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团长沙浩扎紧绑腿,束紧皮带,健步走在尖兵连和机炮连中间。隐约的炮声使他兴奋,解除了他的疑虑:敌人就在相离不远的地方。越来越浓的乌云却使他产生新的不安,要是下一场大雨,延长了行军时间,说不定会耽误战机。尽管部队出发后一直没有休息,他还是毅然下了命令:

“快走!咱们要跟龙王爷竞赛,抢在它的面前!”

紧跟着沙浩的李腾蛟也嫌部队走得太慢,不过他另有一种心情。一听到炮声,他的心就越过高山重岭,飞向自己的部队。他急于看到自己的战士,渴望立刻跟他们共同作战。

尖兵连加快了速度,穿过山谷,穿过林莽,向前急进。道路窄狭不平,有的林间小径只能侧身通过一个人,蔓藤和带刺的小树不时捣乱,挂住武器,钩住衣服,不让人们快走。疲乏追逐着部队,有的战士走着走着合上了眼睛,但双腿仍旧机械地移动,只在绊着石头或是撞上树身的时候,才猛然惊醒。

李腾蛟从逐渐清晰的炮声中辨出另一种声音,欢叫了一声:“机枪!”

是的,机枪声!沙浩也听见了。他一边走一边辨听,枪声轻微,好像从天上飞来。

机枪声一时听不见,一时听得见,一时弱,一时强,终于,沙浩肯定敌人就在左侧一道绵长的山岭后面。时机!掌握时机!他问了问向导,决定抄近路翻山过去!

尖兵连九连转了方向,离开小径,踏进没膝的草丛,为后续部队踏出一条新的道路。

走到野草丛生的岭脚下,沙浩仰头一望,见陡峭的山坡上树木纵横,乱石重叠,石缝中杂色斑驳。一片乌云隔断岭峰,挡住视线,看不清岭上的动静。他吩咐九连长郑德彪要连队保持肃静,不许弄出一点声音。

刮来一阵风,带来了清晰的机枪声。沙浩听了听,一扭头说:“李连长,你留下来跟后卫营行动。”

李腾蛟的心陡地一沉,猜到一团长把他当成客人看待,连忙请求说:“沙团长,我到了这里,就是这个团的战斗员。派我上前卫营哪个连都行,我不能在后面观战。”

“是这个团的战斗员,就要服从指挥!”沙浩斩钉截铁地说,“需要的时候,让你参加战斗。”

李腾蛟听出一团长的语气坚决,知道这时候不该打扰指挥员,便退在一旁,让机炮连的战士擦身走过,眼望着一团长攀藤附葛,紧跟尖兵连爬上山去。他没有移动,脑子里可静不下来。一团长的最后一句话听来不是应付话,上火线还有希望。细一想,又打消了这个希望。看情况,临到他参加战斗,需要有个同样职位的指挥员伤亡。

机炮连的战士不断擦过,他的眼前闪过武器的暗光,鼻子里灌进一阵阵暖热的气息。

李腾蛟驱逐了杂乱的思想,把希望寄托在这些战友们的身上。赶快突破敌人的阵线,跟自己的团会师吧。他使自己平静下来,仰起头,专心瞭望。他的视线越过一团长,见郑德彪抓住树枝,抓住岩石的边缘,抢过好些战士,飞升直上,不久,就没进了乌云堆里。随后,杂在战士群里的一团长也接近云层。一刹那间,李腾蛟忘记了自己,担心着他们的安危,竭力想用目光刺透云层,看看岭峰上是不是埋伏着敌人。他忍不住移动脚步,跟着部队上山,决定在山上等候后卫营。

沙浩飞快地往上爬,风加紧了,轻烟般的云雾扑面飞过。快到岭峰,郑德彪派人来报告:山岭前面发现敌人。

“不许惊动敌人!”沙浩命令说,一口气爬上岭峰,弯腰冲到岭边,趴下来向下瞭望。

脚下的云层刚刚吹散,居高临下,看得十分清楚:岭下山峦重叠,正前方,隔着个帽形的山头,敌人在连山上构筑工事。帽形山正下面的那座山头,样子像副马鞍,中间凹,两头翘,翘起的一头连着帽形山腰。凹地中间,一股敌人坐在地上休息,树底下散拴着十几匹牲口,有两处冒起炊烟,炊事兵在烧水煮饭。看来,那是敌人的后方。帽形山上没有部队,山顶上只有个哨兵。

郑德彪伏在沙浩身边,握紧冲锋枪,死盯着鞍形山上的敌人,恨不得把他们一口吞下。他的两条腿不安分地上下弹动,单等一声令下,马上跳出去冲锋。他转脸望了两次团长,见团长迟迟不开口,头一伸说:“冲吧?”

“等机炮连上来后再说。”沙浩轻声回答。在他的脑子里,一个战斗计划已经形成。

沈光福趴在郑德彪的另一边,不时用期待的眼光探望连长,到后来眼光变了样子,转成了焦急,好像在说:“为什么不动作?”出发以后,他始终没有跟谁说过一句话,一径闷着头赶路。眼皮子底下的敌人煽旺了仇恨,他掀动鼻翼,不断地喘着粗气。

特异的呼吸引起了郑德彪的注意,他转头望了沈光福一眼说:“你打算怎样给弟弟报仇?”

