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陈珊珊听了王无怀的话,待回答,却又忍住。无怀急问道:“怎么要说不说的,真闷破我的肚子了。”珊珊笑道:“你的话,说得不错,还教我说什么呢?”无怀道:“你不要害我着急吧,若是这么一句话,你也用不着待说不说了。”珊珊道:“今日不用再说了吧,哪里就少了谈这事的日子吗?”无怀道:“怎么事事都要留到后来再说,是什么道理呢?”珊珊笑道:“何尝事事都要留到后来再说,这本不是今日谈的事,教我如何不留待后日呢?”无怀道:“那日烹茶,我问你怎么会有这般清致,你就说今日可不对你说,自有对你说的时候,你此刻可不可以就把那话,说给我听呢?”珊珊惨然不乐道:“你一连几日不能到我这里来,来了又不能多坐,何苦不大家寻些开心的事说说,定要说这些事做什么呢?”无怀道:“唯其我不能容易到这里来,来了又专是闲谈,不关痛痒,那不辜负了我这一来吗?”

珊珊仍握了无怀的手道:“好好,我说给你听,只是你不要替我难过。你要知道,只要有你肯怜爱我,我平生感受的痛苦,就完全消灭了。我原籍是江阴人,我父亲名陈念贻,丁酉科拔贡,为江阴的名士,在江浙两省,很有些声誉。只因生性孤介,疾恶过深,那时浙江巡抚姓林,名字我却因年小,忘记了。林巡抚有位小姐,生得慧美无双,十八岁尚不曾许人,相传与林巡抚的娈童名蓉桂的有染。后来林巡抚的姨侄贾某来了,林巡抚很欢喜他少年美才,便留在衙门里读书。不知如何,也与这位小姐,生了关系。事不机密,又给蓉桂知道了,蓉桂就吃起醋来,想在林巡抚面前,揭穿这事。又怕林巡抚因自己的面子下不去,恼羞成怒,反不得了。那小姐曾送过蓉桂一只鞋子,蓉桂便心生一计,知道林巡抚,每夜必到贾某房里,坐着闲谈,并时常横躺在贾某的床上。蓉桂悄悄地将那只鞋子,藏在贾某的枕头角上。

“那夜林巡抚果然在贾某床上躺着,忽闻到一股很浓的香气,随手翻开枕头一看,就见着了那只小绣鞋。拿起来一看,正色问贾某道:‘这东西是哪里来的?’偏偏事有凑巧,那小姐也曾送过同样的一只与贾某,里面并写了些字。贾某一见,只道就是那一只,以为林巡抚见了里面的字,事情必已败露,无可隐饰了。吓得脸上登时变了色,不因不由的,双膝向地,跪了下来,只是叩头说该死。不待林巡抚追问,贾某已自认玷污小姐的事了。

“其实那小姐送贾某的鞋子,贾某还佩带在贴肉衣上,这也是事情合当败露,毕竟贾某和那小姐,都服毒死了。林巡抚因这种事,关系名誉很大,只说是暴病死了,外面人知道的绝少。我父亲因与巡抚衙门的幕客,多有知交,所以知道得极为详细。常说只能怪林巡抚自己,平日品行太不端方,治家也太无纪律,方有这种不幸的事发生。于是就著了《凤舄缘传奇》,一时江浙文人争相传录;而我家庭的厄运,便也随着这一部《凤舄缘传奇》来了。

“林巡抚恨我父亲传播他家的丑事,用尽无穷的方法将我父亲的功名革了。若不是我父亲认识的人多,倾家运动,几乎性命不保。我有个姑母,原在无锡,开了一个店子,我父亲在江阴安居不下,便带了母亲和我,搬到无锡来,打算依着姑母,暂住几时,再谋生活。谁知倒运的人,凡事都是不凑巧的,在江阴未动身之前半个月,还曾接了姑母的信,很欢迎我家搬到无锡来;及至我全家到无锡,我姑母已于数日前,害疫症死了。她又没有儿子,死后才承继一个远房侄儿,姑父是已经去世多年了,承继的这个远房侄儿,无非贪图我姑母的一点遗产,连我姑母的葬事,都是随便敷衍,开的店子也收了。我父亲见扑了一个空,待再回江阴去,江阴也是没有产业,还怕不免遭世俗人的白眼;并且身边所存的旅费也有限,只得暂住在一家名叫‘鸿升’的栈房里,打算寻一所相安的房屋,设馆教书,支持生活。

