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梅花知此恨
这是夜里十点多钟,潜虬坐在罩了碧罗的电灯下,抄录他部里的公文。沙发旁边放着一个白漆花架,紫玉的盆里正开着雪似的梅花。对面墙上挂一幅二尺多长的金漆钻花玻璃镜框,里面的画片是一个穿着淡绿衫子的女郎,跪在大理石冢前,低了头双手抱着塑在墓前的一个小爱神;后面是深邃的森林,天空里镌着半弯秋月,几点疏星。
潜虬似乎有点儿疲倦,写不了几个字,他就抬起头来,看看这幅画片;有时回头向铜床上望盖着绣花紫绸棉被的、已经入梦的夫人。
今夜不知为了什么,飘浮在他脑海上的都是那些纤细的银浪,是曾经淹没过他整个心魂的银浪。他无意识地站起来,伸了伸懒腰,遂慢慢踱到那盆梅花跟前,低了头轻轻吻着:一直到清香咽入温暖的心房时,沉醉地倒在沙发上,那时皎洁辉煌的灯光,照着他泛着红霞的面靥!
这时候忽然客厅的电话铃响,他迷惘中睁开眼惊讶地向四周望了望:停了一息,差人进来说:“周宅请老爷说话。”他想了想说:“问清楚是找我吗?”差人低低地说:“是的,老爷。”他慢慢踱进那间庄严富丽的客厅,电灯上黄白流苏的光彩,照着他惺忪睡眼;脑海里像白雁似的思潮,一个个由茫远处急掠地飞过!沉思了半晌,才想起他是来接电话的,遂坐在电话旁边的一个玫瑰绒躺椅上:
“喂!你哪儿?找谁?”
“你是谁?呵!你是潜虬吗?……你是八年前北京大学的潜虬吗?”
“是的,我是潜虬……声音很熟。呵!你莫非薏妹吗?”
“潜虬,我是薏蕙,我是你西子湖畔的薏妹。你近来好吗?你一直没有离开北京吗?咳!潜虬,八年我们没有通消息了,但是你能想到吗?我们在公园的荷花池前曾逢到一次,崇效寺枯萎了的牡丹前,你曾由我身边过去。”
“薏妹,真做梦都想不到你今夜会打电话给我,你怎么知道我的号数呢?”
“今天下午我到一个朋友家赴宴,无意中我看见一本你们部里的人名录,翻出你的名字,我才知道你原来也在北京,后来我便知道你的住址和电话号头。”
“薏妹,想不到今夜我们还有个接谈的机会,咳!我毕业以后,一直就留在北京;后来因为家乡被海寇扰乱的缘故,民国十二年的八月,我回南方把家搬出来。你大概不知道我是死是活?更不知道我是近在咫尺,还是远在天涯?但是我在这八年里,我什么都知道你,你是民国十年由天津来到这里,又由西城搬到东城,现在你不是就住在我们这个胡同的北口吗?去年腊月底,有一天我去衙门,过你们门口时,确巧逢见你牵了你那六岁的女孩上汽车,那时你穿着一身素服,面色很憔悴;我几乎要喊你。你自然哪能想到风沙扑面、扰扰人海的北京市上,曾逢到你八年前的潜虬呢?我此后不愿再过你门口;因此我去部里时,总绕着路走。薏妹!薏妹!!你怎么不理我呢?怎么啦!现在你还难受吗?咳!我所以不愿意和你通消息的缘故,就是怕你苦痛!”
“潜虬,你怎知道我怎样消磨这八年呢?我是一点泪一滴血地挨延着:从前我是为了母亲,现在呢我又忍不下抛弃了小孩们。我告诉你,我母亲在去年腊月底已经死了,你逢见我的那一天,我正是去法源寺上祭。我从来不愿意埋怨父母,我只悲伤自己的命运,虽然牺牲对得住父母,但是他们现在都扔下我走了,世界孤零零的只留着我。”
“薏妹!何尝是孤零零的只留着你,你岂不知世界上还有我是在陪着你吗?八年前的黄浦江上,我并不是没有勇气,收藏起我的血泪沉在那珀石澄澄的江心;那时我毫无牵系,所以不那样做的缘故,当然纯粹是为了你!为了成全你的孝心,我才牺牲了一生幸福;为了使你不念到我的苦痛,我在这世界上才死里求生,这正是为了在这孤零零的世界上陪你。我常想哪怕我们中间有高山,有长流;但是我相信天边明月,一半是你的心,一半是我的心!现在你不要难受,上帝怎样安排,我们就怎样承受;你的责任,便是爱你的丈夫,爱你的儿女,我的责任,也是爱我的妻子。生命是很快的,转瞬就是地球上我们的末日,光华的火焰终于要灭熄的!”
“我现在很好,很安于我的环境,早已是麻木的人了,还有什么痛苦,不过我常想毁灭我们的过去,但是哪能办到呢?我愿意我永久这样,到我离开世界的那一天。你近来部里事情忙吗?你很久没有在报上做文章了。”
“我本想毕业后就回乡村去,这污浊纷纭的政治舞台我真不愿意滥竽唱随,但是我总不愿意离开北京。部里事忙得很,工作烦多是减少繁思的妙法,所以我这八年的生活,大都消磨在这个‘忙’字上。”
“喂!潜虬!子和已在上星期去了上海了,假如这时期,你愿意见到我时,我可以见你……”
“你应该满意现在的隔离,侯门似海,萧郎路人,这是我们的命运;我们是地球上最后的胜利者,我们是爱神特别祝福的人(我现在不能见你,我没有理由、勇气去见你)。你应该知道社会礼教造成的爱,是一般人承认的爱,它的势力压伏着我们心灵上燃烧的真爱。为了这个,薏妹,我不愿见你,并且以后你连电话都不要打。这是痛苦,已经沉寂了的湖,你让它永久死静好了。薏妹!你怎么了?薏妹!你不要难受!呵!你怎么不理我呢?喂!喂!”
沉寂了,一切像秋野荒冢一样的沉寂,潜虬晕倒在那个玫瑰绒的躺椅上,旁边也一样放着一盆桃色的红梅,一阵阵冷香扑到他惨白的脸上。
被践踏的嫩芽
梦白毕业后便来到这城里的中学校当国文教员,兼着女生的管理。虽然一样是学校生活,但和从前的那种天真活泼的学生时代不同了。她宛如一块岩石在狂涛怒浪中间,任其冲激剥蚀,日子长久了,洁莹如玉的岩石上遂留下不少的创洞和驳痕。黑影掩映在她的生命树上,风风雨雨频来欺凌她惊颤的心,任人间一切的崎岖、陷阱、罗网,都安排在她的眼前,她依然终日来来往往于人海车轨之中,勤苦服务她这神圣的职业。
她是想借着这车马的纷驰、人声的嘈杂,忘掉她过去的噩梦和一切由桃色变成黑影的希望。
不知道梦白身世的人,都羡慕她闲散优雅的兴趣,和蔼温柔的心情,所以她在这学校内很得她们一群小天使的爱敬。她自己,劫后残灰,天涯飘萍,也将这余情专诚地致献于她们,殡埋了一切,在她们洁白的小心里。
有一天梦白正在办公处整理她的讲义,一阵阵凉风由窗纱吹进来,令她烦热的心境感到清爽舒畅。这时候已经日暮黄昏,回廊上走过一队一队夹书归去的白衣女郎,有时她偶然抬头和她们相触的目光嫣然微笑!
钟声息了,只剩下这寂寞的空庭和沉沉睡去的花草,梦白为了这清静的环境沉思着!散乱的讲义依然堆集在桌上。这时忽然有轻轻叩门的声音,门开了走进一个颀长淡雅的女郎,丰容盛鬋,眉目如画,那种高洁超俗的风度,令人又敬又爱。梦白认识她是这校中的高才生郑海妮。
海妮走到梦白的桌子前,她嗫嚅着说:“先生!我有点事来烦扰您。”说着把书包打开拿出一束信来,这一束信真漂亮,颜色是淡青、淡黄、淡紫、淡红,还有的是素笺角上印着凸起的小花。梦白笑了!她说:“呵!这一段公案又来了。”
海妮脸上轻泛起那微醉的酡红,薄怒娇嗔地告诉梦白这束信的来历和那厌烦的扰人。为了免除家庭的责难,同学的嘲笑,她希望梦白向学校提出,给他一种惩罚,不要再这样来扰人讨厌。梦白翻着这一束信静听她絮烦的妙语,她心着实有点醉了!
“海妮!把这信留在这里我看看,你先回去,明天应该怎么办,我再和你商量。”
“谢谢先生!”海妮微微弯着腰,姗姗地走出去了。
晚餐后,梦白在灯下坐着看学生的试卷,她忽然想起海妮给她一束信,她遂把试卷放在一边,她把那束信抽出来看:
海妮:
假如上帝安排下他的儿女是应该相爱的,那我就求你接到这信时你不必惊讶!我仅仅是个中学生,既不是名画家,更不是大诗人,我不能把我崇敬爱慕的女郎,用我的拙腕秃毫来描写于万一;我不需要赞美,我只求心灵有一块干净地方来供奉她,人间采一朵幽淡如兰的鲜花来祭献她,再用我的血泪灌溉这朵花永远是盛开着,令她色香不谢。
昨天我独自在图书馆看书,正是心神凝注时,门帘动了,你姗姗地由我身边走过去。借完书,你又姗姗地惊鸿一瞥似的走出去。就是这样一来一去,把我平静的心波鼓荡得狂涛怒浪,山立千仞。我不能在这里枯坐,遂挟了书走到操场的树荫下。我想在那嘈杂人声中,来往人影里,消失了我心头的倩影。谁知道你偏又和你的同伴来到操场上散步。我明知道是我自己的心情恍惚,但是我那时真恨你,并且恨那和你同行的女伴。
我自己也莫名其妙,在学校已经三年半了,女性的同学我见过数百人,在万花群艳中未曾令我神夺志移,但是你来了之后我就觉得两样了,几次自己想驱逐这幻影的来临,但是终于无效。海妮!这些诉告在你自然是值得卑视讪笑的,我本不愿把这些难邀一笑的言语来扰你清听,但是我的心在悄悄地督催我,我也觉真心的祭献是不至于令神嗔怪的!
林翰生
梦白看完后,觉得这信写得很真诚别致,还不怎样令人不能往下看,海妮的情书自然也该超出于旁人吧!她想着不禁笑了,接着叹气抽看第二封:
海妮:
我早知道你是不理我的,也知道你对于这渴慕你的人们,环绕于你足下的人们是一样的予以冷笑!我不能把我自己怎样超拔于群侪,令你垂青,我只是一个中学生,我毫无特别的才能建设值得你敬慕。
我现在是求学时代,不幸便无意中受了爱神的戏弄,令我由光明的前途沉溺于黑暗的陷阱。我哪敢怨你,我自然是痛恨诅咒那嘲弄人的命运,我好似驰骋山野的骏马,忽然自愿把鞍辔加上,任人鞭骑,这是令我日夜痛心怆然下泪的遭逢呵!海妮!不论怎样,我永远珍藏这颗心至永久吧!我不敢说是爱你。
我应该告诉你我的身世,我是孤儿,父母都在十年前相继弃我而去,族叔抚养我到如今,我从未曾奢望过人间的幸福,只求能有点树立时,不辜负叔父一场教养。在我这十八年凄空清寂的生活里,微微有点余温使我生命之火星光彩闪烁的就是你了;你的学问品格处处都令我敬慕,我才不自主地把这颗幼小被伤的嫩芽,重献到你的足下来求践踏。
你是名门闺秀,富室千金,天赋给你的是人间的欢乐和幸福。我也明白,到什么时候我和你也是两个世界的人,侯门似海,我终于是徘徊在朱门外的流浪者。我本不必把我的衷曲向你弹述,希望求你的怜恤,你是不能表同情于我的,但是海妮,我能够珍藏你于方寸灵台之中,我就不再奢求什么了。
林翰生
梦白连读了几封信后,她的神色异常颓丧,她觉这信里所说的话,好像十年前也有人这样向她说过一样。前尘梦影又涌现到她的回忆边缘上来,令她默默地向着灯光沉思,她不知怎样来处理这一段公案。
翌晨,梦白同海妮商量,海妮的意思还要令梦白提出校务会议,因为不给他惩罚时,怕他还要再写信来,频频相扰。她是想借此申明表白给她的家庭、同学看一看的。梦白原想探一探海妮的口吻,如果她能通融和缓时,她是不愿意声明这件事的,因为这事的结果,在她素有经验的心中已都安排好了;林翰生又是品学皆优的高才生,她怕他受不住这无情的风波!但是海妮这样坚决她也无计再能调剂。这严重的空气,遂允许了海妮的要求,在当天下午把这件事情提出校务会议。
会议室里一张长桌上,铺着雪白的桌布,放着瓶花,四周都坐满了穿长衫西装的人们——这都是校中的重要职员。门开了,梦白手里拿着那一束鲜艳的信笺进来,他们都很注意地问道:“这是什么?”开会时,梦白先把这一束信的公案报告了一遍,主席一面读着信一面征求各位的意见。有的主张重办,有的主张从宽,众见纷纭,莫衷一是。主席后来把两种意见折中办理,议决给林翰生一个行为不检的特别惩戒,由本级级任面加训迪。这是姑念他平常品学皆优,所以这次才不出牌示给他包留情面。林翰生做梦也不知道,他写给海妮的情书遭了这般厄运,在这庄严堂皇的会议席上,互相传观。
三天后的早晨正是狂风暴雨时候,海妮神色仓忙,面容灰白,又来到梦白的办公处,她站在梦白面前嘤嘤啜泣!梦白不知她受了何人的委屈,再三问她,她由衣袋中拿出一封信来递在梦白手中,拆开来写的是:
海妮:
我不怨你对我这样绝情。就是这一点行为不检的惩戒,我也不介意;不过我三年多在学校里师长同学面前,我未曾失意过,这次事情发生后,似乎一切人们都觉着我是个轻薄可鄙的少年,将不齿于友侪,这是令我最痛心的。
到如今我在情感上并不忏悔我过去是错误,我用天真忠诚的心血,滴沥着写给你的信,就是枪眼对着心口,钢刀放在颈上,我也不懊悔那是罪恶的表现,不道德的行为。他们那些假道学的人们,根本不能来讪笑我,虽然我自始至终,对于这件事我不愿有所表白。海妮!为了你的绝情,陷我于这黑暗的深渊,不能振作。但是我已另外发现了路途了。我已和叔父商议好,明日便束装回里,我不愿再在这学校逗留,这里对我无一点留意。海妮!就是你,我也不再向你说什么了,我为了你的清静,我从此不再写信,也不再在这里停留,愿我们从此永远隔绝好了。
本可以不必写信给你,不过我想告诉你我此后的消息,你也该放心了。海妮!我自然爱你一如往日,此后不论漂泊到天涯地角,我也遥远地替你祝福,也希望你慧心里不要忘了这被你践踏的嫩芽。海妮!海妮!从此你的倩影日离我远了,也许是日距我近了。假如你是有情人,愿你将来心幕上不要留今日的残痕。至于宇宙对我的命运和安排,我也不怨恨冷酷,因为我能在极短的时期中认识你,而且又与你以微小可记的印象,我已曾满足了。夜深了,我按着惨痛的心灵,向你告别,向我认识你的学校告别!
