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跛公是穆家沟的乡约,还是一个青年时,他便跟着老丁跛公,见习这惹人嫌厌的职务了。这父亲才是一个名副其实的跛子,拐了右腿,走起路来脑袋一点一点的,仿佛一匹被山路和重载磨坏了的驮马。他像尾巴一样跟着他,替他担上蓝布褡裤,“扫荡”似的在这山沟里穿梭着,整有七年之久。直到老头儿的眼睛合拢了,他就代替了他,并把他那响当当的诨号,也一同接手下来了。

在起初一些日子里,因为任职也不久,他自己又不是适宜于板着面孔说话的人,一到收款或派款时,他总像“过殿”一样难受。因为不但那些稍有势力的家主揶揄他,就是一个毫没眉眼的农夫,也不把他当成一个“上头派下来的”看待。“什么,”有一次他竟十分愤怒了,嚷叫道,“什么,唱小旦也是人干的呀!”可是当他送上几两银子和一些“响头”给泡水大爷承认了他是一个哥老会的会员以后,情势就全然两样了,那些泥脚杆再也不敢多和他啰唆了,他们只是斜着眼睛想道:“好哇,你现在给撇了眼睛了哩!”

从那时起,他在职已十多年了。在这长长的岁月中,他凡事都办来顺手。他是一个十分乐观的汉子,身体又好,虽说是四十六七的人了,看来却还只四十岁的光景。并且倘是跟旁人开起玩笑来,甚至显得连四十岁的年纪也不到了,他对人也很和气,不管怎样的玩笑,他那松弛而宽大的嘴唇,总是嘻开着的。仅仅是碰到那些太野蛮的作弄,或在许多人对他一个时,他才会生起气来。但即使这样,也无非瞪了眼睛,嘟着嘴喝道:“龟儿子!我要毛脸了哇……”于是又忍不住笑出来了。

那些玩笑对手的范围,在他,是颇为宽广的。起先不过是几个同沟居住的光棍私赌徒,不多久,竟连县城里的一些表面人,也发觉了跛公是一个浑身充满趣味的人物了。待到末后,就是两三个时常跟父亲登茶馆的孩子,一望见他那老是半张开着、留神着什么似的阔嘴,也会做出一种告哀的神情,用乳声叫道:“您,老人家,怎样咯……”

这句话包含着一个如下的故事:在一个春天夜里,那个住在沟头的屠夫老王,用了他的屠刀,把一个从城里跑来的逃兵阴销了。早晨时乡约一面扣着纽扣,一面跳到那大汉子的面前追究道:“枪哩,枪哩!”他出了十元钱,把那军火在苕窖里藏起来了。但是不久明白了这事的团总,却并不生气,仅只冷笑道:“好哇,你藏起好了哇。”于是丁跛公立刻软了半边,后来自动地把那凶器献上了,并且还连连地赔笑着,说话格格不吐;直到背过身子时,才很连贯地嘟哝了一句:“我们是听水响的啦。”

“什么?”周三扯皮立刻生气了,喊叫道:“你说清楚来!”他接着宣言说,公事已经放在他的荷包里了,上头正在追究这件案子。他不让丁跛公插嘴,也不想再从他身上找出一点趣味,他老是挥着手道:“你把它带转去!你把它带转去!”这时候那位可怜人,竭力地微笑着,好容易才吐出一句十分重要的话来:“您老人家怎样咯……”于是他得救了……

但是这件事足足有一个月使他不舒服。他一点儿也提不起应付玩笑的趣味,即是看见过火的作弄,他也只好袖统了手走开去。自然,在末后,他也终于把它想通了。然而不知道怎样,自此以后,每当他一人独自时,他老是会不知不觉地贴念起他的景况来,想到和他同齐出世的几个人,他们差不多都已翻身了,几乎只有他,还依旧住在一排长五间的破屋子里面,穷得和下台后的木偶一样。他脸上罩上一层黑气,独语道:“×的,有些人还讲我吃肥了哩……”他突然感到人世间的不平和没趣了。