“可怜我父亲,生成孤介的性质,胸怀又仄,身体又弱,连年家庭不幸,遭遇的事,都是拂人意志的。他老人家,终日只是借酒浇愁,清醒的时候,教我读书写字;醉了便诸事不问,纳头便睡,一醒来就教我烹茶解酒。在江阴的时候,从我八九岁起,至十二岁止,四五年间,都是如此。全家搬至无锡,住在鸿升栈里,我父亲也就没这般清兴了。我家住在鸿升栈,我父亲原想向各亲友处,告贷些钱,再行赁屋居住。发出去无数的书信,还没等得回信,我父亲因急带气,就病了下来。

“那时又没有钱延医服药,只我母女两个,日夜在旁服侍,以为病几日,自然会好的。可恶那鸿升栈的主人,起先还只一日几次的,催逼房饭账,后来见我父亲病了,更时时刻刻地逼着搬移。那时我母女所受的苦楚,真是一年也说不尽,又不敢将栈主催逼的情形,说给父亲听。于是日挨一日,父亲的病也日重一日,自起病不上半月,可怜我父亲,竟丢下我母女两个,独自西去了。”

珊珊说至此,禁不住伏身痛哭起来。无怀听了这情形,自然也是伤感下泪,但是只得极力忍住,用言语安慰珊珊。珊珊抽咽了许久,才拭了泪说道:“你想丢下我母女两个,在这举目无亲的无锡,望着这一瞑不顾的父亲尸体,身边又一文没有,行李中无一值钱之物,我那时,才得十二岁,我母亲平日为人,只知道吃斋念佛,以外什么事也不懂的。一旦遇了这种为难的事,我母女两个,连哭都不敢放声,因为没有钱的人,什么人都瞧不起。那栈房里住了不少的客,听说死了人,已是大家忌讳;何况死了人,再加之以号哭呢?幸是十月间天气,我父亲的尸,在床上停了三日才入殓,尚没有腐坏,草草地将葬事办了。而我的身体,已不是我母亲的身体了,只因当时受种种的逼迫,势不能不将我押钱开销。本来要押三四百两银子,也可押着,我母亲不愿多押,只押一百二十两。除开销一切账项之外,还剩了三四十两,我母亲买了点香火地,就在本城观音庙,落发出了家。

“我在这里住了三年,每月去看母亲四五次,赎身的银子,我早已积蓄着偿还了。依我本要立时出去,侍奉我母亲终身,无奈我母亲执意不肯,说什么妓女可以从良,尼姑不能还俗,要我安心在这里,多住几时,且看机缘再说。好在我身体既已赎出,举动还不受他们拘束。”

无怀问道:“你如何有这么多银子赎身的呢?”珊珊道:“我这银子,完全是一个人给我的,这个人说起来,你总应该知道。”无怀问:“是谁?”珊珊笑道:“我说出来,你却不要笑,就是米成山先生,他老人家一个人给我的。”无怀笑道:“米成山先生,我如何不知道,只是他于今七十多岁的人,难道还欢喜在外面玩吗?”

珊珊摇头道:“他老人家如何肯在外面玩,自己曾孙都有了,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他是什么道理。去年正月间,周吏部家的少爷娶媳妇,无锡班子里稍微露点头脸的人,都叫去陪酒。那时我初进班子,什么都不懂得,也跟着大众去了。在酒席上,就遇了他老人家。有知道我的人,大家议论,说我父亲轻薄,好攻人阴私。若不是做什么《凤舄缘传奇》,何至身死他乡,没有葬身之地,妻子落发为尼,亲生女儿流落烟花呢?我在旁边,听了这番议论,怎禁得心如刀割,眼泪也不由得如泉涌一般地出来。我同伴连连推我,凑近我耳边说道:‘人家喜事,叫我们来助兴,如何公然哭起来,不怕人家忌讳吗?’我听了这话,心里明知道不应该,只是正在伤感的时候,一些儿不由我自主。同伴的不说,我还能极力地忍住;反是听了怕人家忌讳的话,更觉得心痛,竟放声哭了出来。

“周家的贺客,都非常惊讶,吏部父子,更气愤不过。当时说我坏了他家的禁忌,要将我和假母,送往无锡县去重责。我假母拉我跪着求情,我抵死不肯,假母一面骂我,一面跪着向吏部哀求。吏部见我不肯跪,益发怒不可遏,定要送县。便有几个恶奴过来揪我,要押着我往外走。那时真亏了米成山先生,将恶奴喝住,向吏部说了几句情,立刻要轿子送我回来。假母一到家,就拿起一根藤条,将我的衣服剥了,教我跪在丹墀里,先数骂了我一顿,正要举起藤条打下,恰好我的救星来了。”

无怀倒抽了一声道:“阿弥陀佛,是谁来救你呢。”

