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还没有完全复原,躺在床上,她试着将过去几天来所发生的事,一件一件地拼凑起来。

“卡美,卡塞,卡太。”她记得自己病重时,躺在床上不断地重复这几个字。葬礼的仪式,音乐,歌舞,身穿白袍,头盖白纱和袒胸露肩的美女——非人世所有的七弦琴声,仿佛来自阴间的迷人乐曲,还有琵琶和小提琴的声音——这些片片段段的影像,模模糊糊飘过她的脑际,像梦境般不真实。怎么会有小提琴呢?是谁带来的?自然不是遇难的水手,也不会是逃避原子弹的难民在匆忙中将它收拾起来的。她学过希腊文,离开大学后就全忘了,也许是藏起来了,现在却有小部分自她潜意识中浮现。在大学念过的希腊文中,这串字特别萦绕在心头——卡美,卡塞,卡太,她喜欢这串字。我静静躺着——你静静躺着——他静静躺着。听起来好慵懒、好迷人。她曾在礼拜天早上,懒在床上直到十一点,反复地念着这几个字,心里有种奢侈的感觉。那时候,她和她的同学老爱说:“我瞌睡兮兮的。”她说的意思就是昏昏欲睡。

只不过是四五天前,她还是芭芭拉·梅瑞克。她和保罗同在智利村庄的一个孤立前哨站工作,他们的工作有时需驾机在空中,以四方格的模式测量这一带所有的陆地和海洋。这个工作逐渐变得单调、机械化,后来还显得愚昧。当然,在这地区没有岛屿——有的只是几千万平方里的海水。有一次,他们飞行到三千尺的高空,下面的海洋密布着泡沫般的云层,能见度很低。从云缝中,只看见一片片紫蓝的水面。为了安全的理由,保罗坚持这个高度。他们木然地拍了几张照片。在回圣菲利浦的途中,他们发现其中有张照片上,有极暗的阴影露在云层间,可能是林地或水面,四周是海岸线,突出在一圈色泽较浅的阴影中。在浓黑的部分,有些很小的白色直线,分布在三四个不同的点上,那可能是某种石造的房屋。如果那是个小岛,甚至可能是能住的或已有人住的小岛,也是他们日渐烦闷工作中最刺激的一大发现,他们可有些新鲜报告送给世界粮食健康部了。当然,非等到他们完全证实了他们的发现,他们是不会对任何人提起的。

尤瑞黛清晰地记得,那夜他们起飞的时候相当兴奋,如果小岛确实存在,他们将在第二天太阳下山前飞过该岛。第二天,当亚热带的太阳在他们面前缓缓沉下海面时,他们抵达了。起先是一阵兴奋,然后是一阵迷惑和恐惧。上面也许有食人族呢!尤瑞黛记得保罗调整了他的安全带,还将手枪的扳机扣上了。那样子看来蛮好笑的。保罗不是军人,他是个科学家。他低飞了三小时,绕着小岛转了又转。从飞机上看,这个岛像趴着的章鱼,伤了手脚,有着锯齿状的海岸线,部分外缘有更小的岛屿围绕着,西边和南边有珊瑚礁罗列着。小岛本身是一大片的林地和牧草,中间是一座平滑的圆形石峰,相当高,在西沉的夕阳下闪着红紫色的光辉。

毫无疑问,小岛有人住。上面有白色的小屋,一些大点的方形建筑,充满廊柱,是由凝灰岩造成的。他们惊异极了,拿不定主意。小岛不该在这儿的,房子多少说明了某种程度的人类文明,一种未曾听说过的文明。然后,在飞第二圈的时候,他们又发现在海岸外停着几艘渔船。但是,虽有这些迹象,这小岛却一片死寂。城中心掩盖在丛生的植物中,并未引起他们的注意,保罗决定低飞,来把全岛的人吵出来,看他们尖叫着跑向户外。结果似乎连一个活人也没有。

他们决定在礁湖岸边降落。他们骇然发现,竟有成堆的尸体散布在沙滩上。飞机的引擎以缓缓下降之势呼呼转动着,试探性地掠过水面,准备一看见林中有子弹或长矛射出来时,他们就飞走。他们安静地着陆,眼睛望着四周,耳朵保持警觉。一片死寂。他们继续留在机舱中,随时等待任何事情的发生。沉默令人费解。居民一定看见他们了,黑暗的灌木叶后面是否有一双双眼睛向外偷看呢?保罗疲倦了,尤瑞黛的心像村子里的帮浦一样,扑扑直跳,显然没人注意到他们。

