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班肃清了竹林里的小股敌人,王海判断出此刻枪声比较集中,决定向连排靠拢。他四围一望,见巩华背负伤员,顺着田埂边快步走来,便迎上去打听情况。

巩华没有停步,头部往左后方一指:“副连长带着三排在进攻孤庙。”

王海急忙带领全班扑奔孤庙。

胡安平趴在一条田埂后面,瞪眼盯住庙门,趴着的姿势好像一只怒蛙,准备随时跳出去。一开头发展顺利,接连消灭了两小股敌人。打到这里,却碰上个硬钉子,排里有了部分的伤亡,这使他气愤暴怒。对于王海的报到,他只粗声粗气地“唔”了一声。

王海在副连长身边趴下,开始观察那座孤庙。赭红色的围墙上开了好些枪眼,庙门紧闭,门侧枪眼里闪着轻机枪的暗光。墙里突出几棵松柏的青顶和几排瓦屋顶。根据屋脊的位置来判断,庙里除了前后大殿,还有侧殿。孤庙两侧,展开收割过的田亩。

陈金川拉了拉王海的衣袖,对班长使了个眼色,向庙侧抬了抬下巴。

王海领会陈金川的意思,向副连长要求说:“让我们班迂回过去,攻打侧面。”

“侧面的火力也不弱。”胡安平的口气不大耐烦,“你们先休息一下。”

王海听出副连长的心境不好,不再作声。

陈金川伸出指头,在田埂下面掏了个洞,卷了根卷烟衔上,塞进洞里,点着火,连吸了几口,擦熄烟头,把烟子全部吞进肚里。

庙里一枪不发,没有一点动静。

林速手拿驳壳枪,率领二排同志赶上来。他的帽檐下露出一绺湿头发,带着一身汗气,挨紧胡安平躺下。

胡安平眼睛一亮说:“来得正好!这下可要敌人的好看了!”

“情况怎么样?”林速沉住气问。

“庙里大约有一个连。我原想趁它还没站稳脚跟,一鼓作气冲进去,没承想敌人的火力挺强,没有冲动。”胡安平说到最后,肩膀一抬,像要马上跳起来再往前冲。

“大约一个连?”林速沉吟了一下说,“人数不少。”

“不算多。”

“不少。”林速又一次肯定说,“咱们需要充分准备一下。”

“越拖越不好办。”胡安平气冲冲地说,“瞧,又是一个枪眼。”

围墙上掉下几块砖头和一大撮泥灰,出现一个新的枪眼。

林速瞥了一眼说:“它准备它的,咱们准备咱们的。不管它。”

林速问了问敌人的火力配置情况,开始观察地形。孤庙的地势较高,四围开阔,进攻队伍没有良好的掩蔽。他跟胡安平商量了一忽,决定三排攻正面,自己率领二排攻右翼,王海班进攻火力较弱的左翼。

队伍迅速分散。王海班沿着田埂,贴地爬行,绕到孤庙左侧,敌人的一挺机枪首先扫射起来,子弹掘起田埂上的泥土。

王海命令一个组集中射击机枪枪眼。趁机枪暂时停息的时间,他带着两个组一个猛冲,冲到围墙跟前,往墙里扔了好几个手榴弹。

爆炸声里,王海向身边的陈金川做了个手势。陈金川理解班长的意思,用骑马式蹲下身子。王海一步跨上陈金川的大腿,再一步跨上他的肩头。陈金川使劲往起一站。

王海一伸手,没攀到墙头。他毫不迟疑,一脚踹上陈金川的头顶,抓住墙头,脚一蹬,猛一使劲,登上了墙头,见敌人正在烟雾里窜奔,急忙摘下冲锋式扫了一梭子,往下一跳,趴伏在一具尸体后面猛烈扫射。

对面墙上也跳进好几个战士,射击院子里的敌人,把敌人赶进大殿。夏午阳跟着跳下墙头,随手捡了支自动枪,封锁大殿。

陈金川翻过墙头,直奔大门,拨开了门闩,三排同志一涌进来。

三股队伍汇合一起,连打带喊话,逼着大殿和偏殿里的敌人先后缴枪。

后殿里的敌人关起殿门,顽强抵抗。密集的子弹飞出门窗,撞上前殿的后墙,刺进后院的柏树。战士们趴卧在台阶下面,一边回击,一边喊话,没起什么作用,胡安平气得直跺脚。

紧贴住前殿台阶边的林速,一仰头,发现后殿顶上有个给手榴弹炸开的窟窿,脑子一转,对趴在身边的王海吩咐了几句话。

王海冒着弹雨,猫腰抢到后殿侧面,闪近一棵缠着枯藤的柏树,踩着枯藤,猫一样地爬了上去。爬到比屋顶高一点的地方,他估摸了一下,使劲一纵,跳上相隔几尺远的屋顶,冲了几步才站定脚跟。

