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人们就用树枝和蒿草烘起火来。
初春的阴湿的清冷的夜。树枝是从毗近村庄的一个小丛林里折来的,不十分干,加上蒿草,就烘烘地燃着了。草粒在火焰里噼噼啪啪地发着爆裂的声音。有时火焰冒得太高了,几乎要舐着那用秫稭铺成的污黑的屋顶;火焰渐渐地削弱了的时候,大的不容易燃着的树枝就嗞嗞地冒出烟来。蒿草烘完了,烟也跟着多了,浓了,有几个声音同时禁不住地咳嗽起来。
接着是一阵悄然的沉静。在朦胧的烟雾里,一星微弱的灯火喘息着,照出了围坐在屋里人们的脸和身体的轮廓,大的黑的影子映在四边的墙上。
……炕角里坐着那个老年的长工,嘴里叼着烟袋,他的脸被别人的脑袋遮在黑暗里,就是在谈话最激烈的时候,也听不见他的声音,好像那已经发生和将要发生的事情与他丝毫无关似的,在他的眼睛里世界是一个无终息的沉默,可是又好像无论什么事情在人家说出来以前他就已经懂得了;也许就是由于这个原因,他让他们藏在他的小屋里……
背靠着墙,懒散地伸直了腿,坐着那个新从都市里回家来的学生。他有一对大的阴郁的眼睛,因为烟气的侵袭,已经湿漉漉的了,他用手背拼命地在两个眼睛上揉了几下,打了一个呵欠,想睡觉,一片都市的夜色从他的脑袋里闪过去,他的思路便像一匹撒掉缰绳有翅的马腾空起来了,他急力想把它按住,却失败了,有一分钟的工夫他忘掉自己为什么要坐在这里,一切都像一个梦,偶然他的眼睛落在对面坐着的那人的脸上,四只眼睛一秒间的对射,像有一个蓦地冲来的东西把他猛力地撞倒在尘埃里,从刚才的沉思中惊醒,他把右手向着那坐在炕角里的老年的长工摆了摆,做出一个拉门的姿势。
“门开一开,放烟出去。”
……
那是一顶光了板的皮帽,因为补缀上了几块大的不合适的兔皮,护耳的两边翻开吊上去,戴在头上,就显得特别大了。这是他很仓促地从一个被枪弹打躺在地下的乡绅头上扯下来的,套在了自己的脑袋上,可是却忘掉把那手枪同弹袋也抢过来,戴着这大的皮帽子,他抓着一棵树,登着树疤,他爬上一个短墙去,这时,枪弹的响声已经密集到关帝庙前的街心去,他向着那边张望,在淫湿的稀薄的黎明的灰光里,只能瞧见那高耸的关帝庙顶,和那因为被惊吓的老鸦的碰撞簌簌颤抖着的白杨树梢。他把不定那枪声密集的地方是敌人还是自己的伙伴,他手里的枪却连着响了两下,弹丸便穿过摇湿的稀薄的黎明的灰光,穿过稀疏的树丛,向着那枪声密集的地方飞过去了。
在那短墙上站了约莫两分钟的功夫,他从一个堆满了废烂的篱笆的角落里跳下去,不知在什么时候,同他一起的几个伙伴已经不见了。绕过一堆乱柴,他走到一个天井里,一间屋子的窗口发出来一个老妇人的惊骇的嘶声,他便一直冲向那通着街道的栅栏去。
当他沿着街道旁的墙脚走到一个胡同口的时候,枪声渐渐稀少了,最后两枪是向着天空发的,大约是示威,又是凯旋的意思吧,但在他,一切都完了。他站着的地方,离关帝庙仅仅隔着一个荒废的枣园,他听得那古庙的廊下有人在粗暴地骂着,这该是保卫团的队长之类的人物罢。突然,他像明白了一切似的,转过身来,一直向着村外的大道上跑去。至于,他怎样被敌人和伙伴丢在了战线以外的事一点儿都没有想到。
他越过了一个坡冈,在那上面,他才感到白昼的光芒渐渐从荒漠的平野上泛起来了;那曾经在黎明之前爆发了一场恶斗的村庄,已经像一只熟睡的猫儿似的,蜷伏在低洼的田陇的尽头,不见一个老鸦盘旋的黑点,也不见一个人形在村外的大道上闪动,于是那没有人会再来追赶他的估量,重新在他的脑袋里显得清楚而鲜明了。在他觉察到自己的前额被那大的皮帽蒸出了汗的同时,发现了困倦和疲乏像大得奇特的蛛网紧紧地裹住了他的全身,几夜没有好好地睡过一觉的回忆,也跟着那一切涌进他的记忆里了。
当他要打一个呵欠的时候,他发现了手枪还捏在手里。其实,他并没有忘掉那东西是在他的手里的,可是,一个人捏着手枪走路是什么样子呢?他必须装作一个通常的走路的人,于是,他明白自己要越过坡冈从那干涸的苇塘穿行过去的打算,是完全错误的了。
