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若干时间以后,杨小枫方从昏晕中,渐次苏醒。微微睁开眼来,只见眼前的情形大变,自己处身于一间整方的屋子里。屋中陈设简洁,椅桌炕榻之外,壁间略略点缀着几种书画。自己面向承尘,仰躺在一只卧椅上,颈际比方才已舒适了许多。原来那领圈领带都已被人解去,呼吸时,只觉口鼻之间,还带着一股白兰地酒味。再看自己身旁,分立着两个精壮男子,各伸一手,按着自己肩部;并且一双手腕,却已被一副新式的手械铐住。

室中另有二人,围坐着一张书案,正在那里谈话。一个就是方才把自己擒住的黑脸大汉;其余一人,身材瘦小,年龄在四十左右,面貌枯削,鼻上架着一副圆玻璃的眼镜,几乎掩去面部之半,唇角留着几茎微须,稀稀零零,仿佛鼠须一般,瞧着怪有趣的。

杨小枫把屋中的情形,偷觑了一回,幸喜他们正谈得出神,没有注意到他。于是杨小枫重又阖上眼,回忆方才的情形,暗自估量,这间屋子,必是匪类的巢穴。这瘦小的蓄须人,大概也决非善类。但既已落了他们的手掌,实已无法可想,不如镇定了心神,听他们说些什么。

只听得大汉朗声说道:“依部下想,这厮今天大概已喝醉了酒,因此我们一举手间,就得成功;否则,恐没有如此容易咧!”

蓄须人放出一种枯滞的语音,接言道:“是呀!我也是这么想,但是成功得太容易了,转令人生出疑点来了。”

大汉急道:“什么疑点?”

蓄须人不即回答,似乎正在取什么东西。一回,方道:“你看,这是卢伦报密信中附来的照片,这厮与照片中人,身材虽然仿佛,但面貌竟苍老了许多;而且这厮的鼻子,比较……”

蓄须人还没说完,大汉忽扬声大笑,截住蓄须人的话道:“这一层,未免过虑了。人人都知道,这厮的面貌,是时常改换的,一张刻板的照片,哪里可以算作标准?倘说这厮的面貌,也和普通人一样,一定不易。老实说,也不能自由自在,逍遥到今日。”

蓄须人道:“话虽如此,但是终觉有些怀疑。我不信这么一位狡诡百出的怪物,一旦竟会轻轻易易,失败在我们手内。”

大汉道:“依警长说来,其中还恐有什么误会吗?然而哪有这种事。”

蓄须人放出郑重的声音道:“你别贪功而托大,凡事终须仔细考量,万一今晚的事,结果弄出些误会来,那可不是顽的。”

大汉道:“并不是部下贪功,这里有几种证据,却是很明显的。第一,人人知道这厮左右两耳上,各有一颗红痣,警长你且细看,这是什么?”

大汉说时,已站了起来。杨小枫觉有一个指头,触着他的耳朵,接着又听大汉继续说道:“第二,卢君信上,说这厮今天穿着很漂亮的西装,一条领带,乃是紫青色的,上面织着一片金夹缘的孔雀羽花纹。这一层,也完全符合;第三,我又在这厮衣袋中,搜到一个精美的卷烟盒,乃是银质的,盒的正面,镶有一尾鱼,一个太阳,反面镶着一个花瓶。这些东西,又都明明是这厮的特殊记号,还有什么误会可言?”

蓄须人道:“依你说,这是一无怀疑了。”

大汉道:“当然不用怀疑了。”

二人谈话到这里,大家沉默了片晌。杨小枫听得有擦火柴的声音,觉着又有浓烈的雪茄烟味,刺进鼻官。稍停,蓄须人又发言道:“朱君,你刚才回来报告,不是说这厮今天和一个羽党在一起吗?”

大汉道:“是呀!那羽党一个穿本国装的青年。”

蓄须人道:“那人怎样脱逃的呢?”

大汉道:“那人脱逃情形很是奇怪,此刻回想起来,我还疑心那人竟有什么妖术咧!”

蓄须人道:“刚才你的报告,都略而不祥,趁着这厮未醒,你把经过情形再说一遍吧。”

大汉作得意声道:“也好。”说着,咳嗽一声,然后道:“当我们依着卢伦信上的话,守在平良路,直到九点三刻左近,还不见有什么动静。我心中不免惴惴,以为这厮今晚未必一定会来。又耐性子等了一回,一看手表,已过了十点,方见我们所期望的那辆蓝色,从远远驶至。当下我先把汽车的号码,细细看清,正是八百四十二号。很凑巧,这汽车停止的地点,恰和我们伏身所在距离不远。接着,却见那个本国装的青年,把这厮扶下汽车扶到了路侧。那青年忽向道旁黑暗处一闪,让这厮向前先走了几步,他自己方又缓缓追随于后。

