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杨小枫从那辆蓝色的汽车中走下来时,觉得脑筋异常昏沉,身子也异常疲乏,好像不久以前,曾经过一次剧烈的工作似的。

但他在过去时间中,究竟做了些什么事,竟完全记忆不起。他既不知刚才打何处来,又不知此刻到何处去,甚至自己到了什么地点,也不明白。当下他独自一人,站在路旁的砌道上,呆呆地思索,终于一点头绪也想不起来。他没奈何,只得沿着砌道,无目的的,向前走去。

他一路上东跌西撞,只觉天地都在那里旋转,两腿软软地,踏在水泥的砌道上,却像踏着棉花一样。许多路人,见了他这种特异的状态,人人都向他注视,但他却丝毫不觉得。

这时候,约在晚上十时左右,四下里的电灯,宛如夏夜之繁星。杨小枫被这道强烈的光线逼射着,愈觉头晕脑胀,遍体感受不快。幸亏一阵阵的晚风,时时扑向他的面部,顿把他那迷惘的神志,吹醒了许多。同时,他的记忆力,也恢复了一些,于是他重又立停了脚步,继续回想过去的事情。

好了,他居然想起一点来了。他记得自己从汽车中走下来时,有一个素不相识的人,把自己搀扶着。那人的年龄,仿佛很轻,身上穿的衣服,也仿佛很漂亮,似乎是一个上流社会的人物,把自己扶到了路侧,便管自匆匆他去,一眨眼,已不见影踪。那辆蓝色汽车明明是自己的汽车,而自己的汽车夫,为什么反又不见;并且把自己孤零零地抛来到这种地方,又是什么缘故?

凡此问题,依旧茫无头绪,此刻杨小枫疑心自己竟在那里做梦,不过外界的事物,很清楚的映入眼帘,并不是做梦。他不禁喃喃地道:“咳!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一壁自语,一壁依旧向前。

杨小枫信步乱闯,好一回儿,渐觉得所经的路,已由热闹变为冷僻,两旁的店户,已是闭的多,开的少,仅只两三步外,一家小小的广东菜馆,却还灯光灿烂。至此,杨小枫陡觉得身子已支持不住,腹中也似乎有些饥饿,暗忖:“不如且到那边去,定定神,休息一下,顺便吃些东西。”于是惘惘然走进了那家菜馆。只见里面虽不十分大,一切布置,倒还简洁而雅致,其中已先有五六个食客在着。

杨小枫择了个空座,坐定之后,便有一个仆役,很恭敬的走过来,操着半沪半粤的语音,问他要什么。他便胡乱说了几种食物,仆役应声退去之后,杨小枫用两手捧着面颊,迷迷惘惘,坐在那里,一面无意识的乱想,一面又无意识的,举起脚尖,在地板上微微颤动。因这颤动,地板上便发为格格之声;因这格格的声响,他不禁低下头去,看看自己的双足。不料因这一看,许多许多的奇事,都接踵而来了。

原来杨小枫生平,足上只喜穿国产的靴鞋,其余西式靴鞋,无论怎样适意,怎样美观,他一概屏绝。可是此时一看,足上分明一双最新式的刻花皮鞋,而且还打着个最流行的结扣。这双皮鞋,是哪里来的,是几时换上的,他自己竟完全不知,岂非一件怪事!

杨小枫素常又有一种习惯,凡是遇见不可索解之事,坐定之后,每每喜欢一面想,一面便去捻那唇上的燕尾须。此际为了这双可怪的皮鞋,忍不住故态复萌。不料他的手伸到了唇边,一时竟缩不回来。他只觉得嘴边光秃秃地,已变成不毛之地,那两撇很宝贵的须髯,不知在什么时候,已和他宣告脱离。

他这一惊,比两省人民,得知了江浙战讯更甚。当下他的胸部剧烈跳动着,一面便急于要看一看自己的容貌。幸喜对面壁上,恰巧悬着面晶莹的镜子,举眼一望,陡见镜中映出来的,赫然是一个西装的青年。就面貌论,分明是他自己;就年龄论,却似已减轻了十余岁。

他把身子直站起来,腹中惊喊“阿呀”道:“咦!镜中的人影,是不是自己呢?倘说是自己的影子,那末,应当是一个大袍阔服的中年绅士,为什么变成这种模样?”