然而在那一年当中,从开春以来,丁跛公的命运却随时都显露着转机。二月里,仗着团总周三扯皮的情面,他把独生子小跛,送到一位驻防外县的同乡那里,当马弁去了。这青年人烂酒烂赌,放荡得像一条野马。但去后不久,似乎另外变过一次人了,他时常请人写信回来,说是那位营长很信任他,不过要做大事,总得先寄点钱去联络一批朋友。乡约常常把这些信搁在抽屉里,去和所有的熟人碰头,并且一点也不脸红,他让人们称他作老大爷了。

到了收鸦片烟的时候,运气也待他不错。他很便宜地收买了八分地的烟苗,出浆很多,一个“腬桃子”也没碰见。但最使他感到“运气像来了呀”的,却是那件三月尾勒派奖券的工作。那些奖券是州里司令部发行的。当他把自己区域里的一份领下时,还说:“又给我们蜡烛坐呀!”因为在十多年中,在这奇怪的省份里,他仅仅勒销过两次烟土,劝人发财的事,却是做梦也未曾梦见。然而靠了他的经验和历史,那结果,竟连乡约本人也觉得太意外了。

那些泥脚杆,在起首自然咬定说:“我们不想发财呀!”后来看出强不过,便大多自愿白出一条奖券的半价,奖券只有五个号码,一共二十多条,而这沟里的住户却超过它三四倍。因此,他不但到手一笔现款,且把那些发财的机会也捞住了。事后跛公讲这经过是秘密得很的;见了人还故意抱怨这差事的繁重,希望不会再有。但是不多久,从团总到摇单双宝的老八,都气骂他道:“这龟儿,就是中了头奖,什么人还想沾你一文么!”于是他只好憨笑着,把自己的运气向他们承认下来了。

然而扫兴的是,奖券并没有依照预定的日期开奖。到现在已是冬天,消息反而更沉寂了。倒是认识跛公的一批朋友识趣,他们一看见他那用白线密钉过的蓝布褡裤,就提起这事来谈,似乎非常关心。这当中有三四个光棍,甚至还冷不防抓去他茶碗边的钱柱,买了烧酒和落花生来,预祝过两次他中奖。第一次他是很高兴的,在吵嚷的打趣中,快乐和害羞起来像一个新郎一样。但在最近一次,当大家有了几分醉意时。他却突然横了眼睛喝道:“我要毛脸了哇!”于是把刚才举起的酒碗,又还在茶桌上了……

这一天丁跛公起身得很迟。因为昨天在一家边界酒铺筵席上,一个不提防,给两三个熟人,灌醉来梭桌子了。他坐在被窝里大大地打了个呵欠,便披起衣服,向着堂屋里走去。两个雇来给烟田耘草的短工,早已下田工作去了,乡约娘子在烘屋里搅猪合食。那个诨号“干黄鳝”的青年人,站在柱子边干膈着,还不时用食指搔一下上颚。他是乡约的内弟,细眉细眼,鼻梁瘦得和刀背一样,穿着一件油污的单衣。他在这屋里算是一个跑腿的用人。当跛公走近门槛时,他讨好似的报告说:“说是已经开奖了哩。”

他偷着瞪他一眼。

“又是从八娃子嘴里听来的罢!”

“可是老八,”内弟胆怯地回答道,“是邓布客说的。昨下午进城打油,我在烧房边碰见他。他才从州里办货回来;他说:‘干黄鳝……’”

第一分钟,跛公几乎相信下去,但一想到布客和老八是好朋友,而且和他自己新近也有了玩笑的往来,便立刻松了一口气,截断他,道:“见你娘的鬼呵!邓,布,客,说的!……”

他长长地瞪了一眼,重新扣起纽扣来,慢腾腾地回转到堂屋里去了。但随即又走出来,指摘了一番干黄鳝那可怜的装束和相貌,说是他不知道在城里损伤了乡约多少的脸面。他对外人虽然和气,可是一回到家里,他总立刻记起他的身份来了。他觉得又无聊,又不耐烦。吃过饭,向田坝里看了一会儿烟苗,还是不能把一些杂乱的想头忘掉,从烟田边走回时,他又横了干黄鳝一眼,道:“邓布客说的哩!”