他回到大道上去。朝日铺在平野上的辉光软绵绵地厚起来了。他向着西走,瞧着自己倒在大道当中的拉长的影子,心头上又被一种蓬勃的欢欣浸透了。他感着自己全身的血流里充溢了力量,把刚才所觉到的困倦和疲乏赶掉了,一切都待要继续下去,一切都待要从新开始。
一片丛林遮住了他的形影的时候,他把脚步放慢了。对于刚才发生过了的事变,无论怎样镇定自己,在他的记忆里,也像是做过了一次奇迹中的人物。他很明白,在实际里是没有什么奇迹的,但却禁不住要这样想;因为那一切发生得是那样迅速,当他听到最初的枪声时,他从那只铺了一层干草的屋地上跳起,冲出门去,摔倒在一个坏了底的蜂箱上,爬起来,再跑,他要寻找火线的暴发点,但因为失掉了思辨的能力,结果成了战场上一个畸零,直到站在那短墙上,向着枪声密集的地方开了两枪以后,才发现同自己一块儿冲出来的伙伴一个也不在了。
他从一度追想里恢复过来。初春的阴湿的道路在他的脚下轻轻地发着“蹋蹋”的声响,阳光爬在旷野的田陇上,偶尔有几滴融雪凝成的水珠和半埋在泥土里的破磁片闪灼着反光,他的睡眠不足的困倦的眼睛便感到一阵轻微的刺痛,一群灰色的鸽子悬空绕了一个圆圈,啪啪地响着翅膀落在荒坟上,匆忙地争着找寻草根里的柏籽;一只麻黄色的瘦削的野犬肆意在道旁打了个滚,飞快地冲向那群找食的鸽子。一辆远道来的货车在前面辘辘地驰行。在丛林的边际上,一个矮小的老人露出来,胡须和头发都是挂了霜似的灰白,左臂上缠着粗厚的布片,一只猛鹰静静地站在上面;一切都埋在悠久的平静里,外面是闲散,内部又是铅般的灰暗,生活是用了一种迟钝的锯齿横生的步态爬着,这就会使他觉到刚才经过的那由春荒的饥饿燎起来的一场恶斗像是奇迹了。他还没有明白这一点:要完成一个新的他,不仅仅要在火线上(他却失掉了思辨的能力,而成了战场上一个畸零),更困难的还要在灰色的鸽子、瘦削的野犬、辘辘驰行的货车和架着猛鹰的老人的面前牢牢地把住自己。因为那根旧的过去的线时时刻刻都准备套住他的脖子把他拉回。
一声山羊的嗥叫从丛林里飘出来,他抬起了头向远处眺望,在前面,约有半里路的距离,一条小河横着,大道随着河身的曲折向着西南蜿蜒开去……
他一个人孤单单地在沙滩上行走……
荤烟划子 | 刘祖春
入夜了,桃源县城外的河街,城墙一面已是暗暗的。河边停着几只长桅子空船,同十来只小小渔船。从船只后梢升起的大朵大朵云似的炊烟,弥漫河面。临着河边一排矮矮瓦屋,门前大大小小黄色绿色的瓦罐,被对岸林丛里将落的太阳照耀着,闪起炫目的光辉。码头边,有几个女人正蹲在水旁搥捣衣服,响着木然的哑声。这声音,在空廓中继续战斗着。一切静静的。
这时节,从上游驳来了五六只辰州乌篷船,急流的河水,载着它们渐渐移近河岸,叶子似的滑行着。有节拍的橹歌声,大桨激水声,青年水手们的赤脚踏着舱板嘭嘭的响声,与一阵吆喝之声,在空中荡漾起来。整个桃源城外的河面,忽然活动起来,城中某处响了一声锣,码头上一些小贩子,皆从小屋里钻出来计数来船,许多心同时也活动起来。
这些船,不久便靠了岸,停下了。
在这些船中,载的是各种土货、桐油、石碱、朱砂、棓子,同一群一钱不名毛脚毛手的粗人,还有几个土头土脑的有钱的搭客们,押货的小商人,坐白船的跑差兵士。他们前一天从辰州地方开头,冒险驶过了恶浪汹汹的横石滩,穿出了危险的青浪滩,才驶到这离常德不远的平安的桃源来。每个人都轻轻松了口气,感谢天,因为这一次总算逃出了险滩凶水,不至于做水鬼了。
他们在船上正显得十分忙碌。残余的阳光将一切镀上一层金色,这些人在金光眩目中收橹呀,抬桨呀,扒蒿子呀,大声地骂野话呀,望着踞在岸边洗衣洗菜的女人,口中轻轻地哼曲子呀……错乱的影子,涂抹在船上。过不久,一切就归一了。
一些极脏的极褴褛的小孩子们,像疯了一样都兜进了这些船,其中一两个顽皮大胆的,便从跳板上走到船头站着。
“吸香烟不,吃芝麻糖不?”
