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瑞黛躺在床上,一早就被四处的鸟啼声叫醒了,虽然她很晚才睡。客人都走了以后,奥兰莎来到她的房里,和她谈了一会儿。她住的是阿山诺波利斯的房间,在东南角上,拥有高山和大海的胜景,非常舒服愉快。鸟叫声从山脊上的树林中传来,有条林荫小道从山脊直接通向白色的修院。

她隐隐约约地有种快乐的感觉,不是因为劳思说的话,那些话模模糊糊,她一个字也记不得。她只记得奥兰莎的一句话:“什么时候基督教才会长大呢?”那真是很好玩的说法。她对基督教有过这种低调的看法吗?噢,是了,她是雅典的儿女。她认为两者永远合不来。奥兰莎是彻头彻尾的异教徒。她实际相信雅典娜、黛安娜、阿波罗和其他所有天帝宙斯的子女,嫡传的和私生的。雅典娜是从宙斯的脑袋里蹦出来的!(尤瑞黛仍把宙斯想成丘比特——这是她在大学里养成的习惯。)所以雅典娜还有个名字叫柯莉斐珍丝——脑袋里生出来的意思。奥兰莎和她自己之间有一条很大的鸿沟。奥兰莎说,那有什么关系?她就说不出来那句话,事情非真即假。她羡慕奥兰莎说得出,而她自己的科学训练也许是一种障碍吧。

她为什么快乐?当然是为了年轻的里格。那位年轻的英国青年引起了她的好奇。(虽然阿席白地二十四岁了,一点无伤大雅的小小玩笑,还会使他像小男孩似的脸红。)他看来像个很容易陷入烦恼的年轻人。他又从哪儿学来的礼貌呢,这么斯文,对女性的态度带着如许的诗意?相反的,格鲁丘就比较容易了解。动人,坦率,容易交谈。格鲁丘会照顾自己的事实使她缺少兴趣,对她而言他缺乏新奇感。一个年轻人梦想自己有座加油站——她认识太多了。但是里格显然是个满脑子思想的青年,没有经验,容易受到伤害,是一种需要特别照顾的稀有品种,她必须照顾他!他的母亲怎么能了解他呢?阿席白地整晚都陪着她,没有一句话或一个动作表示他把她当女人。但是奇怪的是,他却使她自觉是一个女人,一个完完全全的女人。

除了鸟啼声和远处的海涛声,屋子里静悄悄的。奥兰莎自然睡到很晚。安德瑞夫王子呢,他的房间在屋子的那一头,不到十二点看不到他的人影,虽然今天早晨他眼睛睁得大大的,比平常烦恼的样子,只是尤瑞黛不知道罢了。她从床上坐起来,斜倚在枕头上,凝视着房间一角奥兰莎的一座白色大理石裸体雕像,雕像本人曾不经意地问她是否喜欢。当然雕像外形相当不凡,她三十岁的时候雕的,奥兰莎竟能把她的容貌保养得这么好,真令人吃惊。在柔和的灯光下,大理石仿佛有了生命,整个线条如此神奇、微妙。微曲的手臂隐入长长的头发里,光线掠过,闪着涟漪般的光泽,光滑、斜倾的身躯从腰部以上向后微倾,头部斜斜偏向一边,脸上挂着神秘诱人的微笑。这真是雕刻艺术的一大胜利,借由物质的媒介,不只表现出了一种精神,还表现出了无言的思想,一种感觉,捕捉住了刹那间的永恒。它好像在向她诉说着什么,传达着一种讯息。仿佛雕刻家正在说:“这是人类精神,形体完美的幻想。”奥兰莎虽然大胆,也没把自己裸体的塑像放在大厅上。也许这是阿山诺波利斯的愿望,这幅景象应该避开一般人的眼光,而只给好友欣赏。

