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塘鹤影忆评梅
唉!这是怎样悲惨而深刻的一个伤痕呵!评梅!月色是寒凉如冰,宇宙是深沉静默;你就在那时候悄悄地走了。我记得那夜,我刚睡下,就接到你舅父的电话,说是你病情危急。唉!我的心颤抖了,我的神经紊乱了,直等到森弟叫了汽车来,催我快走,我仿佛噩梦初醒。唉!评梅,我真不信你去得这样决绝,人间诚然是苦海,不过你这二十余年,寄息于其中,难道真没有一点依恋吗!但是天心不可测,我知道你的去,也是一半欢喜一半悲愁呢,是不是?
汽车转瞬到了医院门口,一片寒光,照在那庄严而冷森的大楼上,我感到凄凉了。一直含着泪走到你的病室,远远地已看见看护们手忙脚乱的样子,我吓极了,心想难道已经完了吗?我深夜赶来,终不能见你最后的一瞬吗?唉!天呵!这时我流着泪忙忙进了那个小门,看护正在给你擦痰,我知道你还在人间;这时我暗暗地祷祝上帝,我求他施出惊人的神通,将你游丝般的生命挽回。那时你喉头的痰不住地作响,你的气息十分急促,脸色惨白极了,好像枯蜡,眼神也散了。看护将你手拿出来按了按脉,也叹息了,摇头了,她低声告诉我:“脉没有了!”唉!评梅!上帝是无灵的,命运是不可换回的。我忍着惨痛看着你咽了那最后的一口气。唉!太可怜了!你将头往枕上一放,二十余年的生命便这样收束了,那时我还怔怔站在你的面前,我辨不出是梦是真;我看着你惨白的面靥,低垂的睫毛和散乱的黑发,这一切不久都要化为灰尘,但是我愿它们都深深印入我的脑膜,但是医生不容我多看,他叹着气,将白色的被单遮住你的脸。唉!评梅!天从人间夺去了你,医生又从我眼睛里夺去了你,可怜我感到世界的空虚了。我禁不住放声痛哭,你的舅父、森弟也都向着你的尸骸痛哭,但是哭有什么用呢?天是永远不为这悲哀的哭声而动心的呵!一切都只是冷酷尊严地对着我们。后来看护来劝我出去歇歇,并且她还劝我说:“你不要太为她悲苦,她得了这病,纵使好了,也要残废的。……这样一想她不是死还快活吗?”不错!她的话很有道理,并且我相信你自己也一定感到,死比生乐。如果灵魂是不灭的话,你在另一个世界,遇到你的宇哥,也许这时正在高唱凯歌呢。但是评梅你丢下凄苦的清妹隐姊,她们太可怜了!还有你白发婆娑的两老,他们更需要你,你竟忍心放下走了,从此以后,他们接不到你的信;你的慈母到了暑假,也看不见你回去,你想到她老人家含着泪,替你预备床褥时的情景,你真能不动心吗?唉!评梅你纵使看轻这些,不值留恋的恋情,但是你所希望的事业你也决然不顾吗?唉!评梅,这一些疑问,你能答复我吗?而今是人天路隔了,若要相逢,除非梦里,希望你给我一个极清楚的梦吧!可怜我只敢有这一点希望呵!
你死去的消息,传遍以后,没有一个认识你的人,不为你恸哭,最可怜的,是你教的那群天真的小女孩们;她们叫着“先生”不住地痛哭。她们纯洁天真的小心,感到悲哀了。你装殓的时候,她们流着泪替你穿衣服,评梅!这一点应当骄傲了!这一些纯洁的天使,用她们极热烈的真诚之泪,来洗涤你在世的伤痕和劳绩,你大约可以安慰了吧!
