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7月3日到7月7日,我们几个朋友——金旬卿先生,金仲藩先生和他的儿子建午,任叔永先生和他的夫人陈衡哲女士,我和我的儿子思杜,共七人——走遍了平绥铁路的全线,来回共计一千六百公里。我们去的时候,一路上没有停留,一直到西头的包头站;在包头停了半天,回来的路上在绥远停了一天,大同停了大半天,张家口停了几个钟头。这是很匆匆的旅行,谈不到什么深刻的观察,只有一些初次的印象,写出来留作日后重游的资料。(去年七月,燕京大学顾颉刚、郑振铎、吴文藻、谢冰心诸先生组织了一个平绥路沿线旅行团,他们先后共费了六星期,游览的地方比我们多。冰心女士有几万字的《平绥沿线旅行记》;郑振铎先生等有《西北胜迹》,都是平绥路上游人不可少的读物。)

我们这一次同行的人都是康乃尔大学的旧同学,也可以说是一个康乃尔同学的旅行团。金旬卿(涛)先生是平绥路的总工程师,他是我们康乃尔同学中的前辈。现任的平绥路局长沈立孙(昌)先生也是康乃尔的后期同学。平绥路上向来有不少的康乃尔同学担任机务工务的事;这两年来平绥路的大整顿更是沈金两位努力的成绩。我们这一次旅行的一个目的是要参观这几个同学在短时期中造成的奇迹。

平绥路自从1923年以来,屡次遭兵祸,车辆桥梁损失最大。1928—1929年时,机车只剩七十二辆,货车只剩五百八十三辆(抵1924年的三分之一),客车只剩三十二辆(抵1926年的六分之一),货运和客运都不能维持了。加上政治的紊乱,管理的无法,债务的累积,这条铁路就成了全国最破坏最腐败的铁路。丁在君先生每回带北大学生去作地质旅行回来,总对我们诉说平绥路的腐败情形;他在他的《苏俄游记》里,每次写火车上的痛苦,也总提出平绥路来作比较。我在北平住了这么多年,到去年才去游长城,这虽然是因为我懒于旅行,其实一半也因为我耳朵里听惯了这条路腐败的可怕。

我们这一次旅行平绥路全线,真使我们感觉一种奇迹的变换。车辆(机车,货车,客车)虽然还没有完全恢复此路全盛时的辆数,然而修理和购买的车辆已可以勉强应付全路的需要了。特别快车的整理,云岗与长城的特别游览车的便利,是大家知道的。有一些重要而人多忽略的大改革,是值得记载的:(一)枕木的改换。全路枕木一百五十多万根,年久了,多有朽坏;这两年中,共换了新枕木六十万根。(二)造桥。全路拟改造之桥总计凡五百五十七孔,两年中改造的已有一百多孔;凡新造的桥都是采用最新式之铁筋混凝土梁。(三)改线。平绥路有些地方,坡度太陡,弯线太紧,行车很困难,故有改路线的必要。最困难的是那有名的“关沟段”(自南口起至康庄止)。这两年中,在平地泉绥远之间,改线的路已成功的约有十一英里。

平绥路的最大整顿是债务的清理。这条路在二十多年中,借内外债总额为七千六百余万元,当金价最高时,约值一万万元。而全路的财产不过值六千万元。所以人都说平绥是一条最没有希望的路。沈立孙局长就职后,他决心要整顿本路的债务。他的办法是把债务分作两种,本金在十万元以上的债款为巨额债户,十万元以下的为零星债户。零星债款的偿还有两个办法:一为按本金折半,一次付清,不计利息;一为按本金全数分六十期摊还,也不计利息。巨额债款的偿还办法是照一本一利分八百期摊还。巨额债户之中,有几笔很大的外债,如美国的泰康洋行,如日本的三井洋行与东亚兴业株式会社,都是大债主。大多数债户对于平绥路,都是久已绝望的,现在平绥路有整理债务的方案出来,大家都喜出望外,所以都愿意迁就路局的办法。所以第一年整理的结果,就清理了六十二宗借款,原欠本利总数为六千一百八十五万余元,占全路总债额约十分之八,清理之后,减折作三千六百三十万余元。所以一年整理的结果居然减少了二千五百五十万元的负债,这真可说是一种奇迹了。