林翰生
梦白看见这封信,她并不惊奇,不过她心头感到万分的凄酸!抬头见海妮还在低低地泣!纯是个不懂事的儿女态度,她本想说她几句,后来因她已经心碎便忍住了。
一阵风吹开了窗帏,梦白忽然见阶前的一株不知名的紫花,被风雨欺凌得落红满地。这时雨直如注,狂风卷着雨丝把纸窗都湿了,梦白低低地向海妮说了声:“也许这时候他已经走了。”
弃妇
一个清晨,我刚梳头的时候,琨妹跑进来递给我一封信,她喘气着说:
“瑜姐,你的信!”
我抬头看她时,她跑到我背后藏着去了,我转过身不再看她,原来她打扮得非常漂亮:穿着一件水绿绸衫,短发披在肩上,一个红绫结在头顶飞舞着,一双黑眼睛藏在黑眉毛底下——像一池深苍的湖水那样明澈。
“呵!这样美,你要上哪里去,收拾得这样漂亮?”我手里握着头发问她。
“母亲要去舅妈家,我要她带我去玩。上次表哥给我说的那个水莲公主的故事还未完呢,我想着让他说完,再讲几个给我听。瑜姐,你看吧,回来时带海棠果给你吃,拿一大篮子回来。”说到这里她小臂环着形容那个大篮子。
“我不信,母亲昨天并莫说要去舅妈家,怎么会忽然去呢?”我惊疑地问她。
“真的,真的,你不信去问母亲去,谁爱骗你。母亲说,昨夜接着电报,姥姥让母亲快去呢。”她说着转身跑了,我从窗纱里一直望着她的后影过了竹篱。
我默想着,一定舅妈家有事,不然不会这样急促地打电报叫母亲去。什么事呢?外祖母病了吗?舅父回来了吗?许多问题环绕着我的脑海。
梳好头,由桌上拿起那封信来,是由外埠寄来的,贴着三分邮票,因为用钢笔写的,我不能分别出是谁寄来的。拆开看里面是:
瑜妹:
我听说你已由北京回来,早想着去姑母家看望你,都因我自己的事纠缠着不得空,然而假使你知道我所处环境时,或许可以原谅我!
你接到这信时,我已离开故乡了,这一次离开,或者永远没有回来的机会。我对这样家庭,本没有什么留恋,所不放心的便是茹苦含辛、三十年在我家当奴隶的母亲。
我是踢开牢狱逃逸了的囚犯,母亲呢,终身被铁链系着,不能脱身。她纵然爱我,而恶环境造成的恶果,人们都归咎到我的身上;当我和这些恶势力宣战后,母亲为她不孝的儿子流了不少的泪,同时也受了人们不少的笑骂!
我更决心,觉着母亲今日所受的痛苦,便是她将来所受的痛苦;我无力拯救母亲现实的痛苦,我确有力解除她将来的痛苦,因之我才万里外归来,想着解放她同时也解放我,拯救自己同时也拯救她。
如今我失败了,我一切的梦想都粉碎了!我将永远得不到幸福,我将永远得不到愉快,我将永远做个过渡时代的牺牲者,我命运定了之后,我还踌躇什么呢?我只有走向那不知到何处是归宿的地方去。
我从前确有一个梦想,这个梦想像一个毒蟒缠绕着我,已经有六年了。我孕育了六年的梦想,都未曾在任何人面前泄露,我只隐藏着,像隐藏一件珍贵的东西一样的,我常愿这宝物永远埋葬着,一直到黄土掩覆了我时,这宝物也不要遗失,也不要显露。这梦想,我不希望它实现,我只希望它永久作我的梦想。我愿将我的灵魂整个献给它,我愿将我的心血永远为它滴,然而,我不愿它知道我是谁。
我园里有一株蔷薇,深夜里我用我的血、我的泪去灌溉它,培植它,它含苞发蕾以至于开花,人们都归功于园丁,有谁知是我的痴心呢!然而我不愿人知,同时也不愿蔷薇知。深夜,人们都在安息,花儿呢也正在睡眠,因之我便成了梦想中的园丁。
我已清楚地认识了自己的命运,我也很安于自己命运而不觉苦痛,但是,这时确有一个人为了我,为了她自己,受着极沉长的痛苦,是谁呢?便是我名义上的妻。
我的家庭你深知。母亲都是整天被人压制驱使着做奴隶,卅年到我家,未敢抬起头来说句高声话。祖母脾气又那样暴烈,一有差错,跪在祖宗像前一天不准起来。母亲这样,我的妻更比不上母亲了,她所受的苦痛,更不堪令人怀想她。可怜她性情迟钝,忠厚过人;在别人家她可做一个好媳妇,在我家里,她便成了一个仅能转动的活尸。
我早想着解放了她,让她逃出这个毒恶凌人的囚狱,无论到什么地方去,都比我的家自由幸福多了。我呢,也可随身漂泊,永无牵挂,努力社会事业,以毁灭这万恶的家庭为志愿;不然将我这残余生命浮荡在深涧高山之上,和飞鸟游云同样极止无定地飘浮着。
决志后,我才归来同家庭提出和我的妻子正式离婚,哪知道他们不明白我是为——她,反而责备我不应半途弃她;更捉风捕影地,猜疑我别有怀抱。他们说我妻十年在家,并未曾犯七出例条,他们不能向她家提出。更加父亲和她祖父是师生关系,更不敢起这个意。他们已经决定要她受这痛苦,我所想的计划完全失败了。不幸的可怜的她,永远地在我名下系缚着,一直到她进了坟墓。这是多么残酷的事情!我懊丧着,我烦恼着,也一直到我进了坟墓:一切都完了,我还说什么呢?
瑜妹!我给你写这封信的动机,便是为了母亲。母亲!我不能不留恋的便是母亲!我同家庭决裂,母亲的伤痛可想而知,我不孝,不能安慰母亲。瑜妹!我此后极止何处,我尚不知;何日归来,更无期日。望你常去我家看看我的母亲,你告诉她,我永远是她的儿子,我永远在天之涯海之角的世界上,默祝她的健康!
瑜妹,我家庭此后的情形真不敢想,我希望他们能为了我的走,日后知道懊悔。我一步一步离故乡远了,我的愁一丝一丝地也长了。
再见吧!祝你健福!
徽之
我读完表哥的信,母亲去舅舅家的原因我已猜着了,表哥这样一走,舅母家一定又闹得不得了,不然不会这样焦急地催母亲去。我同情母亲的苦衷,然而我更悲伤表嫂的命运。结婚后十年,表哥未曾回来过,好容易他大学毕业回来了,哪知他又提起离婚。外祖母家是大家庭,表嫂是他们认为极贤德的媳妇,哪里让他轻易说道离婚呢?舅父如今不在家,外祖母的脾气暴躁极了,表哥的失败是当然的,不过这么一闹,将来结果怎样真不敢想;表哥他是男人,不顺意可以掉下家庭跑出去;表嫂呢,她是女人,她是嫁给表哥的人,如今他不要她了,她怎样生活下去呢?想到这里我真为这可怜的女子伤心!我正拿着这封信发愣的时候,王妈走进来说:
“太太请小姐出去。”
我把表哥的信收起后,跟着王妈来到母亲房里。母亲正在房里装小皮箱里的零碎东西,琨妹手里提着一小篮花,嫂嫂在台阶上看着人往外拿带去的东西。
“瑜!昨夜你姥姥家来电,让我去;我不知道为的什么事,因此我想着就去看看。本来我想带你去,因为我不知他们家到底有什么事,我想还是你不去好。过几天赶你回京前去一次就成了,你到了他们家又不惯拘束。琨她闹着要去,我想带她去也好,省得她留在家里闹。”母亲这样对我说的时候,我本想把表哥的事告诉她,后来我想还是不说好了,免得给人们心上再印一个渺茫的影子。
我和嫂嫂送母亲上了火车,回来时嫂嫂便向我说:“瑜妹,你知道表哥的事吗?听说他在上海念书时,和一个女学生很要好,今年回来特为此向家庭提出离婚。外祖母家那么大规矩,外祖母又那么严厉,表嫂这下可真倒霉极了。一个女子——像表嫂那样女子,她的本事只有俯仰随人,博得男子的欢心时,她低首下心一辈子还值得。如今表哥不要她了,你想她多么难受呢!表哥也太不对,他并不会为这可怜旧式环境里的女子思想,他只觉着自己的妻不如外边的时髦女学生,又会跳舞,又会弹琴,又会应酬,又有名誉,又有学问的好。”她很牢骚地说着。我不愿批评,只微微地笑了笑,到了家我们也没有再提起表哥的事。
但是我心里常想到可怜的表嫂,环境礼教已承认她是表哥的妻子了——什么妻,便是属于表哥的一样东西了。表哥弃了她让她怎样做人呢?她此后的心将依靠谁?十年嫁给表哥,虽然行了结婚礼表哥就跑到上海,不过名义上她总是表哥的妻。旧式婚姻的遗毒,几乎我们都是身受的。多少男人都是弃了自己家里的妻子,向外边饿鸦似的,猎捉女性。自由恋爱的招牌底下,有多少可怜的怨女弃妇践踏着!同时受骗当妾的女士们也因之增加了不少,我想着怎样才能拯救表嫂呢?像他们那样家庭,幽怨阴森简直是一座坟墓,表嫂的生命也不过如烛在风前那样悠忽!
过了三天,母亲来信了,写得很简,她报告的消息真惊人!她说表哥走后,表嫂就回了娘家,回去第二天的早晨,表嫂便服毒死了!如今她的祖父和外祖母闹得很厉害,舅父呢,不在家,表哥呢,他杀了一个人却鸿飞渺渺地不知哪里去了。因此舅母才请母亲去商量怎样对付。现在还毫无头绪,表嫂的尸骸已经送到外祖母家了,正计划着怎样讲究地埋葬她!母亲又说琨妹也不愿意住了,最好叫人去接她回来,因为母亲一时不能回来,叮咛我们在家用心地服侍父亲。
嫂嫂看完母亲的信哭了!她自然是可怜表嫂的末遇,我不能哭,也不说话,跑到院子里的葡萄架下站着,望着晴空白云枝头小鸟,想到表哥走了,或者还有回来的一天。表嫂呢,她永远不能归来了!为了她的环境,为了她的命运,我低首默祷她永久地安眠!
董二嫂
夏天一个黄昏,我和父亲坐在葡萄架下看报,母亲在房里做花糕;嫂嫂那时病在床上。我们四周围的空气非常静寂,晚风吹着鬓角,许多散发飘扬到我脸上,令我沉醉在这穆静慈爱的环境中,像饮着醇醴一样。
这时忽然送来一阵惨呼哀泣的声音!我一怔,浑身的细胞纤维都紧张起来,我掷下报陡然的由竹椅上站起,父亲也放下报望着我,我们都屏声静气地听着!这时这惨呼声更真切了,还夹着许多人声骂声重物落在人身上的打击声!母亲由房里走出,挽着袖张着两只面粉手,也站在台阶上静听!
这声音似乎就在隔墙。张妈由后院嫂嫂房里走出,看见我们都在院里,她惊惶地说:“董二嫂又挨打了,我去瞧瞧怎么回事?”
张妈走后,我们都没有说话;母亲低了头弄她的面手,父亲依然看着报,我一声不响地站在葡萄架下。哀泣声,打击声,嘈杂声依然在这静寂空气中荡漾。我想着人和人中间的感情,到底用什么维系着?人和人中间的怨仇,到底用什么纠结着?我解答不了这问题,跑到母亲面前去问她:
“妈妈!她是谁?常常这样闹吗?”
“这些事情不稀奇,珠,你整天在学校里生活,自然看不惯:其实家庭里的罪恶,像这样的多着呢。她是给咱挑水的董二的媳妇,她婆婆是著名的狠毒人,谁都惹不起她;耍牌输了回来,就要找媳妇的气生。董二又是一个糊涂人,听上他娘的话就拼命地打媳妇!隔不了十几天,就要闹一场;将来还不晓得弄什么祸事。”
母亲说着走进房里去了。我跑到后院嫂嫂房里,刚上台阶我就喊她,她很细微地答应了我一声!我揭起帐子坐在床沿,握住她手问她:
“嫂嫂!你听见没有?那面打人!妈妈说是董二的媳妇。”
“珠妹!你整天讲妇女问题,妇女解放,你能拯救一下这可怜被人践踏毒打的女子吗?”
她说完望着我微笑!我浑身战栗了!惭愧我不能向她们这般人释叙我高深的哲理,我又怎能有力拯救这些可怜的女同胞!我低下头想了半天,我问嫂嫂:
“她这位婆婆,我们能说进话去吗?假使能时,我想请她来我家,我劝劝她,或者她会知道改悔!”
“不行!我们刚从省城回来,妈妈看不过,有一次叫张妈请她婆婆过来,劝导她;当时她一点都不承认她虐待媳妇,她反说了许多董二媳妇的坏话。过后她和媳妇生气时,嘴里总要把我家提到里边,说妈妈给她媳妇支硬腰,合谋的要逼死她。妹!这样无智识的人,你不能理喻的;将来有什么事或者还要赖人,所以旁人绝对不能干涉他们家庭内的事!咳!那个小媳妇,前几天还在舅母家洗了几天衣裳,怪可人的模样儿,不晓得她为什么这般薄命逢见母夜叉?”
张妈回来了。气得脸都青了,喘着气给我斟了一杯茶,我看见她这样忍不住笑了!嫂嫂笑着望她说:
“张妈!何必气得这样,你记住将来狗子娶了媳妇,你不要那么待她就积德了。”
“少奶奶!阿弥陀佛!我可不敢,谁家里没有女儿呢,知道疼自己的女儿,就不疼别人的女儿吗?狗子娶了媳妇我一定不歪待她的,少奶奶你不信瞧着!”
