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瑞黛有种飘浮的感觉,没有任何发热的症状,她觉得像在做梦,而又知道那分明不是梦。
她宁可叫自己相信这一切不过是个梦,那她就不至于那么惨了。手腕上因那天在沙滩上摔跤而来的擦伤,现在已经变硬为一片蓝紫。这些伤痕让她知道,她并非在某个天堂似的地方活过来——比如说,金苹果园地吧。不,她仍在尘世上,在一个两周前她与保罗在例行工作中发现的小岛上。他们还曾经开了香槟庆祝这个发现——在他们单调乏味的地学测量工作中,这可是无上光荣的一笔呢!
她深情地注视手表,那是一个复杂的机件,有四个刻盘和五个指针。这只表是地学测量会所属的民主世界联邦所赠,作为感谢她对安地斯山所作的卓越而宝贵的服务的一项礼物。表的背面刻着:“致芭芭拉·梅瑞克小姐,感谢她在民主世界联邦世界粮食健康部门,为地学测量所做的勇敢拓荒工作。西元二〇〇三年,五月二十二日。”(她在这岛上生病复原之后,为了岛民的方便,她把自己的名字改为尤瑞黛。因这岛上的居民大部分出自希腊祖系。)日历表是她旅途中得到的最实用的一件礼物。现在表上明确地指示出二〇〇四年,九月十八日,星期一。她再次重复地向自己确定她降落在中太平洋上的一个奇异的岛上。这个岛是她这一时代的人从未听说过的。她清晰地回想起过去几天内所发生的事,他们如何离开智利海岸的圣菲利浦,平稳地飞行,夜间的着陆和她同事也是未婚夫的保罗之死,以及第二天紧接着来的大葬——再往后就是一片空白了。她一再想这些事情,试图把他们吸取在记忆之中。她不愿将她的处境戏剧化,那与她俄州人的个性不合。她真恨绕着这些想法打转——她是孤单的,是个永远的俘虏,与外面的世界隔绝了,回去的希望渺渺茫茫。唯有周围环境非常的变化,才能使她的回去变为可能。
她在火化保罗遗体的小丘山昏迷过去,一直昏迷了二十四小时之久。在后来经常昏睡的衰弱日子里,一种不真实感经常困扰着她。南太平洋中的泰诺斯——保罗和她的发现。但那也可能变成真的——她可能在那次坠机事件中死亡——这种想法纠缠着她。她现在在岛上所看到的生命,是她重生的世界。没有人能说出死后的生命是什么样子,也许就像她刚离开的世界,只不过更好,更多愉快的色彩,更多的祥和。对了,“祥和”,就是这个字。只要是个安详宁静的世界就是一个天堂。或者说,好得足够当一个天堂了。民主世界联邦的唯一目标就是要建立一个和平安详的世界,这也是她全心献身工作的理由。她是在做梦呢,或是实实在在还活着?直到她喝了点汤,她头脑才清楚了些。而且,那些狂野的恐惧和幻想也消失了。她感官的接触得到了印证。毫无疑问,她是活生生的。只是她周围的生活太新奇、太意外、太陌生了而已。
天空更蓝,爬满在小屋外墙上的九重葛,颜色更鲜、更浓,简直紫得放肆。这还不算奇怪,图中黄色的香椽,树皮厚厚的,顶端狭长如半屈的手指,形状怪得吓人,也大得吓人。从她的床上,她可以看见早晨海面上的乳白光晕。几只渔船点缀其间,在海面上显得十分突出。如此安详和宁静,没有任何动静。整个景象,静止得像艺术家在瞬间捕捉的画面,成为永恒的静止。在那一刻,整个海洋像一片乳浆,又像淡蓝色浓稠的溶液,在一片银光中静悄悄的,微风掀不起一丝涟漪。幽暗的船影和它们投射在水面上的强劲线条显得醒目而强烈,就像大师笔下的浓黑和暗褐。再望过去,远处像一列闪耀在阳光下的猫眼石,渐渐变为雾般不可辨的乳白而消失在远方地平线上凝固的云层中。