瓦片的碎裂声惊动了敌人,子弹穿过屋顶,穿过窟窿,飞向天空。王海毫不犹豫,摇摇晃晃走近窟窿,连续投进了两颗手榴弹。

爆炸声盖住了惊叫声,后殿的窗口里冒出烟气。

林速喊了声:“冲!”战士们腾地跳起,撞开殿门,冲进宽敞的后殿。

激战声诱惑了王海,他顾不得屋顶离地一丈多高,走到屋檐边沿,纵身跳下,抢进门去。

后殿里枪声刚停,胡安平提着冲锋枪走进来,向俘虏们吼:“出去站队!”

啪!迎面打来一枪,胡安平颠踬了两步,扑面倒下,额头在供桌角上碰了一下。差不多跟枪响同时,王海举起冲锋式,对准佛龛,扫了一梭子,佛龛里传出一声哼叫。

王海跳上佛龛,掀开黄幔帐,见如来佛像背后躺着个敌人军官,身边有支短枪。他揣起短枪,拖起两条僵直的腿往下一摔,把那个军官扔在地上。

一个俘虏失声惊叫:“营长!”

夏午阳气冲冲地赶上来,在那个营长的腿上狠踹了一脚。

陈金川背起副连长就走。

“走!同志们!为副连长报仇!”林速咬着牙说,带领战士们冲出孤庙,奔向枪声密集的地方。

王海奔跑时回望一眼,没有看到陈金川,他的视线被一长串俘虏挡住了。

陈金川背着副连长越过几道田埂,顶头遇见了巩华。

巩华一见陈金川背上的人,心一紧,抢上去说:“快给我!”

“他昏过去了。”陈金川交代一句,轻轻地把副连长移到巩华的背上,转身去追赶队伍。

巩华满怀焦急,大步奔向前面的松林。这一路并不安静,头上常有流弹飞过。他尽量低下身子,减低目标。他没有听到副连长发出任何声音,只感觉到副连长的头部不时撞着肩膀,背上的重量逐渐增加。松林慢慢近来,流弹减少了,眼看快要离开危险区域,前面炸开一颗敌人的六〇炮弹。他来不及卧倒,只觉肚子一凉,蹿进一股冷气。他知道不妙,但他竭力不看自己的伤口,紧抓住连长的胳膊,咬牙急走。

这一炮震醒了胡安平,他发现自己躺在别人的背上,立刻张口大叫:“放下!放下!”

巩华知道副连长的脾性,没有搭理。他只觉肚子麻酥酥的,一阵阵冷气往上直蹿,呼吸困难,眼睛昏花,两腿不听使唤。他支撑着跑了十几步,踉踉跄跄地冲进松林,眼前一黑,脚一软,扑面倒下。

“绊着什么啦?”胡安平问,坐了起来。

巩华咬牙挺过了一阵剧痛,把红十字包移到肚子上,翻身坐起,定了定神,睁着昏花的眼睛,察看副连长的伤势。

胡安平的额角上破了一道口子;上衣左边红了一大块,血从肩膀上渗出来。巩华打开红十字包,取出剪子,剪开胡安平的衣服,发现肩膀上给子弹犁出一道深槽,幸好没伤着骨头。巩华放宽了心,惨白的脸上掠过一丝微笑。他忍住剧痛,用极大的强制力抵抗衰弱的袭击,迫使双手上药裹伤。

激烈的枪声一径吸引着胡安平,他的视线穿过松林,寻找自己的部队,一边连声催促:“快点!快点!”后来发觉巩华的手有点打抖,他一转脸说:“你的手怎么啦?”

现在两个人脸对着脸,胡安平才看出巩华的脸煞白,额上冒出豆大的汗珠,心痛地说:“累了吧?”

“没有。”巩华强打起精神说。一开口,不禁磕碰开牙齿。他包扎好副连长肩上的伤口,又动手包扎额角。

胡安平感到一阵头晕,嘴里直冒清水,他知道自己饿狠了。昨晚上出发以后,一直没有吃饭。打仗的时候不觉得,一静下来,肚子就作怪了。他由己度人,以为巩华也是这个原因,带着同情和安慰的口气说:“饿了吧?忍一忍!”

