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同一个时候,叶逢春闯进师部。房间里烛光闪闪,空无一人。他走到桌边,拿起招待烟,抽出一支,就着烛火点上,往竹椅上一坐,靠紧椅背,贪婪地连吸了好几口。一天没顾得上抽烟,抽起来特别香。他合上眼睛,晃着双腿,伸了几下胳膊,舒服地伸了个长长的懒腰。他又抽了几口烟,全身浮起懒洋洋的感觉,他怕就此睡着,一使劲,睁开沉重的眼皮,见师长含笑站在对面。

丁力胜眯细眼睛问:“还剩下三坨?”

“三坨。”叶逢春回答,“敌人火力挺强,白天没啃动。”

“那就让它多活一夜。你们明天打算怎么进攻?”

“敌人在村边筑了工事,我想请炮兵支援一下。”

丁力胜轻微地摇了摇头。

叶逢春不再抽烟,紧张地望着师长。

丁力胜平心静气地说:“你想请炮兵支援,炮兵也希望支援你们,可是敌人不让。”

叶逢春显出惊讶的神情。

“敌人不放村里的居民出来。”丁力胜继续说,“他们跟居民们混在一起,每所房屋都成了他们的据点。要是用炮一轰,居民们的生命财产要受损失。枣子打掉了明年还长,人死了活不转来。炮弹不认人,炮兵打得再准,难免打着居民。”

叶逢春䀹着浮肿的眼皮,没有说话。部队打了大半天,实在打苦了。他只想尽量减少战士们的伤亡,却没有考虑到这一层。

“要不要别的部队支援你们”

“不要,不要。”叶逢春连声拒绝,“我们包打!”

“我的意思,不包打好。”丁力胜说。

“豁出一个营打一个据点,还怕打不下来?”叶逢春的语气蛮有把握。

“我们决定让二团打一坨,你们打两坨。”

师长的话出乎叶逢春的意外,他扔掉快烧着手指头的烟,带着希望问:“已经决定啦?”

“已经决定啦!”丁力胜肯定回答,特别强调“已经”这个字眼,然后解释说,“二团差不多一径钉在山头上,让他们明天进攻进攻,平一平气。要没有他们卡住山口,你们今天不会这么顺手。”

叶逢春大度地挥了挥手,表示服从了决定。

“垂死的老虎不能轻视。”丁力胜叮咛说,“要提高警惕,防备他们突围。”

“部队看得紧紧的,不怕它突围。我们团的指战员都没有松劲。”

“明天还要多加一把劲。这回出发没带多少炸药,要好好使用爆破筒。”

门外传来脚步声,沙浩大步走了进来。叶逢春欢叫一声,跳起身子,冲了几步,一把抱住沙浩,在他的背上擂了一拳:“啊呀!你还没有死!”

“我死不了!”沙浩笑呵呵地说。

“我当你们掉到山沟缝缝里去了。”

“掉进去还得了,这个仗就打不成啦。”

“我想死你们了!”叶逢春嚷着,两臂一使劲,狠夹了沙浩一把。

“你的嗓子没喊哑?我猜想你准在用手势指挥。”

“还不到这种程度。不过团指挥所老搬家,腿累得够呛。说正经的,你们的战绩怎么样?”

“我们团俘虏了这么多。”沙浩伸出两个指头。

“两千?好家伙!”叶逢春喊着,又在沙浩的背上擂了一拳。

丁力胜笑盈盈地站在一旁打量沙浩,见那张熟悉的脸上黑里泛红,欢快和兴奋掩不住过度的疲倦。军衣撕破了几处,身上留着硝烟味,可以看出白天战斗激烈的程度。他等到两位团长的高兴劲消退了一些,才上去握紧沙浩的双手。

“我们是不是到晚了?”沙浩担心地问。

“不晚。也不早。刚好。”丁力胜拉着沙浩的手走到竹榻边一起坐下。

“战士们睡下没有?”

