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逢春没有回团部,直接走向前沿阵地。

翻过一道山岗,对面传来一阵脚步声和熟悉的谈话声,声音在夜空中传得很远。他听出谈话的是二连长李腾蛟和指导员林速,便快步迎上去说:“你们换下来啦?”

李腾蛟和林速紧走几步,在团长面前站下。他俩的身后,响着战士们的坚实有力的脚步声。听声音,他们不像在火线上坚持了一昼夜,倒像刚刚开赴火线。叶逢春喜欢这种饱满的战斗精神,带着疼爱的心情嘱咐说:“让同志们好好休息休息。”

李腾蛟答应了一声,声音同样坚实有力。

叶逢春继续往前走,跟队伍交臂擦过。战士们的身上都带点硝烟味,有几个脸上扎着绷带。他不禁联想起师首长的话,是这些人在用鲜血为未来的果木园灌溉树苗呵!他真想跟每个战士握一握手,谈几句话,不过他没有这么做,反倒加快了脚步。他急着要去看看刚进入阵地的同志们,看看那些就要进行生死搏斗的战友们。不先看一看他们,躺在弹簧床上也睡不好觉。

前面出现了幢幢人影,传来镐锹挖地抛土的声音。跟白天比,交通壕又往里延伸了一大段。叶逢春跳进冒着新土气息的交通壕,边走边检查工事的质量。一切都合标准,平整整的壕壁上挖了好些方洞,下雨时好安放弹药。一个通讯员哼着歌子迎面走来,交臂擦过。

叶逢春拐了个弯,顶头撞上个人,一辨出是何佩蓉,脸一沉说:“你上前面去干什么?”

“我们刚给接防部队演唱来着。”

“不是让你们照顾伤员吗?”

“那些老大娘老大嫂照顾得更周到,我们给淘汰了。”何佩蓉活泼地回答,“演唱完了,得到三营长允许,跟着上前沿阵地看了看。”

“有什么看头!你没有看过打仗?”叶逢春的声音更严厉了。

何佩蓉身后响起章丽梅的声音:“是我要求去看的。要骂,骂我好了。”

“骂你?没有那么多闲工夫!”叶逢春回了章丽梅一句,又对何佩蓉说:“你是老同志啦,下次不许带着人随便乱跑。”

“我们什么也没看见。黑簇簇的一大片。三营长没让我们到最前面去。”

“最前面?哼,倒说得轻松。”叶逢春说完,擦过何佩蓉身边。

章丽梅一扭身,脸对壕壁,好像不愿意看到团长。

叶逢春转过头喊:“下次再随便乱跑,把你们送回师部!”

章丽梅待团长走远了,挨到何佩蓉身边说:“他原来这么厉害。平时一点看不出来。”

“怪我们去了不该去的地方。”

“真倒霉!什么没看到,反挨了一顿训。”

“别瞧他口气挺严,他是出于好意。”

“我可受不了。从来没有人对我这么大声说过话。叫我吃苦,我不怕,就怕受气。”

“这算受气?”何佩蓉的口气变严肃了,“部队可不比学校。革命嘛,能不听人大声说话?要说这厉害,将来少不了还有更厉害的。你可要好好锻炼锻炼,改一改性格脾气。”

章丽梅感到受了委屈,没有作声。

头顶上亮起几颗照明弹,紧跟着响起一阵枪声,章丽梅一下贴紧何佩蓉。

何佩蓉捏住章丽梅的手,倾听枪声。

密集的枪声逐渐转疏,隐约听见有人高喊:“担架!担架!”