“不饿。”巩华缠着绷带说,同时猜到副连长昏晕的原因,“我的干粮袋里还有炒米,待会吃上一点。”

“我的伤不要紧吧?”

“要休息。要不,伤口会发炎。”巩华使出最后的力量,结好绷带结子,眼前一阵黑,双手一松,仰面栽倒。

胡安平跳起来,摇着巩华的身子喊:“卫生员!你怎么啦?”

经胡安平一摇,红十字皮包从巩华的肚子上滑下,胡安平看到了一大团鲜血。他气红了眼,心里烧起一股烈火,好容易控制住自己,弯下腰,脸贴上巩华的脸,感到巩华的鼻孔里还在出气,便喊着名字摇他:“巩华同志!巩华同志!”

巩华震醒了,一见副连长干裂的嘴唇,声音微弱地说:“水壶里有水……”

“我抱你走!”胡安平欣喜地喊,一手扶起巩华的后颈,一手插进他的腿弯。

巩华摇了摇头说:“副连长,我没有完成任务……”合上了眼睛。

胡安平想抱起巩华,一使劲,眼前金星乱迸,差点倒在巩华的身上。他抽出手,解开巩华的干粮袋,吞下几把炒米。随后解下巩华的水壶,喝了几口水,精神开始恢复,不觉得心虚头昏了。他放下水壶,左右四顾,没见到一副担架。

“担架!担架!都死绝了?”

何佩蓉快步走进松林。

“何同志!你来得正好!快把巩华同志弄走!兴许还有救。”

“先扶你走!”何佩蓉说,竭力不看巩华。

传来一阵急骤的机枪声,胡安平眼睛一亮说:“快把他弄走!”

胡安平捞起地上的帽子,随便扣在头上,转身奔向战场。

何佩蓉蹲下来,连喊了几声“巩同志”,没听到应声。她卸下巩华肩上的红十字皮包,把他反背在身上,走向营包扎所。

营包扎所设在松林背后不远的山岗上。战斗一打响,何佩蓉就到那里帮助工作,接运伤员。不久前,她还在这座松树林里,从巩华手里接过一个伤员。刚才下岗的时候,透过树丛,还见到巩华在给副连长包伤,没想到他自己的伤势这么重!是什么力量支持着他呢?何佩蓉猛觉自己走得太慢,开始大步急走。汗珠沁出额头,一颗颗滴在走过的路上。

何佩蓉上了山坡,背上的重量增加了,走几步颠踬一下,感到喘不过气来。歇一歇吧。不不!一定要坚持到底,用最快速度把他背到目的地,差一秒钟也许有关这个人的生死!她支撑着一步一步往上走,脸孔差点贴着地面。一爬上山岗,顾不得眼花心跳,一口气奔到营包扎所。

放下巩华,何佩蓉真想躺在草地上舒一舒身子。她关切地盯着失去知觉的巩华,眼看医生给他包扎好伤口,给他换上一件新军衣。那件脱下来的旧军衣上,染着巩华自己的血,也染着多少战友们的血啊!

何佩蓉眼看巩华被抬上担架运走,走到医生身边打问他的伤势。

医生没有露出任何表情,转过身,蹲到脸盆跟前洗手。何佩蓉敏感地似觉医生的背脊在轻微颤动。

何佩蓉的眼前出现了鲜明的场景,她记得巩华每次交代伤员时总要叮嘱她几句要紧话,然后匆匆奔向战场。她由回忆转入沉思,如果说战士们在战斗间隙还可以喘口气,这个平时不声不响的卫生员却没有休息过一秒钟,始终在枪林弹雨中来来往往,冒着生命的危险去抢救别人的生命。虽然自己经常上二连,可始终没有好好注意过他。想到这里,她感到分外难过。

机枪声响得更激烈了,何佩蓉把一绺散下来的前发塞进帽檐,快步离开营包扎所,冲下山岗。

在何佩蓉原先接伤员的松树林里,几滴晶莹的鲜血旁边放着红十字皮包。何佩蓉收拾起地上的剪子和药瓶,背上皮包,冲出松林,奔向枪声密集的地方。

何佩蓉跑进炮烟弥漫的危险区域,没有放慢脚步,锐利的眼光四处搜索,寻找伤员。

“回来!何佩蓉同志!”

背后传来叶逢春团长的喊叫。何佩蓉没有回头,弯着腰向前跑去。她要继续做巩华所做的事情,不让一个重伤员得不到及时的救治。

呼啸着穿过头顶的子弹跟团长的喊声一样,止不住何佩蓉的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