她们说的话太远了,我是急于要从张妈嘴里晓得董二嫂究竟为了什么挨打。后来张妈仔细地告诉我,原来为董二的妈今天在外边输了钱,回来向她媳妇借钱,她说没有钱;又向她借东西,她说陪嫁的一个橱两个箱,都在房里,不信时请她去自己找。董二娘为了这就调唆着董二打他媳妇!确巧董二今天在坡头村吃了喜酒回来,醉醺醺的听了他娘的话,不分皂白便痛打了她一阵。
那边哀泣声已听不到,张妈说完后也帮母亲去蒸花糕,预备明天我们上山做干粮的。吃晚饭时母亲一句话都没有说,父亲呢也不如平常高兴;我自己也莫名其妙地荡漾起已伏的心波!那夜我没有看书,收拾了一下我们上山的行装后,很早我就睡了,睡下时我偷偷在枕上流泪!为什么我真说不来,我常想着怎样能安慰董二嫂。可怜我们在一个地球上,一层粉墙隔得我们成了两个世界里的人,为什么我们无力干涉她?什么县长?什么街长?他们诚然比我有力去干涉她,然而为什么他们都视若罔睹,听若罔闻呢!
“十年媳妇熬成婆”,大概他们觉得女人本来不值钱,女人而给人做媳妇,更是命该倒霉受苦的!因之他们毫不干涉,看着这残忍野狠的人们猖狂,看着这可怜微小的人们呻吟!要环境造成了这个习惯,这习惯又养了这个狠心。根本他们看一个人的生命和蚂蚁一样的不在意。可怜屏弃在普通常识外的人们呵!什么时候才认识了女人是人呢?
第二天十点钟,我和父亲、昆侄坐了轿子去逛山,母亲将花糕点心都让人挑着:那天我们都高兴极了!董二嫂的事,已不在我们心域中了!
在杨村地方,轿夫们都放下轿在那里息肩,我看见父亲怒冲冲地和一个轿夫说话,站得远我听不真,看样子似乎父亲责备那个人。我问昆侄那个轿夫是谁,他说那就是给我们挑水的董二。我想着父亲一定是骂他不应该欺侮他自己的女人。我默祷着董二嫂将来的幸福,或许她会由黑洞中爬出来,逃了野兽们蹂躏的一天!
我们在山里逛了七天,父亲住在庙里看书,我和昆侄天天看朝霞望日升,送晚虹迎月升,整天在松株青峰清溪岩石间徘徊。夜里在古刹听钟声,早晨在山上听鸣禽;要不然跑到野草的地上扑捉蝴蝶。这是我生命里永不能忘记的,伴着年近古稀的老父,偕着双鬓未成的小侄,在这青山流水间,过这几天浪漫而不受任何拘束的生活。
七天后,母亲派人来接我们。抬轿的人换了一个,董二没有来。下午五点钟才到家,看见母亲我高兴极了,和我由千里外异乡归来一样:虽然这仅是七天的别离。
跑到后院看嫂嫂,我给她许多美丽的蝴蝶,昆侄坐在床畔告诉她逛山的所见,乱七八糟不知她该告诉母亲什么才好。然而嫂嫂绝不为了我们的喜欢而喜欢,她仍然很忧郁地不多说话,我想她一定是为了自己的病。我正要出去,张妈揭帘进来,嘴口张了几张似乎想说话又不敢说,只望着嫂嫂。我奇怪极了,问她:
“什么?张妈?”
“太太不让我告小姐。”
她说着时望着嫂嫂。昆侄比我还急,跳下床来抱住张妈像扭股儿糖一样缠她,问她什么事不准姑姑知道,嫂嫂笑了!她说:
“其实何必瞒你呢?不过妈因为你胆子小心又软,不愿让你知道;不过这些事在外边也很多,你虽看不见,然而每天社会新闻栏里有的是,什么稀奇事儿!”
“什么事呢?到底是什么事?”我问。
张妈听了嫂嫂话,又听见我追问,她实在不能耐了,张着嘴,双手张开跳到我面前,她说:
“董二的媳妇死了!”
我没有勇气,而且我也想不必,因之我不追问究竟了。我扶着嫂嫂的床栏呆呆地站了有十分钟,嫂嫂闭着眼睛,张妈在案上捡药包,昆侄拉着我的衣角这样沉默了十分钟。后来还是奶妈进来叫我吃饭,我才回到妈妈房里。
妈妈没有说什么,父亲也没有说什么,然而我已知道他们都得到这个消息了!一般人认为不相干的消息,在我们家里,却表示了充分的黯淡!
董二嫂死了!不过像人们无意中践踏了的蚂蚁,董二仍然要娶媳妇,董二娘依旧要当婆婆,一切形式似乎都照旧。
直到我走,我再没有而且再不能听见那哀婉的泣声了!然而那凄哀的泣声似乎常常在我耳旁萦绕着!同时很惭愧我和她是两个世界的人,我感觉到自己的力量太微小了。我是贵族阶级的罪人,我不应该怨恨一切无智识的狠毒妇人,我应该怨自己未曾指导救护过一个人。
余晖
日落了,金黄的残辉映照着碧绿的柳丝,像恋人初别时眼中的泪光一样,含蓄着不尽的余恋。垂杨荫深处,显露出一层红楼,铁栏杆内是一个平坦的球场,这时候有十几个活泼可爱的女郎,在那里打球。白的球飞跃传送于红的网上,她们灵活的黑眼睛随着球上下转动,轻捷的身体不时地蹲屈跑跳,苹果小脸上浮泛着心灵热烈的火焰和生命舒畅健康的微笑!
苏斐这时正在楼上伏案写信,忽然听见一阵笑语声,她停笔从窗口下望,看见这一群忘忧的天使时,她清癯的脸上显露出一丝寂寞的笑纹。她的信不能往下写了,她呆呆地站在窗口沉思。天边晚霞,像绯红的绮罗笼罩着这诗情画意的黄昏,一缕余晖正射到苏斐的脸上,她望着天空惨笑了,惨笑那灿烂的阳光,已剩了最后一瞬,陨落埋葬一切光荣和青春的时候到了!
一个球高跃到天空中,她们都抬起头来,看见了楼窗上沉思的苏斐,她们一起欢跃着笑道:“苏先生,来,下来和我们玩,和我们玩!我们欢迎了!!”说着都鼓起掌来,最小的一个伸起两只白藕似的玉臂说:“先生!就这样跳下来吧,我们接着,摔不了先生的。”接着又是一阵笑声!苏斐摇了摇头,她这时被她们那天真活泼的精神所迷眩,反而不知说什么好;一个个小头仰着,小嘴张着,不时用手绢擦额上的汗珠,这怎忍拒绝呢!她们还是顽皮涎脸笑容可掬地要求苏斐下楼来玩。
苏斐走进了铁栏时,她们都跑来牵住她的衣袂,连推带拥地走到球场中心,她们要求苏斐念她自己的诗给她们听。苏斐拣了一首她最得意的诗念给她们,抑扬幽咽,婉转悲怨,她忘其所以的形容发泄尽心中的琴弦;念完时,她的头低在地下不能起来,把眼泪偷偷咽下后,才携着她们的手回到校舍。这时暮霭苍茫,黑翼已渐渐张开,一切都被其包没于昏暗中去了。
那夜深时,苏斐又倚在窗口望着森森黑影的球场。她想到黄昏时那一幅晚景和那些可爱的女郎们,也许是上帝特赐给她的恩惠,在她百战归来、创痛满身的时候,给她这样一个快乐的环境,安慰她养息她惨伤的心灵。她向着那黑暗中的孤星祷告。愿这群忘忧的天使,永远不要知道人间的愁苦和罪恶。
这时她忽然心海澄静,万念俱灰。一切宇宙中的事物都在她心头冷寂了,不能再令她沉醉和兴奋。一阵峭寒的夜风,吹熄她胸中的火焰,觉仆仆风尘中二十余年,醒来只是一番空漠无痕的噩梦。她闭上窗,回到案旁,写那封未完的信,她说:
钟明:
自从我在前线随着红十字会做看护以来,才知道我所梦想的那个园地,实际并不能令我满意如愿。三年来诸友相继战死,我眼中看见的尽是横尸残骸,血泊刀光。原只想在他们牺牲的鲜血白骨中,完成建设了我们理想的事业,谁料到在尚未成功时,便私见纷争,自图自利,到如今依然是陷溺同胞于水火之中,不能拯救。其他令我灰心的事很多,我又何忍再言呢!因之,钟明,我失望了。失望后我就回来看我病危的老母,幸上帝福佑,母亲病已好了,不过我再无兄弟姊妹可依托,我不忍弃暮年老亲而他去。我真倦了,我再不愿在荒草沙场上去救护那些自残自害,替人做工具的伤兵和腐尸了。请你转告云玲等不必在那边等我!允许我暂时休息,愿我们后会有期。
苏斐写完后,又觉自己太懦弱了,这样岂是当年慷慨激昂投笔从戎的初志。但她为这般忘忧的天使系恋住她英雄的前程,她想人间的光明和热爱,就在她们天真的童心里,宇宙呢?只是无穷罪恶、无穷黑暗的渊薮。
归来
马子凌的军队快到Q城的时候,市民便在公共体育场,筹备开欢迎战士凯旋的大会。那时晴空无云,温阳正照着这绿色的原野,轻浮着一种草花的香气,袭人欲醉!场中央已扎起一座彩台,台上满摆着鲜花,花中放着一张新月式的白漆桌,两旁列着十几把椅子;全场中连系着十字交叉的万国旗,台顶上那杆令万人崇敬钦仰的旗子,这时临风飘展,使一切野花小草都含笑膜拜!
烟尘起处,军乐悠扬,旗帜飘摇中先是负枪实弹的步兵,一列一列过去之后,便是马队。在这种雄壮静肃的空气中,只听见幽扬的军乐和着整齐的步履,沙沙沙沙,这是光荣的胜利的语声吗?两旁的观众,扶老携幼,有认子的老母,有寻夫的娇妻,也有是含着悲酸哀痛,来迎接那些归来的沙场英魂,这时也许哀悼之感甚于欢欣之情吧!最后一队中有个清癯的戎装英雄,在马上他忍泪含笑向两旁狂呼投花的群众点头,这就是十年前投笔从戎、誓扫阴霾的马子凌。
子凌到了场中,军队和民众环绕着那一座高台,万头攒动中,子凌在台上演说他十年中百战成功的经过,他结论说这并不是他的光荣胜利,这是民众的光荣,民众的胜利。今日侥幸功成归来,宇宙重现了清明之象,他自然一样为祖国庆贺欢祝,不过为了证明他这次归来是把这光荣胜利送还给故乡父老,所以他才解甲弃枪,不愿拥兵高位自求荣利。
他演说完后,在民众热烈的掌声中,脱下他那件染满了血斑的战袍,一抬手扔挂在那杆大旗上,露出他背部和右臂的创痕,不知怎样他忽然流下泪来,他想到他的老父和他的爱人的惨死!
第二日他把一切军务都交给他的秘书王静泉代理后,提了一个小箱,就悄悄地离开Q城。一路上他心情很烦乱悲怆,往日他只希望着战争胜利和成功,几年中他摒弃了自己一切的情怀而努力迷恋着这愿望的实现。如今果能如愿归来,但是他在群众热烈的掌声中,惊醒了他的幻梦,他失望了!他抱着这虚空的怅惘,回到他的故乡。这时他知道自己的幸福欢乐已埋葬了,他所能偿愿无愧的,就是他能手刃了敌人的头颅,给他的老父和爱人报仇;除此以外,他不能再在这光荣胜利的欢笑中求幸福求爱情求名利了。
十年前,子凌的故乡木杨镇,正是E军和G军开火接触的战线,炮火声中,将这村庄里多少年的安宁幸福给破碎了!那时幸好母亲和妹妹已逃到外祖母家,他呢,在城里念书车路不通,不能回来。在军队开到的前几天,子凌的父亲是这一乡最有名望的老者,所以许多乡人都信仰尊敬他;自从风声紧急后,便在他家里开了几次会议,但这是绝对无办法可想的。后来只议决先让妇女躲到别的乡村去,余下男人们在家里守着,静等着战神的黑翼飞来。
一天黄昏时候,晚饭后许多农民都聚集在小酒店的门口,期待着那不堪设想的惊惶惨淡之来临。这时正好村西瓦匠的儿子张福和已从前线上逃回来,他传来的消息是G军失利,E军追击着离这里已有三百里。夜来了,一切的黑暗把这几千户的乡镇包围后,忽然由西南角传来一阵枪炮声,一缕缕的白烟在荫深的树林中飘浮着,惊得树上的宿鸟都振冀向四下里乱飞,村中隐隐听见惶恐喧嚷之声,他们抖颤着,可怕的噩运已来了。
夜里十点钟时候,枪声愈来愈近,隐约中在大道上可以看见灰色蠕动的东西蜿蜒而来;这时子凌的父亲也来到酒店门口,虽然在这样急迫危险中,他仍然保持着那往日沉默庄严的态度,不时把头仰起望着黑漆无星光的天宇!枪声近了,人们马上显露出惊惶来,村门口的狗都汪汪汪汪向着大道狂吠,这安逸幸福的乡镇,已在这一刹那中破碎了!
