部队冒着连绵秋雨继续往里插,情况一天比一天复杂,不时遭遇小股的敌人,纠缠一阵。前卫和后卫没有什么区别,前前后后,随时随地可能跟敌人接火。丁力胜竭力避免跟敌人作战,带领部队插向指定的区域。征粮队不能远出活动,战士们的米袋子瘪下来了。

第三天,雨止天晴,队伍走了一上午,插进了指定区域。突然听见一团行进的方向传来了炮声。丁力胜还来不及判断,前面也响起激烈的枪声,炮弹跟着呼啸爆炸。根据枪炮声的激烈程度,敌人的大部队已经开来对付他们。这是丁力胜预料中的,也是他期望的事。

部队迅速展开,占领了两边的连山。

丁力胜和韦清泉爬上一个较高的山峰,身后跟着叶逢春和吴山。丁力胜拿起望远镜瞭望前沿,见二团战士们正在挖土砍树,构筑工事。再前面,有股敌人慢慢地移动过来,绿色的钢盔一闪一闪,行动并不匆忙,看得出挺有战斗经验。他转动着身子,透过望远镜的镜圈,发现自己区域里有三四个小村子,散布在山头、山腰和山沟。连山上松竹连绵,草深路窄,西南方向上横着一座大山,山脊上青松茂密,看不出道路。部队占领的山头比较险峻,敌人进攻不大容易,地势是有利的。

丁力胜放下望远镜,又用肉眼向四周察看一遍,专心地思索起来。他知道桂系部队的重武器不如轻火器强,师以上的单位才有山炮。根据此刻断续爆炸的山炮弹来判断,当面的敌人至少是一个师,要甩开它不容易。既然地势有利,索性摆开阵势跟敌人磨,拖住敌人,为我大部队开进争取时间。他轻微地点了点头,像要用这个动作来加强自己的决心。

“我们就站在这里怎么样?”他向身边的政委征求意见。

“你看呢?”韦清泉说。

每逢决定重大的军事问题的时候,两个人的谈话差不多总是这样开始的。

“我看这一带地势不错。我们安下钉子,敌人来一两个师,保险拔不动。”

“那就在这里安钉子!”韦清泉简单明确地表示了同意。

“就是村子少,群众条件差一点,大部分部队只好露营。”丁力胜也指出了缺点。

“十全十美的地方总不好找。”韦清泉说,转头望了望叶逢春和吴山。

叶逢春一直尖起耳朵在静听什么,趁政委瞅他的时机,不安地插了一句:“一团方向的炮声听不见了。”

丁力胜早注意到这个使人焦心的情况。是战斗暂时停止,还是一团撤出了战斗?他不知道。他决定就地安钉子,跟一团受到攻击也有关系,不过不便在下级面前明说。尽管叶逢春提到了这一层,他认为暂时仍不必多说,便转问叶逢春说:“你的意见怎么样?”

叶逢春了解师长的特点:对重大问题从来不轻易决定,一旦下了决心,决不动摇。他知道师长问话的含义:不是征求自己同意不同意,是问他有什么补充意见。他想了想,提出了自己的看法:“敌人的来势挺猛,我们必须构筑坚固的工事。”

“我当你要说‘冲它个稀烂’哪!”丁力胜的口气里带着赞扬的意味。

叶逢春张嘴一笑。他素来爱打硬仗,甚至险仗。仗越硬越险,他的劲头越大。这回,刚听到枪炮声,脑子里何尝不曾闪过冲它个稀烂的念头,不过他立刻想起插进来的目的,压下了这种习惯性的冲动。师长了解他的性格,因此总要在适当的时机提醒他一下。

“炮!”任大忠在后面喊了一声。

丁力胜果然听到一声呼啸,脸一板说:“慌什么!远着哪!”

对山上随声炸开一颗山炮弹,冒起一股黑烟。

吴山往出走了一步,眼睛冒火,伸出一只大手抓了把空气。

前沿阵地上的枪声更激烈了,吴山气狠狠地骂:“这股敌人倒挺硬,准是乌龟生的!”

丁力胜没有搭理,拿起望远镜又向前沿阵地望了一下,冲锋的敌人给山梁挡住了,只能看到单个跃进的后续部队。二团长是个守卫专家,他领导的部队守长于攻,出不了什么岔子。值得担心的倒是叶逢春领导的三团,那个团跟它的领导人一样,攻长于守,在这种场合下需要特别抓紧。

“那就定下了!”丁力胜决断地说,“叶团长,你马上回去叫部队做好工事,注意规格,不能马虎。要提高警惕,敌人任何时候都会在我们背后出现的。记住,我们的目的是拖住敌人,消耗敌人,尽量避免自己的伤亡。”

韦清泉紧接着丁力胜的话尾说:“要让全团指战员都弄清楚安钉子的意义:我们好比是根鲸鱼骨头,引狗子来啃。让它想吃吃不下,想走舍不得,趁它啃的时候,左一棍右一棍打它,思想上要有长期准备,坚持三五天不一定,先叫连队开个党的小组会讨论讨论,党员们首先要保证克服任何困难。”

叶逢春飞快地走向本团的阵地。

前沿阵地枪声密集,吴山莽然问:“我们的炮阵地安在什么地方?”

