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叶逢春的电话报告,丁力胜陷进了沉思。到现在为止,已经发现敌人三个师的番号。局势正在照预想那样的发展,胜利和危险步步逼近。死扭住敌人,不让敌人揍倒,就是胜利。这需要坚强的意志,需要耐力,需要每个人充分发挥力量,否则就有被揍倒的危险。人在此刻显得多么重要,可是一团却至今没有下落。他看了看表,向韦清泉说了句“我到电台去一下”,走出门去。

丁力胜走进一所茅屋,走到一个报务员身后,凝望着收报机里的亮光,像要从中看出一团的位置。

那个报务员手拿铅笔,面前放叠译电纸,耳朵上套副耳机,静静地听着。丁力胜希望他突然弯下腰,在译电纸上写下密码。然而拿铅笔的那只手并没有移动,报务员只把另一只手按上耳机,仿佛用它来帮助听觉。这样过了好一会,他转过身,向师长摇了摇头。

“傍晚再联系一下。”丁力胜说,快步离开电台。

跟一团分路行进的时候,规定了每天的联络时间。昨晚没联系上,此刻又没有联系上。昨夜派出去联络的侦察员也没有回来。情况到底怎么样?一团此刻在什么地方?他们面对的是什么样的敌人?有多少敌人?他不知道。指挥员最担心的是失掉联络,情况不明。他走进师指挥所,默默无言地坐下,随手拿起桌上的招待烟,抽出一支,在桌面上顿了几顿,点着了抽起来。

师长不到特别紧张的时候不抽烟,韦清泉从师长的神情举动上,猜到了他想的是什么,宽慰地说:“反正一团出不了五十里地。”

丁力胜连抽了两口烟,吐出全部烟子:“进攻我们的有三个师。进攻他们的敌人一定不少。”

“他们牵制的敌人当然不少。”韦清泉换了个说法,“我们这里,今天开门大吉。他们杀伤的敌人也少不了。”

丁力胜顺着自己的思路说下去:“要不然,他们会派人来联络的。”

“晚上准能知道他们的消息。”韦清泉肯定地说。

“能知道就好。恐怕不一定。”

“我的左眼皮直跳!老辈子人常说:左眼皮跳,万事顺利。”韦清泉幽默地说。

“心里头不安稳,眼皮子就会跳。”

“说是迷信,倒也灵验。”

“不见得。”

“抗战初期,有一天,我跟团长各带一个营上山打埋伏。敌人老不来,左等右等,团长等急了,悄悄对我说:‘政委,别不来了吧?’他刚说完,我的左眼皮跳了。……”

丁力胜扑哧笑出声来,喷出一股烟子。

韦清泉没有理会他,接着往下说:“我就说:‘别急!敌人准来!’可你瞧怎么着?过不了多久,日本鬼子一个连队,押着十几卡车粮食弹药,大摇大摆地闯过来了。我们乒乓一阵打,把鬼子全部消灭,抓了两个活的。那会儿抓活鬼子真不容易。”

“那时候抓活鬼子确实不容易。”丁力胜同意地说,随后口气一转,“说到眼皮子跳,那是因为你心里紧张。”

韦清泉不理会师长的分析,兴致勃勃地说:“捉的时间,战士们可费了老劲,比捉熊瞎子还难。押到半路上,鬼子想跳沟逃跑,把战士们气坏了,嚷着要枪毙他们。后来听说这两个俘虏都觉悟了,给我们做了不少宣传工作。”

丁力胜被带进遥远的回忆,让一大段烟灰掉在桌上。

“抗战头几年多困难啊!”韦清泉的脸上露出动情的神色,“有时候遭遇了大股敌人,队伍散了。一到夜间,又三三五五回到指定的集合地点,第二天继续行军作战。一宿宿餐风露雨,从敌人的碉堡缝里插进插出。这些事情想起来近在眼前,可一晃就过了十来年。今天几号?”

“七号。”

“喏,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一个星期了。咱们南下时节,谁也想不到新中国会这么快成立。革命的步子跨得好快呵!”