败兵进了木杨镇后,大本营便扎在子凌的家中,自然因为他是这里的首富,人格资产房屋都较为伟大!这是木杨镇的酷劫。一切呵!在顷刻之中便颓倒粉碎,妇女和小儿更践踏凌辱得可怜。
当翌晨太阳重照着木杨镇天宁寺的塔尖时,子凌的家中忽然起了极大的扰乱和惊惶,镇中的人们都十分悲痛哀悼地跑来看,原来子凌的父亲,在后院马槽中被人刺死了!死得自然惨凄,周身的衣服都被脱去,紫的血和土已凝结在一块,雪亮的刺刀还插在咽喉上!到底是为什么死的?至如今都是疑案,但也无什可疑,总之在枪弹飞来飞去的战翼下,一切都是毁灭,一切都是牺牲。
一月之后,子凌从Q城奔丧归来,母亲和弱妹都在外祖母家中病着,他咽下悲痛愤慨的眼泪,料理完一切后,遂辞别了老母、稚妹回到Q城。这时他热血沸腾,壮怀激荡,誓愿拼此头颅,拼此热血,为惨死的老父申此一腔冤气,并为许多同胞建筑平和幸福之基。这时Q城已有一般青年男女,组织了一个铁血社,同心同志向这条路去进攻,不久子凌便推为这社里的首领,为若千热血健儿所尊崇所爱护。内中有一女同志胡君曼,和子凌肝胆相照,情意相投,协力互助着求铁血社的进行发展,数年之中,他们的社员已有十万余人。这时国内各派擅权,相继消长,战争不已,民苦日深,但是铁血社的雏形,已招了许多敌人的忌恨,每欲乘机扑灭此潜伏的势力而甘心。
有一年的暑假中,君曼负了使命南下,哪晓得敌方的侦探已追踪了她,当她在Y埠下车时,便被那里的军队捕了去。捕去后在她身上搜出许多密件公文,都是对于敌军不利的计划。Y埠的军长大为震怒,连审讯都没有,便把君曼赏给了捕她的那个营长去当姨太太。这消息子凌知道后万分的愤怒悲痛,更觉这世界是人间魔窟,险恶已极;虽然那时他们势力薄弱,不能相敌,但是这耻辱,已给铁血社不少的兴奋和努力。过了几天,子凌忽然接到君曼一封潦草简短的遗书,说她虽死请子凌不要太过伤心,只盼他积极去进行他们的社务,以事业便是爱情,爱情便是事业的话来勉励他。从此以后子凌专心一意地以改革社会环境为己任,一想到父亲和君曼的惨死,便令他热血沸腾,愤不欲生!
十年之后,子凌杀死一切的敌人,凯旋归来,这是一般人所最钦仰羡慕他的。然而当他脱去了赤血斑驳的战袍,露出他背上和右臂的创痕,同时也撩揭起他心底的悲痛。他觉得在枪林弹雨中十年奔走湖海飘零,如今虽然是获得一时的胜利成功,不过在人类永久的战斗里,他只是一个历史使命的走卒,对他自己只是增加生命的黯淡和凄悲,毫无一些的安慰,反因之引起了不堪回首的当年。
一个驰骋疆场、叱咤风云的英雄,如今夕阳鞭影,古道单骑,马儿驮也驮不动那人间的忧愁和怆痛!他抛弃了一切的虚荣名利,独自策马向故乡去了。去哭吊父母的坟墓,去招祭君曼的英魂去了。
红鬃马
那是一个春天的早晨,一轮赤日拖着万道金霞由东山姗姗地出来,照着摩天攀云的韩信岭。韩信岭下的居民,睡眼蒙眬中,忽然看见韩侯庙里的塔尖上,插着一杆雪白的旗帜,在日光中闪耀着,在云霄中飘展着。这时岭下山坡上,陆陆续续可以看见许多负枪实弹的兵士,臂上都缠着一块白布,表示革命军特别的标志。
他们是推倒清朝建设民国的健儿。一列二列整齐的队伍过去,高唱着激昂悲壮的军歌,一直惊醒了岭下山城中尚自酣睡的居民。
韩信岭四周的山城,为了这耀目的白彩,勇武的健儿们,曾起了极大的纷扰,但不久这纷扰便归于寂静;居民依然很安闲愉快地耕种着田地,妇人也支起机轮纺织布匹,小孩们还是在河沟里掏螃蟹,沙滩上捡石子地玩耍着。
在当时纷扰中,隐约的枪声里,我和芬嫂、母亲扮着乡下人,从衙署逃出来,那时只有老仆赵忠跟着我们。枪林弹雨中,我们和一群难民跑到城外,那时天已黄昏,晚霞正照着一片柳林,万条金线慵懒地垂到地上。树荫下纵横倒卧着的都是疲惫的兵士,我们经过他们的面前连看都不敢看,只祷告不要因为这杂乱的足声惊醒他们的归梦。离城有五里地了,赵忠从东关雇来一辆驴车,母亲告诉车夫去南王村,拿着父亲的一封信去投奔一个朋友。我那时才十岁,虽然不知为什么忽然这样纷扰,不过和父亲分离时,看见父亲那惊吓焦忧的面貌,和母亲临行前收拾东西的匆促慌急,已知道这不幸的来临,是值得我们恐怖的!
逃难时我不害怕也不涕哭,只默默地看着面前一切的惊慌和扰乱,直到坐在车上,才想起父亲还陷在恐怖危险中,为什么他不和我们一块儿出来呢?问芬嫂,她掩面无语;问母亲时,她把我揽在怀中低低地哭了!夜幕渐渐低垂,树林模糊成一片漆黑,驴车上只认出互相倚靠蜷伏的三个人影。赵忠和车夫随着车走。除了车轮的转动和黑驴努力前进的呼吸外,没有一点响声。广漠的黑暗包围着,有时一两声的犬吠和树叶的飘落,都令人心胆俱碎!到了南王村已是深夜,村门上有乡勇把守,因为我们是异乡人不许走进村。后来还是请来了父亲的朋友王仁甫,问明白后才让我们进去。过了木栅门,王宅已派人拿了灯笼来接,这时我心中才觉舒畅,深深地向黑暗的天宇吐了一口气。坐上王宅车到他家时,我已在路上睡着了。
这一夜,母亲和芬嫂都未安眠,我们焦虑着父亲的吉凶。芬嫂和母亲说:“早知道这样两地悬念,还不如在一块儿放心。”母亲愈想愈觉着难过,但是在人家这里也不愿显出十分悲痛的样子。第二天,母亲唤醒我,才知道父亲已派人送信来了,说城中一切都平靖,革命军首领是我们同乡郝梦雄,他是父亲的学生,所以不仅父亲很平安,连这全县一百余村也一样平安。这消息马上便传布了全村,许多妇人领着自己的小孩来到王宅慰问我们!母亲很客气地接见了他们。那天午餐是全村的乡董公请,母亲在席上饮上三杯酒,庆祝这意外的平安!
午餐完毕,王宅用轿车送我们进城,这次不是那样狼狈了。一进城门,便看见军队排立着向我们举枪致敬。车进了大门,远远已看见父亲和一位雄壮英武全身军装的少年站在屏风门前迎接我们。下了车,我先跑过去抱住父亲,父亲笑着说:“过去给你梦雄哥行礼,不是他,我也许见不着你们了。”这时真说不出是悲是喜,母亲和芬嫂都在旁边擦着眼泪,父亲笑声中也带了几分酸意。我走到梦雄面前很规矩地向他行了礼,他笑着握了我的手说:“几年不见,妹妹已长大了,你还认识我吗?”他蹲下来捧着我的下颌这样问,我笑了,跑到母亲跟前去,父亲笑了,梦雄和赵忠他们都笑了!
过了几天,父亲和梦雄决定了一同进省,因为军旅中不便带女眷,所以把我们留在这里。在梦雄走的前一天,我们收拾好行装搬到南王村王仁甫家中暂住,等父亲派人来接我们。临行时父亲和梦雄骑着马送我们到城外,我也要骑马,父亲便把我抱在他的鞍上。时已暮春,草青花红,父亲和梦雄并骑缓缓地走过那日令我惊心的柳林,我忽然感到一种光荣,这光荣是在梦雄骑着的那匹红鬃马的铁蹄上!
到了东关外,父亲把我抱下马来,让我和母亲坐在车上去。我知道和父亲将要分离,心中禁止不住的凄哀,拉着父亲的衣角哭了!梦雄跳下马来,抚着我的额前短发,他说:“妹妹,你不要哭,过几天便派人来接你去省城。你想骑马,我那里有许多小马,我送你一匹,你不要哭,好妹妹。”母亲、芬嫂下了车,和父亲、梦雄告别后,赵忠又抱我上了车。车轮动了,回头我见父亲和梦雄并骑站在山坡上,渐渐远了,我还见梦雄举扬着他的马鞭。
梦雄因为这次征服了岭南各县的逆军,很得当道的赞喜!回到省城后,全城的民众开大会欢迎他的凯旋。不久他便升了旅长,驻扎在缉虎营,保卫全城。在这声威煊赫后的梦雄,当时很引起我们故乡长老的评论。他家境原本贫寒,父亲是给人看守祠堂,母亲是个瞎子。他十岁时便离开家乡去漂泊,从戎数载,转战南北。谁都以为他早已战死沙场,哪料到革命军纷起后,他遂首先回来响应。不仅他少年得志令人敬佩,最使人艳羡的他还有一位美丽英武的夫人,听说是江苏人,她的来历谁都不知道,但是她的芳名冯小珊是这城里谁都晓得的。
我们到了省城后,便和梦雄住在一条胡同内。小珊比我大十岁,我叫她珊姐。她又活泼又勇武,憨漫天真中流露出一种庄严的神采,教人又敬又爱。梦雄和她感情很好,英雄多情,谁也看不出英武的梦雄在珊姐面前缠绵柔顺得却像一只小羊。
过了中秋节后四天,是我的生日。父亲特别喜欢,张罗着给我过一个愉快幸福的生辰。那天早晨,母亲给我换上玫瑰色缎子的长袍,上边加了一件十三太保的金绒坎肩,一排黄澄澄的扣子上镌着我的小名,芬嫂与我梳了两条松长的辫子垂在两肩,她又从小银匣内拿出一条珠链给我挂在颈上。收拾好,母亲派人来叫我,芬嫂拉着我走到客厅,在廊下便听见梦雄和珊姐的笑声!我揭帘进去。珊姐一见我便跑过来握着我的手说:“啊呀!好漂亮的小姑娘,你过来看看我送你的礼。”“她一定喜欢我的,你信不信?”梦雄笑着向珊姐说。我走到母亲面前,母亲指桌上一个杏黄色的包袱说:“你还不谢谢珊姐给你的礼。”我过去打开一看,是一套黑绒镶有金边的紧身戎装,还有一顶绒帽。梦雄不等我看完,便领我走到前院,出了屏门。那棵槐树下拴着两匹马,一匹是梦雄的红鬃马,还有一匹小马,周身纯白,鞍辔俱全。我想起来了,这是梦雄三月前允许了我的礼物。我真喜欢,转过身来深深地向他们致谢!那天收了不少的礼物,但是最爱的还是这两样。
不久我便进了学校,散课后,珊姐便和我骑着马去郊外,缘着树林和河堤,缓辔并骑,在夕阳如染、柳丝拂髯的古道上,曾留了不少的笑语和蹄痕。有时玩得倦了,便把马拴在树上,我们睡在碧茵的草地上、绿荫下,珊姐讲给我许多江南的风景。谈到她的故乡时,她总黯然不欢,我那时也不注意她的心深处,不过她不高兴时,我随着也就缄默了。
中学将毕业的前一年,梦雄和珊姐离开了我们去驻守雁门关。那时我已十六岁了,童年的许多兴趣多半改变。梦雄送给我的小白马,已长得高大雄壮。我想留着它不如送给珊姐自用,所以我决定送给她。在他们临行时,我骑着它到了城外关帝庙,父亲在那里设下了别宴。我下了马,和梦雄、珊姐握别时,一手抚着它,禁不住的热泪滴在它蒸汗的身上。珊姐骑着它走了三次,才追着梦雄的红鬃马去了。归途上,我感到万分的凄楚,父亲和母亲也一样的默然无语。斜阳照着疏黄的柳丝,我忽然想起六年前往事,觉童年好梦已碎,这一阵阵清峭的秋风,吹落我一切欢乐,像漂泊的落叶陨坠在深渊之中。
八年以后,暑假里,我由燕北繁华的古都,回到娘子关畔的山城。假如我尚有记忆时,真不信我欢乐的童年过后,便疾风暴雨般横袭来这许多人间的忧愁,侵蚀我,摧残我,使我终身墓葬于这荒冢寒林之中。此后只有在一缕未断的情丝上,回旋着这颗迂回而悲凄的心,在一星未熄的生命余焰里,挥泪瞻望着陨落的希望之星,和不知止于何处的遥远途程。这自然不是我负笈千里外所追求的,又何尝是我白发双亲倚闾所希望的。然而命运是这样安排好了,我虽欲挣脱终不能挣脱。
这八年中,我在异乡沉醉过,欢笑过,悲愁过,痛哭过,遍尝了人间的甜酸辛辣,才知道世界原来是这个罪恶之薮,而我们偶然无意中留下的鸿爪,也许便成了一种忏悔罪恶的遗迹。恍惚迷离中,一切虽然过去了,消逝了,但记忆磨灭不了的如影前尘,在回忆时似乎尚可得一种空幻的慰藉。
黄昏的灯光虽然还燃着,但是酒杯里的酒空了,梦中的人去了。战云依然深锁着,灰尘依然飞扬着,奔忙的依然奔忙,徘徊的依然徘徊,我忽然踟蹰于崎岖荆棘的天地中,感到了倦旅。我不再追求那些可怜的梦影了,我要归去,我要回到母亲的怀里,暂时求个休息去。我倦了,我想我就是这样倒下去,我也愿在未倒时再看看我童年的摇篮和爱我的双亲。
扎挣着由黑暗的旅舍中出来,我拂了拂衣襟上的尘土,抚了抚心上的创口,向皎洁碧清的天空深深地吐了一口气后,踏着月色独自走向车站。什么都未带,我不愿把那些值得诅咒、值得痛恨的什物,留在身畔再羁绊我。就这样上了车,就这样刹那间的决定中抛弃了一切。车开行了,深夜里像一条蜿蜒在黑云中的飞龙,我倚窗向着那夜幕、庄严神秘的古都惨笑!惨笑我百战的勇士逃了!
谁都不晓得,这一辆车中载着我归来,当晨曦照着我时,我已离开古都有八百里,渐渐望见了崇岭高山,如笏的山峰上都戴着翠冠,两峰之间的瀑布响声像春雷一般。醒了,我一十余载的生之梦,这时被涧中水声惊醒了!禁不住眼泪流到我久经风尘的征衫!为了天堑削壁的群山,令我回想到幼年时经过的韩信岭和久无音信的珊姐和梦雄。
下了火车,我雇了一只小驴骑到家,这比什么都惊奇,我已站在我家的门口了。湖畔一带小柳树是新栽的,晚风吹拂到水面,像初浣的头发;那边上马石前,卧着一只白花狗,张着口伸出血红的舌头,和着肚皮一呼一吸的,正看着这陌生的旅客呢!我把小驴系在柳树上,走向前去叩门,我心颤动着,我想这门开了后,不知将来的梦又是些什么。
到家后三天,家中人知我心境忧郁,精神疲倦。父亲爱怜我,让我去冠山住几天,他和小侄女蔚林陪着我。一个漂泊归来的旅客,乍承受了这甜蜜的温存和体贴,觉感激涕下!原来人间尚有这块园地是会使我幸福的,骄傲的。上帝!愿永远这样吧!愿永远以这伟大的慈爱抚慰世上一切痛苦失望中归来的人吧!