她出汗了,大半由于空气中的一股微温而不是来自她自身的热度。空气中有着微弱难辨的虫鸣骚动,反反复复地令人昏然欲睡。时而划过鸟短促而尖锐的叫声,或白喉鸟的鸣声。她住在岛上偏北山脊上的一栋房子的底楼,俯瞰着深深的溪谷。那里有条河,把山脊上疏落的房子和斜向大海半里外的陡坡隔开。底楼的房间在白天比较凉快。两边开着窗,可以望见山泉下泻的迷人景象。悦耳的水声,像远处学童嬉戏的声音,在一阵午后的雷雨过后,声音变得更大。这种短暂的阵雨,只不过维持一时半刻,是岛上天气的固定现象。能将空气中和道路上的尘埃冲洗得干干净净。阵雨后,她自午睡中醒来,带着好玩的兴味,她凝神谛昕着不同曲调的音乐。树梢上的树叶轻轻抖落下一串串水珠,滴进下面院子里的池塘里。这些纷扰的声音渐渐静下来以后,通常有两三股有规则的、有节奏的拍击声。各有各的间歇,可能一种比另一种快些。时而一齐唱和,时而错开。时而拉长声音,时而又互相追逐起来。
她从床上半支起身来,她可以看到阴影中的山楂树叶,沿着河的两岸生长。波文娜,一个本地少女,会进入溪水来个午后游泳。她褐色的四肢,她的长发,她闪亮的眼睛和她带着全然自然的姿态所做的裸露,其中所流露出的单纯,这些都使她入迷。偶尔,也有其他的妇女像森林仙子一般在河的上游出现,同样地身上毫无遮掩。她在智利海岸与秘鲁边境的经验,已使她习惯于不同人群的奇异的举止和方式。她早想到这镇上周围有热带林、巨大的杉木和橄榄树。她早该料到这些的。
不,橄榄树该是个例外。那天是个令人困扰的景象,而且不是唯一的一种。在她因惊吓和疲惫而来的昏睡日子中,她还以为她是在某个古希腊岛上,或在阿加底亚的世外桃源里,或阿提卡平原的某个地方。她曾奋力抗拒这种想法,从她后面的窗子望出去,可看见巨大岩峰下的丘陵上,罗列着橄榄树叶和牧人的白色方形小屋,其间还有吃草的羊群,这些的确给人十分希腊的感觉。她觉得不是这个小岛疯了,就是她自己神志不清了。还有那个不可思议的名字,艾玛·艾玛,她是与她同住的美国女人,据推测好像是个人类学家。一头白发掩藏在巨型笔记本后面。为什么一个美国女人把自己叫成艾玛·艾玛呢?那是希腊文里的M.M。这儿所有的东西都带有希腊风味。
还有位叫利斯帕思的医生,从她生病以来,每天早上都来看她。他是个矮矮壮壮的家伙,总带来一束金盏花和一瓶淡橘色的液体给她喝,向这位移植的现代医生抗议也没用。尤瑞黛非常不信任他,谁能信任一个敞着胸口,看来粗野,永远挂着半像白痴的微笑和口操半古语的医生呢?他眼中没有怜悯,也没有一丝关怀病人福祉的迹象。他就带着那瓶自称是药的东西进来也不问她的病情如何,对她的问题也毫不在意,只是傲慢而粗鲁地叫她:“喝下去!”然后就和艾玛·艾玛谈起正飞临这个小岛的各种麻雀和鷃鸟——利斯帕思医生还是个鸟类学家呢!他可是对鸟类学比对病人还要更认真,“喝了它!”他说。他简直没有一点医生的样子,他甚至很可能连他的职业都不信任,他对病人毫无用处。
尤瑞黛自艾玛·艾玛处得知,在这岛上,病会自己痊愈的,不管吃不吃药。连利斯帕思都这么说。她开始怀疑那淡橘色液体了——可怕的医生处方的可怕的东西。他说如果她不服他开的药,他就要替她放血了。他说他是不随意替人放血的,尤其是对这么美丽年轻的女士。“这个美国女人,真漂亮——像黛安娜一样,难道不是吗?”他以他支离破碎的英文说。这话听来真舒服。希腊语的音调总是轻柔、安逸和悦耳的,还有在每句话后面加上“不是吗”的优雅习惯。好像某人正在从事,或正要陷入一长串的哲学问题,以探究事物的真相和思想的本质。这神秘的字眼蛊惑着她。任何女人都将乐意走出病房,告诉她朋友说她被医生放血了吧!