我常爱对留学回来的朋友讲一个故事。十九世纪中,英国有一个宗教运动,叫做“牛津运动”,其中有一个领袖就是后来投入天主教,成为主教的纽曼。纽曼和他的同志们做了不少的宗教诗歌,写在一本小册子上;在册子的前面,纽曼题了一句荷马的诗,他自己译成英文:You shall see the difference, now that we are back again,我曾译成中文,就是:“现在我们回来了,你们请看,要换个样子了。”我常说,个个留学生都应该把这句话刻在心上,做我们的口号。可惜许多留学回来的朋友都没有这种气魄敢接受这句口号。这一回我们看了我们的一位少年同学(沈局长今年只有三十一岁)在最短时期中把一条腐败的铁路变换成一条最有成绩的铁路,可见一二人的心力真可使山河变色,纽曼的格言是不难做到的。

当然,平绥路的改革成绩不全是一二人的功劳。最大的助力是中央政治的权力达到了全路的区域。这条路经过四省(河北,察,山西,绥),若如从前的割据局势,各军队可以扣车,可以干涉路政,可以扣留路款,可以随便作战,那么,虽有百十个沈昌,也不会有成绩。现在政治统一的势力能够达到全路,所以全路的改革能逐渐实行。现在平绥路每年只担负北平军分会的经费六十万元,此外各省从不闻有干涉铁路收入的事;察哈尔和绥远两个省政府各留一辆包车,此外也绝无扣车的事。现在各省的军政领袖也颇能明白铁路上的整顿有效就是直接间接的增加各省府的财政收入,所以他们也都赞助铁路当局的改革工作。这都可见政治统一是内政一切革新的基本条件。有了这个基本条件,加上个人的魄力与新式的知识训练,肯做事的人断乎不怕没有好成绩的。

我们这回旅行的另一个目的是游览大同的云岗石窟。我个人抱了游云岗的心愿,至少有十年了,今年才得如愿,所以特别高兴。我们到了云岗,才知道这些大石窟不是几个钟头看得完的,至少须要一个星期的详细攀登赏玩,还要带着很好的工具,才可以得着一些正确的印象。我们在云岗逗留了不过两个多钟头,当然不能作详细的报告。

云岗在大同的西面,在武州河的西岸,古名武州塞,又称武州山。从大同到此,约三十里,有新修的汽车路,虽须两次涉武州河,但道路很好,大雨中也不觉得困难。云岗诸石窟,旧有十大寺,久已毁坏。顺治八年总督佟养量重修其一小部分,称为石佛古寺。这一部分现存两座三层楼,气象很狭小简陋,绝不是原来因山造寺的大规模。两楼下各有大佛,高五丈余,从三层楼上才望见佛头。这一部分,清朝末年又重修过,大佛都被装金,岩上石刻各佛也都被装修涂彩,把原来雕刻的原形都遮掩了。

道宣《续高僧传》卷一《昙曜传》说:

昙曜……住恒安石窟通乐寺,即魏帝之所造也。去恒安西北三十里,武州山谷北面石岩,就而镌之,建立佛寺,名曰灵岩。龛之大者,举高二十余丈,可受三千许人。面别镌象,穷诸巧丽;龛别异状,骇动人神。栉比相连,三十余里。东头僧寺,恒供千人。碑碣现存,未卒陈委。