这些小小贩子们,天真地站在那些刚憩下来的水手们的身旁,向那些只穿着布袜踏在舱板上出来眺望两岸晚景的搭客,不断地喊着。在他们手腕上挂着的那个小小竹篮子内,很齐整地陈着各样小吃食,芝麻饼子啦,哈德门香烟啦,黄黄的芝麻糖啦,黑色的五香牛肉啦,篮边还插着一根正燃着的用来代替火柴的长料香,袅袅的清烟子飘着。客人正躬腰选一支芝麻糖的时候,小孩子却被一个水手在腿上打了一掌,几乎蹲了下去。因为水手见到禁烟局的人上了船,要开舱预备检查鸦片了。小孩子回头望了水手一下,又望着正上船来检查的人,明白生意做不成,怯怯被叱下船,把篮子顶在头上走了。
“开舱开舱!”
两个稽察员的声音同时喊着。跟着这两个声音后面的便是两个扛长枪的兵士。两枝电筒的光,向黑黑的篷内闪着,两根铁签子,咚咚地敲着舱板。舵舱里的老板,矮矮的,秃着个大头,老老实实沿了护板走过来。于是船上又忙碌起来。
在察验时老板立在一旁,看伙计们流着汗搬动舱中一切货物,一些成包的货物被打散了,一些易碎的货物改变了形,这人却一句话不敢说,只心里发痛,想到商店主人的辱骂。这样子一直到二更,月亮出来了,检察员废然走了,他们才吃饭。河岸又同往日一样寂静起来。
当这些船只刚拢岸时,一切热闹声还惊动了另外两个人。这两个人在文昌阁下面的小划子上望到上面来的大船,有希望地微笑着。
夜既静了,月亮也高高地出来了,桃源河面异常静寂。这时节,从河下游文昌阁那里划出了一只小小的船,乘着月光,向大船所在处划着。尾梢上有一个人把持一匹长桨,激着水逆流而上,小小的波浪打着船头,抚着船舷,向两旁滑去。一个身材中等的男子,头低着,背向着月亮,一只右脚踏在船舷上,一只左脚蹬在后梢横木上,两只脚做成一个“人”字形,上身依着桨柄前后俯仰起来。他虽如此很用力认真地划着,那只船却并没有照他的意志,还是那么慢慢地移动。河水是逆流,且到上游水速快了一点,船上行便更慢了。远远望去,就仿佛不动似的。
这男子,这时在忧愁的心上盖上一层希望。他眼望着上游大船上的火光,且听着火光附近的人语声,他费尽力气划着那匹小桨。额上已流着汗,这时这只小船似乎特别迟缓,他真要发脾气了。
“鬼!×你个娘,快点!”
他怪脚下的船走得不快,轻轻骂着,却不责备自己的力量,越用越不行。他忘记今夜自己的肚子只吃了一片白糕。他忘记自己的身子,在这半年来,因为常常吃不饱睡不足的缘故,渐渐消瘦下去,有了虚弱病的情形。他只怪脚下的小船走得不快。
他同许多划船人一样,是从乡下出来的。原本耕了几亩田,刨了几个山头种红薯。财产中有个妻子,一匹狗,一头小而壮实的水牛。前年时节天旱了,缺少收成,禾苗同枯草一样在龟坼的田里摇着。那几亩田既从一个富人庄上领来耕种的,临时缴不出谷子,庄上人便把田取回去了。两口子于是自己只好种起杂粮来,穷穷苦苦过日子。天知道,过了冬天,开春驻防军又打了仗。他这头牛,同家中其余许多东西,一次便全给粮子上的副爷们掠跑了。若不是两口子早早地跑到竹林子土窟中躲藏起来,本身也许还得被捉去做伙夫,黄脸婆也许早被大兵弄死了。兵走后回去一看,什么全光了。两口子坐在地上大哭。到后他心里想,前三世作孽,天在收我们这些人回阴间去呀!
