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离开窗棂,丁力胜推开窗子,冲进一股喧闹的声音。扛着胜利品的人连串走过村道,孩子们成群结伴,追随在他们身后,睁大眼睛,惊奇地指点观看。有个孩子拉住个青年农民的衣角,跟在身边喊:“哥哥!哥哥!你扛的什么?”青年农民一扭头,神气地说:“放手!你长大了就知道啰。”

房门一响,丁力胜从窗口转过身来,见韦清泉轻快地走进房间。

“查出一名师长!”韦清泉说,深凹的眼睛里发着闪光。

“一七二师师长?”丁力胜的背脊离开窗台。

韦清泉用讥刺的口吻说:“昨天生怕部属们不认识他,今天拼命想把头缩到脖子里去。喔,李本一的皮包里有些什么东西?”

“东西不少,还有女人的首饰,有用处的不多。”

韦清泉望了望窗外的热闹景象,敞开脸说:“刚才碰见几个战士,跟他们随便聊了聊,那股高兴劲啊,要是喊一声:‘马上出发!’准能一口气再走百把里地。”

“当然当然!”丁力胜应声说,“我也希望趁热打铁,一家伙搞到广西去。”

叶逢春三脚两步闯进来,气色不大好看:“附近十几里地都搜遍了,没找到李本一。”

“白天搜不到晚上搜,今天搜不到明天搜。”丁力胜斩钉截铁地说,“部队全部出动!”

韦清泉插问说:“叶团长,部队疲劳不疲劳?”

“睡了一夜,把几天没睡的觉都补过来了。搜三天三夜也不会疲劳。”

“对!”韦清泉说,“就要有这种精神!”

“从现在起,解除你们别的任务。”丁力胜坚决地说,“快去准备灯笼火把,搜山!”

机要员送来一份电报,丁力胜刚看了两句,眉毛一扬说:“哈!敌人那三个师全部被歼灭了!”

叶逢春从门口返回来,凑到师长身边,看了看电报上敌人部队的番号,兴高采烈地说:“好啊!第七军、四十八军基本上完蛋啦!”

韦清泉也走到师长身边,三张欢快的脸凑在一起。

“请注意寻找五万分之一的广西地图!”丁力胜念出电报上最后一句话,转脸说,“野战军总部又在部署下一个战役行动啦!”

“你的希望就要变成行动啰!”韦清泉说。

兄弟部队的胜利鼓舞了叶逢春。敌人四个主力师加一个军部的歼灭,就是在进军路上拔除掉巨大的障碍。几个月来的跋山涉水、失望和气愤,此刻得到了报偿。他转身就走,急着想把这一胜利消息告诉全团。

韦清泉叫住了他:“搜山的时候要提高警惕,小心敌人打冷枪。不值得流血的时候,一定要避免流血。好好清查一下缴获的文件,发现有五万分之一的地图,马上派人送来。”

叶逢春刚走,丁力胜拿起耳机,给一、二团摇电话,通知新的胜利消息,要他们注意搜寻广西详图,准备全体出动搜山,捕捉漏网的鱼。

屋里的光线逐渐暗淡,窗外飞来的喧闹声并没有减弱,喊叫声和匆忙的脚步声里,夹杂着清脆的马蹄声和钝重的牛蹄声。丁力胜心情激动地说了声“我出去转转”,快步走出门外。

丁力胜不断向战士和民夫打着招呼,走到村口,一座打谷场上围着好些人在仰头观望,人丛里,一根粗毛竹笔直地伸向蓝色的天空,顶端上飘扬着一面五星红旗。它映在阳光里,鲜亮透明,舒展着柔软的身体,发出愉快的声音,好像在向人们宣告胜利,宣告光明和幸福的来到。

丁力胜不觉收住脚步,举目仰望,心里走过近二十年的战斗生活。过去的道路曲折崎岖,经历了千辛万苦,终于看到了胜利的果实!这耀眼的红旗是胜利的标志,也是新的胜利的象征。他仰望着,眼前展开未来的图景。在五星红旗飘扬招展的地方,人们将用全力来建设社会主义,让祖国从贫困走向繁荣富强。往昔的战场,他走过来的东北平原、华北平原和中原平原,快要全部解放的南方,将竖立起数不清的工厂,用机器的轰鸣和炼钢炉的火光来代替炮声枪火。被割裂成许多小块的土地将要联结起来,形成由拖拉机耕种的农场田庄。说不定自己站着的地方,哪一天会出现规模宏大的厂房,厂内厂外,机器跟拖拉机同时噪响。今后的道路或许还有曲折和崎岖,还会有艰苦困难和英勇牺牲,但决不会再有跟过去同样的苦难、屈辱和忧伤。伴随人们的不是漫漫长夜,而是强烈的阳光!

火一样的旗帜燃烧着他的心,他猛想起南下前那次和党中央领导人的会见。是党和毛主席领导着一个接一个的斗争,甚至一个接一个的战役。毛主席这几天一定也没有睡好,注视着这一战役的进展。党中央所在地的北京,此刻,那同样鲜艳的五星国旗,一定也在天安门上飘扬!