可是一眼看见那藏着奖券的板箱,他觉得内弟的话,或许有几分可靠,也说不定。他叹了一口气,掏出钥匙,把那些红红绿绿的花纸头取了出来,借着从“亮瓦”上漏下来的光亮翻了一会儿。他在屋子里转来转去,一时间不知道怎样才好了。干黄鳝还在柱子面前站着,好像要数清那上面的虫伤一样。他走近他去,做出一副恶心的神情,用眼角扫着那个可怜人,沉吟道:“你看你那烂眉烂眼的样子呵!——他是不是才从州里回来的。你都没带眼睛么!”

“是罢,我看他穿的草鞋哩。他说:‘干黄鳝,已经开奖了呀!’你还不赶快回去……”

不让他说完,乡约吁出一口气。半气半笑地嚷道:“玩笑开多了真不好!”

他随手把雪帽往眉毛边一掀,跑进屋子里去了。他从床架上拖下条项巾,向颈子上几绕,决心上城去问探一下。这里离城只有七八里远近,除了快近市街时有一片沙场,其余都是山沟路。路上行人很少,各田里的积水静来像镜子一样。有的屋顶上,已经冒着炊烟了。在木牌坊,一个掮着一捆松树杆的农夫,见他那矮而肥扁的身体,笑道:“老太爷,上城?”此外便再没有碰见一个活人,一直上城了。

这城是很小的,只有两条大街。并且小得来如那些刻薄嘴所形容,立在南门城楼撒泡尿,就会撒进北门城边的茅坑。但它却有着十一个以上的茶铺;其中有名的××轩,和那没有牌号的半边茶铺。前一个是正经人的巢穴,后一个位置在南门城边,茶客的分子很复杂,也有绅士,也有歪戴帽子的赌徒。当跛公走上半边茶铺的阶沿时,五六个茶客们都忍不住嗤的一声笑出来了。

“把屁股磨在外面了哇,笑什么!”乡约笑嚷着,一面红着脸掏荷包。

“笑什么,”老八回答道,“昨天下午,我们就煨起烂腬等你哩!”这人脸孔白净,嘴角上有两个艾火巴。

“呸!你以为我是听了邓矮子的话才上城么?哎呀,笑话,笑话!”

“好罢,布客,你就不要给他说!”

“哪个龟儿子才想问他什么。”

他仰着身子大笑了一会儿,便俯下脑袋喝茶去了。他一连喝了五六口,每喝一口,又拿眼角睄一下左右的茶客,发出一声干笑,好像他是给滚茶烙伤了一样。别人也都停了嘴,但皆微笑着,挤眉弄眼地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仿佛是说:“看你这宝贝今天怎样?”当一仰起头,接触着这些眼势时,他又不住发出一串不自然的笑声,挣起身来,向老八的肩头上打了一掌,骂道:“碰见你这龟儿就不吉利!”

他抓上自己的钱柱,在一片笑声里面,摆开肩头进城去了。他想倘是真的开了奖,三扯皮总会知道得更清楚一点。但那坐在公铺门口的奶母告诉他,团总已经上衙门搓早麻将去了。同时那个五岁的少爷,一只手抱了桂子,挖苦他道:“你老人家怎样咯!”在别处,他也没有嗅出关于开奖的真实消息。于是在衙门口读了几张告示,他又依还转到半边茶铺去。那些茶客们都已经吃过午饭了,但结果他们还是摆布他买了两个大铜板的糖食。待到只剩一张包糖的草纸时,老八抢去最后一片“米花”,笑骂道:“宝贝!想发财谨防想疯了!”