以我们所见诸石窟,无有“可受三千许人”的龛,也无有能“恒供千人”的寺。大概当日石窟十寺的壮丽弘大,已非我们今日所能想象了。大凡一个宗教的极盛时代,信士信女都充满着疯狂的心理,烧臂焚身都不顾惜,何况钱绢的布施?所以六朝至唐朝的佛寺的穷极侈丽,是我们在这佛教最衰微的时代不能想象的。北魏建都大同,《魏书·释老志》说,当太和初年(470),“京城内寺,新旧且百所,僧尼二千余人。四方诸寺六千四百七十八,僧尼七万七千二百五十八人”。太和十七年(493)迁都洛阳,杨炫之在《洛阳伽蓝记序》中说:“京城表里凡有一千余寺。”杨炫之在东魏武定五年(547)重到洛阳,他只看见城廓崩毁,宫室倾覆,寺观灰烬,庙塔丘墟。墙被蒿艾,巷罗荆棘。野兽穴于荒阶,山鸟巢于庭树;游儿牧竖踯躅于九逵,农夫耕稼艺黍于双阙。

我们在一千五百年后来游云岗,只看见这一座很简陋的破寺,寺外一道残破的短墙,包围着七八处大石窟;短墙之西,还有九个大窟,许多小窟,面前都有贫民的土屋茅蓬,猪粪狗粪满路都是,石窟内也往往满是鸽翎与鸽粪,又往往可以看见乞丐住宿过的痕迹。大像身上有许多大大小小的圆孔,当初都是镶嵌珠宝的,现在都挖空了;大像的眼珠都是用一种黑石磋光了嵌进去的,现在只有绝少数还存在了。诸窟中的小像,凡是砍得下的头颅,大概都被砍下偷卖掉了。佛力久已无灵,老百姓没有饭吃,要借诸佛的头颅和眼珠子卖几块钱来活命,还不是很正当的吗?

日本人佐藤孝任曾在云岗住了一个月,写了一部《云岗大石窟》(华北正报社出版),记载此地许多石窟的情形很详细,附图很多,有不能照像的,往往用笔速写勾摹,所以是一部很有用的云岗游览参考书。佐藤把云岗分作三大区:

东方四大窟

中央十大窟(在围墙内)

西方九大窟

西端诸小窟

东方诸窟散在武州河岸,我们都没有去游。西端诸窟,我们也不曾去。我们看的是中央十窟和西方九窟。我们平日在地理书或游览书上最常见的露天大佛(高五丈多),即在西方的第九窟。我们看这露天大石佛和他的背座,可以想象此大像当日也曾有龛有寺,寺是毁了,龛是被风雨侵蚀过甚(此窟最当北风,故受侵蚀最大),也坍塌了。

依我的笨见看来,此间的大佛都不过是大的可惊异而已,很少艺术的意味。最有艺术价值是壁上的浮雕,小龛的神像,技术是比较自由的,所以创作的成分往往多于模仿的成分。

中央诸窟,因为大部分曾经后人装金涂彩,多不容易看出原来的雕刻艺术。西方诸窟多没有重装重涂,又往往受风雨的侵蚀,把原来的斧凿痕都销去了,所以往往格外圆润老拙的可爱。此山的岩石是沙岩,最容易受风蚀;我们往往看见整块的几丈高岩上成千的小佛像都被磨蚀到仅仅存一些浅痕了。有许多浮雕连浅痕也没有了,我们只能从他们旁边雕刻的布置,推想当年的痕迹而已。

因此我们得两种推论:

第一,云岗诸石窟是一千五百年前的佛教美术的一个重要中心,从宗教史和艺术史的立场,都是应该保存的。一千五百年中,天然的风蚀,人工的毁坏,都已糟蹋了不少了。国家应该注意到这一个古雕刻的大结果,应该设法保护它,不但要防人工的继续偷毁,还要设法使它可以避免风雨沙日的侵蚀。

第二,我们可以作一个历史的推论。初唐的释道宣在《昙曜传》里说到武州山的石窟寺,有“碑碣见存”的一句话。何以今日云岗诸窟竟差不多没有碑记可寻呢?何以古来记录山西金石的书(如胡聘之的《山右石刻丛编》)都不曾收有云岗的碑志呢?我们可以推想,当日的造像碑碣,刻在沙岩之上,凡露在风日侵蚀之下的,都被自然磨灭了。碑碣刻字都不很深,浮雕的佛像尚且被风蚀了,何况浅刻的碑字呢?