何佩蓉一撒手,转身跑去。章丽梅觉得待在这儿不如前方安全,追赶何佩蓉去了。

前沿阵地的凹进部里,停着一副担架,旁边有盏三面给遮起来的马灯。借着暗淡的光线,看得出担架上的人脸色惨白,右裤管高高卷起,腿上扎道绷带,上面渗出鲜血。担架四围站着好些人,团长和何佩蓉也在里面。章丽梅紧挨着何佩蓉,心情矛盾,想看伤员又怕看伤员。

叶逢春喊了声“水!”有个人马上解下水壶,往伤员的嘴里灌了几口。

伤员呻吟了一下,睁开眼睛。叶逢春赶紧蹲下去问:“联系上了没有?”

伤员的脸上显出痛苦的神情,摆了摆头,又合上眼睛。

“常参谋!侦察参谋!”叶逢春连喊几声,没听见答应,头一拧,眼球子一抡,暴躁地说:“围这么多人干什么!快把他送走!一定要救醒他!”

章丽梅赶紧拉起何佩蓉的手,拉着她拔脚就走。

背后追来叶逢春的喊声:“三营长!快打电话报告师部:说常参谋挂了花!”

章丽梅拉着何佩蓉跑出交通壕,喘了口气问:“这个人能不能救活?”

何佩蓉没有回答,她根本没有听见章丽梅的话。根据团长的问话,她猜到侦察参谋是去一团联络的。看他的反应,显然没有联系上。打那一瞬间开始,不安的感觉又爬上心头,遮掩了一切。

同一件事情在人们心上引起不同的反应,叶逢春满怀愤怒,视察了前沿阵地,嘱咐前沿部队一定要无情地打击敌人,随即摇电话向团卫生队打听侦察参谋的情况,一听说伤势没有危险,已经根据师长的命令把他抬送师部,立刻放下耳机,赶奔师部。

任大忠站在门口望星星,见叶逢春这么晚匆匆赶来,心里不大乐意,勉强招呼了一声。叶逢春没有理他,一脚跨进门槛。

“怎么样?”叶逢春进门就嚷。

丁力胜中止了跟政委的密谈,转过头来。

“常参谋怎么样?”

“他睡着啦。”丁力胜指了指自己的床铺。

叶逢春走到床边,透过蚊帐一望,见侦察参谋仰躺着,脸上有了一点血色,不似刚才那么难看,一只手伸在被子外面。

“问过他没有?”

“先让他睡一下。”

可能是叶逢春的嗓门太高,侦察参谋翻动了一下,猛地坐起身子。

“睡吧!再睡一会!”丁力胜摆了摆手,快步走向床边。

“我睡着啦?该死!”侦察参谋身子一移,碰痛了伤口,忍不住哼了一声。

丁力胜往床沿上一坐,想扶他躺下。

“我好多啦。”侦察参谋急忙说,“师长,我没有完成任务。”

“你回来了,就是好事情。”丁力胜说。

韦清泉走到床边,拉了把竹椅子坐下。

侦察参谋打起精神,开始报告。他的声音微弱,时而停嘴憋气,跟伤口的疼痛作斗争。

侦察参谋带着他的助手,好不容易通过岗哨重重的敌人防线,给一条河流挡住了去路。附近没有桥梁,那个侦察员学过浮水,跳下去了,很快给湍急的河水冲往下游。侦察参谋不会浮水,沿着河边赶过去,眼看那个侦察员给卷进水里,没有冒头。他顺河边走了好久,始终没找到桥梁,只好循原路转回来。离自己的阵地只差十几步,却给敌人发现了。

侦察参谋憋了口气,揩去额上的虚汗,接着说:“去的时候我们摸了个哨兵,据他说,三星岭一带有支我们的队伍。”

“三星岭!”丁力胜欢快地说,“怎么一下跑得那么远?”

韦清泉一探身问:“那个哨兵怎么说?”

“他是听当官的说的,不一定确实。”侦察参谋含含糊糊地回答。

“当官的怎么说?”

“他说,他说……”侦察参谋忽然睁大眼睛嚷起来,“他胡说!”

