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里士多提玛神父进来陪他们:“咦,特拉西马丘斯,你还在争啊?”
“劳思好固执,固执得像骡子。”
安德瑞夫王子站起来,让座给神父。在他全然单纯的内心里,对神父永远心怀极大的敬意,因为神父是精神力量的表征,就像他自己是世俗力量的代表。阿山诺波利斯死了,可是特拉西马丘斯补上了第四位“使徒”的身份——这是参考格里哥“十二使徒”画像而来的。这四人实际上非常像他们——由于他们的高度,尤其是王子。
“喝杯水吧,或者你宁可来点酒?”王子非常热心。
“不,不要水,拜托。”神父和蔼地说,“圣保罗说过什么?”
“你满脑子都是圣保罗。”
“是的。‘不要再喝水,为了你的肠胃和经常的弱点,喝点酒吧。’《提摩太书》第五章第二十三节。”
“你似乎特别喜欢引用圣保罗的话,你一定对《圣经》很了解。”
“坦白说,是的。”
“当然耶稣也喝酒。”劳思说。
“哇,你真叫我吃惊。”王子说。
“他陪税吏喝酒。《圣经》上说的,事实上,当时的僧侣这样指控他。小人物才守小德行,在嘉娜的婚礼上,耶稣把清水变成了酒。他有没有把美酒变成清水过呢?”
王子叫起来,神父也一起大叫起来:“妙极了!妙极了!”安德瑞夫王子叫道,一面走上前又倒了一杯酒给劳思。亚里士多提玛用手揉着他的肚子,表示很舒服、很满意。
“菲利蒙在哪儿?”劳思问道。
“他在外面跳舞,和可洛儿还有其他的年轻人一起。”
音乐声飘过凉台,混合着年轻人的笑语声。王子站起来,放下了他的长烟斗,双手拍拍身体。
“我想加入他们。”
特拉西马丘斯惦记艾瑞屈亚和史蒂芬,也走出去加入凉台上的宾客中。
不久,可洛儿进来了,眼睛闪闪发亮,后面跟着菲利蒙。
“你要跟我说话吗?”菲利蒙问。
“不是,我只是问问,继续跳舞去吧。”
“我不跳了。你呢!”他问女孩。
“我无所谓。如果你愿意坐在里面聊天,我很喜欢听你们谈话。”
“我听见尤瑞黛在玩牌室里和伯爵夫人聊天。”
“咦,我刚看见她和阿席白地跳舞呢。你认为——”她调皮地眨着眼。
“谁知道?我以为他们说要过来呢!”
伯爵夫人这时已站在门口了,尤瑞黛和年轻的里格在她后面。
“哦,你们在这儿!这里是不是有点儿热?凉台上很凉快呢!”
“进来坐下吧?”劳思说。
“我以为你们要出来呢。凉台上真美,不过如果我们要聊天的话,也许这儿比较安静。”
“优妮丝在干嘛?”劳思问道。
“在和利思帕斯下棋。”
尤瑞黛和其他的人走进屋里,坐在长沙发上。
“提到利思帕斯医生,”尤瑞黛说,“我觉得有点不好意思见他,我当然付不出钱来,没办法回报他的服务。”艾玛·艾玛说,“一切都照料好了,我不知道该感谢谁?”
“谁也不用谢,”伯爵夫人说,“没人付医药费给医生,国家会付给他的。”
“噢,我明白了,所以医生才显得对病人毫无用处。”
劳思说:“他不会接受诱惑,鼓励病人自以为生病,你几乎可以说他是基督科学医生。”
尤瑞黛觉得滑稽,这好像在说某人是个不可知论的神父差不多。今天晚上她听到什么都想笑,她不再吃惊了,她发出柔美、纵情的微笑。
“不过他是鸟类学专家,也是个伶俐、不凡的下棋好手。”伯爵夫人说,“每当我说,我不舒服,他总是嗤之以鼻。一个绝佳的医生,善于驱散病人的痛苦并恢复病人的信心。我说头痛的时候,他就说’让我们下盘棋吧’。真的,玩完一盘棋以后,我的头痛就消失了。我不知道别人的情形如何,也许我比较容易受感动吧!对我蛮有效的。”
“假如他在和优妮丝下棋,就别去打搅他。”劳思说,“我是想,优妮丝赤裸裸、尖锐精辟的言论可以使我们的谈话更生动一点……有很多人在外面吗?”