珊珊道:“你说还有谁?就是那位米老先生,他老人家一进门,即夺下假母的藤条道:‘我料道你这东西回来,是要在她身上出气的,因此我不待席终,催着轿夫飞跑。若再迟来一步,这小孩子便糟蹋在你这东西手里了。’他老人家边说边问我道:‘打伤了哪里没有?’又望着假母叱道:‘还不快拿衣服来,给她穿上。’我立起身,米老先生从假母手里,接了衣服,替我披上,教我坐下。他老人家也坐在旁边,安慰我道:‘你父亲我虽不曾会过面,但久闻他的名,并见过他的著作。照他的为人,实不应得这么悲惨的结果,只是这些事,已过去了,也不用说他。今日席间,那些人的议论,你不要放在心里难过。因为那些人都是些无知识的混账东西,并且那周吏部和林巡抚是把兄弟,议论你父亲的,又是周吏部的手下人,所以拿着你来开心。他们说你父亲轻薄,你看他们,更是轻薄得无以复加了。他们既有意是这么说的,你又何必气呢?不过我有一句话,因为你聪明可爱,又是名士之后,我才肯说他们的话,虽不足气,只是教你听听也好。你于今落在烟花里面,不知何时才得拔出身出来,此刻年龄尚小,没要紧,再过几年,就难免不坠落。你听了今日的话,应时时存一个不敢堕落的心思。须知你不堕落,你父亲即不堕落;你万一堕落了,那说是你父亲轻薄之报的人,就恐怕还不止今日这几个呢?’

“他老人家接着又问我是多少身价,押身契是怎生写的?我将当时情形述了一遍,他老人家点点头,说不要紧,当下叫了假父假母,过来吩咐道:‘珊珊是我很欢喜的女孩子,你们此后须另眼相看,我明日再来,必不亏负你们,你们若是有丝毫凌虐她的地方,我没有不知道的,那时仔细你们的狗腿。’他老人家吩咐后,即拿了二十两银子给我,又拿了十两给假母,教假母做衣服我穿。其实做衣服是一句话,假母何尝做了。第二日他老人家,同了几个绅士来,带了些裁料给我。从此以后,或三日、或五日,总得来一次,不是借这里请客,就在这里打牌。直到今年五月,他老人家帮着我把我的身赎了,知道他们不能凌虐我了,又对假母吩咐了一顿,见客不见客,随我情愿,他老人家才不大来了。”

无怀听得出神,至此不觉在腿上拍了一下,道:“这样菩萨心肠的人,人世上去哪里能寻觅第二个。我只知道他是一个文章前辈,却不知道他能有这般举动,怎教我不五体投地地佩服?”珊珊道:“就是他老人家,也不主张我到观音庙去,所以我仍在这里住着,从五月到于今,他老人家只来过三次。以外来这里的,除开你,就无一个不是龌龊不堪的了。这个如意小丫头,也是他老人家花四十两银子,买了送给我的,因怕她不如我的意,所以取名叫作‘如意’。我常想受了他老人家这么大的恩,实在是没有法子可以报答,唯有时时向天祝祷,求上天保佑他长生不老。”无怀道:“你自是不能不这么存心,但他施恩于你,却不是望报的。”

无怀这日和珊珊,又直谈到用了晚膳,才无精打采地回家。此后不出外则已,出外总得到珊珊家来。依珊珊的心思,原是无论什么客都不接见,什么人叫局都不去。奈她假母因班子里,只有珊珊一个人出色,珊珊一推病不见客、不出局,生意便冷淡了一大半。珊珊自经米成山拔识后,在无锡的艳名大噪,她越是不肯见客,不肯出局,想见她、想叫她的更多,甚至有愿纳百金,求珊珊应一次局的。她假母如何舍得,错过这种好交易呢?明知逼迫无效,便用种种软语来哀求,珊珊却情不过,勉强敷衍几处,久而久之,外面都知道陈珊珊是王才子的意中人了。没见过珊珊的人,更想赏鉴赏鉴。珊珊生性好静,没认识无怀的时候,已是厌恶那些俗客。于今时珠玉在前,更觉得那些俗客,不堪入目了。

一日无怀走来,面上很露出不愉快的颜色,珊珊忙问:“有什么不遂心的事吗?”无怀道:“别的不遂心事却没有,我父亲不久就要带我进京去会试,和你至少也有半年不能会面,因此我心里非常不快活。”珊珊笑道:“这还不快活吗?我听了快活极了,趁早功成名就,岂不甚好。我和你还怕没有会面的日子么?你心里切不可不快活,你越是成了名,我和你越有长远会面的希望;若就是这么下去,只怕至多也不过三年五载,就有见不着面的日子了。”无怀道:“这话怎讲?”珊珊道:“这不是很容易明白的道理吗?这地方不是我久居之所,而你的家庭,又凡事不能由你做主,三年五载之后,我就不死,也许出家了。(谁知今日无意中一言,将来竟成了谶语,冥冥中自有天数,不可逃也。)你和我到哪里去见面呢?”