杨小枫呆呆站立着,只顾向镜中凝望,越望越觉得惊异。

起初他还以为是视觉上偶然发生的幻象,比及低倒了头,把自己周身细细一看,只见衣呀、裤呀、半臂呀、大衣呀,以至于足上那双怪皮鞋呀,除了头上少掉一顶帽子,余外清清楚楚,穿着全套的西装。

杨小枫兀自不信,再用手去摸时,只觉胸际垂着的明明是领带,颈中裹着的,又明明是领圈。方才昏沉之中,没有发现这许多东西,倒不觉得怎样。此刻一经察觉,转觉异常的不舒服。

至此他脑海中的思绪,也纷扰得不可名状。他暗忖:“在旧小说中,有一种神秘的故事,唤作离魂病。记着好好的一个人,忽然他的灵魂,会与另外一人互换躯壳,有时男子竟变成女子,有时老叟忽变了青年。自己今天敢莫也患了这种怪病?否则,所遇见的许多事情,为什么件件都带着不可思议的色彩?

杨小枫这么想着,身子竟呆如石像,差不多连呼吸也停止咧!正在神志迷离的当儿,忽觉得有人在他身上碰了一下。经这一碰,顿把他历乱的思绪打断,急急看时,却见刚才的仆役,站在他身旁,手中捧了几种食品。

仆役把手中的东西,放在桌上之后,并不立刻退去,兀自睁大了眼珠,向杨小枫凝望。

杨小枫定了定神,顿然觉察,必是自己的神情太可异了,所以引起人家的注意。再向四面一看,果见有几个食客,停了箸,正用骇异的目光,注视着自己,不觉很忸怩的,立刻坐了下去。哪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他刚拿起箸来,预备吃一点东西,陡听得有一种语声,冷然刺进他耳鼓道:“杨小枫先生!有人要和你过不去!你得留神些才好。”

杨小枫听见有人唤着自己的名字,当然要抬头寻觅。但他的目光,向四周绕了个圈子,只见一室之中,共只七八个食客,除了自己,余外的人,都管自在那里大嚼,并不像有人唤他的名字,和他说话。第一次,他以为是自己的误听,只得不作理会。哪知他低了头,收回视线,却听得这种语声,第二次又送到耳畔,清清楚楚地说道:“杨小枫先生!有人要和你过不去!你得留神些才好!”

这几句话,虽说得很低,但字字清晰,并且语气之中,分明含有警告的意味。这一次,杨小枫不等那最后几个字说完,立刻用敏捷的眼光,循声侦察。一度侦察的结果,居然把说话的人找到,却就是坐在自己左边桌上的青年。这青年穿着深青缎的长褂,一顶呢帽,几乎压着眉心,也是深青色的。态度非常漂亮。仔细一看,奇了,原来此人非别,正是方才把自己扶下汽车的那人。

杨小枫诧异已极,脑中顿又涌现许多疑问:第一层,和这个青年素不相识,怎能知道自己的名字?第二层,刚才自己从汽车内走出,为什么竟由此人扶着?第三层,现在又和此人,在同一地点相会,何以如此之巧?第四层,此刻他两次向自己警告着,到底有什么作用?还是好意呢,却还是恶意呢?