“二人的距离,约有三四码,表面上,好像各走各的路,其实那青年分明暗暗地保护着这厮。至于那辆汽车,一等他二人下车,便向原路上,风驰电掣般的驶回去了。论理,在那个时候,我们可以一拥上前,把他二人围捕。可是一看他二人那种鬼祟举动,又恐其中有什么诡谋,觉得不可造次。当下我便招呼着几个兄弟,又紧紧潜尾于这青年的身后。

“一回儿,见他二人穿过了凤来路,又见他二人一先一后,走进一家很小的广东菜馆。当时我不明他们特地坐着汽车,赶到这地方来做什么,一转念,又想起这家菜馆,或者是这厮的巢穴之一。当下我暗自筹划,带着兄弟们一哄而入,也觉得不妥,只得命他们暂且四伏在门外,我自己却单身走了进去。

“到了里面,细细一观察,这家菜馆,却又并无可疑之处。这厮与那青年,二人各据一桌,仍装做各不相识。看他们的情形,似乎专诚来吃东西似的。至此,我大大狐疑,不知葫芦中藏着什么玄妙,只得也装做食客,择座坐下,细视这厮的两耳,果然有两颗红痣,服装一切,也与卢伦所说完全合符。别的事情,且都勿论,无论如何,这厮是我们的目的物,这是无可疑的了。

“正待相机行事,不料后来那青年竟已察觉我在那里注意他们,当下连连暗示这厮,似乎催他速走。一转瞬间,这厮也已察觉,立刻从座中站了起来。这时候我的难题来了。”

大汉说到这里,蓄须人方接言道:“什么难题?”

大汉道:“因为这厮走到账柜之前,并不立即出门,只顾伸手在外衣袋中摸索。我估量他,必是在那里摸索什么凶器。记得以前有一次,这厮一双空拳,尚且十余个人近他不得,那时我只单身一人上前动手,自觉讨不到便宜。还有一层,这厮已到了门口,那青年却依旧很镇静的,坐在那里,声色不动。倘然顾了大鱼,便不能兼顾小鱼。

“我正踌躇未决,这厮却已匆匆出了门口,在这一发千钧的时候,我莫奈何,只得舍去那青年,专顾这厮。等到我走出门口,这厮已向凤仙路那面,走了好几丈远。弟兄们未得命令,也未拦阻着他。我只得分出两个兄弟来,匆匆吩咐他们,守在菜馆门口外,等那青年出外,不妨立刻将他拘捕。哪知我们既把这厮捕获以后,回到菜馆之前,一问那两个兄弟,他们说,始终未见那青年出外,这不是一件可怪的事情吗?”

蓄须人道:“安知他不仍逗留在菜馆中呢?”

大汉道:“我曾入内仔细搜寻,却无踪影。”

蓄须人道:“这真是可怪的事情了。但我以为他二人同在菜馆中时,你就该发个暗号,给门外的众弟兄们,使他们一齐进内,把这二人团团围绕,如此,或者两个都可得手。你计不及此,以致逃去一个,未免有些失着。”

大汉不答,二人的谈话,也就宣告终止。

假装着昏晕未醒的杨小枫,把这一席冗长的谈话,一字不遗,细细听完,觉得有几句好像在那里说自己;有几句,却又完全不解。至此,他已忍无可忍,便张开眼来,大声喊道:“喂!你们把我禁锢在这里做什么啊?”

室中的四人不曾防备,都大吃一惊。大汉与蓄须人,尤其满面露出不安之色。

大汉很惶急的向杨小枫身旁的二人道:“你们快用力把这厮的身子重重按住,别使他稍动一动。”又向杨小枫道:“朋友,我劝你还是安静些的好,既已到了此地,暴躁是无益的。”

杨小枫道:“我不管有益无益,只问你们,好端端的,为什么把我关在这里?”

大汉冷笑道:“这一层,须问你自己。”

杨小枫道:“这是什么话,我不明白啊。”

蓄须人道:“到了这时候,你还装腔作势做什么?我们一向很仰慕你,是个近代之英雄,今天难得到此,为什么把妇人女子的态度,对待我们啊?”

杨小枫道:“别说废话,你们快告诉我,此间到底是什么所在?”

蓄须人道:“你真不知道吗?也好,等我来告诉你,此间是第十四区,你明白吗?”

杨小枫依旧茫然道:“什么十四区?十四区是什么?”

大汉高声代答道:“第十四区警署,如此,你总明白咧!”

杨小枫一听这话,不觉大惊,要不是有人把他的身子按着,几乎直跳起来。当下他发疯似的嚷道:“哦!好呀,原来此间是警署,原来此间是警署。好,好!试问你们把我拘留在这里,有,有什么理由?”