夜色降临岛上,带来了虚伪的安全感。无论如何,他们很高兴被仁慈的夜所掩护。他们得做些什么,他们也实在太累了。谁知道呢?也许岛上的居民很友善。慢慢地,他们壮起了胆子从机舱中走出来,呼吸着岛上的新鲜空气。他们无法探险,黑夜中也没什么好看的。极目所望之处,一盏灯也没有。单是这一点就非常奇特。两人一起在无人的世界里默不出声。保罗突然爆出一阵大笑,尤瑞黛也笑出来了,整个情况把人逼得要发疯。然后保罗又有意地发出一阵笑声,其实是一连串的咆哮。保罗害怕了,任何人都会害怕的。岛上的居民为何不开一枪什么的呢?这样他们至少知道该做什么——爬回机舱,立刻飞回无边的夜色之中。

但是什么都没有,礁湖水面在温暖、芳香、半明半暗的亚热带的黑夜里闪着金属的灰光。那晚,他们就在飞机下过了一夜。

保罗把枪带来真是一个错误。尤瑞黛只记得,他们第二天早上站在城市的入口处,离喷泉大约几百码,上头是枝丫交错,树须垂地的红树,保罗咻咻地挥舞着手枪,使他的样子看来可笑。在他们面前,是一群长着胡子的半裸男人围成半圆,其中还有几个女人。保罗很紧张,尤瑞黛站在他旁边,可以听到他粗重而短促的呼吸声。居民的面孔很阴沉,冷冷的很不高兴。

其中一个人,双手交叉在胸前,狠狠盯着保罗。

“把那玩具放下来!”那人说着很好的英语。

保罗该高兴的,可是他并不。也许他是被外表奇异的居民吓坏了,一些居民穿长袍和凉鞋,有些人穿衬衫和短裤,他还是挥动着他的枪。

“把那玩意儿放下来!”那人又说。

尤瑞黛站得很近,她轻轻地把他手里的枪放下去。保罗松了一口气,他把要命的武器慢慢放回枪套里。

但是,无论有没有枪都不会有多大分别。那人走上前,他们握了手,那人说他叫格鲁丘,是美国人。居民们还算客气,甚至可以说是友善的,一种对不受欢迎的客人的友善。接下来的是一连串问题与回答,保罗向格鲁丘解释他们的身份和正在从事的工作。

这时,一个名叫劳思的人走上前来。他能说流利的英文,而且还带点学者风味和希腊口音。他们被带到广场上,在一家餐馆接受招待。他们和劳思与格鲁丘一起吃午饭,劳思对他们的工作提了许多问题,侍者送来当地产的红酒。一大群男人、女人和小孩挤在广场上,显得非常兴奋。他们觉得自己简直像外星来的怪物一样。

保罗和尤瑞黛现在放心了,事实上他们对这块殖民地的发现还显得相当热心,相当快乐。格鲁丘也变得非常友善了,他说他名叫玛尔士,是个名喜剧家的儿子。没人知道他是否在戏弄他们,反正真假也无所谓。格鲁丘以前是领航驾驶员,飞机于降落此岛时坠毁,他是唯一的生还者,所以他在这里。他快乐吗?非常快乐。难道他们没看见这个地方有那么多美丽的女孩吗?

格鲁丘,一个肩膀厚实的大块头,爱吹牛,话多,友善又虚荣,喜欢在女士面前出风头。他为她们服务,带她们逛街。不,他们不该想要离开,在上帝的乐园里多待几天又有什么关系?唉!连阿拉的乐园里也找不到更美的黑眼女神呢!劳思吩咐酒店主人琪隆说,楼上有间房间,他们可小睡一小时——他们该休息一会儿的,飞了那么久。午睡之后,他再带他们到内陆湖去。保罗见过公开的裸浴吗?他是指地中海式的公浴。哦,他什么都还没见过。

尤瑞黛想起她第一次到湖滨的情景,那简直是一幅活生生的文艺复兴时期的“仙子戏水图”!她几乎不能相信她的眼睛,如果说岛上年轻的女孩习惯于露上半身,她并不惊奇。可是现在却有六七个少女在深浅不同的水中嬉戏,全都是一丝不挂的。格鲁丘是个游泳好手。

“下来吧!”他在水里大叫。

午间的闷热,使清水格外诱人。保罗脱掉衣服,随他跃入水中,尤瑞黛觉得有趣极了。

过了一会儿,他们就上岸了。有两三个女孩也同时上来了,就在高大的松树下公然地穿起裙子。

“你不觉得该去看看飞机吗?”尤瑞黛问。

“是的,是该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