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简略,不易得解。后人每以臆见解书,各执一说,几成聚讼,而卒不得一真解。遂使学者转无所宗向,而文义益晦矣。

尝读袁子才《论语解》,谓:“孔子仅许颜子以三月不违仁,其他如陈文子、令尹子文皆不许也。至于管仲而曰:‘如其仁,如其仁。’乃又有器小、不俭、不知礼之诮。”乃以臆见解之曰:“使管仲而果仁矣,天下有仁而器小、不俭且不知礼者乎?天下之知礼、能俭且器不小者,或未必仁也。”腾口说而持之过坚,使前后不合。后世之慎言语、少许可者且不然,而谓圣人然乎?然则何以有此?曰:“《论语》有齐论、鲁论之分。齐人最重管仲,以管仲为仁者,齐之弟子记之也;鲁人素薄管仲,以管仲为无一可者,鲁之弟子记之也。”诚如所言,则直以伪书目《论语》矣。违背师训,私出己见,矫言立说,驯谨弟子且不为,而谓孔门弟子为之乎?矫言立说,非伪书而何?袁氏此言,亦太小之夫视诸贤矣。然则当作何解?曰:仁之道大,夫子所以罕言也。而其间有体、用之别,德、术之分。仅许颜子以三月者,许其仁之体也,仁之德也。故陈文子、令尹子文无与焉。许管仲而曰“如其仁,如其仁”者,许其仁之用也,仁之术也。不观孔子之言乎?曰:“相桓公,霸诸侯,民受其赐。”曰:“不以兵车,管仲之力。”则许其为仁术也明矣。夫仁术者,功泽足以被斯民之谓耳,固与仁之体、仁之德判然分为两途者也。如是,而管仲诚器小、不俭、不知礼,又与其仁术何害焉?大圣人就事论事,非若后世儒者之动辄求全责备,其许管仲以仁也,宜矣。而何有于齐论、鲁论之分也哉?

商鞅

王者治天下以道,霸者治天下以术,道与术均归之于法,是故无法不足以为治。

春秋之世,齐桓崛起,管仲辅之,一变三代之道,以归于法。惜乎管仲、齐桓相继以死,而齐难作,后起无人。不然,由管仲之法,以复归于王道之治,犹反手也。

战国之世,秦孝公恃殽函之固,拥雍州之地,公孙鞅辅之,一变先王之道,内立法度,务耕织,修战守之具,外连横以斗诸侯,唾手而取西河之外。当是时,诸侯恐惧,相与合纵以谋弱秦,而终不可得。至于始皇吞周室,并诸侯,废封建,夷天下,为郡县,是犹鞅之余绪也。

鞅之有功于秦大矣,然卒不免作法自毙者,则精刻之为害也。使非为众怨所归,公子虔之徒何由而告反?魏更何为而内之秦?此徒事精刻而不知济以仁慈之过也。虽然,吾犹有论焉。鞅之精刻,鞅之忠也。以忠而自毙,则不得不原之矣。吾何以见之?吾于今之沽恩者见之。今之沽恩者借朝廷之法,营一己之私,门生故吏盈天下,一旦得罪,犹不失所庇护。而犹诩诩然曰:“此明哲保身之道,忠厚待人之极也。”是则吾知其为不取于商君者矣。

荆轲论

荆轲,一伧父耳。田光不知而误荐之,燕丹不知而误信之,樊於期不知而误借之以头,于是所图不成而然,事转以日亟。甚矣!伧父之足以误人家国事也。然而知人之难,亦于此可见矣。当其默然避道,非不类夫涵忍也;交屠狗,击筑歌泣于市,非不类夫狂士有所寄托也。此田光、燕丹、樊於期之终为所蒙也。不然,图穷而匕首见,左手把王袖,右手把匕首,伏尸二人,流血五步,直一腾击事耳,乃计不出此。事败,且自为解嘲曰:“所以不成者,以欲生劫之,必得契约以报太子。”汝谁欺,自欺乎?故鲁句践曰:“惜乎!其不讲于刺剑之术也,”是犹原之之词也。夫当其默然避道,怯也;歌泣于市,不安其怯,欲自炫也;必欲生劫秦王,非有爱于秦王也,非必有契约始可以报太子也,欲生劫之,将以自存也。吾故曰:荆轲,伧父也。

孔子曰:“为君难,为臣不易。”知“为君难”之一言,可以兴邦。燕丹蹈不知“为君难”之言,其所以致败乎?夫为君之难非他,知人而已。尧知舜,舜知禹,垂拱而天下平。为臣不易非他,图所以酬知而已。舜举禹,禹举稷、契,以上佐垂裳之治,此唐虞之所以为盛也。燕之败,不败于荆轲,而败于田光;不败于田光,而败于燕丹。呜呼!以燕丹之贤,而自误于不知人,以致覆亡其家国。千古下,犹不能不为之痛惜也,荆轲何足论哉!