杨小枫说话时,暴怒已极,面庞红得像落日,语气几不能连贯。

蓄须人把杨小枫望了几眼,冷然学着他的口气道:“好呀,好呀!你的表情,着实不差,舞台上的老伶工,也不过如此。”

杨小枫愈加燥怒,厉声道:“快住口,我只问你们,根据什么理由,无端将我拘捕?并且你二人又是什么人?”

大汉把蓄须人一指,抢着答道:“等我来替你介绍。这位是黄警长,我却是此间的侦探,唤作朱紫云,现在你总明白咧!省得你将来说,连失败在哪一个手内,都不知道。至于你问我们,根据什么理由,将你拘捕?理由多着呢,一时简直数不清楚。单说最近三个月中,你在本埠已犯有欺诈、劫掠等等的巨案,共计十七次之多。因此,不论哪个刑事机关,随时随地,都可将你缉拿,你还有什么话说?我劝你,还是安静些的好,否则,是没有便宜的。”

杨小枫听了大汉这一席话,心中恍然大悟,觉得这二人对于自己,必已发生了绝大的误会,怪不得室内的情形如此严重。想起方才,自己曾一度把这大汉当作匪类,不料此刻他们又把自己认作什么巨犯,像这种空前的趣剧,未免太滑稽了。

杨小枫既发觉此间并不是匪窟,精神上顿觉安慰了许多。他想:“自己在社会上,也是有声望的人物,只消三言两语,就不难把这种误会辨白清楚,只不知警署中人,何以会引起这种误会,未免太颟顸咧!”想着,便立刻沉下脸色,向二人道:“好一个英明的警长,干练的侦探,你们须仔细考量考量,这其中恐有什么误会吧。”

杨小枫说到这里,又把嗓音提高一些道:“实对你们说,我的名字,叫作杨小枫,是本埠珠宝商联合会的会长,是体面的绅士,并不是你们睡梦中所希望捕获的巨犯。”

警长不觉一怔,但不久就恢复旧状,笑道:“好呀!我看你近来作伪的技能,竟渐渐退化了,你要冒充什么人,预先也得把人家的状态,打听一下。杨小枫这人,我们虽未曾会过,但人人知道他是留着很美的须髯的,你呢?你的须呢?”

杨小枫经这一诘,顿觉目定口呆,半晌做声不得。大汉也道:“你既是体面的绅士,为什么衣袋中,带着这种危险物品?又为什么慌慌张张的,开枪拒捕?”

大汉说时,就在书案上,取起刚才那支手枪,在杨小枫面前,扬了一扬。杨小枫愈加窘迫,履次想把方才所遇见的种种奇事,一一说出;又觉得这种神秘的事,决不能使他们相信。正自踌躇着,猛听得室中有一种电话铃声,琅琅大鸣,顿把话机打断。

警长皱眉道:“时候已过十二点了,还有谁打电话来,难道警厅中又有什么话吗?”一壁自语,一壁走到电话机畔,把听筒凑在耳上道:“你是谁?哦!你是卢君吗?不差,这厮已经捕获了,你的仇也算复了!但我们应得感谢你,要不是你的一封报密信,我们决不能成功的。这厮吗?正在我的私人退休室中。因为这间屋子,比较上隐秘一些,实在这种特别的人物,不得不把特别些的地方款待他呵!

“是呵!我们已奉到厅中的密谕,预备在明天上午,用武装汽车解送。一则今夜时间已晏,二则此间警和厅距离太远,路上恐怕有什么危险。哦!这一层大概可以无虑,我们对于外界,严守着秘密,内部的防范,也颇周到,这厮已上了刑具,又派着两个人,守在他的左右。总之,这厮的汗毛,也不能动弹的。并且我的私人退休室门口,还有四个警士武装守卫,这样总可以放胆了!什么?谈话催眠术,哦,哦,哦!真有这种事吗?那末,怎么办呢?哦!哦!幸得你预先告诉我,否则恐怕又要上这厮的当咧!谢你,再见吧。”

警长放下了听筒,神色大异,很不安的望着杨小枫,默然不则一声。大汉问道:“卢君打电话来,做什么呀?”

警长道:“卢君特地来告诉我,这厮有一种不可思议的秘术,叫作谈话催眠,须得加意防备。倘然和他谈话得久了,就渐渐受术,以至昏睡过去,听他摆布。”

大汉急道:“我不信真有这种事。”

警长想了想,忽作惊讶声道:“哦!对了,记得三年前,这厮也曾被捕,关在第一监狱中,以后不多几天,就传出这厮越狱的消息。当时人人都觉得他那逃脱的方法,神秘莫测,即今看来,或者就用这种方法啊!”

大汉更急道:“那末,我们怎么办呢?”

警长道:“我们只不理会他的话,看他还有什么方法啊。”

这一夜,第十四区警署中的空气,紧张已极,任是杨小枫唇焦舌烂的辩说,大家只是充耳不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