杨小枫绞了好一回脑汁,觉得这几个疑问,一个也解决不了。此时,他反把刚才的许多奇事,如衣服变换,须髯失踪之类,一概忘了,只想打破目前的迷阵。可是转念之间,心里又发生一种恐怖。他以为这向他说话的青年,言怪行异,或者竟有不利于自己的举动这样暗自推想着,忍不住又飘过眼去,连连偷觑。想不到这怪青年竟非常乖觉,一望杨小枫面部的表情,似已猜知他的心事,因此,竟向他微微一笑。

很奇怪,青年那种温和的笑容,居然使他胸头的疑虑,消失了一半。当下杨小枫的嘴唇一动,预备向这青年启口发问。在这一刹那间,青年的面色,蓦地沉了下来,即刻的笑容,已完全收起,换作一种严重的样子。接着又向他微微摇头,仿佛暗示他说,此时万不可开口。这样过了几秒钟,却见青年的右手,放下握着的箸,翘起食指,斜指着对面。

杨小枫依青年所指,向前面瞧去,顿又发现一桩可异的事情。

青年所指的,乃是一个三四十岁的中年大汉,座位恰和杨小枫贴对。不过二人中间,隔着一张桌子。这大汉的身材,十分魁伟,穿着一件深灰哔几的袍子,头戴着挺大的铜盆帽,一副面庞,黑而有光;眉浓鼻巨,在在露出凶恶之状。尤其可怕的,却是一双三角大眼,四周的眼白,满布有许多红筋,眼珠却微带黄色,目光灼灼,令人生畏。再看他的右臂,袖子捲得很高,露出黑而多毛的臂膊,上面刺着一大片蓝色的花纹。

其时,这大汉面前,虽放着一壶酒,两盘菜,但看他的精神上,似乎无意于酒肴,而别有所属。

杨小枫在未得青年的暗示以前,对于这大汉,并不注意。此刻仔细一观察,便觉有些可异。他只觉这大汉的视线,时时集中在自己身上;同时,又见这大汉又屡屡注意那个青年。杨小枫的目光,一经和大汉接触,不知如何,竟有些不寒而栗。回眼望望那青年,和自己一样,也自战兢兢地,避着大汉的注视。

这样还不算可异,最可怪的,杨小枫觉得自己或那青年,偶然瞟这大汉一二眼,这大汉便也立把头俯下,露出一种畏惧的神色。如此三人的视线,你望我,我望他,竟构成一个三角形,差不多暗暗地在那里表演一出神秘的戏剧。但除了他们三人,其他的食客,有的在那里默默大嚼,有的在那里高谈阔论,完全不曾察觉他们的秘密。就是杨小枫自己,虽在这神秘的戏剧中,担任了一个角色,可是剧中的情节如何,简直是莫名其妙。

当下他把眼风,和那两位怪客,周旋了一回,一面暗自寻思:“近来的礼会情形,非常险巇。不说别的,单论最近一星期,报上的本埠新闻栏内,竟发现五六次绑票的故事。被绑票的人物,又都是本埠最著名的富绅巨贾。”杨小枫想到自己的身分,证以目前所遇的情形,不免渐渐恐慌。再者自己身旁的那个怪少年,就表面上看去,似乎并无何种恶意但一向并不相识,又安知不是这大汉的同党,合着伙儿,来算计自己的?想到这里,宛如芒刺在背,愈想愈觉不安。

眼瞧着桌上的食物,由热变冷,却始终没有心绪,尝过一口。最后霍地站将起来,决意脱离这神秘之地。

杨小枫刚走到账柜之前,预备取钱还账,一站定,陡然想起,身上穿的已不是自己固有的衣服,只不知道这一身不可思议的衣服,袋中有没有钱?急急探手右面的外衣袋内去摸时,仅有二三十个铜币,不觉慌张起来。顺手再探左边的衣袋,顿然嘘了口气,暗喊:“还好!”居然有几枚银币在着。银币之外,还有许多零星物件,占据满了一袋,似乎有一副手套,又有一只纸烟盒。此外,还有一件东西,触手冰冷,拿在手里,又颇有些重量似乎是一种铁制的物件。

杨小枫不解这是什么东西,细细摸索了好一回,手指的触觉,告诉他说,这东西不是别的,乃是一支最新式的手枪。

杨小枫在袋内发现了这种危险物品,第二次又变成了石像。正自发怔,只听得对面有人,操着广东口音,带讥带嘲的说道:“先生!只要八角五分大洋就够了。”司账人这样催促着,他方始如梦初醒。于是胡乱取出一个银币,锵然掷在柜上,也等不及取找余数,匆匆地夺门而出。