无怀愕然道:“我心里已是不快活,你怎还说出这种不祥的话来。”珊珊笑道:“不是我有意说这种不祥的话,无非要安你去会试的心。并且你初次来这里的时候,我就曾向你说了,我们欲图长久会面,总以此时少会面为好。我的身份、你的家庭,都限制了我两人,在此时多会面,有害无利。我今日便替你践行,望你安心随着父亲进京,努力前途。我从今日起,也闭门念佛,求佛保佑你文战胜利。你未动身以前,不用再到我这里来了,免得分了你的心不好。”

无怀斜依软榻坐着,一言不发,只见珊珊跑出去一会儿,进来笑道:“你这人怎么说不明白,还是这么闷闷不乐的。”无怀半晌抬头说道:“我心里不知怎的,总觉有些不定似的。你的话我都听得明白,确是一点不错,但是我这颗心,仍好像没有着落。”珊珊叹道:“我明说给你听吧,我的福命,只得如此,能跟才子做妾,比跟龌龊商人做妻强多了。你安心去便了,我总守着身子等你。”无怀这才跳起来笑道:“我这颗心有着落了,功名富贵,我所自有。所不易得的,就是你爱我的这一片心。”珊珊点头道:“以你的才华,成名自是意中事,只是我父亲在日,我屡曾听得和我母亲说,功名富贵,全由数定;才情学问,都在其次。我辈读书人,只能尽人事以听天命。人事虽尽了,天数中没有成名的份,也是枉然,落第的人的学问,未必尽在及第人之下。我母亲背后向我说,这是我父亲自己慰藉自己的话,我当时也是这么想。去年米老先生在这里,和我闲谈,问我父亲在日的言语举动,我也曾将这话问他老人家。他老人家说是一点也不错,并引了许多古今的人物做证,一件一件地,说给我听。末后说祖宗积累深厚的,自己学问又过得去,总有几成可望。今日我向你说这些话,你却不要怪我扫了你的兴,像你家这般的根基,自然不可一概而论,我只望你一心努力,一战成功。我两人的志愿,便不忧不遂了。”

无怀是一帆风顺,不曾蹉跌的人,脑筋里哪里有这种思想,听了也不在意。这日,珊珊整备了几样清洁的酒菜,替无怀饯行,陪着无怀,勉强欢笑。想到至少有半年不能会面,总不觉凄然不乐。无怀更是心中难过,又无法留恋,只得互嘱珍重,挥泪而别。

无怀去后,珊珊真个闭门念佛,不接见游客。唯有米成山听说珊珊结识了王无怀,欢喜得了不得,特地来珊珊家打听。珊珊自是从见面起,至饯行止,据实说了一遍。米成山不住地点头道好,等他成了名回来,我自向他父亲石田翁去说。你从此就当是我的孙女儿,到我家去住着。张凤笙是我的门生,他媳妇我知道很贤德,他的女儿,料不至于泼悍,将来同居一室,不相安的事,必是没有的。你能得所,也不枉我提携你一场。”珊珊听了,感激得哭了出来,连忙趴在地下,叩了几个头,喊了几声爷爷。

米成山伸手拉了珊珊起来笑道:“我见你一个小女孩,很能知道自爱,不忘根本,我能帮助你,是我心里极快活的事。你于今又能自择人,我不费什么,何不成全你到底,也不免得你那穷死了的父亲,死后还要遭人唾骂,使世界有些骨气的读书人,见了寒心。你父亲的著作,我还要将他收入我米氏丛书内,刊印出来呢。”珊珊流泪道:“我父亲福薄,生前不曾遇着爷爷,爷爷是这么做,真是泽及枯骨了,孙女代先父叩谢爷爷。”说着,又拜了下去。

米成山一边伸手去拉,一边也掉下几点老泪来。当下米成山将珊珊的假父假母,都叫了来说道:“珊珊的身,早已经我的手赎过了,押身契也收回毁了。她在这里,本算是寄住,然而替你们挣的钱,仍是不少。于今她已许了人家,并拜给我做孙女,再寄住在这里,是不可的了。我明日就派人来接她,到我家里去住,你们还有什么话说没有,有话可当我的面说。”

不知龟奴鸨母听了,说出什么话来,且俟下回再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