人既穷得精光了,在那时,自己寨子里的黄大婆恰好从城里来了,见到他们,就劝两口子进城去找机会。进了城妻子帮人做妈子去了,自己便请黄大婆作保向船总处租了只小船开始干这个水上生意,一切东西皆用印子钱三九翻算账。每晚上若有辰州货船泊岸,有肥主顾同他做那么一次生意,运气差来个一吊八百,运气好得个三吊两吊,他就可以送印子钱,少在旧债上被对翻。
到后来看看这债务越累越多,身体越来越坏。每月做妻子的把那一块帮工钱拿来贴补也无济于事。两人只好打新主意,听从船总的意见,做妻子的辞了城中公馆的事情,到船上来打杂,陪客烧烟,生意也兴旺些。
但人有一算天有十算,这是什么年头,洞庭溪的白脸小腰妇人还不能用头发系住油客,一个乡下大脚宽脸婆子有多大迷人本领!水上人什么不见过,天下有几个人不打算盘!
“菩萨保佑!这么多船,总不该再像昨夜见鬼吧!”
望着快要划近的大船,这汉子想起昨夜来的四只麻阳船,没有跟他做一笔生意的倒霉情形,便暗暗地在心里喊菩萨。这汉子是极相信观音娘娘的。
月光太美了。不知是谁见到这美的夜景,这时在吹着一管洞箫。河面上,静静地飘着幽幽凄凄的箫声。这汉子可不管这些。怀着一种近乎走好运的心情,这汉子终于把自己的小划子驶近这一帮新到的油船,他伸了伸腰,用手揩着头上的汗,提高自己的喉咙响着:“客人,吸荤烟不?吸荤烟不?——荤烟呵?保来回贵州土,文明脚婆娘烧烟呵!”
声音是那么充满了欢喜,那么有劲,把船上人的头都移过来了。他们中有一个还在吃着饭,蹲在火舱边。他们望着这只小小的船,同这小船舱里闪着明晃晃的灯光,又望立在船尾的汉子,面上飞过了一层鄙夷的微笑,头立刻又掉转去,继续他们的谈话。他们常走这条河,都清楚这小船做的是什么生意,只鼻子里哼了一声就是了。年老的不爱这个把戏,年轻的没有钱,怎么吸荤烟呢?
这一边,汉子手还握着桨柄,大船旁等着,且轻轻地摇着桨。他对于这些一声不响的水手们,心中感到一种莫名的失望。他以为也许这些船上有些老乡憨子,不懂得“荤烟”是什么东西。一手无意识地推了一下木桨,他又大声喊了:“荤烟呵!吸荤烟呵!……”
上面一点那只船,这时也有人在说话,还大声发笑,夹上一种轻轻的山歌声音。小船上的汉子不得已舍了身边的这只船,把自己小船再向上游移去,一面继续用很动情的口吻招呼着船上人,一面心中却想着:“一个乡老七百四,三盒烟带灰……”
果然有人出来了。这个人身躯很大,从那一张乌油篷里伸出个头,四面望望,俨然像是被河中的喊声所引诱,整个身体便浸在月光下了。这人回转了头,向篷内一个年轻伙计说:“老三老三!”
“什么呀!”
“老三,荤烟划子来了,吸荤烟去,你不听那王八说:‘文明脚婆娘烧烟’吗?”说完接着就大笑起来。
“吴大哥,你做东道么?婊子的烟,比×还贵!”
说这话的年轻水手爬出来了。看看头上的月,又看看对面的树林,他站在吴大哥的身旁。
小船与大船并排地停下来。小船上的汉子说:“客,吸口么?”声音是轻轻的,他用手抓住大船的舷。
“喂,几百钱一盒?”说着年轻那个蹲下去,他伸头望小船内的情形。舱里一盏灯,灯下坐着一位妇人,宽宽的脸子,年纪约莫二十四五岁,额前覆着一绺刘海短发,贴颈窝一饼大髻子。一双小小的眼睛上面还画着两笔粗粗的眉,样子并不怎么动人倒是壮实年轻。伙计又在向立在船尾的汉子问:“几百钱一盒呢?”
“大方的客人,大胆下船来,吸了不会多要你的——你把几百是几百!你就把三百,好不好?”
年轻人的眼光又转移到舱内去时,坐在烟盘旁那个宽脸妇人,便做了个媚眼望着他,嘴角含着一种荡人的笑容。仿佛说:“情哥,跳下来,吸口吧,妹妹为你打三口火!”年轻人明白那是什么意思,心想下船去,但他立起身来时,却很野地说着:“三百钱!三百钱睡一夜行么?哈!”他又同那个吴大哥说:“好块肥肉,好只水牛呀,大哥,你去我去?”
