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王无怀复到陈珊珊门口,见轿马奴仆都没了,不由心里喜得怦怦地跳起来。他又不知道班子应该怎生个逛法,直走入大门,问陈珊珊姑娘,是不是在这里。阶檐下坐着两个龟奴,见无怀衣饰朴质,问话时,先就红了脸,显然露出乡下小伙子的样子来。当龟奴的人,能有多大的眼力?看了这羞怯的模样,又是甚姑娘小姐,便故意作没听见地回问道:“什么呢,你来找谁咧?”无怀疑心走错了,不好意思再说出珊珊的名字来,也不回答,掉转身往外走。

事有凑巧,刚折身走到门口,一乘绣花小轿,迎面而来。轿中坐的,正是无怀心坎儿上温存的陈珊珊,从外面出局回来。一见无怀,忙将轿子停下,笑盈盈走出轿来,伸手拉了无怀的手道:“你来了,怎么不坐坐就走?幸喜我回来得快,请进去坐吧。”无怀这一喜,真是喜从天降,跟着珊珊向里面走。珊珊接着说道:“我只道你昨日会来,推病辞了几处的局,在家等你,却不见你影子。以为你是有口无心的,必不来了,谁知今日却肯真来。”说时已携着手,引到里面一间极精洁幽雅的房里,纳无怀在一张软榻上坐下,自己挨身陪坐在旁边。

无怀但闻得一股醉心的香气,非兰似麝的,扑鼻而来。又接触着珊珊那软温莹净的手腕,陡觉心旌摇摇,如痴如醉。珊珊立起身,向无怀低声说道:“你坐坐,我去招呼外面一声,就来陪你。”无怀只有诺诺连声地点头应好,望着珊珊细蹴湘裙地出房去了。才敛了敛神,看房中周围上下,糊裱得如雪洞一般,窗明几净,不染纤尘。花梨木床上帐褥被枕,全是一色白皑皑的,没间一些儿杂色,连外面的床围,都是白湖绣的。心想珊珊若不是有洁癖的人,绝不能用这种被褥,也是要这种房间,方配贮珊珊这种人物。

一个人正在揣想,珊珊已进来仍坐在身旁,笑说道:“你尽管安心在我这玩,我已吩咐了外面,无论有什么客来,或叫条子,都只回我病了,连这个房间对外面的门,我都教他们锁上了。”说完现出喜不自胜的样子,望着无怀笑。无怀也笑道:“什么话不好回,为何要回说你病了,我很不愿意听说你有病,你这不是自己咒自己吗?”

珊珊握着无怀的手笑道:“他们在外面回话,你坐在这里,如何听得着?你不知道,我们没有别的话好回,只有说病最好。我身体不好,本来是时常生病的,我说有病,人家都相信。”无怀摇头道:“你身体现在不好,时常生病,无病还要有病,那病真要来缠你了,以后不要是这么回人好不好?”珊珊点头道:“好是好,但我却甚愿意病魔时常来缠我,反落得清静些时;病魔一退,种种恶魔就来缠了,实在缠得我厌烦不过。”无怀吃惊问道:“有什么恶魔,这么时常来缠你?”珊珊睄了无怀一眼,低头半晌不语。无怀不懂得,乃问道:“你怎的不说明给我听?”珊珊轻吁了一声,气道:“只你不是恶魔,除你以外,凡来这房里的,一概是缠我的恶魔。你能时时在我这里,陪着我玩,我就不愿病魔来;你若不在这里……”

无怀连连止住道:“不要往下说,我知道了。我问你,你在这里,住了多久了?”珊珊道:“将近三年了。”无怀叹道:“如何直到昨日才遇着你,我看你也真苦了。我昨日本就要来的,因天色晚了,家里不肯教我出来。今日已来这里两次,第一次到这里,见门口有轿马,又围着一大堆凶眉恶眼的人,我见了害怕,就转回去了;第二次来,你家的人,又不懂我的话,我还疑是走错了。若不是迎面遇着你,又只得回家去了。这一回去,就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才有机缘再遇着你。”

珊珊急得用小脚在地下跺道:“那些凶眉恶眼的凶徒,就是陪那群恶魔一起来缠我的。怎么第二次来,我家里的人,会不懂你的话呢,这不是奇了吗?同是本地方人,哪有不懂话的道理。那些狗骨头,实在可恶,他们没见过你,以为是平常人,等歇我得警戒他们。”无怀摇头道:“快不要向他们再提了,只怪我的话没问明白,这些事,不要提他了。我再问你,你的父母都在这里吗?”珊珊略点了点头,不作声。无怀道:“既父母都在这里,礼当引我去见见,莫说你要好的朋友,这般不懂礼节。”

