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向草鞋生意据说要有人做,销路是十分地有把握。因为新近本地开来了不少的滇军,且传言还有大批要从省城陆续开下来。

穿草鞋在贵州太普通了,跑山路的人缺少不得这类东西。行路的轻巧还不算,价钱再低廉没有了,坏了很容易地又可以再来上一双。制造也简易得像“吃根灯草”一样,倘若在木马上把鞋底打好,事情就完了一大半,只等用几根草绳去把它们穿套起来。除了“线儿草鞋”稍微要费一点事,因为它们比较讲究一些,同时还需要好几种别的材料。

华五公便是对这行买卖看得眼红的一个人。他并不曾草率,肚子里盘算了许久才下的决心。把两块门板镶起来摆的干胡豆葵花摊子交给他的外甥来经理,老头自己借了一笔钱便开起一家草鞋店。雇来几个工人成天在屋子里乒乒乓乓地用木槌子打草鞋。从柜台门口一直到他的卧室顶上都幌摇着幢幢的影子,像风鸡。这是他们的最近的产品,没有蒙罩上一丝的蛛网与灰尘。华五公背着手,满面的微笑,在后天井里,驼着背,来回地踱着监工,不肯走进柜台去吃杯茶或者歇一口气。满地都是散漫的谷草,还有木槌、弯刀、木马,把一个小天井占据得没有一点缝。

他心想:要是滇军开拔无期,那是再好没有了,这些鞋不愁没有销路。或者退一步打算也可以,只要他们驻扎的期限稍微延长几天也行,只要他们不马上走事情就容易办。八百双鞋的买卖至少是有的。谷草的钱有限,工人们的工食不妨先借几个钱来垫付。等到过节的时候,再给他们打牙祭。其实华五公他老人家未免太杞忧了,工人数去数来也就只有那么两个,而且都是他的亲戚和街坊。如果他每天能给他们三顿饭吃,便会替他出气力,说什么工食!不过五公天生有这么一种脾气,照例账还没有来,总要先敲敲算盘的。

过了两天,客军的新队伍并没有开到,旧的反倒开走了一部分。同时有人传出一个摇动人心的消息:说是这些军队不是本省的,怕不见得会受约束;临时有什么变动也说不定。前几天有几个绅士已经躲到天主堂去了,恐怕是真的,街上已经有两天没有看见他们的凉轿。有两个常跑省城的人回来了,大家都围着打听。根据他们目睹的经验,说明了来客的确不甚可靠之后,居民心里便正式地骚动起来。不过一般人都还在希望着他们的客人规矩点,需要钱,慢慢地筹,不必着急,担子县长和商会会长一定会分着挑。大商家感到更多一点危险的成分,因为他们的货物多半是“呱呱叫”的,且又时新有用,过客没有法子拒绝引诱,事实上则自己又缺少这样的购买力。小铺子惊悸的心理虽然有,但也极其稀微,他们都断然地相信:军队对于他们十九是现钱交易,因为大家都闹穷,穷人不会找穷人做对头的。

“这回没有弄好,”在灯下华五公拿起一枝何玉明的羊毫笔一路记账,一路向他的女人说,“跟我那回贩烟土到重庆一样的背时,听到的消息太晚,赶起去,价钱已经落了,赔得一塌糊涂。今天从茶馆回来,听见说外面的风声又不好,恐怕尔妈这个生意又做不成!”

卧房里只有一张床,挂着蓝夏布帐子;一张桌子,一把他正坐着的旧太师椅子。桌上的菜油灯结着十分灿烂的灯花。华五公是不相信灯花的,否则他也不会发愁了。华五婆瘦得像猴子精,戴着小框的老光眼镜,盘起腿坐在床沿上,咿咿唔唔地读《天雨花》。

华五公打着呵欠,笔在手里停住了,忽然有一个小菜的名字不会写,赶忙去查他女人镜箱背后的那本《六言杂志》。

“五哥,我想你这回不会背时的。”

华五婆的眼睛抬起来望了她丈夫一眼,咿唔地低唱也随着停了下来。一句之后,视线又移到书上。她正看到“左维明大显才能”的地方。

“这些事情真算不到呢!”华五公把《六言杂志》放回去,也怀疑起自己的“算盘”来,继续写账,摇头说道:“我把这回的事情有点看左了。这次来的兵大爷听说是不大讲理的,怕不见得会公平交易地买家事。我们的草鞋,他们如果不给钱,硬拿走,请问你有啥法子想?”

五婆很明白,立刻就发出了质问:“一双草鞋值几个钱,我不信他们也要抢!”

抢草鞋铺的史实以前还不曾听见过。这是微乎其微的铺子,不会有什么问题的。五婆是在县城中长大的,这一类的事倒稍稍有点经验。

五公笑:“五嫂,你真宽心!唯愿他是这样就好了。”

瘦削的五嫂也跟着笑,脸上的雀斑发出闪闪的光。

五公忽然扯着他的胡子,恨不能把它扯掉似的,说:“我简直太不行了,像一个老颠懂。老八十,尔妈胡子都白了。你倒还看不出老!”