“除了搜索部队,都睡下啦。”

“你们算是完成了任务,我们还没有完成。”叶逢春不无感慨地插嘴说。

“我看都没有完成任务。”

两个团长的视线同时转向师长。

“敌人一个军部加一个整师,一万四五千人。到现在为止,我们全师杀伤和俘虏的敌人,合起来不满六千。就算最后那三坨还有一千五,另外一半人上哪儿去了?俘虏当中只有一名团长、一名副团长。他们的军长、副军长呢,师长、副师长呢,别的团长、副团长呢?他们不会掉进山沟缝里,大概都藏到山沟缝里去啰!政委不放心,亲自清查俘虏去了,估计不一定会查出多大名堂。”

叶逢春本来很满意本团的战绩,听罢师长的话,感到有点惶惑。

“你们太疲倦了,”丁力胜对沙浩说,“今晚上让战士们睡一个饱,好好补一补。明天一早开始搜山,把藏在山沟缝里的敌人统统用钳子夹出来。特别是那些将官校官,让他跑掉一个就是个祸害。”

沙浩绞着双手,望了望窗外的黑暗,显出坐不住的样子。

丁力胜看出他的不安,安慰地说:“目前战士们迫切需要休息,着急也是空的。”

任大忠端着个红漆茶盘在门口出现,一见房里有客人,犹犹豫豫不想进来。

“进来啊!”丁力胜招了招手,“再去拿两副碗筷!”

“我吃过了。”沙浩说。

“我也吃过了。”叶逢春跟着说。

“再吃一顿怕什么。”丁力胜说,“反正乱套啰,再吃一顿刚够数。”

任大忠走到桌边,放下茶盘里的饭菜碗筷,转身就走。

菜是两个打开的罐头,一个圆,一个扁。丁力胜起身走到桌前,逐一拿起来瞧了瞧说:“老相识了。看样子,美帝国主义送给白崇禧的物资也不少。”

两个团长微微一笑,他们都一眼认出了扁的是咸牛肉,圆的是猪肉青豆。

任大忠又拿来两副碗筷,丁力胜拖拢几张竹椅子,坐下来说:“来来!再吃一点。不领这个情,杜鲁门会不高兴的。”

沙浩和叶逢春含笑走到桌边,坐在两侧。丁力胜头一抬问:“卢兴东同志呢?”

“睡下啦。”任大忠回答。

“可惜。真该叫他尝尝这些罐头。”

“他不见得喜欢吃。肉没肉味,鱼没鱼味,油不唧唧的,腻人!”

“你都吃厌啦?”叶逢春逗他说。

“谈不上吃厌,压根儿不想吃。”任大忠一本正经地回答。

丁力胜扑哧一笑,拿起筷子,说了声“咱们吃吧”,忽然举起筷子向门口招呼:“老孙同志!来来!快来一块吃!”

孙永年手里提个有耳朵的瓦罐子,径直走到桌前,放下罐子,揭开盖子,顿时冒出一股诱人的香味。坐着的人都露出疑惑的眼光,唯独任大忠毫不在意,跟孙永年交换了一下默契的眼光,飞跑出门。看来,他准知道是怎么回事。

“嚯,雾腾腾的,什么家伙?”叶逢春问。

“瓦罐鸡。”孙永年说,“我原本给师长政委准备的,你们来了更好。”

“哪来的?”丁力胜的口气挺严。

“我买的。这儿的老母鸡真肥,价钱不贵。”

“别把你的家底子弄光啰。”

“钱嘛,这种时候不花,什么时候花?首长们尝一尝,看烂不烂。”

“老孙同志,你留着自己吃吧。”丁力胜说,“拿来做什么。”

“我没有打仗,没有费脑筋,只动员了几个老乡,不够资格。”孙永年说顺了嘴,话就多了。“说起来,这鸡倒是从这上头来的。有个姓黄的老乡,过去参加过我们领导的农民协会,听说我当过红军,硬要送我一只鸡,再三推脱不了。我念头一转,决定买下。这回他可不让了,给他讲了好些话,后来搬出了军队纪律,他才收下钱。这鸡是他的儿媳妇炖的……”

“好啦好啦,快坐下来一块吃。”丁力胜打断他说。

孙永年也不推辞,拖了把椅子,在师长对面坐下。

“老卢同志睡啦?”丁力胜问。

“睡得呼呼的。睡着还笑呢。我俩谈得挺投缘。他一心一意想参军,说是叫他烧饭喂马都行。”

任大忠拿来一把大汤匙,一叠空碗。

“坐下吃一点。别张罗啦。”丁力胜说。

“我不饿。”任大忠转身要走。

叶逢春一把抓住他说:“罐头不吃,鸡也不吃?”