“噢,是的,来了好多人。自然有一群学院的女孩子。贝伦妮丝、桃乐丝、斐莉丝和桃拉西雅都在那儿。奥兰莎喜欢这样,她喜欢有一大堆年轻人,充满声音和欢乐。他们当然也喜欢被邀请到‘官邸’来玩。”
“唉,年轻人能尽情享乐也不错。”
“连我都觉得年轻了。啊!”伯爵夫人说着,眼睛微微盈着泪光。她并不是哭泣,她只是快乐。“青春、生命、爱、舞蹈、动作!都是自发的。我喜欢看他们。”
“跳舞对他们有益处,”劳思说,“我认为我们可以为艾音尼基的少女感到骄傲,舞蹈是动作和谐优雅的唯一自然的表现,本来就应该是这样的。她们有好多内蕴可以表达,有好多丰富的天生韵律感,不是心灵放荡不羁的激动。孔老夫子说得真对,由一国之舞蹈,你就可以判断民族性,他本身也是音乐的学生哩。”
“我以为他只是个满口箴言的道德哲学家,”尤瑞黛说,“我有个印象,他是个相当枯燥、傲慢的教师。”
“才不是呢!他最重要的一部作品是本诗歌集,全配了乐,由他亲自编纂校订。礼和乐,礼乐是政治的根本,始终都是。事实上,他对法律和正义的施行没有什么信心,他寻求人类性格中微妙的影响。礼仪和音乐,童年习惯和家庭的影响,社会习俗和荣誉感,等等。他著名的孝道只是说,好习惯是童年时在家里形成的。如果一个小孩子在家对父母的态度不正确,他日后永远也不会有正直的性格。他会责怪每个人:社会、邻居、他的老板——却不反省自己。孔夫子真是个心理学家。道德的公正起源于家庭。当然啦,他对道德和艺术的强调,未免趋于极端。但是他是哲学的一型。在政府中永远保不住职位——老是进进出出的——但大多数在野——到处旅游——遇到歹徒和叛徒——被屈辱、被拘禁——但是他从来不离开琵琶之类的乐器。在雨中歌唱,把自己比成丧家之犬,自嘲一番!真正的哲学家就是那个样子。和柏拉图一样,在晚年放弃了实现理想的念头,回去教书。一个伟大的人,只有伟人才说得出简单的道理。问他对和平社会的梦想,他说他的梦想是年轻人都能尽情欢乐,老年人能活在温情和敬重里,这就是我所说的单纯。但是详加思索,再读遍所有社会哲学以后,你找不到更好的梦想了。相较之下,所谓多数人的最大利益反而显得冷冰冰了。”
“你爱单纯。”尤瑞黛说。
“是的。”
“那是天赋,不容易呢,对不对?”
“对,不容易。但是我对自己说,如果一个人思想不清晰,他怎么能对别人表达得清楚呢?思想经过消化才能变为清晰,没经过消化的就含混不清,充满了一大堆浮夸的字眼。连自己都迷糊了,像走在云里雾里,只依稀看到朦胧的形象。这是人类的一大危险,因为马虎思考的习惯会危害人类。应该有一种法律,规定哲学教授要对女佣说明他的思想。如果他办不到,就该取消教授的资格和权力,简单地说,被解除教授席位,他会把幽暗不明的表象传授给青年。我常怀疑,如果剥夺了他的学术术语,他对平常人就没什么好说的了。外交官可以含糊其辞,教授却不行。看看希腊思想的清晰和他们表达的方式!像爱欧尼亚的阳光。唯有如此,人类精神才能达到甜美与光明的境界。现代的学术思想、教授所发表的思想,就像挂在厨房的抹布,湿淋淋、软绵绵的,既不整洁也不美观。”
“但是生命并不单纯,现代生活并不简单。”尤瑞黛说,“社会愈变愈复杂,思想也随着越来越复杂,你不觉得吗?”
“当然不单纯。问题是你要什么?生命可以用单纯的眼光来观察,不是吗?如果你在黎明时候面对太阳,笔直地站在地上,头上顶着开阔的蓝天,你的思想也会变得清晰了。只有在大学回廊的阴影里,或在沉思罪孽的教堂凹影下,思想才会变得混沌不清。”
菲利蒙说:“尤瑞黛说得有道理。哲学研究人,研究人性。但是人却是高度复杂的动物……”
尤瑞黛插嘴说:“我听到你们在餐桌上谈起弗洛伊德,如今人心不是极端复杂吗?”