“到底说了些什么?”韦清泉盯着问。

“他说三星岭那支部队被消灭了。”

“真他妈的胡说!”一直靠在桌边静听的叶逢春猛地捶了下桌子,蜡烛震倒了,呼地熄灭。他急忙掏出火柴点上。

丁力胜静默了一会问:“你们走的哪条道?”

烛光不驯地来回摆动,侦察参谋望了望对墙上的地图,代表山川河流的各种标志不住摇晃跳动,互相交叉,互相重叠,整张地图变得模糊一片。他一阵昏晕,身不由己地仰面躺倒,丁力胜一伸手扶住他的腰杆。

丁力胜扶着侦察参谋躺下,揩去他额上的虚汗。侦察参谋睁开眼睛,支撑着又要起身。丁力胜对他摆了摆手,塞好帐子,轻悄悄地来回踱步。他对周围五十里内的地名和地形背得烂熟,不看地图,也知道三星岭离这多远。他相信一团可能在三星岭一带,那地方山高岭险,适合防守。可是奇怪,中间怎么会出现一条河流?地图上没有啊!是河流改了道,山沟涨了水?他们在那里的情况到底怎么样?至于敌人军官的话,显然是胡说八道。“胡说八道!”他不禁说出口来。

丁力胜走了几个来回,转向叶逢春说:“你们的二连长能不能抽出来?”

“能啊!他们的副连长是员猛将,能顶得住。”

“我决定派二连长去联络。再带个会水的。那个游得挺不错的战士叫什么,沈光禄?”

“对!他的哥哥叫沈光福,在一团当机枪射手。”

“啊!”丁力胜说,“叫他去挺合适。”

“他在政治上的表现怎么样?”韦清泉问。

“进步挺快。听说迫切要求入党。”叶逢春回答。

“快叫二连长来一趟!”丁力胜说。

“他恐怕睡下了。”韦清泉说,“让他睡一觉再来。”

“好的。”一件要紧的事情决定了,丁力胜松了口气,随便地问,“看到何佩蓉没有?”

“刚见过她。”叶逢春回答,“情绪挺不错,野马似的,居然钻到前沿阵地去了,还有那个南下工作团调来的女同志。”

“哦!胆量倒不小。”丁力胜夸奖地说。

“给我训了一顿。那个章丽梅不大服气。”

“听说那个章丽梅能写诗?”韦清泉问。他闲时爱写写诗词,很关心师里能写写东西的人,从来不放过师报上的诗歌快板。

“我没有注意。”叶逢春淡淡地说,“风啊花啊,诗又打不死敌人。”

“同志,别小看它。写得好,照样能帮助战士打死敌人。”韦清泉说,“要是真能写诗,让她到前面跑跑也好,嗅嗅火药味,了解了解战士们的思想感情,就不会再写风啊花啊了。”

任大忠一见叶逢春进来,就跟到房门口,老等不见叶逢春出来。后来隐约听到风啊花啊,知道正事已经谈完,在扯不关紧要的事了,便走进来盯着叶逢春,那眼光好像在说:“你怎么还不走?”叶逢春却一心听着政委的话,没有看见他。

任大忠站了一会,忍不住叫了声:“首长!”

“干什么?”丁力胜转过脸问。

“鸡快叫啦!”

“哦!”丁力胜猛醒地说,“叶团长,快回去睡觉。上午先叫二连长来一下。”

叶逢春出去的时候,带笑瞪了任大忠一眼说:“真厉害,小鬼!”

韦清泉看了看表说:“老丁,我们真该起一点模范作用。咱们轮流睡。”

“我扶常参谋到隔壁去睡。”任大忠说,向师长的床边走去。

“用不着。”丁力胜厉声制止他。

任大忠停住脚步,嘟着嘴站在原地,理直气壮地望着两位首长。

“你先睡。”韦清泉说,“我后睡。后睡睡得香。”

丁力胜没有推让,走到政委床边,脱去鞋子,两腿往床上一伸,放下帐子,和衣躺下。

任大忠关好窗子,轻脚轻步地走出去,顺手带上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