“对!我给政委留一份。”任大忠站住说。

“我来。”孙永年拿起个空碗,往里夹了一只鸡腿,舀了些汤。往另一个空碗里也夹了只鸡腿,端给师长。给两个团长各分了一个鸡翅膀,自己夹了个鸡头说:“我这个人脑筋不好,补一补脑子。小任,你吃个鸡心。”

任大忠溜走了。

人们围着桌子吃起来。叶逢春用鸡汤泡了半碗饭,吃了几口,抬头对沙浩说:“告诉你一件事情:你那口子对我有了意见。”

“什么?”沙浩茫然问。

“我说,何佩蓉同志对我有了意见。”

沙浩放下饭碗,紧张地望着叶逢春问:“她出了什么事儿?”

“她居然跑到火线上抢救伤员。我叫她回去,她理也不理,不是对我有了意见?老沙,你的话比我顶事,别让她到危险地点乱跑。”

沙浩听出是怎么回事,担心的神色转成欣慰。她表现勇敢,这正是他期望的。他笑了笑说:“她在你的团里,你管不了,我能管得了?”

“啊呀!你管不了?那谁能管得了!”

孙永年听着两位团长的说笑,瞟了沙浩一眼,冲口说:“沙团长,依我看,你们该了了这件事啰。”

“什么事?”叶逢春故意歪着头问。

“养儿育女的大事啊!”

叶逢春隔着桌子打了一下沙浩的手腕子说:“听见没有?”

沙浩没有说话,眼前晃动着何佩蓉的影子。她大概瘦多了。这几天居然没有想到她,他觉得有点过意不去。

机要员送来一份电报。丁力胜看了看,往起一站说:“好极啦!”

两个团长同时走到师长身边。

“你们看:兄弟部队抓住了敌人三个主力师!”

叶逢春抢过电报,看着看着念出声来:“‘正在围歼中!’好啊!”

丁力胜端起蜡烛,走到墙边去看地图,两个团长紧跟上去。

丁力胜把几面小红旗的位置移动了一下,好像想到了什么,冲着叶逢春说:“快打个电话,叫何佩蓉同志上这儿来!”

沙浩赶紧接口:“叫她来干什么?”

“有任务给她。”

叶逢春打罢电话,四个人又围起来吃饭,话题集中到战斗上,孙永年插不上话。

任大忠刚收拾干净桌子,何佩蓉匆匆跨进房门,一见沙浩,又惊又喜地停在门口。沙浩快步走过去,伸出一只结实的手。

何佩蓉的手在沙浩的手掌里微微抖颤,泄露了她的想念和喜悦。她本来奇怪师长为什么这时候叫她,此刻她猜到了师长的用意。她仔细打量沙浩的周身,一时说不出话来。

沙浩也定睛望着何佩蓉。他看出何佩蓉的脸庞消瘦了一些,眼皮子上肿下青,嘴角多了个豆粒大的红点,不知道是血还是红汞,身上散发出硫酸的气息。一种敬爱的感情刺激着他,他使劲捏了捏那只暖热的手,冲口说了句:“我们的战士打得真勇敢啊!”

一直注视着他俩的叶逢春抛过一句话来:“你不能说些别的话?”

听到叶逢春的声音,何佩蓉才醒悟到还有别人在场。她松开手,轻捷地走向师长。

孙永年原先站在墙边一动不动,生怕惊动他俩,这时候才举步出门。

没等何佩蓉走到跟前,丁力胜就问:“你知道不知道五星国旗的做法?”

两个团长的眼睛倏地发亮,屏住呼吸,静待何佩蓉的回答。

“知道。师报介绍过。”何佩蓉回答。

“给你一个任务:明天中午以前做好一面五星国旗!”丁力胜瞟了瞟叶逢春说,“把新的国旗插上这个新解放地区!”

叶逢春明白后一句话的意思,就是说要在明天中午以前解决战斗,歼灭全部敌人。

“叶团长,我把她调回来了,还有南下工作团来的,会写诗的那一个。”

“章丽梅。”何佩蓉说。

“对对,章丽梅,叫她当你的助手。你们女同志手巧心细,拿出全部本领来做。一定要做好!要合标准!”

何佩蓉答应了一声,同时涌起一种庄严的伟大的感情。

“你回去吧。”丁力胜的眼光离开何佩蓉,迅速地转向沙浩,“你先出去一会,过半个钟头再来,我要跟叶团长单独谈一谈。”

何佩蓉走向门口,沙浩还不想动步,叶逢春推了推他说:“走走!我们有事。”

沙浩和何佩蓉同时走了,丁力胜亲切地目送他俩出门。

门处,风像个顽皮的孩子,放肆地奔跑欢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