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长板起铁青的面皮,坐在那把有大窟窿的旧藤椅子上,为了七次车的误点,心上暗暗生气。随着这七次车来的,有一个站长的少年时的好友,说是这一回到泰山旅行,路过××这小地方,想顺便看看老朋友。这当然是使站长高兴的事情。他在自己的房内预备了招待朋友的床铺,又预备了一顿丰盛的晚餐。七次车该下午五点半到站,此刻已过了二十分钟,邻站还不曾来要路签。这突然的误点,好像故意要站长生气似的。
站长就想象这朋友的神气,那猫头鹰脸,一副偏圆眼,一个短下巴。这人爽利清脆的口音还仿佛留在耳里,计算起来却已经十年不见了。
邻站的电话来了,说七次车的车头坏了机件,所以迟了半小时。站长把路签发了过去,随手摸了一支烟,照例把白粉装上烟头,做高射炮姿势,用力吸了一口,耸耸肩膀,露出一丝苦笑。
一刻钟之后,站长迎着那位十年不见的老友,走出了站台。在灯光之下,各人凝视着对方,脸上都显出了惊讶的表情,好像说:“怎么变了这个样子?”
这是的确要使人惊讶的。那里猫头鹰脸已变成胖子神气。而原来有胖子神气的站长,此刻瘦得成了一层皮绷在脸上,而这脸色又青得怕人。
然而他们一坐下来,胖子神气的人可耐不住沉默了。他放开了爽利的口音,问他的朋友:
“老管,怎么回事儿,变了样子?”
“那还不是当然的!十年啦,谁不变?”
这名为老管的站长,自从学来了烟头上装白粉,三年以来一切嗜好兴趣全消磨净尽。他不曾娶女人,他没有父母,来去是一个人。而吸这烟头上的白粉成了他生活中最重要的一部分了。
这是件不光荣的事。可是,老管就怕听人说到这。
“我爱这个,我高兴,谁也管不着。”
一生气,他就给人家一个钉子碰。他不愿意听人家好意的劝。他高兴这个,明知要伤害到自己的生命,但为了他高兴,就从不曾想到戒除。
“为什么要戒除?做人总有一件高兴的事!不高兴这个,高兴那个,不是一样?”
所以,谁都不去劝他了。
可是今天来的朋友却不知老管这执拗性情。老管就怕他来劝,如果照例给他碰回去,则不适宜于款待远来的朋友。他就先把话说在前头:“大生。你看这个。”
他从衣袋里又摸出那包粉,随手装在一支烟头上。
“那是什么?老海?”
“对啦!这是老海。我告诉你,人生于世,总要寻一件自己认为高兴的事情。这个,我,高兴了三年……”
老管用火点着,使劲吸了一口。
“嗳!你怎么弄起这个来?”
老管不回答,若无其事,笑着。
“嗳嗳!我说老管,我劝你不要玩这一手。你不知道啦!这东西,害人……”
“我全知道。知道而且明白。谁也不能比我再知道得清楚。可是我不已经把话说完了?我爱这个。”
朋友大生还想说下去,老管可有点生气了。然而老管没有法子禁止他。他说:“笑话笑话,哪有这样甘心堕落的人!这简直拿生命开玩笑!”
老管不再说话了。他是生了气,生了大气。虽说朋友是好心说的,但说得太过分了。这真是不可恕的侮辱。他不再说话,心里盘算,怎样报复朋友一下。
吃过一顿特备的晚餐以后,在这个小车站,没有地方好去。他们谈一点过去的事情,随后,朋友似乎有点疲倦,就各自在床上睡着了。
第二天早起,朋友大生说昨晚吃多了菜,肚子有点痛。上了两次茅厕,还是不舒服。
“那么,你不要怕,尝一点儿这个。”
“不行不行。我没有吸过。”
“你别怕,尝一回肚痛就好,上不了瘾。”
于是老管装了少许白粉在烟头上,朋友大生也信了尝一回上不了瘾的话,递过来点了火,使劲吸着。
可不是?比药还灵。肚痛立刻好了。
在这小车站附近,除了几家做车站客人生意的小食店,什么也没有。四周是田野。顺道来玩的朋友住了一天,有点无聊。好意招待的主人就提议请几个人来打麻雀,这倒中了朋友的意。
“赞成。打一天小牌玩。”
于是把副站长和电报司事全邀了来。四个人坐下去,劈劈啪啪打了半夜。结果是朋友大生一家输。不知是否为了有“抬轿子”嫌疑,老管又提议接八圈,打一个通宵。大生虽输得不甘心,可是精神已有点支不住,就说:“算了,倦得想睡。”
“那不要紧,你吸一口,就来劲。”
老管后来让朋友大生足足地睡了十多个钟头,把多少天来不够睡的时间补回去。醒来时,夜饭已预备在桌上了。
爬起床来洗脸,大生周身都发软。鼻子眼睛全不对味儿。不知怎么的,像还没有睡醒。
“怎么,今天一准动身么?”
“想夜车走。回来再来看你。”
这可见鬼啦!大生眼里滚出眼泪来,老是打呵欠。他像饿又不是饿,像渴又不是渴,反正想吃一点什么似的。一下子,他可想起来了。
“老管,来一点儿。”
老管微微一笑,把那包东西(不再替他装在烟头上了)给了他,若无其事地说:“这东西此地买价钱公道得多,你要,我跟你托人买一点,你带回去,反正用得着。”
大生坐了火车回家,他可没有去泰山。他觉得泰山没有什么趣味。他的趣味已改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