杨小枫走到了街上,好像败兵脱离了战地,自觉安慰了许多。此时他唯一的目的,只想坐一辆车子,赶紧回家,以免再生枝节。然而不幸,他自己的汽车,既不见影踪,恰巧这街上冷清清地,连人力车也没有。他没奈何,只索暂且步行。

论理,他既不知此间是什么地点,应得找一个人问明一声,然后再走。无如他刚从重重叠叠的迷阵中,突围而出,意志异当错乱,一时竟想不到这一层。

他慌慌张张,仍像先前一样,只顾向前直闯。走了一阵,渐觉所经的地点,比先前愈加荒凉;加之这一带马路,两旁的砌道上,都是密密地种着榆树,路灯的光线,穿过浓厚的树叶,现出一派阴森的气象。杨小枫向前一望,竟一无人迹,不免有些胆怯。至此他方想认一认方向,然后再走。

刚自立定脚步,瞥见身后十余步外,有好几条漆黑的人影,在暗陬中一闪。许多人影之中,有一个较其余的长大,静寂中,只听得这一堆人,喳喳嘁嘁,在那里低声谈话。

杨小枫觉得可异,借着幽暗的路灯光,一望他们的面庞,却见为首的一个,正是适才菜馆中所遇的大汉,一种鬼祟的情形,分明是追踪着自己。

杨小枫心头剧烈的一震,暗喊不好,今天一定遇见匪类了。一壁转念,一壁背过身子,足下加足了速率,重又向前飞奔。

此时他活像一头被追的野兽,竭着全力,想脱去猎人的掌握。无如他足上那双来历不明的皮鞋,既是笨重,又是不惯,想要奔得快些,双足竟不由他支配。回头一望,只见背后有三个人,果已尽力追踪而至,和他的距离,已只三五步路。并且为首的大汉,竟有作势进扑的状态。

杨小枫心中急极,知道自己进了最危险的境地,想要呼救,却因地段荒僻,只恐有损而无益。自问除了束手待毙,已没有他法。不料在这最后几秒钟内,他忽然得到一线光明他脑海中,仿佛有个救星,指示他说:“咳!笨伯!你衣袋中,不是藏着防身的良伴吗?事极危急了,为什么还不取出来,暂且救助一下!”

杨小枫想起了那支奇怪的手枪,顿觉胆力稍壮,宛如大海中的溺者,手中抓得了一小片木头,明知于事实上,未必一定能够得到什么助力,但在希望心上,却已发生了一种光明,终觉比较束手待毙,来得优胜。

当下他取枪在手,鼓着勇气,收住脚步,预备相机行事。可怜他颤巍巍地,还不曾立稳,那追踪的三人,已逼近他身前。为首的大汉,也不问长短,竟伸着两条巨臂,跳过来搂他的腰部。到了这种时候,可以说无论什么人,终不得不有一种相当的抵抗了。

杨小枫见这大汉,来势凶恶可怕,只得往后一闪,身子倒退了一二尺,顺手高举着手枪,向这大汉一扬。论他此时的心理,不过想借此吓退这大汉,并不预备真正击射。况且这支枪内,究竟实弹与否,他还没有知道。万想不到他的食指在枪机上轻轻一触,竟有一缕蓝烟,从枪口中直冒而出。在同一时间中,他又觉自己的执枪的右手,脉部已被敌人重重握住。

敌人默然不则一声,只是举着他的手,向空中直竖。枪口中“嗤”的一声,虚费去一颗子弹,单把无辜的空气,击射了一下。

凡此情形,作者握着笔,逐字记叙出来,固觉琐碎而迟缓。但当时的事实,委实迅速之至,至多不过半分钟内的事情。过了这半分钟,杨小枫的抵抗力,已完全失去,甚至知觉也完全失去。加之他此际的神经,本不十分健全,一受这重大刺激,便连知觉也完全失去。他除了最后一瞥间的意志,觉得自己已落了匪人的掌握外,其他的事,一无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