山道中林木深秀,涧水清幽,一望弥绿,把我雪白的衣裳也映成碧色。父亲坐着轿子,我和蔚林骑着驴,缓缓地迂回在万山之间,只听见水声潺潺,但不知水在何处!草花粉蝶,黄牛白羊,这村色是我所梦想不到的。一切诅恨宇宙的心,这时都变成了欣羡留恋,一草一木,一山一水之微,都给与我很深很大的安慰。我们随着父亲的轿子上了几层山坡,到了我家的祖茔,父亲下了轿,领着我和蔚林去扫墓,我心中自然觉到悲酸。在父亲面前只好倒流到心里。烧完纸钱,父亲颤巍巍地立在荒墓前,风吹起他下颌下的银须和飞起的纸灰。这一路我在驴上无心再瞻望山中的风景,恨记忆又令我想到古都埋情的往事。我前后十余年中已觉世事变幻,沧桑屡易,不知父亲七十年来其辛苦备尝,艰险历经的人事,也许是恶苦多于欢乐!然而他还扎挣着风烛残年,来安慰我,愉悦我。父亲!懦弱的女儿,应在你面前忏悔了!
远远望见半山腰有一个石坊,峰头树林蔚然深苍中掩映着庙宇的红墙,山势蜿蜒,怪石狰狞,水乳由山岩下滴沥着,其声如夜半磐音,令人心脾凛然清冷。蔚林怕摔,下了驴走着,我也下来伴着她,走过了石坊不远便到了庙前,匾额写着“资福寺”。旁边有一池清泉,碧澄见底,岩上有傅青主题的“丰周瓢饮”四字。池旁有散发古松一株,盘根错节,水乳下滴,松上缠绕着许多女萝。转过了庙后,渡一小桥是槐音书院,因久无人修理已成废墟,荆棘丛生中有石碑倒卧,父亲叹了一口气,对我说,这是他小时读书之处。再上一层山峰至绝顶便到冠山书院,我们便住在这里。晚间,芬嫂又派人送来许多零用东西和外祖母特别给我做的点心。
夜里服侍父亲睡了后,我和蔚林悄悄走出了山门,立在门口的岩石上,上弦月弯弯像一只银枕挂在天边,疏星点点像撒开的火花。那一片黑漆的树林中时时听见一种鸟的哀鸣。我忽然感到这也许便是我的生命之林!万山间飘来的天风,如浪一样汹涌,松涛和着,真有翻山倒海之势。蔚林吓得拉紧了我的手,我也觉得心惊,便回来入寝。父亲和蔚林都睡熟了,只有我是醒着,我想到母亲,假如母亲在我身畔,这时我也好睡在她温暖的怀中痛哭!如今我仿佛一个人被遗弃在深夜的荒山之中,虎豹豺狼围着我,我不能抑制我的情感,眼泪如泉涌出!
鸡鸣了,我披衣起来,草草梳洗后便走出了山门,想看看太阳出山时的景致。一阵晨风吹乱了我的散发,这时在烟雾迷漫中,又是一番山景。我站在山峰上向四面眺望,觉天风飘飘,云霞烟雾生于足下,万山罗列,如翠笏环拱,片片白云冉冉飘过,如雪雁飞翔;恍惚如梦,我为了这非人间的仙境痴迷似醉。天边有点淡红的彩色,渐渐扩大了,又现出一道深紫的虹圈,这时已望见东山后放出万道金光,这灿烂的金光中捧出一轮血红似玛瑙珠的朝阳!
我下了石阶走去,那边林中有个亭子,已废圮倾倒,蛛丝尘网中抬头看见一块横额,写着“养志亭”三字。四周都是古柏苍松,陵石峻秀,花草缤纷,静极了,静得只听见自己呼吸的声音。我沉思许久,觉万象俱空,坐念一清,心中恍惚几不知此身为谁。走下了养志亭,现出一条石道,自己忘其所以地披荆棘,践野草走向前去,望见一带树林中,隐约现出房屋,炊烟飘散,在云端缭绕。
下了山,看见一畦一畦的菜园石红绿相间,粉墙一带似乎是个富人的别墅,旁边有许多茅屋草舍,鸡叫犬吠俨然似个小村落。看看表已七点钟了,我想该回去了,不然父亲和蔚林醒来一定要焦急我的失踪呢!我正要回头缘旧径上山去,忽然听见马嘶的声音,而且这声音很熟,似乎在哪里听见过一样!我奇怪极了,重登上了山峰,向那村落望去,我看不见马在哪里!又越过一个山峰时,我可以看见那一带粉墙中的人家了,一排杨柳下,拴着两匹马,我失惊地叫起来!原来一匹是梦雄的红鬃马,一匹是他赠我、我又赠珊姐的小白马。我仔细地望了又望,看了又看,一点都没有错,确是它们。
我像骤然得到一种光荣似的,心中说不出的喜欢,哪想到我会在这里无意中逢见它们。我又沉默了一会儿,觉着这不是梦。重新下了山,来到那个村落,我缘着粉墙走,看见一个黑漆大门,旁边钉着个铜牌写着“郝宅”,门口站着一个小姑娘,抱着一个小孩。我问她:“这里是谁住着?”她说:“是郝太太。”我又问她:“你是谁呢?”她指着怀中小孩说:“这是郝少爷,我是她的丫头叫小蟾。”
我说明来历,她领我走到客厅,厅里满挂着写了梦雄上款的对联和他的像,收拾得很整洁。院子很大,似乎人很少,静寂的只听见蝉声和鸟唱。碧纱窗下种着许多芭蕉,映得房中也成了绿色。院中满栽着花木,花荫下放着乘凉的藤椅。我正看得入神时,帘子响了,回头见一个穿着缟素衣裳的妇人走过来。我和她一步一步走近了,握住手,但是一句话也说不出,四只眼睛瞪望着。我真想哭,站在我面前这憔悴苍老的妇人,便是当年艳绝一时天真活泼的珊姐。我呢?在珊姐眼中也一样觉得惊讶吧!别时,我是梳着双髻的少女,如今满面风尘,又何尝是当年的我。她问我为何一个人这样早来,我告诉了她,父亲和蔚林在山上时,她即叫人去告诉我在这里,并请他们来她家午餐。后来我禁不住了,问到梦雄,她颜色渐渐苍白,眼泪在眶中转动着,她说:“已在一年前死了!”我的头渐渐低下,珊姐紧紧握住我的手,我和她都在静默中哭了!
珊姐含泪领我到她的寝室,一进门便看见梦雄的放大像,像前供着几瓶鲜花。我站在他遗像前静默了一会儿,我心中万分凄酸,哪知关帝庙一别便成永诀的梦雄,如今归来只余了一帧纸上遗影。我原想来此山中扫除我心中的烦忧,谁料到宇宙是如斯之小,我仍然又走到这不可逃逸的悲境中来呢!
“珊姐!难得我们在此地相见,今日虽非往日,但我们能在这刹那间团聚,又何尝不是一种幸福。你拿酒来,我们痛饮个沉醉后,再并骑出游,你也可以告我别后的情况,而且我也愿意再骑骑小白马,假如不是它的声音,我又哪能来到这里?”我似乎解劝自己又系解劝珊姐似的这样说。
珊姐叫人预备早餐,而且斟上了家中存着的陈酒。痛饮了十几杯后,我什么东西都没有吃,遂偕同珊姐走到后院。转过了角门,我看见那两匹马很疲懒地立在垂杨下。我望着它们时心中如绞,往日光荣的铁蹄,驰骋于万军百战的沙场,是何等雄壮英武!如今英雄已死,名马无主,我觉红鬃马的命运和珊姐也一样呢!我的白马也不如八年前了,但它似乎还认识故主,我走近了它时,它很驯顺地望着我。珊姐骑上梦雄的红鬃马,我骑上白马,由后门出来。一片绿原,弥望都是黄色的麦穗,碧绿的禾苗。珊姐在前领着道,我后随着,俨然往日童年的情景,只是岁月和经历的负荷,使我们振作不起那已经逝去的豪兴了。
远远望见一片蔚浓的松林,前面是碧澄的清溪,后面屏倚着崇伟的高山,我在马上禁不住的赞美这个地方。停骑徘徊了一会儿,抬头忽然不见了珊姐,我加鞭追上她时,她已转入松林去了。我进了松林,迎面便矗立着一块大理石碑,碑顶塑着个雕刻的石像,揽辔骑马,全身军装;碑上刊着:“革命烈士郝梦雄之墓”。珊姐已下了马,俯首站在墓前,墓头种满了鲜花和青草,四周用石柱和铁环围绕着。
我把马拴在松树上,走近了石碑,合掌低首立在梦雄墓前,致这最后的敬意和悲悼!梦雄有灵也该笑了,他一生中所钟爱的珊姐和红鬃马,都在此伴着他这静默的英魂!偶然相识的我,也能今朝归来,祭献这颗敬慕之心。梦雄!你安息吧,殡葬你一切光荣愿望、热烈情绪在这山水清幽的深谷中吧!
珊姐望着石像哭了,我不知怎样劝慰她,只有伴她同挥酸泪!她两手怀抱着梦雄的像,她一段一段告诉我,他被害的情状和死时的慷慨从容。我才知道梦雄第二次革命,是不满意破坏人民幸福、利益的现代军阀。他虽然壮志未酬身先死,但有一日后继者完成他的工作时,他仍不是失败的英雄。他的遗嘱便是让珊姐好好地教养他的儿子,将来承继他的未完之志去发扬光大,以填补他自己此生的遗憾!
自从听见了珊姐的叙述后,不知怎样,我阴霾包围的心情中忽然发现了一道白彩;我依稀看见梦雄骑马举鞭指着一条路径,这路径中我又仿佛望见我已陨落的希望之星的旧址上,重新发射出一种光芒!这光芒复燃起我烬余的火花,刹那间我由这个世界踏入另一世界,一种如焚的热情在我胸头缭绕着——燃烧着!
白云庵
天天这时候,我和父亲去白云庵。那庵建在城东的山阜上,四周都栽着苍蔚的松树,我最爱一种披头松,像一把伞形,听父亲说这是明朝的树了。山阜下环绕着一道河水,河岸上都栽着垂杨,白巉巉的大小山石都堆集在岸旁,被水冲击得成了一种极自然美的塑形。石洞岩孔中都生满了茸茸的细草,黄昏时有田蛙的跳舞和草虫的唱歌消散安慰妇人们、农工们一天的劳苦,还有多少有趣的故事和新闻产生在这绿荫下的茶棚。
大道上远望白云庵像一顶翡翠的皇冠,走近了,碧绿丛中露出一角红墙,在烟雾白云间,真恍如神仙福地!庵主是和父亲很好的朋友,据说他是因为中年屡遭不幸,看破了尘世,遂来到这里,在那破庙塌成瓦砾的废址上结建了一座草庵。他并不学道参禅,他是遁潜在这山窟里著述他一生的经历,到底他写的是什么,我未曾看见,问父亲,也不甚了解;只知道他是撰著着一部在他视为很重要的著述。
早晨起一直到黄昏,他的庵门紧闭着,无论谁他都不招待、不接见。每天到太阳沉落在山后,余霞散洒在松林中像一片绯纱时,他才开了庵门独自站在岩石上,望着闲云,听着松啸,默默地很深郁地沉思着。这时候我常随侍着父亲走上山去,到松林里散步乘凉,逢见他时,我总很恭敬地喊一声“刘伯伯”。慢慢成了一种惯例,黄昏时父亲总带着我去白云庵,他也渐渐把我们看作很知己的朋友,有时在他那种冷冰如霜雪的脸上,也和晚霞夕照般微露出一缕含情的惨笑!