珊珊伸手来掩无怀的嘴笑道:“幸没别人在这里听得,真要传出去当笑话。”无怀正色道:“怎的倒是笑话?”珊珊凑近无怀的耳根道:“莫说我这父母,都是假的;便是我的真父母,也不敢当你的礼节。你到这里来,难道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我是什么人吗?我这父母,见了你,还要请安的,如何倒教我引你去见他,不是笑话吗?”无怀道:“我何尝不知道,不过我怎忍心将你做烟花女子看待,不是为你,我又怎肯到这地方来呢?不过我不知道是你的假父母,若是真的,总应该见见礼才对得住你。既是假的,也就罢了。但是你的真父母,现在哪里,怎不迎来,作一块儿住着,也好朝夕奉养。”

珊珊见无怀这般说,不由得心里感激。她本是个极聪明、有慧根的女子,天性最是笃厚,心里一感激,便触动了她身世之感。不知不觉地,那一双莹波秋水,闪了几下,就红了起来,满含着两泡泪珠,低头咬着嘴唇不语。

无怀慌了,连忙从珊珊衣襟上,取下一方白丝帕来,替她揩眼泪,一边自怨自艾地说道:“我真是糊涂极了,信口乱道,第一遭见面,便害得你伤心,我也是你的恶魔了。”

无怀正在温存抚慰,只见一个十二三岁的小丫头,头上边绾着一个小发髻,眉目如画,衣服尤整洁异常。双手捧着一个乌木嵌银丝的小圆盘,盘中一把小古铜色的茶壶,两个鸡蛋大的粉彩茶杯,轻轻放在软榻旁边,一张小茶几上。珊珊接过无怀手中的丝帕,在眼上揩了一下笑道:“只怪我眼皮儿太浅,存不住眼泪。初次和你见面,就是这么泪眼婆娑的,你不忌讳,不怪我吧?”无怀笑道:“你倒怕我怪,我自己正怪自己胡说乱道呢!”

珊珊立起身,走到茶几跟前,先揭开茶壶盖,看了一看,复嗅了一嗅,向那小丫头问道:“你把水收起来了没有?”小丫头道:“早收起了。”珊珊提起壶,向茶杯里,略斟了小半杯,端向窗前,仔细端详了一会儿,才回身斟了大半杯,双手递给无怀道:“这茶叶不大好,水却是好水。烹的火候,也还不错,你尝尝看,若嫌浓了,还有一种淡的。”无怀也双手接过来,即触着一种清香,沁入心腑,却辨不出是何香气。也嗅了一嗅,笑道:“我愧陆羽,不辨茶香,只好学司马相如的消渴罢了。”珊珊笑道:“你说我自己咒自己,你这不是自己咒自己吗?你若得了司马相如消渴疾,一灯秋雨,偃卧茂陵,那才真是苦哩!”

无怀呷了点儿茶答道:“只要有你相依,便是真苦,也不觉着了。你这茶是好,真能使两腋生风,是什么茶,什么水,怎生烹的?你如何会有这般清致?”珊珊笑道:“这茶是人人知道的云雾茶,但还不是绝顶的;水却是去年腊月,我亲手从这院中几株梅花的瓣儿上,剥下来的积雪,仅有半小瓷坛。用橄榄核做薪,煆至百沸以上,退火投入茶叶,约半炊时,再加橄榄核,煆至起沸,这茶便能喝了。至问我如何会有这般清致,这话今日可不对你说,自有对你说的时候。我已知道你家中,约束你很严,常到这地方来,必不容易,我心中总不愿意,拿不快活的话向你说。”无怀道:“你怎么知道我家中约束我很严?”珊珊道:“无锡城中谁不知道,何况我呢?”

无怀与珊珊,直絮谈到黄昏向后,就在珊珊家用了晚膳,无怀还舍不得走。反是珊珊催促他道:“你今夜若不回去,只怕以后更难到这里来了。我是巴不得你常在这里不走,只是不能只顾眼前欢乐。”无怀也实怕自己父亲发觉,怏怏地与珊珊握手而别。

归到家中,知道他舅父梁锡诚来说媒。他父亲见说是张凤笙的小姐,却很愿意,当下将无怀的生庚八字写好,由梁锡诚送往张家去了。无怀的一颗心,完全搁在珊珊身上,亲事成否,倒毫不在意。他平日在家,除陪着他祖母余太君及他母亲承欢色笑,总是坐在书房里看书。这日从珊珊家回来,只在余太君房里,略坐了一坐,他母亲着了点凉,早安歇了。