马叔平先生说,云岗现存三处石碑碣。我只见一处。郑振铎先生记载着“大茹茹”刻石,可辨认的约有二十字,此碑我未见。其余一碑,似乎郑先生也未见。我见的一碑在佐藤书中所谓“中央第七窟”的石壁很高处,此壁在里层,不易被风蚀,故全碑约三百五十字,大致都还可读。此碑首行有“邑师法宗”四字,似乎是撰文的人。文中说:

太和七年(483)岁在癸亥八月三十日邑信士女等五十四人……遭值圣主,道教天下,绍隆三宝,……乃使长夜改昏,久寝斯悟。弟子等……意欲仰酬洪泽……是以共相劝合,为国兴福,敬造石庴形象九十五区,及诸菩萨。

造像碑文中说造形像九十五区,证以龙门造像碑记,“区”字后来多作“躯”字,此指九十五座小像,“及诸菩萨”乃是大像。此碑可见当日不但帝后王公出大财力造此大石窟,还有不少私家的努力;如此一大窟乃是五十四个私人的功力,可以想见当日信力之强,发愿之弘大了。

云岗旧属朔平府左云县。关于石窟的记载,《山西通志》(雍正觉罗石麟修)与《朔平府志》都说:

石窟十寺,……后魏建,始神瑞(414—415),终正光(520—524),历百年而工始竣。其寺一同升,二灵光,三镇国,四护国,五崇福,六童子,七能仁,八华严,九天宫,十兜率。孝文帝亟游幸焉。内有元时石佛二十龛。(末句《嘉庆一统志》,作“内有元载所修石佛十二龛”。元载是唐时宰相。《一统志》似有所据,《通志》和《府志》似是妄改的。)

神瑞是在太武帝毁佛法之前,而正光远在迁都洛阳之后。旧志所记,当有所本。大概在昙曜以前,早已有人依山岩凿石龛刻佛像了。毁法之事(446—451)使一般佛教徒感觉到政治权力可以护法,也可以根本铲除佛法。昙曜大概从武州塞原有的石龛得着一个大暗示,他就发大愿心,要在那坚固的沙岩之上,凿出大石窟,雕出绝大的佛像,要使这些大石窟和大石像永远为政治势力所不能摧毁。《魏书·释老志》记此事的年月不很清楚,大概他干这件绝大工程当在他做“沙门统”的任内。《释老志》记他代师贤为“沙门统”,在和平初年(约460),后文又记尚书令高肇引“故沙门统昙曜昔于承明元年(476)奏”,可知昙曜的“沙门统”至少做了十七八年。这是国家统辖佛教徒的最高官,他又能实行一种大规模的筹款政策(见《释老志》),所以他能充分用国家和全国佛教徒的财力来“凿山石壁,开窟五所,镌造佛像各一,高者七十尺,次六十尺,雕饰奇伟,冠于一世。”我们可以说,云岗的石窟虽起源在五世纪初期,但伟大的规模实创始于五世纪中叶以后昙曜作沙门统的时代。后来虽然迁都了,代都的石窟工程还继续到六世纪的初期,而洛都的皇室与佛教徒又在新京的伊阙山“准代京灵岩寺石窟”开凿更伟大的龙门石窟了。(龙门石窟开始于景明初,当西历五百年,至隋唐尚未歇。)故昙曜不但是云岗石窟的设计者,也可以说是伊阙石窟(龙门石窟)的间接设计者了。

昙曜凿石作大佛像,要使佛教和岩石有同样的坚久,永不受政治势力的毁坏。这个志愿是很可钦敬的。只可惜人们的愚昧和狂热都不能和岩石一样的坚久!时势变了,愚昧渐渐被理智风蚀了,狂热也渐渐变冷静了。岩石凿的六丈大佛依然挺立在风沙里,而佛教早已不用“三武一宗”的摧残而自己毁灭了,销散了。云岗、伊阙只够增加我们吊古的感喟,使我们感叹古人之愚昧与狂热真不可及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