那王八却学嘴说着“好块肥肉,好只水牛……请下船来”!
坐在小舱内的妇人,又听到说出这种难听的话,生意可没有做成。心中却茫然不知所措,一点做人的羞耻还并没有完全失去,她打算着:肥肉,水牛,你不出钱不稀罕你钱!她想走出舱去骂他几句。但是她并没有动身,却在那里发呆。一双眼睛望着身边的长方形的烟盘子,同那一盏灯,像要从这些东西中瞧出什么似的。这灯是洋铁做成的一寸来高的座子,圆圆的,罩上一个满是水泡的单料玻璃灯罩,一撇长长的火焰从灯口伸出来,有时还颤动几下。另外还有三根铁签子,一把挖烟斗的小刀,一根短短的烟枪,同一个黑色烟盒子。这一套家具都是从河岸上田家烟馆借来的。那烟馆主人算是同他们要好,每夜只收两百钱的租钱。若今夜没有做成生意,这租钱到明天就还三百。若照通常规矩呢,每天就应当出五百钱。
她转了身子,爬向后舱去,髻子挂在舱口篾条上,拉散了,她对那还在央求客人吸一两口荤烟的丈夫,蠢蠢地低低地说:“划上去吧,还有四只呢。”
划船的那一个停口了。把那只抓着大船船舷的瘦手,怯怯地放下,掬起短桨来,一种清脆的激水声又开响来。他口中喊了一句:“吸荤烟不?荤烟呵!”便望了一下舱口的妇人。
“今夜还有船来的,你听……”
远远的果然有摇橹歌声,明明白白是大帮船下滩时催橹歌。
妇人不作声,一面整理发髻一面望着月亮。月亮这时节已比先前更高了,皎皎的像一个盘子浮在空中。它也望着她。河面上是静静的凉风忽过,稍微有了点冷意。时间已到七月末,不久就是秋天了。河街吊楼上有几处灯光照耀,有人拉琴唱戏,声音虽大,却凄凉得有些秋意。一排瓦屋,沿着河拖下去,屋背上闪着光。城里外商店大概皆关门了。远远的有一只狗在叫,一会儿又寂然了。除了上滩鱼梁的水声,在这样夜空里,就只有那个男子仿佛自己开着自己玩笑似的喊着:“荤烟呵,客人,客人,吸荤烟么?——文明脚婆娘,黄牛水牛,好一块肥肉!”
一只船过去了,又是一只……
妇人看看全无希望了,吁了一口气,缩身进到船舱里去了。
小船还是那么慢慢地划,一声声喊,掉回头挨着今晚才到的几只船一只只留心看去。乌篷虽然盖上了,仍然有人在说话呢,还有人在吸旱烟,用烟杆敲船舷呢!火舱内还闪着火光,难道无一个人想吸口洋烟提提精神么?难道真无人想黄牛水牛吗?
这永远看不清面庞的汉子还是划上去,又一边喊着——挟着每只大船的舷,他几乎把每一只船皆问过了五遍。
“客人,二十岁标致姑娘打火哩,不加钱,称心玩,试一试!”
大船上的人都听到了,并且听得很清楚。还望了一下。他们都知道有女人打火的洋烟是一个什么味儿。往几年,这些人,在这种地方,这个时节,是全不放松这种机会的。但如今这些人却静静地坐着,一动也不动。让小船上的人喊过了,口中只不住轻轻地骂着:“臭婊子,臭王八。”
小船重新傍着原来有人问价钱的船傍时,那王八挑逗似的喊着:“吴大爷,吴大爷,你老花个一吊八百试试不会上当!”
一切显然完全绝望了。当他正想把船身掉转向下游划去时,船挨了一只大船的尾梢,桨一滑,身子向前一伏,差点儿撇下水中去。只听到大船上人骂着:“臭王八,你小心点,碰坏了我的舵,老子要你命!”且听到有人起身。于是汉子一面连声说着“不碍事,不碍事”,一面赶忙把船退出去。
大船上人推了篷露出一个头来,且继续把篷拉开,大声辱骂着:“×你个三代的桃源老,×没个卖处,半夜里来这里吵人!”接着拉开裤裆就哗哗的撒起尿来了。
妇人在舱里哭着声音说:“老老,划回去,别让人白辱没!”小船掉了头开始向下游划去。
月亮还在中天,夜正长哩!
一九三五年一月十三夜,西老胡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