一听到新中国,丁力胜的眼睛亮了,兴奋地往起一站,肩膀碰上什么东西,一转头,发现孙永年出神地站在身后,看样子已经站了好久。

孙永年望望师长,又望望政委,咬了咬嘴唇说:“首长!用不用牲口?”

“现在骑什么牲口,给敌人当目标?”丁力胜说。

“我牵它们出去遛遛。”

“好吧。让它们多吸些新鲜空气,少吃些草料。”

“草料早减少了。昨晚上火龙老吼,怪可怜的,想是没吃饱。”

“过一两天就习惯了。肚子嘛,能伸能缩。”

“老孙同志!”韦清泉插进来说,“跟它们好好谈一谈,做做工作。”

“嘿嘿!”孙永年得意地笑起来。他其实早给它们做过工作,牵出去遛遛,也是工作计划的一部分,好让它们散散心。

孙永年刚要走开,韦清泉叫住他说:“老孙同志!早晨凉,多加件衣服。”

孙永年抓住了机会,立刻往前走了两步,用颤索索的声音说:“首长,多照顾照顾自己,别累坏了身子。”

“我们的身体很好啊!整训下来,师长跟我的体重都增加了好几斤。”

“这样下去可要掉肉的。你们昨晚上没有睡觉。”

政委和师长迅速地对看了一眼,丁力胜说:“不要瞎猜。”

“我半夜起来喂马,见窗户里面点着蜡,人影子一晃一晃。一大早起身,窗户里还是亮堂堂的。”孙永年有凭有据地说,“瞧:眼皮子都发青了,倒说我瞎猜。”

丁力胜知道孙永年的脾气,说起来没完没了,手一挥说:“好啦好啦,我们有事儿。”

孙永年瞅了他俩一眼,慢吞吞地走向房门,嘴里不知道唠叨些什么。

阳光穿进窗户,停在地图上方。窗外一片沉寂,听不到枪声,敌人想必正在准备下一次冲锋。

“要是电台到傍晚还联系不上,我想派侦察参谋亲自去联系。”丁力胜说。

远处一声枪响。没有回应。

丁力胜静听了一忽说:“我到三团去看看。”

“不要太往前啰。”

“知道。”

丁力胜走进三团团部驻扎的小村子,见一所小院落里停副担架,门口挂着白布门帘。他知道打昨晚上开始,大部分房子成了临时医院,团部人员多半被挤到野外露营。他就近走进一所平房,里屋正好出来个年轻人,身后追着焦躁的声音:“卫生员!让我回去!”他掀开门帘,走进里屋。

两张相对的床上躺着两个伤员,叫喊的那个一只手吊在绷带上。另一个头缠绷带,只露出一对眼睛。一见师长,都支撑着坐起来。丁力胜举起双手,往下一按说:“躺下!都躺下!”

喊叫的那个用双手抓着胸脯说:“师长!我心里难过,躺在这里真闷气。”

丁力胜喜欢这种战士,温和地说:“我知道,我知道。”

那个伤员得到抚慰,畅快地喘了口气,安安静静地躺下了。

丁力胜看了看周围环境,房间里收拾得干干净净,地上看不到血迹和棉花球,床头边各有一张竹椅子,上面放着茶杯。桌子上,一只玻璃面上绘着描金龙凤的时钟嘀嗒嘀嗒地响着。

门帘一动,进来一位老大娘,双手端个红漆茶盘,随便向师长点了点头,放下盘子,把盘里的两碗稀饭、两碟咸菜和两盆鸡蛋分端到床边竹椅上,往床上一坐,端起稀饭,用匙子搅着,一边轻轻地吹气,黑包头布底下有绺白发微微飘动。

丁力胜忍不住说:“大娘!辛苦你啰。”

“这算得了什么。”老大娘头也不抬地说,搅着稀饭。

丁力胜宽慰了伤员几句,悄悄离开里屋。刚出门,又遇见那个年轻的卫生员。他打听了一下伤员的伤势,知道一个脸上受了炮弹伤,另一个胳膊上给打了个对穿洞,便恳切地嘱咐说:“千万别让伤口化脓啊!”