丁力胜满怀兴奋,独自向前走去。他开头走在石板路上,后来跨进收割过的田亩,跨过一道道田埂,燃烧的眼光左顾右盼,热切地吸收周围的景象。打扫战场的人陆续归去,一个牧童骑在水牛背上,慢慢地擦过竹林。经历过激战的山崖上,一群孩子提篮挽筐,在枣树林里捡拾枣子。做过师指挥部的山头上,留着太阳的夕照,两棵松树互相偎依,摇动金色的顶盖,好像在低声私语,交谈这两天看到的情景。

丁力胜走近那座山头,爬上山坡,绕过一棵棵矮蓬蓬的马尾松,向上走去。醉人的草香一路伴随着他,扑进鼻孔,沁人心肺。昨天,他根本没有闻到这种香味,它仿佛为了庆祝胜利才发出来的。一上山顶,草香显得更浓烈了。

山顶上的空气明净高爽,他伸出胳膊,做了几次深呼吸,觉得十分舒适。他踏着草地来回走动,享受休息的快乐。他知道这种愉快是短暂的,然而也是珍贵的,没有长久的紧张不可能产生这种感觉。他竭力不让自己想什么,有意松懈一下过度紧张和兴奋过后的神经。紧张消失了,兴奋仍旧紧随着他,舍不得离开。

这里望得见村口的红旗,望得见红旗下的人群。他看不清人们的脸孔,但是想象得到他们的表情。

他的身边轻微地响了一下,脚边落下一颗松球。他捡起来,捏弄了一忽,揣进口袋。这松球使他想起家乡,想起自己的家人。他家山背后有座松林,他不满十岁的时候,就跟着母亲上那里去捡松球,换一些零用钱度日。他离开苏区以后,母亲过了十几年黑暗艰难的日子,她的头发一定全白了。然而母亲是幸福的,她比自己更早地看到胜利的红旗。

太阳接近对面的山坳,落进一道白云下面,云上洒出了万道金光。照在脸上的阳光一消失,山下的景色反倒更清楚了。山脚下上来个人,走得挺快,一看爬山的姿势就知道是政委。

韦清泉上得山来,交给师长一封信说:“军部派骑兵通讯员送来了第一批书报文件。”

丁力胜一看信封上秀丽端正的笔迹,就知道是谁写来的。他拿着信问:“军部有什么指示没有?”

“除了叫我加紧搜山,暂时还没有别的指示。”韦清泉说,面对山下,伸了几下胳膊。

“这地方很像我的老家。”丁力胜说。

“也像我的老家。”韦清泉说,“咦,怎么不看信,说不定有要紧话哪。”

丁力胜拆开信封,他的妻子写得很简单,但从每句话里看得出对自己的关怀。发信的日期是九月二十一,这封信在路上整整走了二十天,或许在军部里耽搁了一些日子。

“娃娃生下来了没有?”韦清泉关切地问。

“快啰。”

“将来孩子得叫京生了,啊?”

丁力胜微微一笑,打开另一张信纸,刚看了个称呼,笑意加深了,他第一次看到儿子写的信。

儿子的字迹歪歪倒倒,一个大,一个小,有的简直不容易认出来,丁力胜不断摇头。

爸爸:

我的学习成绩不坏,语文和算术的习题总是八十分以上,体育最好。老师说我将来能当解放军。爸爸,真要当上解放军,天天跟你在一块,多好。妹妹会说好多话了,老爱画画。我给了她一支铅笔。昨天她画了好多圆圈圈,画得像炮弹一样,她硬说画的是茶杯,真笑死人……

丁力胜把那封信塞给韦清泉说:“你瞧瞧,延生写的。不像个建设人才。”

韦清泉看完了,赞扬地说:“写得不错啊。建设社会主义也少不了解放军。”

“我看将来不会有多少出息。”丁力胜说,“他还当炮弹是圆的哪!”

韦清泉静默了一忽说:“接他们来吧。让延生看看炮弹。”

丁力胜坚决地摇了摇头:“不是时候。看样子,我们很快要出动。”

韦清泉不言语了,他同意师长的估计。

“老韦,你快要看到你的孩子啰,说不定比我先看到。”

“是死是活还不知道,就是活着,也不认识我啦,我走的时候他才五岁。”韦清泉掐算了一下说,“现在十八九岁了。哦呵,他当解放军倒够资格。”

“一定能找到他们!”丁力胜肯定地说。

“但愿如此。”韦清泉的眼睛里燃起光芒。丁力胜一眼看得出,这是温柔的父爱。

黄昏来临,长长的红霞转紫,圆了大半个的月亮显出淡淡的面影,风吹来有点凉意。遥远的什么地方,传来一声沉闷的枪声。

山脚下,有两个人牵着一串牲口走过,丁力胜认出了卢兴东,也猜出另一个是谁,含笑说:“他们两个倒是形影不离,索性让他多住几天再回去。”

韦清泉知道师长是指卢兴东说的。他们已经决定让他回去参加地方工作。既然他在当地住了十多年,熟悉周围情况,就是进行土地改革和发动群众的一个重要力量。

“让他明天就回去,那边一定需要人手。这颗埋了十多年的种子,该让它好好发芽开花了。”韦清泉说,同时想起埋在广西的革命种子,那些受过革命影响的群众,他们发芽开花的时候也快到了。

两个人并肩站在松树下,松针在头上摩擦作响。天空逐渐转暗,在遥远的东北方,亮起几点火光,然后西北方也出现火光,再后,重山层叠的西方,高高低低的火光也先后升起。那是搜山部队的火光。

一簇簇火光在山岭上闪烁移动,火光引来火光,有的地方连成一片,染红了天空。

丁力胜和韦清泉注视着火光点点的西南方,那里就是广西,就是进军的下一个目标。

火光闪烁的远处,偶尔传来一两下沉闷的枪声。山下,在逐渐朦胧的平川里,在映着月光的村子里,飘来胡琴和提琴优美的声音,宣传队员们在赶排新的节目。也传来孩子们的歌唱声:“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

一九五九年七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