父亲和他谈话时,我拿着一本书倚在松根上静静地听着,他不多说话,父亲和他谈到近来南北战事,革命党的内讧,和那些流血沙场的健儿,断头台畔的英雄,他只苍白着脸微微叹息!有时他很注意地听,有时他又觉厌烦,常紧皱着眉峰抬头望着飘去飘来的白云。我不知他是遗憾这世界的摒弃呢,还是欣慰这深山松林,白云草庵的幽静!久之我窥测出他的心境,逆料这烟云松涛中埋葬着一个悲愁的惨剧,这剧中主人翁自然是这位沉默寡言、行为怪僻的“刘伯伯”。
有一天父亲去了村里看我的叔祖母,我独自到松林里的石桌上读书,那时我望着将要归去的夕阳,有意留恋;我觉一个人对于她的青春和愿望也是和残阳一样,她将悄悄地逝去了不再回来,而遗留在人们心头的创痕。只是这日暮时刹那间渺茫的微感,想到这里我用自来水笔写了两行字在书上:
黄昏带去了我的愿望走进坟茔,
只剩下萋萋芳草是我青春之魂。
我握着笔还想写下去,忽然一阵悲酸萦绕着笔头,我放下了笔,让那一腔凄情深深沉没隐埋在心底。我不忍再揭开这伤心的黑幕,重认我投进那帏幕里的灵魂。这时我背后传来细碎的足音,沉重而迟缓,回过头来见是白云庵中的“刘伯伯”。我站起来。他问我父亲呢,我方回答着,他就坐在我对面的石凳上,俯首便看见我那墨水未干的两行字,他似乎感触着一种异样的针灸,马上便陷进深郁的沉思里。半天他抬头向我说:“蕙侄,你小小年纪应该慧福双修,为什么写这样的悲哀消极的句子?”他严肃的面孔我真觉有点凛然了。这怎样解说呢!我只有不语。过了一会儿他深深地叹了口气,他又望着天边最后的余霞说:“我们老年人总羡慕你们青年人的精神和幸福,人老了什么也不是,简直是一副储愁蓄恨的袋子,满装着的都是受尽人生折磨的残肢碎骨。我如今仿佛灯残烛尽,只留了最后的微光尚在摇晃,但是我依然扎挣着不愿把这千痕百洞的心境揭示给你们年轻人,蕙娃!像你有什么悲愁?何至于值得你这般消极?光明和幸福在前途等候着,你自前去迎接吧!上帝是愿意赐福给他可爱的儿女。”到了最后一句时他有点哽咽了,大概这深山草庵孤身寄栖的生活里,也满溢着他伤心的泪滴呢。这时云淡风清,暮色苍茫,他低了头若不胜其所负荷的悲愁,松涛像幽咽般冲破这沉静的深山,轻轻唤醒了他五十余年的旧梦。他由口袋里拿出他的烟斗,燃着缥缈的白烟中,他继续地告我他来到这里的情形,他说:
“蕙侄!我结庵避隐到这山上已经十年了,我以前四十余年的经过,是一段极英武悲艳的故事,今天你似乎已用钥匙开开我这秘密的心门,我也愿乘此良夜,大略告诉你我在人生舞台上扮演过的角色。
“三十年前我并不是这须发苍白的老翁,我是风流飘洒的美少年;我的祖父和父亲都是亡国盛朝的大臣,我是在富贵荣华的府邸中长大,我的故乡是杭州,我也并不姓刘,因为十年前我遭了一次极重要的案件,我才隐姓埋名逃避在这里。
“西子湖畔苏堤一带,那里有我不少的马蹄芳踪、帽影鞭痕,这是我童年欢乐的游地,也是我不幸的命运发轫之处。有一年秋天,我晚饭后到孤山去看红叶,骑着马由涌金门缘着湖堤缓辔游行,我在马上望见前面有一个淡青竹布衫、套着玄青背心的女郎,她右手提着一篮旧衣服向湖边去。我把鞭子一扬,马向前跑了几步,马的肚带忽然开了,我翻镫下马来扣时,那女郎已姗姗来到我面前了。她真是我命中的女魔,我微抬头便吃了一惊!觉眼前忽然换了一个世界,我恍如置身在广寒宫里,清明晶洁中她如同一朵淡白莲花!真是眉如春山微颦,眼似碧波清澈;我的亲眷中虽不少粉白黛绿,但是我从未曾看见过这样清秀幽美的女郎。当时把我的马收拾好,她已转到湖边去了,我不自禁地牵了马跟着她,她似乎觉得我是在看她,她只低了头在湖边浣衣,我不忍令她难堪,遂悄悄地骑了马走了。从此以后,我天天到这堤上来徘徊,但总没有再逢见她,慢慢这个影响也和梦中的画景一样,成了我灵台中供养着的一朵莲花。这一瞥中假如便结束了这段因缘,那未尝不是一个绮丽神仙的梦境。那知三个月之后,我从嫂嫂房里出来,逢见赵妈领着一个美丽的姑娘进了月亮门,走近了,她抬起头来,吓了我一跳!这是奇遇,你猜她是谁,她就是苏堤上逢见的浣衣女郎,她两腮猛然飞来两朵红云,我呆呆地站在走廊上。
“后来我问嫂嫂的丫头,才知道她是赵妈的女儿,名字叫‘梅林’,那年她才十六岁。我的母亲喜欢她幽闲贞静,聪明伶俐,便留她在我家里住,不久我们便成了一对互相爱恋的小儿女,我那时十八岁。这当然是件不幸的事件,我们这样门第,无论如何不许我娶老妈子的女儿,我曾向我母亲说过,爱我的母亲只许我娶亲以后,可以收她做我的妾。我那时的思想遂被这件不幸的婚姻问题所激动,我便想当一个家庭革命者,先打破这贫富尊贱的阶级和门阀的观念。后来父亲听见这消息,生气极了,教训了我一顿,勒令母亲马上驱逐赵妈出去,自然,‘梅林’也抱着这深沉的苦痛和耻辱出了我家的门。
“在她们没有走的前一天夜里,我和梅林在后门的河沿上逢见,她望着垂柳中的上弦月很愤怒地向我说:‘少爷!我今天听太太房里的兰姑告我,说老爷昨天在上房里追问着我和少爷的事,他生气极了,大概明天就要我和我妈回去。少爷,这件事我现在不能说什么话,想当初我原不曾敢高攀少爷,是少爷你,再三地向我表示你对我的热感。我岂不知我是什么贫贱的人,哪敢承受你的爱情,也是你万般温柔来要求我的。如今,我凭空在你家闹了这个笑话,我虽贫贱,但我……唉!我家里也有三亲六故,朋友乡里,教我怎样回去见人呢?’她说着低了头呜呜地哭了!这真是晴天的霹雳!我那时还是个不知世故的小孩,我爱梅林纯粹是一腔天真烂漫的童心,一点不染尘俗的杂念,哪知人间偏有这些造作的桎梏来阻止束缚我们。我抚着她的肩说:‘梅林!你不用着急,假若太太一定让你回去,你就暂时先回去,我总想法子来成全我们;如果我的家庭真是万分不叫我自由,那我也要想法子达到我们的目的,难道我一个男子不能由我自己的意志爱我所爱的人吗?不能由我自己的力量去救一个为我牺牲的女子吗?至于我的心,你当然相信我,任海枯石烂,天塌地崩,这颗爱你的心是和我的灵魂永远存在。梅林!我总不负你,你抬起头来看!我对着这未圆的月儿发誓:梅林我永不负你。’她抬起头来说:‘少爷!从前的已经错了,难道我们还要错下去吗?我呢!原是很下贱的人,在你们眼底只是和奴婢一样的地位……至于说到深层的话,少爷,梅林没有那么大的福分,就是你愿意牺牲上你的高贵来低就我,我也绝不作那非分之想。谁叫我们是两个世界中的人,假如我是宦门小姐,或者你是农夫牧童,老天就圆满了我们的心了。假如少爷慈悲爱怜梅林,只要在你心里有一角珍藏梅林之处,就是我不幸死去,也无所憾!少爷,其他的梦想,愿我们待之来生吧!’
“她走后,我被父亲派到海宁去看生病的姑母,我回来便听见她们说梅林死了,说她回去后三天便投湖死了!当时我万分悲痛,万分忏悔,我天天骑着马仍到逢见她的苏堤上去徘徊凭吊,但这场噩梦除了给我心头留下创痕外,一切回忆,渺茫轻淡,恍如隔世。这样过了两年,我憔悴枯瘦得如一个活骷髅,那翩翩美丽的青春和幸福,都被这一个死的女郎遮蔽成阴森、惨淡、悲愁的黑影。因之我愤恨诅咒这社会和家庭,以及一切旧礼教的藩篱。于是我悄悄地离开家庭走了。
“戊戌政变时,我在京师大学堂,后来又到上海当报馆主笔,那时我已和家庭完全决裂,父亲和我的思想站在两极端不能通融,他是盛朝的耿耿忠心的大臣,我是谋为不轨的叛徒。太后临朝,光绪帝被囚于瀛台,康梁罢斥的时候,封闭报馆,严拿主笔,我和一个朋友逃到日本,那时我革命的热心更是拼我头颅,溅此鲜血而不顾。以我一个文弱书生,能这样奋斗,我自己的思想建筑在革命的程途上,这自然都是一个女子的力量,我爱敬的梅林姑娘。
“在日本晤孙文和宫崎寅藏,庚子那年我回国随着唐才常一般人,奔走于湘鄂长江、两粤闽浙间,后来在汉口被官兵破获,才常等廿余人均死。我那时幸免于难,又第二次逃到日本。不久联军入北京,太后挈光绪出走,父亲、母亲和全家都在北京被害,只剩了杭州家里老姨太养着的我的三弟。从此以后我湖海飘零,萧然一身,专心致志于革命事业者十余年,其间我曾逢见不少异国故乡的美婉女郎,她们也曾对我表示极热烈的愿望,但是我都含泪忍痛地拒绝了。因为我和梅林有海枯石烂永不相忘的誓言。
“我的少年期,埋葬了这一段悲惨的情史在我心底,以后我处处都是新创碰上我的旧创。在日本我逢见黄君璧女士,她是那时在东京最有名的中华女侠,她学医我学陆军,我们是天天见面肝胆相照的朋友,但是我心头有我的隐恨埋殡着,永不曾向她有超过朋友情谊的表示和要求。
“辛亥革命,我二次回国投身军界,转战南北,枪林弹雨中幸逃出这副残骸来。民国以后我实指望着革命是得到了真正的成功,哪知专制的帝王虽推倒,又出了不少的分省割据的都督将军,依然换汤不换药的是一种表面的改革。我觉悟了中国人的思想,根本还是和前一样,渐渐我和这般革命元勋、旧时同志发生了意见,我乃脱甲投戈又回到日本。袁氏称帝,那一般同志在日本重整旗鼓地预备挞伐,我也随着回来。这次我去向一个伟人抛掷炸弹,未中,我扮着乡人逃出北京,回到杭州看了看我的三弟和已经出嫁并生有子女的妹妹。这时我才觉着我漂泊生活,已如梦一般把我那青春幸福的时代逝去了。我那时候更凄楚地想到梅林,我独自去苏堤一带又追寻了一番我们廿年前的旧梦。她一个勇武柔美、霜雪凛然的女郎,激发我做了这许多轰轰烈烈的事业,但如今我独自在苏堤上,回想起来更增加我的悲痛!廿余年中我像怒潮狂焱,任忧愁腐蚀,任心灵燃烧,到如今灵焰成灰烬,热血化白云,我觉已站在上帝的面前,我和人间一切的愿望事业都撒手告别。宇宙本无由来,主持宰制之者唯我们的意欲情流;人生的欢乐,结果只留过去的悲哀;人生的期望,结果只是空谷的回音。这和巍峨的宫殿、峥嵘的宝塔一样,结果只是任疾风暴雨,摧残欺凌,什么美人唇边的微笑,英雄手中的宝刀,都是罪罚的象征,都是被梦来戏弄。地狱、死刑、暗杀,事业、爱人、金钱,在我的心底呵!从前都是热血的结晶,如今都化成苍白的流云飞上天边去了!”
他说到这里忽然站起来,用手向星月灿然的天空指着,他的血又重新沸腾了,苍白的月色下,我看他的脸却和刚才的晚霞一样红,颌下银须被晚风吹得在襟头飘拂着。
“蕙侄,你知道吧!我从前的雄心壮志,爱国热诚,革命思想,也和现在的青年们一样狂热呢!那时悬赏捕我的风声日紧一日,我也不能再振作我往日的雄心了,一切都和太阳下的融雪一样,我不能再扎挣支持上这孤独、悲哀、空虚的躯壳和无穷无穷的前途奋斗征战了!我遂肩行李云游到这山中。我爱这里有水涧瀑布,翠峦青峰。微雨和风、白云明月之下,我找了这一块干净土,把五十年雄心壮志,绮情蜜意都一齐深葬此山。任天下怎样鼎沸混乱,人民怎样流离痛苦,我不闻问了,我将深藏此深山松篁中,任白云飘过我的头顶。我老了,我的担子青年人已接过去了,我该休息了,整理完成这廿年中的日记后,我想可以寻梅林去了!只恐怕她还是青春美丽的少女之魂,而我已经是龙钟苍老的白头翁了!”他手里拿着烟斗,微仰着头望着松林中透露出的半弦月神,他心里又想起廿年前那夜的月色和梅林最后诀别的河畔蜜语。
我始终未曾打断他的话,这时我看他已不能再说什么了,我说:
“刘伯伯!人生的悲剧,都是生活和思想的矛盾所造成。理想和现实永远不能调和,人类的痛苦因之也永无休止。我们都在这不完善的社会中生活,处处现实和理想是在冲突,要解决这冲突的原因,自然只有革命,改变社会的生活和秩序。不过这不是几个人几十年就能成功的,尤其因为人生是流动的、进步的,今天改了明天也许就发现了毛病,还要再改,革了这个社会的命,几年后又须要革这革过的命。这样我们一生的精力只是一小点,光阴只是一刹那,自然我们幸福愿望便永远是个不能实现的梦了。一方面肉体受着切肤的压迫,一方面灵魂得不到理想中的安慰,达不到梦中的愿望,自然只有构一套悲剧了事。伯伯!你五十多岁了,也是一个时代的牺牲者,哪知我二十多岁也是一样做了时代的牺牲者!说句不怕伯伯笑话的话吧!我如今消极的思想,简直和你一样。虽然我是个平常的女孩儿,并不曾有过什么惊天动地的作为,建过什么爱国福民的事业,和伯伯似的倦勤退隐,不过近来我思想又变了,我自己虽然把人生已建在消极的归宿处——坟墓之上,但是我还是个青年。我不希望我为了自己的悲愁就这样悄悄死去的。我要另找一个新生命新生活来做我以后的事业。因之,我想替沉没浸淹在苦海中的民众,出一锄一犁的小气力,做点能拯救他们的工作,能为后来的青年人造个比较完善的环境安置他们。伯伯,假如你愿意,你便把你那副未卸肩的担子交付给我,我肩负上伯伯这副五十年湖海奔走,壮志如长虹的铁担。”
他听了我这一番话,冰森冷枯的脸上忽然露出浅浅的笑痕。他放下了烟斗,站起来伸过他那瘦枯如柴的手来握住我的右手,他说:“蕙侄!二十年来我这是第一次得意!你这番话大大令我喜欢!你们青年,正该这样去才是光明正坦的大道,才可寻得幸福美满的人生。蜷伏在自己天鹅绒椅上哼哼悲愁,便不如痛痛快快去打倒,去破坏这使你悲愁的魔鬼。革命的动机有时虽因为是反抗自己的痛苦,但其结果却是大多数民众的福利,并不能计较到自己的福利。所以这并不是投机求利的事业,虽然为了追求光明幸福而去,但是这也是梦想,你不要因为失望便诅咒他,我从前曾有过这样错误思想,现在先告诉你。蕙侄,你去吧!你去用你的血去溅洒这枯寂的地球去吧!使她都生长成如你一样美丽的自由之花。我在这松林里日夜祷告你的成功,你接上这副铁担去吧!事完后你再来这里和我过这云烟山林的生活,我把我整理好的日记留给你。假如我不幸死去,蕙侄!我也无恨憾了,你已再造了我第二次的生命!”他说到这里,山下远远看见一盏红灯隐现在森林中,走近时原来是我家的仆人,母亲叫他燃着来接我的。我向刘伯伯说:“天晚了,明天我再来和伯伯说。这样大概我行期要提早,也许这一星期便可动身。谢谢伯伯今天给我讲的故事,令我死灰复燃,壮志重生。”他望着我笑了!我遂和来人点着母亲的红灯下了山,归路上月色凄寒,回头望白云庵烟雾缭绕,松柏森森中似乎有许多火蜚飞舞,星花乱迸,这是埋葬在这里的珠光剑气吧!
我默想着松林下桌旁的老英雄,他万想不到他和梅林的一番英雄儿女的侠骨柔情,四十年后还激动了一个久已消沉的女子。
匹马嘶风录
一
一切都决定了之后,黄昏时我又到葡萄园中静坐了一会儿,把许多往事都回忆了一番,将目前的情况也计划了一下,胸头除了哽酸外,也不觉怎样悲切。天边冉冉飘过的白云,我抬头望着她惨笑,愿残梦就这样醒来吧!