无怀天性本厚,若是平日,见他母亲身体不适,必不住地在旁边问长问短,寻些有趣味的故事,说给母亲听,逗着他母亲开心。这日不知怎的,连他自己都如热锅上蚂蚁一般,在他母亲床跟前,坐了一会儿,勉强按捺住性子,问了几句病情,便再也坐不住了。出来到书房,翻着书来看,看了两页,更看不入目。眼睛虽望在书上,脑筋里来回晃动的,就只有陈珊珊的影子。丢了书,伏在桌上打盹儿,一合眼,就觉得握着珊珊的手,在那里喁喁絮语。到夜深睡在床上,更是想念得很,糊里糊涂过了一夜,何曾睡好片刻?直到天明,才昏昏睡去。

他书房里使唤的小厮叫墨耕,比无怀小二岁。这墨耕年纪虽小,却很是机灵,服侍无怀,最能精细,是王石田跟前一个老庄头的儿子。无怀既一夜不曾睡好,一经睡着,便不容易醒来。墨耕唤他起来用早点,唤了几声不应,轻轻推了两下。无怀惊醒转来,举眼四处望了一望,见墨耕立在床前,不觉生气道:“我才睡着,正在舒服的时候,你这奴才,偏来扰我。一个好梦,不知被你惊到哪里去了。”墨耕道:“老太太教小的来,请少爷去用早点,老太太等着呢。”无怀张着耳听了一听,问道:“外面什么响?”墨耕道:“下了好一会儿雨了,滴得屋檐水响。”无怀蹙着眉头道:“此刻还下着吗?”墨耕点头道:“下了一早晨,没有住歇,大一阵小一阵的。老爷昨夜吩咐了轿夫,今早要出城拜客,因雨大了,也不能去。”

无怀咬着牙齿,望着窗外长吁了一声,折转身朝里面仍旧睡了。墨耕从来不曾见过无怀有这种样子,也摸不着头脑,又不敢再推再唤,只立在旁边说道:“老太太等着呢,老太太等着呢!”无怀听了,才一蹶劣爬起来坐着。墨耕忙拿衣给他来披,无怀伸手夺过来道:“粗手笨脚的,你们这一类东西,就和烂泥做的一样,从顶至踵,哪里寻得出一些儿清秀之气来?”接着又叹了一声,自言自语地说道:“这也只怪我自己太浊,若是能像她那么清秀的人,就自然该有那么清秀的使女了。”墨耕瞪着眼望着,也不知无怀怎的忽然厌恶起他来了。

无怀正在披衣,只见余太君跟前的丫鬟芍药,进来说道:“老太太叫我来问少爷,怎的还不去用点心?”无怀匆匆忙忙地洗漱了,来到余太君的房里,照例请过早安。余太君一看无怀的脸,吃惊问道:“你也病了吗,怎的脸上变了颜色,两眼就像害火眼似的通红?”无怀也是觉得头目有些不清爽,只因余太君极痛爱他,他不敢说出来,怕余太君着急,连忙回说没有病。余太君道:“你母亲素来多病,算不了什么,你不要也跟着病才好呢!”无怀应着是,陪余太君用过早点,看雨更下得大了,又在家中闷了一日。

第二日天晴了,刚打算设法出门,去看珊珊。不凑巧梁锡诚来了,便失去了出外的题目。梁锡诚前日拿了无怀的庚书,昨日一早,便坐轿子到了鱼塘张家,张凤笙当即回了静宜小姐的生庚,办酒席陪款了梁锡诚。梁锡诚昨日回家,依得梁太太的意思,巴不得昨日就将庚书送来。梁锡诚因来回坐了五六十里的轿子,身体也有些困乏了,今日吃了早饭,即带着庚贴来了。王石田本来一不信命理,二不信神签,说定就定了。余太君不肯,叫算命的合了婚,又亲带无怀到观音庙求签,都说得极好,余太君才放心,择日下定。

一连几日,忙着问名纳采,无怀没法抽身出外。订婚的手续都完备了,无怀才得又借着看舅母,一出门就三步作两步的,跑到陈珊珊家来。这回却不比前回了,龟奴日前被珊珊骂了一顿,知道这个乡下小伙子似的人,就是无锡有名的大少爷,有名的才子。今日见无怀进门,连忙立起身,垂手站在一旁。无怀径向珊珊房里走去,一个龟奴跟在后面,叫了两声如意。无怀看珊珊的前房门,有锁向外关着,回头向龟奴道:“门如何锁着,出去了吗?”龟奴还没答话,只见前日烹茶的那个小丫头,从后面转了出来,一眼看见无怀,笑嘻嘻地招手道:“请走这里来。”

