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佩蓉和章丽梅翻山过沟,走到一个村口。村里黑洞洞的,房屋的轮廓跟黑夜融成一片。何佩蓉打开手电筒,电筒光在浓重的夜色中显得十分微弱,只在面前漏出一道淡淡的光圈。一只狗突然粗声地嗥叫起来,另一只立刻用尖尖的声音开始应和。刹那间,这里,那里,冲起了凄厉的、愤怒的、各种各样的狗叫声。

章丽梅靠紧何佩蓉,心怦怦乱跳,似乎觉得那些狗会成群地扑上身来。何佩蓉却从群狗的吠叫中,判断出这里没有住过敌人,高兴地拉着章丽梅的手腕,带头走进村子。

狗叫声更猛烈了,章丽梅也打开手电筒助胆。走了一段路,始终没看到一只狗的影子。看来,它们都给主人关在家里。两支微弱的电筒光一闪一闪,左右晃动,先后落在一堵矮泥墙上。

何佩蓉走到那家人家的门口,轻轻地拍门,一边唤着大爷大娘。门里没人应声,只有一只狗不住声地嚎叫,来回跑动。何佩蓉放大了声音:“大爷大娘,开开门,我们是解放军啊!”

门呀地打开了,可知房主人原本贴在门边。

何佩蓉举起电筒,看出开门的是个中年妇人,身披一件褪色的青布袄,头发蓬蓬松松,眼光里夹杂着惊愕和怀疑。

“别害怕,大娘!我们是毛主席的队伍!”

那个妇人吆住狗,让进何佩蓉她俩,闩好门,向堂屋走去。那只狗摇着尾巴,在陌生人身边转绕,嗅嗅这个,嗅嗅那个。

章丽梅闻到一股霉味,不禁皱起眉头。她用电筒四处一照,见小小的院落里挤满鸡笼、猪圈、农具和柴禾,地上躺几根剖开的篾竹,窗下安盘小石磨,屋檐下挂几串红辣椒。那只卷毛黑狗一见光亮,躲到一边去了。

何佩蓉一边走一边问:“大娘贵姓?”

“免贵姓童。”

“家里几口人啊?”

女主人这回没有马上应声,停了停,回头说声“小心走啊!”就用这句话代替回答。

童大娘走进屋里,点上油灯,一见红花花的帽徽,往前一扑,一手抓住何佩蓉,一手抓住章丽梅的手,颤巍巍地说:“真是解放军!同志,我们的眼睛都望穿啦!”她眼泪汪汪地望了她俩一阵,醒悟似的说:“快坐!快坐!”

房间低矮窄小,方桌子两边,面对面摆着两张床。一张床上坐起个脸蛋精瘦的孩子,下半身缩在打过补丁的蓝花被子里。另一张床上被褥整齐,枕头旁边放只针线盘,何佩蓉俩便挨着空铺坐下。

童大娘拖过一把竹椅,面对她俩坐下说:“早知道是解放军,也用不着慌张啦。”

原来傍晚时分,有个放牛娃在山顶望见大道上过来一大队人马,以为是白匪军,赶快跑回来通知,青壮男子和姑娘们都跑到村后树林里躲起来。说到这里,童大娘扭转头说:“雨娃,快起来!平时老想念解放军,解放军一来,你倒赖在床上。”

雨娃没有起身,仍然睁着一对大眼睛,定定地望着对面的客人。大概他想象中的解放军跟眼前这两位不一样,因此不大相信。

“小弟弟!”何佩蓉招呼他说,“今年多大啦?”

“十一。”雨娃回答。

童大娘笑起来说:“虚岁十五啦。他个子长得矮,我告诉过他:有军队过,就说十一。”

经他妈妈一点破,雨娃有点害臊,不满地瞟了他妈妈一眼,好像在责怪她:人家照你的嘱咐办事,你倒当场给人家下不来。

“说十五怕什么呀?”章丽梅好奇地问。

“啊呀同志!反动派部队心狠手辣,十六七岁的孩子都要拉起走。”

章丽梅的细黑的眉毛往起一挑,抓住胸前的一条辫子使劲甩到脑后。

童大娘好像想起了什么,双手一拍说:“雨娃,快去叫你爹爹回来!说解放军来啦。”

雨娃两腿一蹬,踢开被子,跳下床,套上草鞋,飞出房门。

何佩蓉问起村里的情况,童大娘的话好像拧开了管子的自来水,滔滔不绝地往外流。

这个村子名叫童汪沟,百七十来户人家,不姓童,就姓汪。因为近来反动政府要人要粮要得紧,又不时过队伍,闹得人心惶惶,青壮男女隔几天要跑一次松林。童大娘说着往前挪了挪椅子,动情地说:“早听说你们过了长江,可怎么盼也不见来,天上飞的是反动派飞机,地上过的还是反动派军队。老天爷,这一下,往后的日子就好过啦!”