这小园是朝朝暮暮常来的地方,在这里也曾沉思过,也曾落泪过,然而今夜对之略无留恋之情,我心中汹涌的热血,将这些悲秋伤逝之感都湮没了。青天的云幕慢慢移去,露出了皎洁晶莹的上弦月,三五小星散落在四周,夜景清寂中,我今晚最后在这古城望月,明天这时也许已在漂泊的途程上了。
出了葡萄园闭上那木栅门,我又回头望了望,月儿一丝丝的银辉,射放在一棵棵的树林里,仿佛很甜蜜地吻着,满园的花草也都沉睡在月光中,低垂着慵懒的腰肢。我不知为什么,忽然这样痴迷如醉,像饮了浓醛一般。
远远听见犬吠声时,才独自回来。屋内凌乱极了,满地都是书籍和衣服,我望着它们真不知如何整理。呆呆地对灯光想了半天,才着手去收拾。先把信件旧稿整理了一下,这都是创痕,我也不忍揭视,把它们都收集在字纸篓中,拿到阶前点着火烧了。风吹着纸灰飘飞了满院,在烟气缭绕中映出件件分明的往事。把信烧完后,将这些书装在箱里,封上了号数,存在采之处。身边只剩下一个小箱,装着衣服和应用东西,一块毡子放在外边。其余零星什物都堆在墙角,赏给这里的用人们。
收拾完,已是夜里三点钟。
这次离开P城是秘密的,我谁也不让他们知道,免却许多纠缠。云生他要送我到C岛。顺路我去G城看看我的姑母。我们都是把生命付与事业的,所以云生对于我这次走又鼓励又留恋,但是我怎能不走,为了我们的工作。他和我一块儿去又不能,因为他在这里有很重要的职务,不能脱身。今天他同我在路上逢见亚芬后,他就问我:“雪妹,假如你走后,我不幸在这里遇了险,你怎样呢?”我笑着说:“不管你怎样,我也和亚芬对死了的天华一样。”他很黯然!我还笑着说:“云哥,英雄点吧!我们事业成功后,一切的悲愁烦恼便都解决了。”
我忽然又想到碧茜,这次走前途茫茫,吉凶未卜,我和她总是多年相知,虽然这回做得怎样斩钉斩铁,也该告诉她一声。我坐在案旁,披笺濡毫,写这封信:
碧茜:
这时月儿也许正抚吻着你的睡靥,在你梦中我倚在行装上写这个短笺向你告别。想多年相知的你,对我这次走自然也许是意中事而不觉惊奇。
五年来频遭不幸,巨创深痛中,含泪扎挣走上了这最后的途程,这是我的思想在残酷的磔刑下迸散出的火花,这火花呵!虽能焚毁那万恶社会的荆棘,但不能有所建白时也能用以自焚呢!但是朋友我只有不顾一切地去了。
此后我残余的生命便交给事业了。以我抛弃了这花园派小姐的生活,去向枪林弹雨中寻找一个流浪漂泊的人生。前途的黑暗惨淡我也早已料及,不过我是欢迎一切的毁灭去的,我并不畏惧那可怕的将来。当我欣然而去的时候,朋友,你也不必为我那不堪想到的命运悲哀吧!
碧茜!纸短情长,后会有期,再见呵,愿你文笔日健!
何雪樵
更柝声又响了,一声声在深夜里,令我这要远行的人听见更觉凄凉!拧熄了灯,月光照得屋里和白昼一样,我倚在行装上,静静地坐着,斑驳的树影在窗上摇曳,心潮的浪花打激在我的脑海里,不禁想到自己畸零的身世。三年前父母在A城,被土匪驱逐到山洞里,在里面燃着青椒,外面封住口,活活地熏死!去年哥哥又被流弹打死在铁道旁,现在还未找到尸身,只剩了一个叔父,三四年无音信,也不知流落何处。我自恨为什么生在这乱世,从小就受着残酷的蹂躏和践踏,直到现在弄得人亡家散,天涯孤身,每一念及,令我愤恨流涕,痛不欲生。如今,我更去那远道漂泊,肩负那毁灭一切的使命去了,但是我不能扎挣时,想到自己的前尘不更觉这样扎挣是罪恶吗?
毕业后到F城逢见云生,那时他正从海外回国,四处寻找同志,预备组织一个团体,我们经朋友的介绍便认识了。他沉静寡言秉性敏慧,文字交五载。他不仅是我的良友而且是我的严师,我遭了几次的不幸,都是他竭尽心力地帮助我、安慰我。我何尝不知他迂回婉转的心曲,但是我千疮百洞的残躯,又怎忍令云生为我牺牲他前途的快乐和幸福呢?
云山迷漫中,我爱天边的虹桥,然而虹桥永不能建在地上,愿云生就是我心中的虹桥吧!我怎能说爱他。
二
昨夜倚着行装不知何时睡去,醒来窗前已露鱼白色,晨鸡喔喔地叫了,破晓的角声从远处悲沉地吹起。我翻身起来草草梳洗后,遂到前院去寻见赵竹君,我告诉她要去G城看姑母,也许要住几天须得请人代课的话。她一一都答应了,送我到门口上了车,太阳出来,红霞迷漫树梢时我已到了车站了。云生已和采之在等着我,此外还有许多同志来送行。七时车开,采之笑着说:“云生好好地护送雪樵一程,希望雪樵常常有信给我们。”我和云生立在车窗前边和送行的人们笑说:“再见。”一霎时便看不见这庄严苍老的古都,一片弥绿都是一望无际的春郊。云生坐在我的对面笑了!我问他笑什么,他说:“我笑你的行色呢!”我也笑了,然而这欢笑的幕后便是悲哀,想到眼前暂聚久别的情境,又不禁泫然!
一路上云生告诉我许多的风景和他往日的生活,沿途颇不寂寞,我一点没有想到这次旅行的苦楚和将来置生命于危险的悲戚。
到了C城下了车,云生去看他的朋友,我去看姑母。惠和表妹见我来了,喜欢得她跳出跳进地给我预备午餐,收拾房屋。我不敢向姑母说别的话,我只说有点事去C岛。姑母要我多住几天,我因为云生不能久待,所以在第二天的早晨遂乘车向C岛去。
午后到了C岛,我们住在大东旅舍,云生心里似乎极不高兴,常独自长吁!我也明知道他心中的烦恼,但是我该怎样安慰他呢?我们终须要撒手分离的。在餐后这里的分部开会,在那里逢见从前的同学王学敬,她预备和我一块儿去A埠,这也好,省得路上寂寞。
开完会回到旅社已黄昏了,明晨云生就要回P城去,晚饭后他要我去海边玩。
C岛的街市,清静的宛如一座公园,这时正是春天,路旁的松柏都发出青翠的苞芽,柳条嫩黄的鲜艳,风过处一阵阵芬芳的草香,沁人如醉。我和云生顺路进了外国坟茔的园门,那里边苍松翠柏,花红草碧;汉白玉的塑像、大理石的墓碑、十字架,都很幽静地峙立着,这都是些异国漂泊的孤魂,战士忠勇的英灵。我坐在石头上,云生伏在碑上,他的面色很苍白,背过脸去似乎在暗暗咽泪!我也默望松林中夕阳残照余晖沉思。这垒垒芳冢都是不相识者,我们哀悼谁呢,这只有上天知道。
出了坟茔的门向海边去,正是月圆时候,一轮皎洁的明月照得这宇宙像水晶世界,静悄悄地海边只听见低微的涛语,像夜莺哀啼、嫠妇呜咽一样的悲幽凄凉!我们缘着沙岸走,那黑影高耸,斜上去的土阜便是炮台旧址。这时海风滔滔,海雾蒙蒙,月光下冲激的浪花和烂银一般推涌着,一波过去,一波又来,真是苍天碧海,一望无际。我忽然觉着自己太渺小了,对着这苍茫的大海不禁微有所感。想我这孤苦伶仃、湖海飘零的弱女子,在这样地狱般的人间扎挣着,也许这里便是我二十年来最后奋斗的坟墓了,又何必到异乡建设什么事业去!云生见我这样驻了足呆想,他低声问我:“雪妹!你怎么了,冷吗?”说着便把我的大衣递过来。我穿上后他给我扣好了扣,扶着我的肩说:“不许你现在想心思,有心思明天我走了你再想吧!我们聚时无多,后会难知,在这样伟大雄壮的大海边,冷静凄悲的月夜下,我就借天上的星月当蜡烛,地上的青草当桌子,我们把带来的这瓶酒喝完。我拣这个地方来给你饯别,虽然简陋,但也还别致吧!良会难再,明天此时怕我和你已撒手分道在天涯海角了!唉!碧海青天无限路,更知何日重逢君……”他说到这里已哽咽不能成声。风声涛语中夹着云生这悲壮的别辞,猛然抖起我心头的旧恨新愁,禁不住地倚着云生悄悄地咽泪!月儿照着这一对将离的人影,似不忍见这黯然惜别的情况,她也姗姗地躲进了云幕,宇宙顿现了灰暗之象。
夜深了,他和我又向前走了几步,拣了一块干燥点的沙岸坐下。这时云散月霁,波平浪静,云生将酒瓶打开,我把姑母昨天给我的熏鸡撕着就这样邀明月对苍海地痛饮起来。
喝了几杯后,我似乎有点醉了,我对着这无际苍茫的大海、一清如洗的明月和云生说:“云哥!我此去好像断线的风筝,也不知停栖何处,大概是风晨月夕、枪林弹雨、黄沙碧血中匹马嘶风地驰骋着!如今,我把生命完全付给事业,我现在除了自己外,举目无亲、别无系恋,像我这样的命运和遭际,我个人的幸福快乐此生是无望了。我也不再希冀什么,只求我们的事业成功吧。云哥!你也是热血的青年,忠诚的同志,我们此后便这样努力好了。目前呢,都是不如意的世界,我们不去牺牲谁去牺牲呢?你不要太儿女情长、英雄气短。我们多年好友,彼此相知,我这样畸零孤苦的境遇,蒙你鼓励劝勉才有今日,不然我早随着父母的幽灵在地下了。你看!前面是四无边际的大海,后面是崇峦如笏的高山,星光灿烂、明月皎洁,这时候这宇宙是我们统治着,这般良辰美景,我们在此叙别,又悲壮又绮丽,你还不喜欢吗?我们的生命虽然常在风波之中,但也不见得真个后会无期。云哥!我们饮尽此杯!”我喝完时便把那个盛着半盏葡萄酒的杯子投入大海,月光下碧海中打了一个螺旋的波纹,那杯子已滴溜溜沉下去了。他勉强苦笑着道:“何必呢!不过也好,就在今夜深埋在这海中吧,那杯子便算我们的坟墓。”
海风起了,海里鼓涌着的波浪渐渐冲到我们坐着的河岸上来,我和云生站起来,抬头望那一轮圆月又高又小,涛声正凄凄咽咽,似叙说我们心头的惆怅!我向云生说:“回去吧!人间没有不散的筵席,只是今天的别宴太好了,这令我永不能忘。”他没有说什么话,走了几步忽然又回去,把那个酒瓶也投入大海,海面上依然起了一个水泡。
三
今天刚起来打开窗户,茶房便进来了,他手里拿着一封信道:“吴先生已经走了,这封信他教我交给您。”我急忙打开来,上边写的是:
雪樵:
你也许要怪我不辞而别,不过请你原谅我!我不愿明天再看见你了,见了你时怕我更要比今夜还不英雄呢!我知道你现在已经睡了,但是这样明月,这样静夜,我无论如何这凄楚的心情不能宁帖,教我如何能睡。今夜海边的别宴,太悲壮了,也太哀艳了,可惜我不是诗人,不是画家,不能把那样美丽雄壮之景,缠绵婉转之情描写出。雪妹,我们离别这并不是初次,这漂浪无定的行踪,才是我们的本色,我何至于那样一说别离就怯懦呢!不过连我自己都莫名其妙,常怕你这次远道去后,我们就后会无期了。
学敬的哥哥敏文在C城,我已写信去了,你到了那里他自然能招呼你,这次走有学敬伴你到A埠,一路上我也可放心了。有机会我这里能脱身时,我就去找你,愿你忘掉一切的过去,努力开辟那光明灿烂的将来。谁都是现社会桎梏下的呻吟者,我们忍着耐着,叹气唉声地去了一生呢,还是积极起来粉碎这些桎梏呢?我和你都是由巨创深痛中扎挣起来的人,因悲愤而失望,便走了消极不抵抗的路,被悲愤而激怒,来担当破坏悲哀原因的事业,就成了奋斗的人了。雪妹!你此去万里途程、力量无限,我遥远地为我敬爱的人祷祝着!
至于我,我当效忠于我的事业。我生命中是有两个世界的:一个世界是属于你的,愿把我的灵魂做你座下永禁的俘虏;另一个世界我不属于你,也不属于我自己,我只是历史使命中的一个走卒。我侪生活日在风波之中,不能安定,自然免不了两地悬念,因之我盼望你常有信来,我的行踪比你固定,你有了一定驻足处即寄信来告我。
雪妹!千言万语我不知从何处说起,也不知该如何结束。东方已现鱼肚色,晨曦也快照临了,我就此在你梦中告别吧!雪妹,“一点墨痕千点泪,看恋笺都渍殷红色,数虬箭,四更彻”。这正是替我现时写照呢!再见吧,我们此后只有梦中相会!