尤瑞黛很喜欢这种安定下来的感觉——这是她在“官邸”的第四五天,她经历了一种特有的精力充沛。她觉得健康,年轻,完全自最近的悲剧中恢复过来了。血液奔流过她的血管,她由某些迹象确知自己想抓住一些什么,准备迎接一切。即使只是一顿早餐也好。她的测量旅行,她的地形学仪器,她的文件、报告、人口数字却永远成为过去了。她必须重新建立有规律的生活习惯。我还能向上帝奢求什么呢?这栋美丽的房子,有着金色天花板的阿山诺波利斯的房间,海洋的美景,还有围绕着我的温情。从现在起,她要按时每天早上八点起床,做点事情。不再喝五六杯智利黑咖啡,陪着保罗在夜间赶文件了。她一定要早起,养成有规律的习惯,有点作为。准各随时行动,她就是如此。有那么多事情要做,那么多地方好去,那么多人要见。也许照里格的建议,随渔人出海,或者在礁湖砂洲附近捞蛤蜊。还有艾玛·艾玛和波文娜,亲爱的波文娜,欧克色斯怎么样了?还有裘安娜,还有喷泉那一边的西儿多塔和她的丈夫琪隆。她和西儿多塔没说过多少话,当她学好了希腊文,不需要借助太多手势的时候,她愿意更进一步地了解那位沉静的希腊母亲。当然也该看看格鲁丘和他的日光能马达,还有泰瑞莎修女。她答应过泰瑞莎她将到修院拜访,她也必须回拜伯爵夫人。

可是,她得先去拿那双新鞋,应该做好了。今天先去办这件事,在未来飘浮不定的计划中,这件事最急迫、最确定。她要让劳思看看,她的足趾没有变形,她穿凉鞋可以和艾音尼基的少女一样健步如飞。也许再过三个月就可以打赤脚了,她要让劳思看看,对足趾的教育——老哲学家提到这一点简直是侮辱她嘛。

她听可洛儿告诉厨子,她要去学院,一直要到晚上才回来。

解决了早餐以后,她还要处理一些其他的事情。她看了看墙上的老钟,八点过五分,她很快乐。但是她能去哪儿呢?去文协馆借几本书,也许。但是不该在这个时候去。每个人却还在房里睡觉呢,她想到去树林散步。

她穿上“包裤”,每个人都说她穿包裤很迷人。

树林沿山脊伸展,俯视下面的海洋。小路为纪念岛上第一任总统,命名为阿山诺波利斯小径。几棵棕榈像长颈鹿一般,在杉木和大榕树底下伸出长长的脖子。早晨凉爽宜人。独自漫步,她可以思索,孤独对灵魂是有益的。她想到奥兰莎聪明地故意把阿席白地排在她身边,还有卡士提利欧尼伯爵夫人学习希腊文的建议,至少明显地表示了一点:这两位老大姐对那位年轻人的印象很不错。这很明显,不用说她也知道,为什么想着阿席白地呢?因为他说他写小说的尝试失败。如果他吹牛是个小说家,她就无法忍受他了。

看到了白色的修院,她转身回去,对这次散步非常满意。

罗桑娜出来告诉她,女主人已听到她的脚步声,很想见到她。她进去,看见奥兰莎坐在床上吃早点。尤瑞黛不知道自己是否该试试这种大陆式早餐,可是她不认为她会喜欢。她喜欢吃早饭的时候穿戴整齐。女主人愉快的问题,昨晚睡得可好?是不是有些什么事想做?她还赞美她今天早上好年轻、好清新。这才对,她说,尤瑞黛应该用点心思当个女人。她听说尤瑞黛曾奔走于巴西、秘鲁和智利之间,为人类服务。

“别当傻瓜,”奥兰莎说,“做个女人吧,找个好青年嫁给他。”

尤瑞黛很羡慕她这种单刀直入的说法,眼中是一片善解人意的笑意。“你有很好的条件,美丽的头发,明亮的眼睛,小小的嘴巴和一副好身材。你不介意我以老大姐的身份说这些吧……”

“才不会呢。”

