如晴天霹雳,惊得目瞪口呆。不由得双膝往地下一跪,两眼扑簌簌掉下泪来,正待开口,王石田已跑过来,一把抓住无怀的头发,厉声喝道:“你这孽畜还想赖在这里,不想出去吗?”无怀哭道:“儿子有过犯,求父亲责罚,养育深恩,丝毫未报……”王石田不待无怀说下去,没头没脑,就是几巴掌打下骂道:“你怕气我不死,还有屁放。还不给我快滚!”王石田一边骂,一边招当差的过来说道:“你们赶快给把我这畜生撵出去,一刻不许停留。”当差的望着,有些迟不敢的样子。
王石田急得跺脚骂道:“难道你们这些忘八蛋,都是与这畜生一伙的么?再不动手,都给我滚!”当差的见这情形,也不知道为的什么,只得拢来牵无怀。无怀泪流满面地立起身来,打算到他祖母房里,求他祖母做主,王石田哪里肯呢?亲自在后面押着,连书房都不许进去,一直押出大门之外,回身将大门关了。
无怀立在门外,心里真如油烹刀割一般,思量这事,必是姨太太反转来,说了什么谗间的话,父亲才有这般恼恨。这事若不弄个水落石出,父亲的心,必回不转来。只是这事又如何能有水落石出的这一日呢?莫说父亲现在正迷着姨太太,姨太太先入之言,是牢不可破的;就是我又怎好将那夜的事,向人说出来,使父亲丢人呢?并且就说出来,父亲也未必相信,总之只能怪我自己不好,没有操守,和陈珊珊有那些事故,使父亲疑我是个轻浮好色之徒,姨太太的谗言,才能说得进去。我此时也别无他路可走,唯有暂时去舅母家住看,静待父亲回心转意。
无怀思量停当,即走到梁锡诚家里来。此时梁锡诚夫妇,正在用早点,见无怀衣冠不整,满面泪痕地进来,吃了一惊问道:“怎的来这么早,家里又有什么事吗?”无怀见问,禁不住伤心,泪如泉涌的说道:“家中没旁的事,祖母、父亲都好。”说到这里,声音就哽咽住了,说不出来。梁太太连忙起身,纳无怀坐下,拿手帕替无怀揩眼泪说道:“好孩子不要委屈,有什么事,说出来,我替你做主。”
无怀越哭越伤心,竟放起声来了。梁锡诚也很觉诧异,不住地安慰道:“无论什么事,哪有办不了的,值得这么伤心痛哭吗?快不要哭了,什么事,说给我听吧!”无怀才缓缓地止住了哭,说道:“我父亲不要我了,将我赶了出来。我想父亲教养我一场,我些微都没有报答,倒害得他老人家恼恨,将我驱逐出来。可怜他老人家,已是五十多岁的人了,我又没有兄弟,将来靠谁侍养,教我如何能不伤感?”
梁太太笑道:“我只道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原来是这么一个笑话。你父亲的脾气,无锡通县的人,都知他是个固执不通的,像你这样的儿子,都要驱逐出来,世间就怕没有不要驱逐的儿子了。我问你,他因什么事驱逐你?”无怀摇头道:“他老人家气愤得没说出来,我也不敢问。大约又是在外面,听得有人说我什么坏话。”
梁锡诚道:“岂有此理,外面不相干的人,胡说乱道的话,也是听信得的吗?二十岁已经成了名的儿子,好容易就是这么驱逐出来的吗?莫说你从来不曾在外面,胡行一步;便是有些游荡的事,少年人本也是难免的。圣人说得好:父子之间不责善,责善则离,离则不详莫大焉。责善尚且是不详的事,何况无缘无故的,把自己的儿子,驱逐出来呢?你放心,且在这里同用了早点,我倒要去问问那书呆子,看他有什么话说!”
梁太太也道:“放心,放心!这不算事,这简直是笑话。来,就现成的点心,吃些儿,你舅父去说,包管没事,午后我再送你回去。不然,就在这里,多住一会儿,等你父亲气醒过来,也就没有事了。哈哈,这么好的孩子,我求神拜佛都得不着,偏你父亲这般孤相,舍得骂,舍得打,越弄越不成话,竟舍得驱逐起来了。”
无怀心里如油煎一般,哪里还吃得下点心呢?被他舅父舅母逼不过,只得胡乱吃一点。明知道舅父去说,是不中用的,但是不好阻拦。梁锡诚用过早点,问了问驱逐时的情形,教无怀安心坐着等候,即动身到王家去了。
不知梁锡诚见王石田如何说法,且俟下回再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