吴云生
我看完后喉头如哽,眼泪扑簌簌地流下来,把信纸都湿透了,这时我才感到自己孤身在旅途中的悲哀!想这几年假使不是云生这样爱护我安慰我、勉励我,怕我已不能挣扎到现在。如今我离开他了,此去前途茫茫,孤身长征,怎能咽下这一路深痛的别恨。但转念一想,我既走上了这条路,哪能为了儿女私情阻碍我的前途,我提起了理智的慧剑斩断了这缠绵惜别的情丝。
吃完早点,我给云生写了封信。正预备出门时学敬来了,她说船票已都买好,明天上午八时开船,她的事情都办清楚了,让我今天就到她家去,明天一块儿上船。
翌晨八时,我已和学敬上了船。船开后她有点晕船,我还能扎挣着,睡在床上看小说。黄昏时我到船头上看海中的落日,和玛瑙球一样,照得船栏和人间都一色绯红。我默倚着船栏看那船头涌起的浪花,落下便散作白沫,霎时白沫也归于无处寻觅。我旁边站着一个老人须发苍白,看去约有七十多了;我看他时他似乎觉着了,抬起头来和我笑了笑,问我去哪里,我告诉他去A埠,后来我就和他攀谈起来。他姓王,和小孩一样处处喜欢发问,并且很高兴地告我他过去四十年经商的阅略。他的见解很年轻,绝不像个老年人,而且他很爱国,他愿看到有一日中国的旗插在香港山巅上。这更是一般主张无抵抗主义——投降主义的学者们所望尘莫及了。
回到舱内,学敬睡着了,隔壁有人在唱,我心情也十分凄楚不能睡着,回想一切真如春梦,遗留在我心底的只是浅浅的痕迹,和水泡起灭一样的虚幻,什么人生的折磨,事业的浮沉,谁是成功,谁是失败,都如波浪、水泡一样,渺茫如梦。这时风起了,波浪涌击着舱窗,又扑的一声落下,飞溅起无数的银花,船更颠簸了,这宛如我的生命之海呢!
远远我似乎听见云哥唱歌的声音,声音近了,我看见云哥走近我的床来,我张手去迎他,忽然见他鲜血满身!我吓得叫了一声,惊醒后哪里有云哥的影子,想想才知是梦。但是这梦太可怕了,我的心惊颤着!我跪在床上祷告!上帝!愿你保佑他,我唯一的生命之魂影!
我伏在床上哭了!这一只大船,黑夜里正在波涛中冲冲扎挣着前进!
四
到了A埠,见着敏文,是学敬的二哥,他领我到他家去住,许多旧友都来看我,他们见我能这样抛弃了旧日安乐的生活,投向这个环境中来,自然都异常欢迎!在他们这种热烈的空气中,我才懊悔来晚了。一切的烦恼桎梏都落在我的足下,我的勇气真能匹马单骑沙场杀敌!
在这里又逢见三年未见的琦如,他预备和我去C城。第三日我们遂离A埠。海道走了三天,琦如和我谈这几年漂泊的生活,人生的变化,在路上还不寂寞。到了C城,这里正是战区,军队已开走了,三四天内还要出发大队。我和琦如见了学敬的大哥敏慧,他说云生来信他已收到了,问我愿意在哪部做工作,我说要去前敌,他说去前敌就是宣传队和红十字会救护队,救护要有点医学研究的才能去呢!我道:“做看护还可以,我们因为‘五卅事件’发生后,学校里曾组织过救护班,而且我们还到过医院实习过。缚缚绷布总能会呢!”他们都笑了!
第二天敏慧同我到医院找王怀馨,她是日本毕业的,回国后便在C城服务,在东京时和云生他们都认识。她颀长的身腰,凤眼柳眉,穿着军装,站在我面前真是英气凛然,令人起敬!她告我说,救护队分两种,一种是留在C城医院救济运回的伤兵,一种是随军临时救护,问我愿意做哪一种。我说去从军。她道:“那更好了,这次出发一共去一百人,你就准备吧!队长是黄梦兰,她从前在P城念书,也许你们认识的,我令人请她来介绍一下。”一会儿工夫梦兰来了,似曾相识,她握着我手说:“欢迎我们的新同志。”我们都笑了!
在这里住了三天,一切都准备好了,我早已换上军装,她们都说是很漂亮呢!明天就出发,这时我们真热闹,领干粮、领雨衣、领手枪、领子弹,其余便是我们的药品袋和救护器具。
到夜里她们都睡了,我给云生写了封长信,告诉他昨天我就出发的消息和我近来的生活,别的话都没敢写,我让他写信时寄C城王怀馨转我。到了这里不知为什么,心中一切的烦恼都消失了,只是热血沸腾着想到前线去,尝尝这沙场歼敌是什么滋味!
天还黑着我们就起来了,结束停当后我们先到集合场去,这时晨雾微起,四周的景物都有点模糊,房屋树林都隐约地藏在黎明的淡雾下。等到七点钟集合号响了,这时公共运动场上一排一排地集合了有三万多人,军乐悠扬中,我们出动了。街市上两旁都是欢迎我们的群众,当我们武装的救护队宣传队过去时,妇女们都高声地呐喊着,我们都挺着胸微笑了!火车开动时敏慧来看我,他又给了我一件工作,令我写点战场上的杂感给他编辑的《前锋周刊》。我和冯君毅坐在车窗边,他告我P城的消息很紧,云生久无信来,我真念他呢!
车道旁碧水长堤,稻田菜圃,一点都没有战云黯淡的情景,这样锦绣的山河,为什么一定要弄得乌烟瘴气、炮火迷漫呢?但是我们的军队是民众的慈航,为了歼灭和打倒民众之敌,我们不得不背起枪来。午餐便是随身带的干粮,不知为什么,我们大家吃起来,都觉着十分香甜。这一车的同志们,英武活泼,看起来最低限的程度也是高小毕业,又都是志愿从军、经过训练的,自然较比那些用一个招兵旗帜拉来的无知识的丘八,不啻天渊之别。这样的军队不打胜仗我真不信呢!
第二天傍晚到了F镇,景象非常之惨淡,据云匪军刚刚退去,我们的前线在这里的已有五千人。下了火车我们整齐队伍走到龙王庙,一路的男女老少都出来看我们,而且惊奇地都低低地互相传说:“还有女兵呢!”在他们无恐怖的面色上,我知道我们军队是和人民一体的。
到了龙王庙我们可以休息了,其余的军队是驻扎在附近的兵营里。我把身上的累赘东西放下后,就拉了梦兰到后边去看,走到殿上忽然看见神座下放着三四副棺材。梦兰走进去,她忽然叫起来,她告我说:“有一个棺材板正蠕动呢!”我走近了看时,原来棺板未钉,外面还露着灰布的衣角。也许是听见我们说话的声音了,棺材内有微微喘息的声气,梦兰说:“一定还没有死呢!我去叫人去打开看看。”我在殿上等着,少时她带了二个粗使的人来,让他们揭起棺板,里面原来迭放着两个死兵,上边的这一个脸伏在底下那个的胁间。把他提出来翻了个身,果然是个活人,面色虽苍白如纸,但还有呼吸!底下那个已死了,梦兰教他们重新把棺板钉好,一起连那几副棺都抬出去找个空地掩埋了。把那个未死的伤兵抬到前面去。给他灌了点药,检查后,他的伤在腰部,子弹还未拿出呢!于是我们设法取出加以医治。
在我军攻击F镇时,敌军伤兵太多,因无人救护就都活着掩埋了。这有棺材装着的大概还是官长吧!
翌晨黎明我们骑着马到离F镇三十里的T庄去,这一带便是前几天的战场。树木枝柯,被炮打击得七零八落,田中禾苗都践踏成平地;邻近乡村的房屋,十室九空,被流弹穿了许多焦洞,残垣断桥间,新添了许多凸起的新土,这都是无定河边骨,深闺梦里人。五年前,我的故乡、我的家园何尝不是这样的蹂躏,在炮火声中把我多年卧病在床的祖母惊吓死!谁能料到呢?当年那样娇柔孱弱的小姐,如今也居然负枪荷弹,匹马嘶风驰驱于战场之上,来凭吊这残余的劫后呢!
在马上我又想起云生,假使他这时和我鸾铃并骑,双枪杀敌,这是多么勇武而痛快的事!如今别来将及一个月了,还未见他一字寄来,我心惊颤极了,他在P城好像在虎狼齿缝间求生活,危险时时就在眼前!
正午时前线有消息来,说敌军败溃B山,T庄全在我军手里了。那时我正给一个伤兵敷药,听见(消息)后他抬起头来和我笑了笑,表示他牺牲得光荣。
五
今天下午我们便去T庄驻防,缘途情状惨极了,黄沙碧血,横尸遍野;田畔的道路上,满弃着灰色制服、破草鞋、水壶、饭盒,狼藉黯淡真不忍睹。到了那里他们已给我们找好地点,军队在野外扎着帐篷。宣传队男男女女正在街市上讲演呢!
黄昏时我约了文惠骑着马去街市上看看,走到一家门口,忽然看见一堆人正在院里围着哭呢!喜动的文惠下了马跑进去看,我也只好随她进去,他们见我们追来,都不哭了,但还在抽咽着!文惠问:“你们哭什么?我们的军队来嘈扰你们吗?”一个老婆婆过来,擦眼抹泪地说:“告诉你们也不要紧,唉!我们都是女人。我的两个女儿死了,不是好死的,是那可杀的土匪兵昨天弄死的。一个出嫁了,怀着七个月身孕,一个还未出嫁呢,才十二岁,刚才埋殡了。这时大女婿来了,我们说起来伤心地哭呢!”我们听了自然除了愤恨这残暴的兽行外,只好安慰这老婆婆几句。她见我们这情形慈悲,又抽咽着说:“你们要早来一步,就救了她们了。这时已晚了。”这是什么世界,想当初我父母和哥哥的惨死,也都是这些土匪兵害的,恶魔们为了争地盘闹意见,雇上这般豺狼不如的动物四处去蹂躏残害老百姓,把个中国弄得阴森惨淡,连地狱都不如。
辞别了那伤心流泪的老婆婆,我们到征收局去看冯君毅,到了办公处见他们几个人都垂头丧气默无一言地坐着。顽皮的文惠说:“打了胜仗还不高兴,愁眉苦眼的干吗?”君毅叹了口气说:“这比败十几个仗的损失都大呢,真是我们的厄运。”我莫名其妙地问:“到底是什么事,这样吞吞吐吐?”君毅说:“敏慧刚才由C城来一密电,说P城的同志都被捕去,三天之内将三十余人都绞死了!”“云生和采之呢?”我很急地问。他不说话了,只是低着头垂泪!我已经知道这不幸的噩耗终于来了!云生大概已成了断头台畔的英雄,但是我还在日夜祷祝盼望他的信呢!我觉得眼前忽然有许多金星向四边迸散,顿时,全宇宙都黑了,我的血都奔涌向脑海,我已冥然地失了知觉!
睁开眼醒来时,文惠和君毅、梦兰都站在我面前,我的身子是躺在办公处的沙发上,我勉强坐起来。君毅说:“雪樵!你自己要保重,又在军旅中一切都不方便,着急坏了怎么好,这样热的天气!这种事是不得已的牺牲,我们自然不愿他们死,他们的死,就是我们组织细胞的死。不过到不得不死时,我们也不能因为他们死就伤心颓毁起自己来。你不要太悲痛吧!雪樵,我们努力现在,总有一天大报了仇,这才是他们先亡烈士希望于我们未死者的事业呢!你千万听我的话!”梦兰和文惠也都含着泪劝我。我硬着心肠扎挣起来,一点都不露什么悲恸,我的脑筋也完全停滞了思想,只觉身子很轻,心很空洞。这时把我一腔热血,万里雄心马上都冰冷了!刚由巨创深痛中扎挣起来,我也想从此开辟一个境地,重新建筑起我的生命,哪知我刚跨上马走了几步就又陷入这无底的深洞!云哥!我只有沉没了,我只有沉没下去。
君毅们见我默默无言地坐着,知我心中凄酸已极!文惠她们和我回到宿处后,又劝了我一顿,我只低着头静听,连我自己都不知为什么这样恍惚,想到云生的死只是将信将疑。
晚餐时她们都去了大厅,我推说头痛睡在床上。等她们走了,我悄悄起来,背上我的枪,拿上我的日记,由走廊转到后院,马槽中牵了我那小白马,从后门出来。这时将近黄昏,景物非常模糊,夕阳懒懒地放射着最小的余晖,十分黯淡。我跨上马顺着大道跑去,凉风吹面,柳丝拂鬓,迎面一颗赤日烘托着晚霞暮霭,由松林中慢慢地落下,我望着彩云四散,日落深山,更觉惆怅!这和我的希望一样,我如今孤身单骑,彷徨哀泣,荒林古道已是日暮穷途。
我也不知去哪里,只任马跑去,一直跑到苍茫的云幕中,露出了一弯明月,马才停在一个村店的门口。看着小白马已跑得浑身是汗,张着嘴嘶喘!我也觉着口渴,下了马走进村店去,月光下见席篷下的板凳上坐着一个老者,正在打盹儿呢。我走近去唤醒他,他睁眼看见我这样子,吓得他站直了不敢动。我道:“我是过路的,请你老给点水喝,并饮饮我的马。”他急忙说:“那可以,那可以,请军爷坐下等一等。”回身到里面去了,不一会儿出来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孩提着水壶,拔着鞋,揉着眼,似乎刚醒来的样子。我也不管干净与否,拿起那黄瓷大碗喝了一碗。那老者手里执着个油灯出来,把灯放在石桌上回头又叫:“三儿,你把马饮饮去!”三儿遂把马牵到水槽旁去。我由身上掏了一张票子给他,也不知是多少,我说:“谢谢你老,这是茶钱。”翻身上马又顺着大道下去。
这时才如梦醒来,想到自己的疯狂和无聊。但这一气跑我心中似乎痛快,把我说不出来的苦痛烦恼都跑散了!这时我假如能有暴风在右手,洪水在左手,我一定一手用暴风吹破天上的暗云,一手将洪水冲去地上的恶魔!那时才解消我心头抑压的愤怒!
夜已深了,天空中星繁月冷,夜风凄寒,这仿佛一月前海边的情景又到眼底,怎忍想呢!云哥已是绞台上的英魂了,这时飘飘荡荡魂在何处呢?沉思着我的马又停住了。抬头看,原来一条大河横在眼前,在月下闪闪发着银光,静悄悄地只有深林幽啸,河水呜咽。我下了马,把它拴在一棵白杨上,我站在它旁边呆呆地望着河水出神。
后来我仰头向天惨笑了一声!把我的手枪握在右手,对着我的脑门扳着机,冷铁触着我时,浑身忽然打了一个寒噤,理智命令我的手软下来了。“我不能这样死,至少我也要打死几个敌人再死!这样消极者的自杀,是我的耻辱,假使我现在这样死了便该早死,何必又跑到这里来从军呢!我要扎挣起来干!给我惨死的云哥报仇!”我想如今最好乘这里深夜荒野,四无人烟,前是大河,后是森林,痛痛快快地哭哭云哥,此后我永不流泪了!我也再无泪可流。“露寒今夜无人问”,我只有自己扎挣了。拾起地下的手枪,解开我的马,我想归去吧!它似乎知道我的心思,走到我身边抬起头来望着我,我一腔悲酸涌上心头,不由得抱住它痛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