丁力胜走不几步,一所平房里出来个女同志,手拿几件带血的衣服,低着头,走得挺快。

丁力胜招呼她说:“何佩蓉同志!当起护士来啦。”

“昨天调来的。”何佩蓉抬头回答。

“眼睛好红!昨晚上没睡觉吧?”

“睡啦。没有睡好。”何佩蓉的脸上微微一红。

一看何佩蓉的表情,丁力胜明白了原因,望了望四围,压低声音说:“一团还没有联系上。”

“昨晚上听说了。”何佩蓉踮起一只脚尖,在地上划着。

“今早晨也没联系上。”丁力胜直白地说。

何佩蓉的头部微微一颤,脚尖在沙上画了一个圈儿。

“放心!我们迟早会联系上的。你们女同志总把芝麻大的事儿当成南瓜,揣在怀里放不下。”

见何佩蓉低头不语,丁力胜又说:“一联系上,我马上通知你。”

何佩蓉感到温暖,不禁倒出自己的心情:“我明知道他不会有什么意外,可老安不下心。有事情做,倒没什么。一闲下,由不得想起他来。”

“安心护理伤员吧,何佩蓉同志!可能是他们的电台暂时出了故障,说不定我回去的时候,桌子上放着他发来的电报哪!”这后一句话,其实是丁力胜自己的希望。

何佩蓉感激地望了望师长,这才发现师长的脸瘦多了,眼窝凹进去,眼睛显得更大。她突然恼恨起自己来了。面前的师长,身上的担子多沉,居然还来安慰她。自己却老想着一个人,想多做工作,也只是为了不想这个人,这算什么感情?她使劲摇了摇头,像要摇掉那种不对头的感情。

丁力胜误会了她的意思,笑了笑说:“不相信?政委已经算过卦,今天准能联系上。”直到此刻,他才意识到自己尽管反对眼皮子跳的说法,实际上却一开头就希望政委的预言成为事实。

待丁力胜一走,何佩蓉望着他那挺直的背脊和坚定的步子,狠狠地呼吸了几口早晨的空气,觉得心里踏实多了,一转身,快步向井边走去。

背后传来一阵脚步声,章丽梅胁下夹着几件伤员换下来的衣服,跑到她的身边,气喘喘地问:“师长说什么?联系上了?”

自从插进敌人的后方,章丽梅显得十分兴奋,有时流露出显著的不安。何佩蓉理解这种不安的原因,自己第一次听到枪炮声的时候,产生过同样的心情。既然这样,就不必再去加重这个新同志的负担。她没有正面回答,微笑了一下。

章丽梅以为自己猜对了,抓住何佩蓉的手说:“他们在哪儿?远不远?”

“师长叫我们安心护理伤员!”何佩蓉说。

“啊!是啊!”章丽梅激动地说,“刚才我刚出门,听见一个伤员嚷:‘老子跟你拼啦!’我赶紧转回去看,原来他在说梦话,脸上的样子好凶!可昨晚上给他端尿盆,他羞得像个大姑娘,死也不让我帮助他。”

猛地响起了一阵机枪声,章丽梅一惊,变了脸色。

何佩蓉一见章丽梅的神色,手一伸说:“给我。你去看看伤员同志醒了没有。”

章丽梅犹豫了一忽说:“我们一块走。子弹又打不到井边来。”

两个人并肩走向井边,章丽梅虽然知道子弹打不到这里,还是弓下了腰。

枪声密集起来,章丽梅跟何佩蓉靠在一起,觉得胆量大多了,直起腰,四望了一下说:“我真想看看怎么拼刺刀。听说那个二连长也上去拼了刺刀。”

“谁说的?”

“伤员说的。”

“不一定吧。有些战士谈起他们心爱的人,总要夸张一些。”

“他们喜欢连长?”章丽梅好奇地问。

何佩蓉没有回答。枪声在她心里引起不同的反应,她的思想自然而然地转向一个人身上。她竭力想赶掉这种感情,代替的却是由这一感情产生的希望,希望黑夜赶快来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