利斯帕思医生离开以后,她问艾玛·艾玛说:“什么是放血啊?”
“放血就是将你的血脉割开。”
“我的血脉?”
“是呀,你的血脉——血管。”
“哦,我懂了。”尤瑞黛说着,倒抽一口冷气。这个念头不断地往她脑袋里钴——模糊而不确定——医生要放她的血。不,她宁可做个乖孩子,喝下那瓶邋遢药。
尤瑞黛怀疑那橘色汁液是种春药,因为她很清楚地听到他和艾玛·艾玛的谈话。她衷心希望那不是使她爱上那个矮胖、裸胸和卷胡须医生的媚药才好。不管她身在何处,她看到、听到或想起的总是与希腊有关的东西。希腊人似乎取得了“爱”的专利权——从爱情之药到哲学,不一而足,还有媚药!希腊人真有那么多爱情吗?那橘色汁液有种说不出的怪味道,对她颇有效。她觉察到,它能使她平静,使她恢复愉快。通常她喝完后,头脑就清楚多了。
坦白说,她曾昏迷不醒。如果她在这儿发现了野蛮人,甚至食人族,她都不会太吃惊。但为什么她发现的竟是个欧洲人的殖民地呢?快乐,知足,文化程度高,显然没有战争的干扰。她突然想到,如果没有战争的阴影,而过一种快乐、无忧和简单的生活,这也许是现代人可以享有的生活方式和人类社会理想的可能发展,并能脱离现代文明中自我的复杂和冲突。自从一九七〇年她出生以来,所听到的尽是战争和战争的威胁。这个殖民地是从哪里来的呢?谁策划的?这个自称艾玛·艾玛的美国女人在这儿干什么呢?一切的一切都不太对劲,她觉得身体稍微好一点时,这种不真实感就消逝,她又恢复正常了。但到了半夜,这些疑虑又再度袭来。
她曾读到过,在委内瑞拉和哥伦比亚的丛林中的某处德国和奥地利的殖民地,完全被世人所遗忘,第一次世界大战后却被几个飞行员所发现。他们与世隔绝,根本不知道世界大战这回事。当地的女人被问及最需要的是什么时,答案竟是一部新的碎肉机。一九五三年,英国当局在马来亚重新殖民的时候,在丛林中发现一个中国人的殖民地,已经遗世独立了二百余年,他们只约略听祖先们谈起过大海,他们仍读《论语》的手抄本。希特勒投降后,一艘德国潜水艇连船员一起失踪了。十五年后,人们才发现他们已在一个遥远的太平洋小岛上建立了殖民地,与当地土女结婚成家,对外面的世界一无所知,也毫不关心。也许泰诺斯就是这种奇异的殖民地之一吧!在战乱的环境中形成,完全被世人所遗忘。
是的,她知道自己没毛病。身心完整无伤,只不过受了最近事件的惊吓和在这岛上所见男女的穿着和风俗,再加上保罗的死,这一切使她一时承受不了而己。这里的生活方式与她以前所熟悉的生活截然不同,难免给她带来古怪、不稳的印象。也可以说,此地的秩序和和平太令人不解。她仍需要一段时间来恢复自己,再找到自己的方向。
说不定她发现泰诺斯,会有一番新奇和刺激的遭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