“我猜你在大学里是属于用功的一型,你现在应该已经脱离那个阶段了,有许多的事比书本还重要。我从你站着的姿势就可以看出来,你是用功的一型没错。为什么一个像你一样的年轻女孩走路或站着的时候老低着头呢?培养优美的气质,优雅和神秘。一个女人一定要保持一点神秘,不管是什么。只要男人不了解就行了,男人仰慕这种味道。比如说,别跟他们太讲理,也不要争辩。坦白地说,我并不知道雅典娜是不是从宙斯的脑袋里蹦出来的,但你尽管说你相信好了。他们会觉得困惑,但他们喜欢这样。也许那样对他们是一种恭维,令他们觉得智慧上高你一等。不要用他们的论点来面对他们,要用你自己的。想和他们竞争是件危险的事,也是件愚蠢的事。因为拥有宽肩的女人比起有着肥臀的男人更不好看。自然造成的差异,别反抗自然。要显得不可捉摸,要有些现成的迷信和特别的恐惧,尤其重要的,要神秘些,无助些。你懂我的意思吗?”

“我懂。譬如说你不相信女人的裸体。”

“当然不。裸露会摧毁所有的神秘感,半裸比全裸好,要保留一点隐秘,好商人会把最好的货色藏起来。尤其不要相信两性平等那一套鬼话,男女之间比起男人与男人之间,或女人与女人之间,没有更多的平等。平等不是恰当的名词,为什么硬要拿香蕉跟橘子比呢?每一种东西都有它个别的风味。男人有我们所没有的特质,我们有男人所没有的特质,终结的道理就在这里,我想性别不需用别的字眼来说明。”

“你的意思是说两性间的吸引力,来自两性间的差异,而不是两性间的共同点。”

“对了。大学教育害了你。你可以生动一点地说,男人的吸引力来自阳刚之气,女人的迷人处在于她性阴柔的女人味。这个道理适用于任何地方,从脚指甲到大脑的功能,莫不如此。”

这只是老大姐和年轻女孩间随便闲聊的几句话,由奥兰莎口中说出来,比其他女人更使尤瑞黛印象深刻。奥兰莎的确了解女人的魅力。

尤瑞黛告诉她,她要下山去拿鞋子,到城里去看看。

“官邸”和文协馆差不多位于同样的高度,两者相距约两百码,有一乡村小道相通。她可以经由另一条路到城里去的,比较平稳好走。可是,她也搞不清什么缘故,她发觉自己走在直接通往文协馆的路上。当然,她想起来她要借几本书回去。

广场在清澄的阳光中伸展着,中间立着阿山诺波利斯的铜像和他的山羊。

她穿过宽广的大门,走进幽暗的内部,看见成排隐隐约约的书架,等她的眼睛完全适应室内光线以后,她看见阿席白地在那儿,低头埋首书中,他并没有看见她进来。她轻悄悄地走近他,脚步缓慢而悠哉。他抬起头来。

“哇,这真是个意外的惊喜!”他满脸愉快地笑着说。

“意外的惊喜吗?”想起了奥兰莎的忠告,她稍微斜斜扬起她的下巴,“我到这儿来浏览一番,也许找些书借回去。你在读什么?”她以温暖、感兴趣的口吻说。

“尤里皮底斯的作品。”他把书给她看,“我喜欢他,他非常好,既有乐趣又深刻。你午餐时间要做什么?”

“我要下山拿我一个礼拜前订做的鞋子,然后我想我可能去看看艾玛·艾玛。”

“记得吗?我们有希腊课哩,请跟我一块儿吃午饭吧?我得看完这本书才行,然后下午我就自由了。我们到琪隆那儿吃饭——好吗?”

“随你吧!你觉得这儿的光线对你的眼睛适合吗?”

“我喜欢。虽然暗了一点,可是好安静哦。你可以看到这儿除了我以外,连个鬼影子都没有。偶尔会有几个人来,如此而已。学院里的女孩忙起来了,她们来这儿借了不少书,荷马作品之类的。如果你要什么书,告诉我就行了,我对这儿熟得很。”

“好吧,那么中午在琪隆酒店见吧。”尤瑞黛说着转身要离开。

“别走,等一下,我和你一起去。我带你抄捷径,直接下山,那样近多了。”

“你不要再看会儿书了吗?”