“牲口都隐蔽起来了没有?”丁力胜反问。

“在山沟里啃草!敌人望不见我们,我们望不见敌人,倒挺安逸。”

“很好。”

“用不着我们啦?”

“你们的威力留在以后发挥。”

吴山掉转头,望着叶逢春远去的背影,长喘了一口粗气。

“怎么,受委屈啦?”丁力胜宽慰地说,“炮兵不是战争之神吗?耐心一点,等到紧要关头,再放你们这件宝贝。”

“左盼右盼,到头来盼个空。”吴山自怨自艾地说。

“吴营长!”丁力胜的声音变严肃了,“我们的弹药不多,把炮弹轰隆隆一阵子都放完,痛快倒痛快,往后可真的用不着你们了。”

“我不是想图痛快。”吴山痛苦地辩解,“这些牲口大炮,拖来拖去拖了几个月,让步兵同志帮过多少忙呵。打响了,总想尽点力量。”

“用不着不好意思,你又不是大姑娘。一切服从胜利的需要。给你们一个任务:不准被敌人打坏一门炮,打伤一匹牲口,打毁一颗炮弹。”

“是!”

丁力胜的口气放缓和了:“以后让你们打,不是一句宽心话。”

“到什么时候唱什么歌。”韦清泉用委婉的口气说,“现在让步枪手榴弹唱歌,将来再让你们唱歌。尽管放心,不会让大炮老当哑巴的。”

吴山转身要走,丁力胜喊住他说:“别让炮弹受潮。必要的时候让炮弹睡房子,人睡野外。”

“我知道。”吴山马上接口,他考虑过这个问题。

吴山一走,丁力胜感慨地对政委说:“人人都像他那样热爱本职工作就好了。”

“小心!”任大忠猛喊一声,往前一跳,遮住师长。

一颗山炮弹随着在山坡前面炸开,任大忠面前落下几块碎土。

丁力胜转头对政委说:“给吴山看到了,准要蹦起三尺高。”

任大忠心里嘀咕着:“炮弹落在眼前,他还这么开心。”瞪起眼睛,带点强逼的口气说:“首长,换个地方吧!”

话音刚落,近处又落了一炮,泥土草根唰唰地飞到身边。草丛里钻出一条蜥蜴,惊惶地转了个圈,又钻进原先的草丛。

韦清泉伸手拉了拉师长的袖口,说了声:“走!”两个人转身走去。任大忠抹了抹出汗的额角,心情轻松地跟着走开。

走不多远,见吴山气喘喘地往回跑,一边挥手催促:“快走快走!声音不对!”

果然,在丁力胜他们原先站立的地方,咚咚落了两炮。

丁力胜转头望了一下,慢悠悠地说:“敌人炮兵的技术蛮不错啊。”

任大忠气得直磨牙齿,恨不得抓起那些不知道躲在哪里的炮兵摔进沟里。

两个方向的人走到一起,吴山迫切地说:“压它一压怎么样?”

“压什么?”

“敌人的炮啊!”

“先别理睬它。有的是时间。”丁力胜用同情的眼光瞅了瞅炮兵营长,温和地说,“执行命令去吧。”

吴山侧耳听了听,转身跑开。

丁力胜和韦清泉踢开草丛,踏着高低不平的山径走了一段路,走进一座松林。林子里有股潮润的气息,地上铺满针叶,许多大蚂蚁在上面爬来爬去。丁力胜拂去一块山石上的蚂蚁,跟韦清泉并肩坐下。任大忠走到树林外边,来回走动瞭望。

一剩下他们两个人,丁力胜用毫不掩饰的忧虑口气问:“你说,一团会在什么地方?”

“这么久没听到那边的枪声,多半撤走了。”韦清泉说,捶了捶腿。

“撤走了倒好,就怕撤不了。”丁力胜说,举起一只手遮住耳后,好像希望听到一团方向的枪声。

响起了新的枪声,很快由微弱转为激烈,不过它们来自后卫团三团的方向。

丁力胜跳起来说:“果然来啦!”

两个人迅速地走出松林,脸色紧张。天空中,露面不久的太阳又被云层遮住,空气好像不流动了,闷热统治了山峰。横在眼前的那座高巍巍的大山上,有块乌云碰上了山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