何佩蓉随即向童大娘讲了讲形势和党的政策,说明了自己的来意。

童大娘掠了掠头发,开始考虑。

何佩蓉又说:“大娘,我们知道,你们的粮食也困难。我们暂时借一些,将来照数归还。”

童大娘眨着眼,考虑了一会,往起一站说:“不瞒你们说,我们家穷虽穷,粮食还有一点。我去取!”

“我们代表解放军谢谢你!”何佩蓉站起来说。

“好说好说,谢你们还来不及哪。你们又不能背起房子田地打仗。”童大娘说罢走到门边,从门背后捞起一把铁铲。

院子里的狗欢叫起来,一个四十来岁的农民跟着雨娃跨进房门,站在门边,抖动嘴唇,呆望着何佩蓉她俩。

何佩蓉迎上去说:“大叔,让你受了虚惊,真对不起。”

男主人仍然没说话,眼光停在何佩蓉的脸上。

“怎么,掉了魂啦?”童大娘责备他男人一句,转向何佩蓉说:“同志,别见怪,他是个没嘴葫芦。”

“大叔,我们是借粮来的。”

“有有!”童大叔开口了,眼光转到他妻子身上,“雨娃他娘,你没撒谎吧?”

“对解放军撒什么谎。”童大娘举起铲子,在她男人的眼前一晃说,“走!一块掏去。”

童大叔接过铲子,不声不响地转身出门。

“瞧他,三棍子打不出个屁来。跟他过日子,心里真闷。”

童大娘话虽那么说,脸上却显出温柔的神情,看得出夫妻俩过得挺和睦。

“大娘,要不要灯?”何佩蓉向桌边走去。

“不用不用,闭起眼睛也能找到地方。”

章丽梅三脚两步抢到门边,硬把手电筒塞进童大娘的手里。

童大娘一见章丽梅的神情,没有推辞,向雨娃说了声“你陪同志们坐坐!”拿起电筒走了。

不一会,在屋后什么地方,响起轻微的掘土声。

两个人回到原处坐下,雨娃移到桌子边上,盯着何佩蓉皮带上的短枪,怯生生地问:“解放军里有女兵?”

“当然有啊!”

“你也打仗?”

何佩蓉正要回答,听到后墙外传来个陌生的女人声音:“树生哥!树生哥!解放军真来啦?”跟着传来童大娘的声音:“在屋里坐着哪。”

谈话声中止了,院子里的狗又一次叫起来,叫了两声就噤住口。转眼间,房门口伸进一个人头,张望了一下,又很快缩回去。何佩蓉眼快,辨出那是张中年妇女的脸,前额上披着短发,一对明亮的眼睛,一个尖尖的下巴。

“进来坐啊!”何佩蓉招呼说,没听到答应,只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这是三婶。”雨娃解释说,“三叔刚才跟爹猫在一块。”

话音刚落,大门外响起快乐的喊声:“解放军来啦!真是解放军来啦!”喊声很快离远,三婶一定跑得飞快。

何佩蓉侧耳听了一忽问:“三叔是干什么的?”

“也是泥脚汉子。力气可大啦,谁都不怕,就怕三婶。我看三婶能当解放军。”

这话逗得何佩蓉和章丽梅一齐哧哧发笑。雨娃并不认为有什么好笑,转动大眼珠子,奇怪地望着这两位发笑的女兵。

童树生夫妇俩进来了,两个人急忙止住笑迎上去。童树生卸下背上的麻袋,举起袖口擦汗。童大娘把电筒还给章丽梅,指了指麻袋包说:“同志,这是三十斤大米。数目不多。”

“大叔大娘,”何佩蓉说,“你们的吃粮留下了没有?”