“不用了,没那么重要。”

他收拾了他的笔记本和铅笔,把书放回书架,然后跟她走出去,穿着敞胸衬衫和短裤,笔记本挟在腋下,步子很轻快。

“真不坏,那老头子。”走到门口的时候,他说。

“谁?劳思吗?”

“不。尤里皮底斯。事实上我发现他实在好,字里行间不时流露出智慧、有趣的句子,这么精练优雅。他的名字听来有点像你的,尤瑞黛,多美的名字啊!”

“你喜欢?”

“是的。”

这是阿席白地第一次提到她个人。

捷径呈陡峻阶梯状长驱直下,阿席白地温柔地让她扶着他的手臂,不带任何亲密的暗示。光明正大的灵魂啊!尤瑞黛非常高兴。

他们走进鞋店。当她把鞋穿上的时候,很难说她和鞋匠到底谁比较高兴,鞋匠的眼中闪着骄傲的光芒。

“我就知道这双鞋会非常合脚。如果有什么地方不好,我一定替你弄好。全部是手缝的呢,既牢固又舒服。”他一面说,一面用手比画着,“在这世界上,你再也找不到一双更好的手工制的鞋子了。”

他们走出窄窄的小石巷,走进琪隆酒店前的广场。

他们吃煎鱼,盛在木碗里,岛上鱼类很便宜。物美价廉,艾音尼基人有条法律,不准卖不新鲜的鱼,或者不是当天摘采的新鲜蔬菜。煎鱼配有腌黄瓜和肥大的黑橄榄,然后有罗德西亚的香肠,配上红酒,风味绝佳,另外还有些不知名的美味的希腊点心。

“你要怎么开始上希腊文?”

“噢,我可以和你一道复习文法,当然要把语词变化弄清楚。然后每天学几个单字。等你学会文法句型,你就可以一面学一面认字。”

“在大学里,我学过不少希腊文法,对我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用处,不然我也不必从头学起了。”

“当然你知道他们在这儿说的是现代希腊文,和古典希腊语差别很大。”

“你介意不介意,”尤瑞黛说,“如果我提出一个比较简单的办法?我要学活生生的语言。耳朵听到的语文和嘴巴讲说的语文以及纸上写下来的语文,其中区别很大。就像听管弦乐演奏和读乐谱之间的不同,读乐谱不会使你听到所有的乐音变化和微小的差异。写下来的字句也是如此。它就是和嘴上说的话不一样——活生生的,有轻重音,特别强调的字,模糊不清的音节串连在一起,还有音调的抑扬顿挫之类的。”

在他的笔记本里,她画出句子被实际说出来时的声调图。

“现在,”她继续说,“学生怎么会从印下来的一行字中,得到正确的速度和音调呢?我们何不抛开文法,只用耳朵和嘴巴学习,像小孩学说话一样?”

“这样很好呀。”

“等到我们碰到文法问题,语言规则之类的问题时,我会问你。”

“也许你说的对。不要死板的规则,等你试出来再说。唉,老天,你说得可真对。”

“可是在哪儿呢?我们在哪儿学呢?”

“很简单,不是吗?就照你的法子,也许我们可以躺在松针上或沙地上学,只管讲就得了。对了,你在湖里游过水吗?”

“有。只游过一次。”

“午餐后我们可以到湖边的松林里。通常有些人会去那儿游泳,不会只有我们两个人的。等你觉得有兴致,我们就可以下水泡一下。”

“好主意,你有把握我们不会落单吗?”

“那样不太好,是不是?”

“我只是问问。”

“哦,偶尔会有几个人去泡水,他们常去。我只是要你觉得,我们没什么不应该,我们不会没伴的。”

尤瑞黛心里觉得很好玩,但她没说什么。阿席白地这个正直的君子,希望全世界美好。愿上帝保佑他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