曹参论

继萧何以相汉者,曹参也。参之于汉,功不及何,然终参之世,汉室宁谧,百姓无扰,不可谓非参之贤也。当参之被召去齐,语后相曰:“以齐狱市为寄,慎勿扰也。”此则参终身所恃以为治者耳。其相悼惠王也,召长者诸生,问所以安集百姓,如齐故俗。诸儒以百数,言人人殊,致无所适从,乃求治道于黄老。此其清静无扰之所由来乎?观其语惠帝之言曰:“陛下垂拱,参等守职,遵而勿失。”则其所秉可知矣。虽然,非即此即可以致治也。参承萧何之后,何佐汉高,手定天下,除秦苛政,定为汉制,务极宽大,百姓安之。当参之世,秦之遗民犹有存者,故以雍容遵守为治。处参之际,居参之地,舍是更无他术也。不然,夫乌有专事清静而可以为治者哉?

降及孝武之世,治狱务极惨急刻深,司农立均输、平准诸法,而狱市互扰。后世儒者益取证以贤参,不知终汉之世,遵参之法,亦必不足以为治也。使参而处孝武之世,亦必不以清静为治也。因时制宜,神而明之,存乎其人。参特承萧何之后,为一时法耳,夫岂欲为万世法哉?

刘晏论

经曰:“治国不以利为利,以义为利。”孟子之说时君曰:“仁义而已矣,何必曰利?”昔者窃读之而疑焉。夫义与利,显然判为两途,而不容并立者也。必曰以义不以利,则国何由富?食何由足?国不富,食不足,覆亡之不暇,更何以图治?乃读唐臣《刘晏传》,而始释然于以义为利之说也。

当肃宗时,安史为乱,天下户口十亡八九,兵戈遍地。晏以一身当度支、转运、盐铁等使,布置裕如。首疏浚汴水,以使转运;置递相望,以报四方。物价、食货,轻重之权皆在掌握。诸道置知院官,藉报旱潦丰歉。丰则贵籴,歉则贱粜,以谷易货,以供官用。盖由是而国、民交得其利。而考其为政之初,曾无一事不以养民为首务也。民有所养则货财足,货财足则赋税增,知所务哉。其言曰:士陷赃贿则沦弃于时,名重于利,故士多清修;吏虽廉洁,终无荣显,利重于名,故吏多贪污,其出纳之事虽至细,必委之于士,是又知人善任,无异夫其措施易于藉手,而事易于致治也。若刘晏者,是殆圣人之徒,王道之佐欤?后世之人徒以理财称刘晏,失刘晏矣。

异端辨

佛、老非异端也,异端非邪道也。孟子曰:“若火之始燃,泉之始达。”是善取譬夫端者也,犹恻隐、羞恶、辞让、是非之为仁、义、礼、智之端也。若夫荀、庄、杨、墨之流,则舍是而不言,必矜奇炫异,恣其诙诡之辩。故或言性恶,或主汩智,或为我,或兼爱。其发端也如此,而观其指归,则又曰必止于仁、义、礼、智也,貌为圣人而行实诡异。

战国之世,纵横舌辩之士盈天下,而此辈厕焉。其足为人心世道之害,每被其蛊惑而不知,盖德之贼也。孟子生际其时,惧其为害,故距杨、墨放淫词,惟恐不力。杨氏为我,是无君也。杨氏立论,固未尝建无君之言也,使昵信之而不疑,不沦于无君不止。墨氏兼爱,是无父也。墨氏立论,亦未尝以无父为教也,使沉迷之而不返,必沦于无父而后已。此异端之可惧,孟子之所以深恶而痛绝之,曰:“能言拒杨、墨者,圣人之徒也。”自孟子拒之之后,杨、墨之书虽尚传于世,而儒者莫不知为异端,而不敢近之,周孔之道乃昌明于天下,孟子之功伟矣。

至若佛、老之辈,侈谈虚无寂灭之不足,又加以断绝情欲,澌灭五伦,借鬼神诞妄之辞,以蛊惑愚夫愚妇,是直持邪魔之说以自成一教者。非独三代无是说,汉以前亦无是说也。然则孔孟所恶之异端,其非佛、老可知也。后世儒者欲自附于圣人之徒,而无从得其门径,因读孟子“能拒杨、墨”一语,遂妄欲借此以觇圣道。而后世杨、墨之说久已不行,拒无可拒,适佛、老之教流入中国,遂指为异端,而力与之争。不知弃父母,绝妻子,明恣其无父无君之言,以行其邪教,非愚而不肖者不为所愚;虽杨、墨见之,亦且不齿,置而勿论。已尽处之之法,乃必欲夸张圣道而与之争,是非独圣人之罪人,抑亦杨、墨之罪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