“留下啦。”童大娘说,“掺和着地瓜,够吃到新稻下来。”

“麻烦你们啰。”何佩蓉拿出借条,填上数字和日期,交给童树生,告辞要走。

童树生突然开口了,话说得很快,好像生怕说慢了客人会溜走:“我陪你们去。先上三弟家,我知道他家埋了六十斤。还有树荣家、进宝家,家里都埋的有。”

何佩蓉和章丽梅跟着童树生出了大门,景象全变了,原先一团漆黑的村子,这时候到处亮起点点灯光,邻近一户人家的窗纸上,映着两个人影,窗外的竹丛露出明显的轮廓。不用打开手电,也能辨出石砌的村道。远处传来一声声女人的喊叫,近处响着开门推窗的声音。一个钟头前死气沉沉的村庄,一下子苏醒过来,活跃起来。

章丽梅望着四处的灯光,贴紧何佩蓉的胳膊,轻声地说:“他们多好啊!”同时对自己闻到霉味时所起的反应感到惭愧。

何佩蓉也十分兴奋,夜风吹在脸上,感到特别舒服。她从童树生夫妇的身上,看出了敌占区里人民的心。看来,用不着挨家挨户去动员说服,跟村民们开个会,他们准会自动地借出粮食。

童树生走得挺快。村子相当分散,有时路边出现一块稻田,快成熟的稻子摇动谷穗,发出轻微的响声。她们绕过一个池塘,对面奔来两个人,手里擎着火把。

“树生哥吗?”打头的那个喊。

童树生答应了一声。

那两个人奔到跟前。在火把的照耀下,何佩蓉认出打头的那个就是尖下巴的三婶,后面是个剪了头发的姑娘。

三婶挤过童树生身边,一把拉住何佩蓉说:“同志,快上我家去坐!”

“上我们家去!”那个姑娘挤过来,拉住章丽梅。

“别闹,桂兰!”三婶瞪了姑娘一眼,“我好意让你跟来,你倒跟我作对。”

被叫作桂兰的那个胖姑娘一摇头,把盖住眼睛的一绺头发摇到一边说:“先到我家,再到你家。”

“树生哥!”三婶嚷了起来,“你看这个疯丫头,离开她娘,就没大没小啦。”

“娘叫我请同志们上家里去的。”桂兰理直气壮地回冲了一句。

何佩蓉的心里漾起温暖,她真想到每一家去坐坐,去聊聊,谈谈生活,听听他们的心里话,可是时间不允许啊!她在争执中问童树生说:“大叔,村里有没有宽敞的地场?”

“有!”三婶抢着说,“童家祠堂!离我们家不远。”

“大叔,请你跑一趟,让各户来个当家的,到童家祠堂开会。”何佩蓉说罢转向三婶:“开完会再到你们家去坐。”

三婶听何佩蓉的语气坚决,立刻转变主意,果断地下开了命令:“桂兰,你快去西头通知,叫各家派个当家的来开会!树生哥,你去东头跑一下!我领同志上祠堂。”

桂兰转身跑了。童树生喃喃地说了句什么,转过身,迈开大步。

“同志,跟我走!”三婶擎起火把就走,插着银簪的发髻在脑后微微颤动。

“她真能当解放军,多泼辣!”章丽梅咬着何佩蓉的耳朵说。

不远处,响起桂兰的精力充沛的喊叫:“各家快来个当家人,到童家祠堂开会!解放军有话说啊!”

三婶领头走了一段路,拐上另一条石板道,放慢脚步,转过头说:“你们是借粮来的吧?”

“你怎么知道?”何佩蓉说。

“一看树生哥家动土挖粮就知道了。”三婶笑了笑,断然地说,“我们家出五十斤!”

“你男人能同意不?”

“他不同意也得同意!”三婶说,把快燃完的火把换了一只手,又快步走去。

到了童家祠堂门口,何佩蓉往西一望,有几支火把移动过来。一扭头,东头也出现了晃动的火把。“你看!”她轻轻地拉了章丽梅一把。

章丽梅贴紧何佩蓉,望着越来越多、越来越近的火把,心里涌起一种感情:她惋惜留在学校里的同学。她们此刻或许在电灯光下温习课业吧。她们看不到这种奇异动人的火光,也感受不到此刻自己感受到的激动。几滴冰冷的雨水落在脸上,她好像没有感觉到,仍然贴紧何佩蓉,用欣喜的眼光迎接近来的火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