无怀跟着转入珊珊卧室,跨进门即听得珊珊在里面笑道:“我知道是你来了,你若再不来,我可真要病了。”旋说旋迎出来。无怀见珊珊云鬟不整,短发覆额,那时正是十一月天气,随意披着一件银鼠的一口钟,伸手来握无怀的手。无怀见她里面,仅穿着一件贴身的荷色小绣绸棉袄,雪也似的藕臂,都打了出来。随即把手松了说道:“你在家里怎么披着这东西,里面的衣裳又单薄,是这么还怕不病吗?”珊珊指着床上笑道:“你看我不是睡了才起来吗?”无怀望了望床上,点头道:“你仍上床拥被卧坐着吧!今日天气虽晴了,却是很冷。”珊珊笑道:“我又不真病,坐在被里怎的。”说时叫如意拿了件灰鼠袄子,背转身换了,与无怀并肩坐着问道:“你怎么一去就七日不到这里来,我打发人暗地到你家左右邻舍探听,说你家喜事,在华丰园酒席馆里,叫了些上等酒席。前日去你家的贺客,说有二十多乘轿子,你家毕竟有什么喜事,怎的那日不曾听你说起呢?”

无怀道:“那日我在这里的时候,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有这么一回事,教我把什么说给你听哩!”珊珊笑道:“照你这样说,要算是意外的喜事了,此刻可说给我听么?”无怀道:“有什么不可说,不过你不想拿不快活的话向我说,我也不想拿不快活的话向你说罢了!我们谈旁的话吧,横竖不算是我的喜事。”珊珊不依道:“你必须说给我听,无论你什么话,我听了都快活。”无怀道:“你既打发人探听了,事情你一定知道,何必再说他哩!”珊珊摇头道:“我若知道,也不要你说了,他们都是些浑蛋,如何探得一桩事明白?”无怀道:“你定要问,我就说给你听吧,现在有人替我说媒,就是这件事。”珊珊笑道:“恭喜恭喜,怎么不算是你的喜事,难道是我的喜事吗?是谁家的小姐,已定了成亲的日子没有呢?”

无怀摇头道:“这些无味的话,只管说他干什么,我不愿意再提这事了。”珊珊正色道:“你不要以为我听了这事不快活,我心里实在是快活极了,我既爱你,就巴不得你娶一个称心如意的夫人。是谁家的小姐,怎生一个人物,我都很愿意知道。”

无怀只是摇头不说。珊珊连问了几遍,把无怀问急了,才抬头望了珊珊,长叹一声道:“你是知道我家里情形的,一颗芝麻大的事,也不能由我做主。父母之上,还有祖母,由得我还有说法的份儿么。你看我既经遇着了你,还有心思去闹这些玩意儿么?家中是这么一来,我实在很辜负你一片爱我的心了。我不恨别的,只恨我自己福薄。”说着嗓子也硬了,眼眶儿也红了。

珊珊见了,一把握了无怀的手,搓了两搓,笑道:“你不要是这么呆吧,怎么谓之辜负我一片爱你的心,你这话说得我不懂。我爱你,难道就教你不娶妻,即算你的意思以为我爱你,便是想嫁你,我一个当妓的人,卑贱的身体,也不是可以与你相匹配的。”无怀道:“你这话分明骂我,我若早知你是这么存心,把我不当人,我也真不该冒昧向你说这话了。”珊珊急得红了脸道:“我刚才说的话,哪一句是存心把你不当人,你倒说出来。”无怀道:“你是卑贱的身体,我就是高贵的身体?你要是知道我的心,或是把我当个人,绝不肯对我说这话。”珊珊道:“你就为这句话么?我且问你,你说我的身体不卑贱,是说陈珊珊的身体不卑贱呢,还是说一切当妓女的人的身体,都不卑贱哩?”无怀道:“自然是说你一个人,那些妓女,卑贱也好,不卑贱也好,我说她干什么!”

珊珊笑道:“好吗!你要知道,我的身体不卑贱,是你一个人存在心里的,凡是你以外的人,谁不将我作一个平常的妓女看待。女子而至于为娼,要说不卑贱,只怕除了你,没第二个人相信。你身体的高贵,在无锡城中,固然是妇孺皆知,便是江苏一省,知道你的也就不少。你纵然承认我能与你相匹配,我也不自以为卑贱,难道世界上,就只你和我两人不成?况且你刚才自己说的,一颗芝麻大的事,你家里都不能由你做主,这样婚姻大事,你就能自己做主吗?你父母、祖母,也都和你一样,知道我不是和寻常娼妓一般的卑贱身体吗?”无怀望着珊珊半晌说道:“据你这样说,你爱我简直是白爱了;我爱你,也爱不出什么结果来,那又何必这么牵肠挂肚,做什么呢?”

不知珊珊回出什么话来,且俟下回再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