乡约转到家里,短工们已经吃过晚饭了。他在场坝上踢了一脚那只瞎嗥着的黑狗,骂了一句,便一直朝堂屋里的油灯走去。他坐上椅子,又立起来笑一声,骂道:“又上他娘这一当!”干黄鳝把夜饭搬进来了,乡约娘子叹了一口气。一屁股坐在门槛上面,她瘦来像干柴桠一样,贴着两枚太阳膏,时常淌着眼泪,并且叹着气。当丈夫作磨干黄鳝时,她总是叹息出这句老话来:“你一点也不争气呀。”

现在她又为她的兄弟伤起心来了,她一面包缠着黑头巾,一面嘟哝道:“还要怎样说呀,自己没娘没老子的,多争一口气……”

乡约探着饭碗喝道:“城隍庙的鬼给你说,你也会相信的哩!”

“他是那样讲的……”

“‘他是那样讲的!’——看看你自己那烂眉烂眼的样子呵!”

乡约十分闷气地离开了食桌,在一张圈椅上坐下。他吁出一口气,拿一只脚勾了张长凳来,把腿搁上去躺倒在椅靠上面了。乡约娘子还在淌眼泪。从远处不时飘来一两响步枪的嗡声,狗懒懒地唁吠着,好像出于无聊,跛公忽而挣起身来,叫屈道:“×的,旁人都摆端正了!”他又想起他的景况来了,他老是向他自己:“我的命运就这样坏么?”许多连他不如的人,在这扰乱的岁月中,都已经走上正路了,他们建筑起“四水到堂”的新屋了,有的还讨了小老婆。只有他依旧穿着粗布大褂,守着一个贴着太阳膏的女人。他有一个“拜弟”早前还不过是一个掏锄把的,但现在却腆着肚子,在××轩出进了……

那些奖券——很明显地跳上他的意识,他耐不住生气道:“我真想撕掉它们!”

但是一眨眼,五十八军的粮票又下来了。他兼了两个粮会的粮董,每到下粮的时候,他就没有工夫来想这些了,他只是不停息地瞎跑、争嚷,逼得小粮户上吊。他得隔一天上一次城,缴掉那些零碎收来的粮款,因为这时候已经是土匪出世的季节了。在这带点习惯性的忙乱中,他只有一个机会对他的运气发牢骚。这是在一个教书匠家里,不知怎的,那老先生忽而感慨起省城里男女同校的事来了。不过谈到文化,对手又是正经人,乡约是只会“是呀,是呀!”地应声的,然而当蓝布褡包搭上肩头时,丁跛公却也很明白地拿出他的意见来了,他嚷着道:“老先生!我们中国人的事情都闹得好呀……一点儿不顾信用!”

可是当次一日上城时,要是他的记性好,他一定为他的胡说八道红过脸了。他一走进棚闱子,那个烧房的胖老板,便在路上拦住他用吊在纽扣上的手巾揩揩胡子,道:“嘻,昨天号单就寄来了哩!”此后没走上十家铺面,一个剃头司务又给了他一次同样的报告。在半边茶铺的门口,那些朋友们的通知,要算是来得顶认真的一次了,直到他们重新承认了万一中奖后的应酬,然后才让他通过,他们没有骗他。而且令人高兴的是,他竟有半张奖券碰上尾奖了。在征收局的大门外,在那张红底粉字的号单面前,他呆立着,反复地去默读那一串幸福的号码;有一次还不知不觉地读出声来。要不是一个司书的出现突然使他红了脸,他简直会连缴款的事也忘掉了。

退出来的时候他又看了它们两遍。他打算立刻回家去,赶一点路,把奖券取来兑现。但八娃子们在南门口把他拦住了。“中个屁!”他很失望地回答他们。可是因为性格关系,同时也经不住人们的逗引和逼迫,他终于把他的幸运承认了。但他随即叹了口气,向那些道贺者造出一篇开销来,而且冒失到多过他所得的数目半倍。他拍衣兜嚷道:“过胖年?连还账都不够哩!”

“我们没有人借你的,狗宝。”人们骂他。

“呀,我骗你们吗!单是张寡母一笔账……”

“你不是说连本带利都还清了么!”老八指着他的鼻子问。

乡约红着脸笑出声来了,他忸怩地笑道:“好好好,我不同你们辩嘴……我们去喝两杯罢,我会账!”