“当然是啦,哲学就是要简化一切,至少要使一切都很清楚——知道人类生命中最需要什么?紧紧握住不放。你见过渔人拉网,重要的是紧紧拉住主绳,而让纠结的渔网自行料理。只要主绳紧握在手,一切就可各归其位地井然有序了。”
“那些主绳是些什么呢?”
“大家需要的东西各不相同,方式也不一样。但是离不开四样东西:食物、休息、工作和爱,够简单清楚了吧?”
“这就包括一切了吗?”
“应该是。人们就需要这四样东西,它们影响了我们肉体的本质,决定了我们的幸与不幸,就看我们是不是能照自己要的方式去拥有了。我们当然不会逃避食物——那是我们基本的需求。休息包含了房子和居处的舒服,一个床、一条好床垫、一个很好的靠椅、衣服、一间好浴室、肥皂——凡是能增进物质生活舒适的东西,都包括在内。为了享受这一切,人就必须工作。农人种稻谷,工匠做水壶,编织者做篮子,等等——以谋求生计。各种的活动,原因就在这里。在谋生和达到自己所要的舒适之间,牵涉整个复杂的经济、贸易、工业、国际商业等组织——甚至有船运和保险。现在人就这样被陷住被阻挡住了,他永远超越不过这个范畴,也无法做太多的思考。仅仅谋生的问题就把他压垮,套牢,使他形体憔悴,精神不振,脑子腐化。不错,现代的人是进步的、文明的,享受着两世纪前连国王与王后都享受不到的奢侈和方便。问题是:这些现代化的方便要付出多少代价?谁都可以咬根烟斗,扳开手指头算出自己真正需要的几样东西。不同的人有不同的需要,在我来说,我十分渴望有一个好床垫。可是当我有了它,我就可以和每个人平等了,世上最大的富豪也不因为他是富翁就要睡更大的床垫。他的床不会比我的长,最多差了几寸而已。自然使我们平等,生命的短暂使我们平等,年老和死亡使我们平等。死亡是民主的,因为自然就是民主的。一个没有溃疡的胃,也许就是百万富翁所唯一祈求的。自然有补偿作用,人们想象他需要无数的东西。事实却非如此。只因为他没有,他才想要;等他有了,他就不需要了。快乐也会变味走样。因此谈到物质的富裕和快乐,不过只有几样事而已。伊比鸠鲁把万事简化成一件,就是免于痛苦——其他的一切都很短暂,容易失去。我是禁欲主义者吗?不,我贪恋生活中物质的舒服。我具有桑塔耶那所谓的动物信念。”
菲利蒙说:“我想你的意思是指老式格言所说的,生活中最好的东西往往不需花费代价。”
“老式,不错,却是真的,问题是这些东西在现代生活中不再是不需代价的了。你公寓的窗口若能看见一条小河的风景,一个月大概要多花十块钱;一小片天空,五块钱;半个天空,十块;四分之三的苍穹,大概要二十五块之谱;至于像在屋顶小屋所见的四面围绕的清空——那大概只有百万富翁或差不多是百万富翁的人才能享受得起了。以前在美国有份《先锋论坛报》,他们提出一项‘新鲜空气基金’的计划案。实际上就是说,为了要使城市中的小孩能享有新鲜空气,要设一个基金才行。新鲜空气,已不再是分文不需的东西了。”
“你还没说到爱呢,我想爱是要复杂多了。”尤瑞黛说。
“是的。我相信在有关谋生的问题上我扯得太远了。人花太多的时间谋生,忘了面对整个自我。他使他的精神变成了身体的奴隶,就像一句中国谚语说的‘心为形役’,他失去了自由。他忘了他爱的是什么,可怜的傻瓜!人是很奇怪的动物,他有心灵也有肉体的需求。我说过,我们必须面对人完整的真相,而他的心灵的部分比肉体部分要复杂得多。人的心灵像是个盒子,里面有许多东西,有时候有些十分奇怪的东西。哲学,或者说对智慧、知识和学习的热爱,只是一朵稀有的花——实际上只有少数人需要。人生被其他种类的爱所支配,这些爱统治了人的生活。结果,除非我们知道这些爱是什么,我们连人生的意义也无法开始探讨。”
“我注意到,哲学一词在希腊文里就是‘爱智’的意思。这个字是不是毕达哥拉斯创造的?他拒绝别人称他智者,而只是爱智者,他真可爱。由‘爱’开头的字真不少。希腊,一定很爱那个字。”
“是的,他们喜欢爱,他们爱一切,他们还‘爱马’。”
“爱马?”