“一个还十个!”沈光福说出自己的心愿。

“太少!你是机枪射手。”

沈光福听了连长的话,一点没感到不好意思,反觉得连长更可爱了。他咬了咬嘴唇,摊开一只手掌,在上面吹了口气。

“一定要机智沉着,不要盲打硬拼,”郑德彪提醒他说,“好好给步兵开路。”

机炮连的战士先后爬上山岭,迅速分散,占领了有利地形。

沙浩等重火器布置好了,跟郑德彪说了几句话,最后说出一个动听的字眼。

“冲!”郑德彪跳起身喊。

九连战士们一跃起身,迎风冲下陡峭的山岭,冲向连着帽形山的峣崄。

帽形山上的敌人哨兵一发现情况,啪啪打了两枪,飞奔下山。

在鞍形山上休息的那股队伍,听到报警的枪声,一哄起身,冲向帽形山。修筑工事的士兵也放下镐锹,拿起武器集结,队形还没有排好,六〇炮弹和重机枪弹就飞过来了。队伍一下惊散,但在敌人军官指挥下,迅速集结成几个小队,窜过火网,奔向帽形山。

郑德彪见敌人来抢山,喝了声:“快跑!”一口气冲下峣崄。

战士们跟随连长冲下峣崄,借着那股冲劲,冲上帽形山的山腿。

沈光福扛着机枪,弯下腰,冲开半人多高的丛草荆棘,跨上活动的乱石,往上猛冲。一只鞋子的布带绷断了,鞋子嵌进了石头缝,他顾不上拾它,光着一只脚往上冲。荆棘刺痛脚背,石头扎着脚掌,他没有停步,拖着流血的脚往上冲。他只有一个念头,一个希望:赶快抢上山去!等他冲上山头,山头另一边正好爬上几个敌人。他飞快扑倒在地上,支起脚架,扫开了机枪。草深地不平,枪打不准,又有几个敌人冒出山头。局势紧急,他搂着机枪,跳起身来,用胸口抵住枪底板,眯着一只眼睛,憋紧气,狠命扫射。爬上山头的敌人跌倒的跌倒,卧倒的卧倒。战士们端着步枪,闪过他的身边,恶狠狠地扑奔过去,占领了山头。

沈光福飞步抢到山头另一边,卧倒猛射,扇形的弹雨往下直泻,阻挡住后续的敌人。

郑德彪一个箭步蹿到沈光福身边,端起冲锋枪猛扫一阵,一见敌人后退,向后一挥手,夹在战士当中飞冲下去。沈光福抢在连长前面。

九连的冲击来得太突然太猛烈了,溃退到鞍形山上的敌人来不及重新组织,零散然而顽强地进行抵抗。

沈光福冲到鞍形山上,眼快脚快,占领了一个现成的阵地,利用它掩蔽自己,追逐敌人。机枪打红了,他顺手捡起敌人丢下的水壶,揭开盖子,往枪身上一浇,枪筒子发出咝咝的声音,冒起一股轻烟。

郑德彪跳进掩体,热乎乎的脸凑近沈光福嚷:“机枪怎么不叫了?”

沈光福扔掉水壶,一手勾住扳机。

郑德彪放下心,亲切地问:“计划完成了没有?”

“没有。”沈光福说,一勾扳机,扫出一梭子弹。

他说没有,一则他把计划提高了两倍,因为冲下帽形山的时候,他眼见倒下两个战友。再则他根本没有时间计算自己打倒的敌人。

郑德彪猛一伸手,向右侧方一指说:“打那个戴大檐帽的!”

沈光福顺着连长的指头望去,见一个单人壕里伸出个戴大檐帽的头在那里嘶声叫喊:“抵住!抵住有赏!”沈光福转移了枪口,刚要搂火,那个头缩进去了。

“狗崽子!”郑德彪气狠狠地骂。

沈光福手勾扳机,死盯住那个方向,一动不动。一分钟后,那个头又伸出单人壕。没等他张嘴,沈光福一搂扳机,那个军官往前一扑,头垂在壕沿上,大檐帽滚下来,滚了大半转,倒在地上。

“你们的指挥官完蛋啦,快缴枪!”郑德彪喊,纵身跳出掩体,冲奔前去。

这忽儿,沙浩带着机炮连冲下山岭,占领了帽形山,命令七、八连向左右的连山进击,扩展阵地。他的要求归纳成为两个字:快!猛!

两股灰色的巨浪向左右流去。枪声中夹着叫喊,手榴弹的烟雾中闪耀着刺刀的闪光,新的战场上展开了新的激战。

沙浩在帽形山上安下指挥所,注视着战斗的进展。他看出鞍形山前面山上的敌人正在集结,有回援的模样,立刻命令刚赶到的二营出击前山,同时命令机炮连轰击集结的敌人。

二营的队伍纷纷赶奔前面的连山。沙浩的视线越过前山,想望见隔别已久的战友,然而前山上炮烟弥漫,风势加大了,卷起漫天沙石,没有望到什么。耳边响起急促的呼吸声,他一转头,见李腾蛟站在紧背后。“啊!你在这里!暂时用不上你,先歇一歇。”

李腾蛟在山头上眼看四处激战,求战欲望一时强过一时,紧紧抓住了他,使他抢在一营长前面,冲下山岭。听了一团长的话,他没有作声,也没有移动,抓住枪皮带的手有点发抖。

沙浩理解李腾蛟的心情,安慰他说:“待会帮助我审问审问俘虏,天黑让你回去。”

李腾蛟看了看表,离天黑还早。他漫然应了一声。有什么办法?既然不能参加战斗,又无法飞回自己的连队,从俘虏的嘴里了解一下情况也好。他瞪眼望着一串走近山脚的俘虏,好像此刻不能去作战,正是那些俘虏害了他似的。

各处的战斗十分激烈,沙浩的注意力又集中到战斗上,完全忘记了身边的李腾蛟。敌人抵抗顽强,要站稳脚跟,扩大战果,还有一系列工作要做。几个通讯员很快被打发走了,带走了他的命令:一定要有进无退,猛打猛冲,消灭当前的敌人。当一营长带着队伍一赶到,他毫不犹豫地命令他们投入战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