他一直胡闹到夜里才回家。这一天晚上,他再也不像平常在家时那样严肃了。只是当干黄鳝给他送上酸汤时,他却例外地要他从床上扶他起来,并且像喂孩子一样地喂他,虽然他醉得并不厉害。喝了两口,他忽而带着同情睄他一眼,沉吟道:“你看你那烂样子呵。”于是他对那把黑布头帕缠得很低,坐在油灯边的老婆说,她早就该把他那件短棉袄取出来,交给她的兄弟了。他随即又和她说笑话,问她可不可以让他给他的小跛讨一个“小妈”。对这问题,乡约娘子充满爱娇地回答道:“只要你养得起,哪怕讨十个哩!”

她已不叹气了,仿佛突然间胆大了似的,她老是谈着儿子的亲事谈着家庭里的亏损和添补。“不管你答应,还是不答应,”她说,“开了年,我借债也要买一槽猪来养。培修房子?这样的年岁,还讲究什么外表呵……又不是住在露天场里的……”

但她停了一会儿嘴,忽而胆怯地问道:“明天该还领得到奖么?”

乡约拍着大腿笑道:“你一开口就笨得撒牛矢!”

因为夜里太做多了好梦,乡约醒来时,太阳已经爬上阶沿了。但他出门时还和那两个短工开了几句玩笑。他把奖券在那老的一个鸡子边摇荡着,笑道:“花纸头?给换成铜板。你一个上还驮不回来哩!”于是做了一个鬼脸,嘻开嘴上城去了。这一天正当集期,时候又近年终,街市上显得十分拥挤。那些索债者大声地恐吓着,在旧蓝布套头的黑云上,已经飘荡着各色的喜神壳了。丁跛公还没挤进城门,就给几个“中间人”拖住密谈过两次。但他都很巧妙地把他们回复了;心想:“年终岁尾的,三分息我还要借呢!”他以为不如把运气搁在买卖烟土上好些。于是,为了避免熟人的眼睛,当走过城门时,他把身子向一担稻草担子边一闪,溜进一条僻静的巷道里去了。他决心先背街到征收局去。

他一个人行走着竟有三次忍不住笑出声来,自言自语道:“现在倒请求我哩。”他只碰见过三四个提着篮子上市的老妈子,但他把她们看成空气一样,一点也不因此检点一下自己的行迹。然而当他正要穿出孝子巷的巷口时,后面忽然来了一声招呼,把他留住了。因为这正是团总的声音。周三扯皮是一个三板子人,满脸骨头,门齿凸出,好像老鼠一样。他是举人的兄弟;但在反正后,他又兼上一个“大爷”的头衔了。他正走出门上衙门去。他冷声冷气地问乡约道:“你是进局领奖的哇?”

跛公的嘴唇嬉笑开来。

“哼,好哇,你进去等我一下再说。——领奖,嘻!”他看也不正看他一眼,就把跛公剩下在大门上了。

乡约一时间失神了。他伸出颈子张望了好一会儿,然后才定着眼睛嘟哝道:“这才怪!……”他的脚把他带进大厅里面去了。在那里,只有那个生着撇长胡子,长就一副马脸的账房在。这人抱着水烟管,一看见他就竿弯了腰。于是在吹了几口纸枚都失败了之后,他忽而停下来,腾出右手,抹了一把胡子,闪着眼睛,笑问道:“你是来领奖的哇?”

跛公动了几下嘴唇,然后低下视线,叹息道:“我又没得罪过什么人……”

“快算了,这笔钱你都吃的下来呀!”于是他说明这事早就有人向县控告,钱已给征收局扣留起来了。

“那三爷早就该说一声呀。”乡约叫了出来。

“‘早就该说!’像你这样讲,还是三老爷的错哩——那才怪!想一想罢,不是全县的人出,你一个人倒得奖,三老爷不说话,别人也不说话么?我给你说!缝不缝得好,还要看三老爷上衙门同来才清楚哩。”

“我清楚!我们是听水响的……”

“好好好,我不同你讲;我两个讲不通!”