“是的,‘爱马’就是成为马匹的爱好者;‘友爱’就是爱朋友,四海之内皆兄弟的那种爱。在小亚细亚有个‘友爱’城,在安提阿克西边。”
“他们真爱这么多东西。”
“不错,那是大希腊精神。你列出某一语言中表达各种爱的字眼,你就可以看到一幅民族心灵的完整图画。希腊语文刚好最富于这一类爱的概念的字眼。有爱聊、爱管闲事、爱暴力、爱吃爱睡、爱财富和黄金、爱感官生活、爱酒和噪音、爱追逐和战争,他们都有特别的字眼。在好的一面,有爱新娘和新郎、爱美、爱智、爱学习、爱玩笑、爱工作、爱艺术、爱七弦琴、爱缪斯等字眼。病理学上,还有一些像爱呻吟、爱哀悼等字眼。荷马甚至还说过爱女人胸部。真不寻常,不是吗?这些都是人生的要素,我们必须尽量好好利用它们。”
“如何好好利用呢?有些爱一定比别的重要。”
“我斟酌过这些爱——这些使男男女女忙碌的欲望。当然了,爱家、爱至亲、爱朋友、爱国家,这些是最强烈、最高贵的人类爱,加以分类也没有用。但是,所有的人类生活似乎都被四种爱所支配——‘爱智’和‘爱艺术’是两种使人高贵的爱,‘爱躯体’和‘爱赞美’则属于物质的,容易令人堕落的类型。随着我们对这些爱的表达,对某种爱的重视和程度不同,我们社会和精神生活的趋向也就跟着改变了。它们是人类生活和人类社会的动力。”
劳思继续说:“爱智是不断地自由地求知,是最美好、最高贵的爱。其中包括了我们今天所了解的科学在内,勇敢地自由探讨自然和事物的成因。当然你知道,希腊人所了解的哲学和现代所谓哲学的内涵不太相同。希腊人是指对智慧的热爱,对美善生活的探讨。苏格拉底的哲学是伦理,牵涉到生活的行为。如果你告诉现代哲学家伦理就是他们的任务,他们会吓坏了,他们才不愿变成学校保姆呢!也就是说,整整有一百年的时间,哲学和人类生活全然无关。它遭到摧残、阉割,被剥夺了一切道德目标,完全是出世的,像海螺一样把自己卷曲起来,一步又一步地脱离阳光,直缩到自己的尾部。结果海螺就在自己尾部的壳里思考知识理论、知识的可能性,以及它和现实的关系。我怎么知道呢?那就是贝类哲学的大问题。我怎么能确切知道的一切?怀德海引起了一阵骚动,带来了一阵学术界的喝彩,他思考之后宣布说,知识是现实的功能,不是无关的外来因素。他为一个艰巨的难题提出了清晰的答案!真是个革命性的思想!在学术的园地中热烈地挥动了一阵羽翼,那就是哲学所到达的境界。”
“下一个谈到‘爱艺’——爱音乐、诗歌、舞蹈、雕刻——这些都是满足人类心灵的东西,正如哲学满足对知识的渴望。因此我们在泰诺斯尽力创造有利的气氛来发展艺术。在艺术的实践中,人类最接近上帝了,因为他是创造者,是事物的制造者。从这方面来说,可不能看轻制作铜壶或藤椅的人啊!也有应用艺术——爱技学——其创造性和纯艺术一样,只要是人类技巧的产物就可以了。民族艺术就是各民族游戏中创意的表现。工业时代的毛病就是,人已经停止制造东西了。他们不做鞋子,每个人都做千万鞋子中的一种零件。他们也不做轮子了,每个人只做千万轮子中的一种零件。就他手中的产品而言,他已不需要运用技巧和才能。他不制造,也不自己设计,设计早安排好了。他转动一下轮子——不,不是轮子,而是轮子的开关。这不但是人类智慧的一大损失,也是人类艺术天才表达必要的丧失;这对他天性中的重要素质,也就是创造部分,是种扭曲和伤害。”
“你夸张了一点,容我这么说。”菲利蒙说,“技巧娴熟的机械师同样为他车床的精良和他工作的精确而自豪。”
“我是夸张了一点。任何人在获致要点的时候,多少总会夸张一点的。把半真理变成全真理,危险就在于此。但是大体而言,我说的基本事实是不容否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