因为受了太太的安慰,他的心里舒泰了一点,居然说出上面那样闲情逸致的话来。平心静气地说,这老头,看样子,真不像一个草鞋店老板,很有几分面团团富家翁的神气。背上的微峰并不如何有碍观瞻。如果换一个人,也许早已儿孙满堂了。但是五婆很悭吝,结婚几十年,还不肯给五公来一个“爱情的结晶”。

“你今天真不该——”女的想责备男人,吐出了几个字之后,却又嗫嚅着。

“今天我又做错啥子事情了?”

“你不该听了那些不三不四的话回来就关了铺子,又少卖了好几双草鞋。”

“五嫂,我是急性人,听不得啥子话的!”

“明天还是开门吧!”五婆建议道,“不要学得那样吃碎米的胆子!”

“一定开!一定开!我们还有好几百双草鞋,不卖,堆起来做啥子!拿给自己穿,尔妈几辈子都穿不完。五嫂,我听你的话了,我们是不怕的!”

“当然不怕!”

“只要草鞋一卖出去,(嘻嘻的笑声)我们就有了办法了。一定的,包给你做几件时新的衣裳,出门吃酒穿。你要打啥子首饰都可以,等我下重庆的时候。”

五婆把《天雨花》的书页折了一个印,合上了。从头上取下挖耳来签牙齿。站起身,她的头便顶着楼板上挂的草鞋了。鞋子跟着就乱动,在墙上映着好像在演灯影似的。

“五嫂,给我铺床吧,你五哥他一天真累,你应当心疼他。”

华五婆把床上的草席撤下来,丈夫上了年纪,怕他凉了肚皮。枕头给他安好,她还用手在上面来回摸,看平不平。后来她才掀帘子出去。

“五哥,我要打点水去洗脚,一双脚帮汗臭的!”

五婆的足音在门口寂灭以后,便听见厨房的汤罐和水瓢响,还有刷刷的倒水声,像下雨。五公的眼睛又望着楼板上的草鞋发呆了。

第二天,华五公天还没有亮便起来打扫屋子,把草鞋一提一提地吊出去。一只手揉着惺惺忪的眼睛,屋里的灯还点着。

歇了一阵气,太阳光才射进窗户来。

“五公,不好了,这里的军队靠不住,开不得铺子呀,今天早上!府台坝尽是兵!”东街的恒娃子将虚掩着的贴着崭新的秦叔宝和尉迟恭的街门推开,神色仓皇地走进来,手里沉重的菜筐子往桌上一放,大声说。

五公站在柜台上拴绳子,立刻就停住手。但是态度很镇静。

“鬼娃儿,你扯啥子诳,也要五公信你才行呀!”

恒娃子在这家里是穿房入户惯了的,忍耐不住五公那种严厉的声色,便走进里头去找五婆,向她报告这个消息。他发了很重的誓,说他是“万人的儿”,如果他的话不真实。因为五公五婆平素待他好,才这样关心,要是换过别人,他早不理了。

“怎么你不给五公说呢?”五婆平地吃了一惊,刚舀起的一瓢水,一歪就泼在脚上,烫得直抖。

“五公他老人家不信有啥法子,我给他说!”

他着急得脸红颈胀的,两条青鼻涕跟着就流到嘴唇上,连忙用手去揩。

恒娃子一走,五公便听见枪响,仿佛他们中间有什么联系。心里的惊慌才跃起来。挂好的草鞋一提一提地又提进屋去。铺板也要重新上起,累得衰弱的心直跳动。五婆一只脚还拖着裹脚便跑去关街门,没有工夫来顾及它的羁绊。

远远的街上轰轰轰地像起了火一样。只听见杂沓的人的呐喊声,和连续而起的砰砰砰砰的敲门的声音。在这些声浪之中,偶尔飘动一声凄厉的子弹的长鸣。

五公搬了一块大石头来抵住街门,深深地自怨着往日五婆劝他做一根门闩而他拒绝了的过失,那时觉得浪费,此刻反而迫切地需要起来了。一块石头搬得他直喘气,躺在地上像一条刚犁过田以后的老牛。

“给老子开门呀!”

“有钱的拿钱来,好打发老子们走路!”

“滚你妈的三十三,你敢顶嘴!”

这些刺耳的、强硬的话语由远而近了,在空气中一度波动之后,接着便是沉重的步伐声。

五婆早已经逃到帐子里去了,用被窝紧紧地裹着自己。雄鸡慌张地在天井里大声叫着,狗也汪汪狂吠,这些更扰乱了人的安定的心。

终于一切又归于沉静了,沉静中有微风带来一两声低泣。

华五公的美丽的梦像一个五光十色的大胰子泡被吹破了!这一清早县城完全陷在一种紊乱的状态之中。恒娃子倒是小孩口内出真言,钱庄和绸缎铺没有一家幸免。后者货物上的损失并不算很大,歇几个星期也许又可以复业。华五公没有一个大钱的损失,但是他心头的苦闷是无人得知的。草鞋在铺子里挂着遭灰,像走马灯似的乱转。一天顶多卖出两三双,而且只能按成本出售,灰多了的别人还不要。借的款子连本带利,隔几天就有人来铺子坐索。街坊邻舍骂华五公是老糊涂、老颠倒的人真不少,连华五婆都在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