可是当三扯皮过十六圈麻将回来时,丁跛公终给他讲“通”了。“我一辈子就给人变牛。”乡约很阴暗地肯定了自己的命运。但他的嘴里还连连地赔着不是,强装出笑脸。他有气没力地退出来了,这时已是夜间,有几家人已经关上大门了,城门只有半扇是敞开的。在半边茶铺里,老八正在大声地骂:“这龟儿,一发了财,就连人影也看不见了!”乡约忽而清醒起来,他嘟哝了一句“见鬼!”。于是赶紧背转身子,从茶铺的侧面,顺着城墙溜掉了。

失望和饥饿,已经打击得他十分疲倦了;因为在长久的守候中,那账房催了他三次吃饭,他都推说“我不饿”。但他的脑筋却很兴奋,充满着种种的念头和幻象。这是一大堆亮晶晶的银圆。他又看见鸦片烟和新房子了,他的女人正在喂猪。一想起“小妈”他几乎快要笑出来了;带点羞愧,也带点忏悔。但是当那张有着老鼠门齿的瘦脸,忽而在他眉毛下“扩大起来”时,他又振作起来了,叫屈道:“就是一条猎狗也得有一副肚肠吃呀!”

“倒是做土匪好些!”当走近木牌坊时,他突然向自己这样地叫出来。他又想起几个早年的朋友,和他那“拜弟”来了,那是一个土匪出身的绅士。他起初路劫,后来抢多了就“打门”。待到有了号召能力,便又做司令官了。不久虽然给缴了械,但他现在却拥有四五个老婆,留着一堆胡子,就是那个以正绅自命的周三扯皮,也和他打上儿女亲家了……他觉得这倒是一条正路。他挽着袖子申言道:“就是当裤子,我也要买两条枪来烂一手!”

一听见狗嗥,干黄鳝便赶急把煤油照子,由堂屋里照出来了。他已经穿上那件短袄,虽着臃肿得不成人形,但却暖和。他笑嘻嘻地拿着灯向场地上走。然而他没有料到他的姐夫会向他喝道:“走开!我看不得你那烂样子!”

“你在喜欢些什么?”乡约又把他叫近来。

“我又没有哩……”

“你穿暖和了是不是?你给我脱下来!我要几爪撕掉它!”

“叫你争口气呀!”

“这年岁只有做土匪!”乡约的声调带点悲哽了。

他整整有两天没有进城,也没有继续去扫解剩余“粮尾”。他几乎把所有的时间,都花费在那条静僻的干堰沟上,想着倒不如做一个匪徒有望一些。但在第三天夜里,他忽然听见狗场,地上亮出把火,随即是打门声和叫嚷声。他赶快跳下床,可是十多个脸上涂着锅烟,头上插着油纸枚子的汉子闯进来了。“兄弟们,都是自家人呵!”他打着江湖话。因为他已被缚在柱子上了。末后他更吞着眼泪叫屈:“我一文钱也没得到手呀!……”

这一夜他并没有失掉什么银钱,虽然连茅坑也被搅捞过三次。可是当匪徒们临去时,他们用石块把他右脚的踝骨打碎了。这使得他两月后只好跛着脚走路。也许原因就在这里,他并没有去做土匪,他依旧掮上他那用白线密钉过的蓝布褡包。他突然间变得很苍老了。但半年以后,他又重新在半边茶铺里开起玩笑来,而且比先前更粗野了。有一回,老八摸了一下他的臀部,他便剩势躬下身子去,跛着脚车了个半圆,用手拍着臀部,弯转头颈嚷道,“来呀,你来呀!”

然而虽是粗野,却也新添上例外了。那就是,要是有谁提起奖券的事来打趣他,他便立刻连颈项也气粗了,凶神恶煞地喝道:“你另外说点什么哇!”“你就肏我七祖八代都行!”他又喘着气加上一句。

一九三五年一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