现在我再告诉你白屋的情形。我记得从前每次来学校上课,当我开白屋门看不见你时,我心里就不知不觉的怅惘,有时并后悔,我今天来得太早。坐在这白屋里,又凄凉、又寂寞,由不得想起五六年前,白屋里的种种:那时候我们的交情,还是很普泛的,见面时除非谈些没要紧的话,其余的时候,便互相缄默着;那时我对于你的生平不很了解,我为了自己颠沛的命运,常艳羡你的幸福。不过有的时候,你一种难言的苦情的表露,很使我惊奇过,但我以为是我自己的误解;所以一直不敢向你动问,并且连我自己,那时纠纷难解决的恋爱问题,也不敢向你迸露一字半句。因此我们只有相视无言,后来我决定走了,决定去作绝大的牺牲了,你才含着凄苦的微笑对我说:“隐姊,我佩服你,你是英雄,你胜利了!我真不如你!”当时我听了这话,心里一惊,莫非你也处在我这种进退皆难的环境吗?我想问你个究竟,又怕你不愿对我说,我只得不说什么,离开了白屋,第二天我也就离开了北京!你那时还到车站去送我,我看见你含着眼泪……唉!评梅,就在这一刹那间,我们的灵魂沟通了,在这广漠冷淡的人间,能够无意之中,得到一个知己,也算是幸福了。但是昔日所认为的幸福,就是今日的苦痛,如果我们始终只是普泛的认识,你今日的绝然而去,我也不过说一声“可惜”完毕。现在呢,你的死竟刻上一道极深刻的伤痕,在我创痛的心上。唉!评梅,你的隐姊真太可怜了,你知道我这几年来,所受的苦痛,是接二连三地不断呵!在你病的时候,正是我哥哥丢下我年轻的嫂嫂和幼小的侄子们死去的时候。你想我那时的惨痛,向谁去诉说?还不是咽着眼泪,到学校去上课吗?有时候极想放声痛哭,但是怕别人忌讳讨厌,只得努力地忍下去,到夜深时,悄悄地在枕上流泪。唉!评梅!你从前总觉得你是孤苦的,但是你还有爱你的父母,还有许多了解你爱重你的朋友。说到你可怜的隐姊,那就太悲惨了!在这世界上,只有一个稚小的萱是她的亲人,父母呢,早已抛下她去了!现在爱她的哥哥,了解她的朋友,也都抛下她去了。唉!叫她怎忍回头过去,细想将来!唉!评梅,你从前曾允许为我料理后事,整理遗稿,立碑作传,现在你竟去了,这一切你所应许我的,反倒叫我替你办,天呵!这是怎么个安排呵?——唉!评梅,我每天来到不堪回首的白屋时,我便不禁泣然了,我坐在那长方桌的旁边,我总感觉到你是在我的对面。但是抬头细看,哪里有你的影子呢?有的只是那脑海中的幻影呵!有时我听见门外有高底鞋走路的声音,我总以为是你来了,然而每次我都是因失望而悲哀。有时我照着你常照的那面小镜子,我总觉你站在我的身后呢,于是我急转过身来寻觅。唉!斗室凄清,又哪里有你的影子呵?唉!评梅!这仅仅是一所小小的白屋,但是它装了我们俩悲哀和欢笑,在这小白屋中,你看见过我胜利的微笑;在这小白屋中,你看见过我悄流悼亡的泪。唉!仅仅四五年间,我们尝尽人间的酸甜苦辣的滋味。这一次我千里归来,本想和你相依以终,在这悲苦的运命中,互相鼓励、互相安慰,天公虽然苛残,我们也就感谢它,对于我们的意外厚遇了!谁知道,这一点小小的希望,最后也只是一场幻梦!唉!评梅!我这样不幸的人,还配更说什么!
本来像我们这样凄苦的生命,早点收束了也吧!不过你呢,曾经为了白发高堂,强饭自爱。我似乎一无所恋了,但是现在我又为了萱努力地挣扎,我几次想到死,但我一想到我死后萱的孤苦可怜,我的心便又软了;我不愿意死了,我要挣扎着,受尽人间的凌虐,看她长大成人……唉!这岂是容易忍受的磨难。不过天知道!我为萱我愿意咬着牙忍受下去。
唉!评梅,我的哀苦也不愿再向你深说了,现在我再报你一个惨痛的消息,昨天我接到清妹一封快信,她为了你的死,哀痛将要发狂。她说“梅姊的死至少带去我半个生命”!并且她还要从南方来哭你、埋葬你。我得到这个消息之后,我一直担着惊恐,清妹这些年来的命运太凄苦,天现在更夺去她的梅姊,她小的双肩,怎样担得起这巨重的哀愁!……唉!评梅,这几年来,天为什么特别和我们这几个可怜的女孩过不去呢!使我们尝尽苦恼,使我们受尽揶揄;最难堪的,要算负着创伤的心,还得在人前强为欢笑,在冷酷的人们面前装英雄。眼泪倒流,只有自己知道,唉!评梅你算是解脱了!但是我们呢,从前虽然悲苦,还有你知道,眼泪有时还可以向你流;你虽然也只是陪着我们流泪,可是已足够安慰我们了。现在呢?唉!完了,完了,一切都完了!评梅,我真恨世界,设如有轮回的话,我愿生生世世不再做人!评梅!我诚然“只有梅花知此恨”,然而梅花已经仙去,你叫我向谁说?
你埋葬的地方,我们知道你一定愿在陶然亭,我们也愿意你在陶然亭,因为那个地方正配你埋魂,并且又有宇哥伴你,你也不寂寞。不过现在我们还不敢把你死的消息,告诉你白发双亲,暂且我们也不敢就决定把你埋葬在那里,但是评梅你放心!我们总当设法使你如愿!
你的稿件,我当和清妹与你整理,作序、付印,将来的版税,自然要交给你的慈母。你的遗物——书,都放在学校的图书馆,留个永久的纪念,其他的东西,都交给你的舅父带回。
唉!评梅你的一切身后事,我们是这样料理的,你满意吗?望梦中告诉我们!
这几天秋风凄厉,万象萧森,也正如你可怜的朋友们的心情。评梅!你知道吗?
今天是死后的三七,我含着眼泪,写这一篇祭献之词,敬献你在天之灵。唉!评梅……“万劫千生再见难,小影心头葬……”天实为之,我复何言!完了!完了!除非地球毁灭,此恨宁有已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