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下旬,部队渡过了湘江,跟敌人靠近了一步。这时候对于雪片一般飞来的请战书,各级指挥员都采取了鼓励的态度。而且,狂烈的求战热情得到了最高的酬报:部队奉命出发了,配合友军去消灭盘踞在一个城市里的大股敌人。
叶逢春的团虽不是前卫团,但他心情愉快,精神振奋,眼看着战士们一个紧跟一个,走得飞快,面前自然展开了一幅乐观的远景。天空特别明朗,碧蓝无云,太阳预祝胜利似的露出笑脸,把温和的阳光洒在人身上。公路两边微微摇摆的杨树枝,远处村庄上空的袅袅炊烟,在他看来,都像在欢迎他们,欢迎这支兵强马壮的队伍。
两边的树行飞快地迎面扑来,向后退去,时不时飞来几声残蝉的鸣叫,仿佛在督促鼓舞:“进啊!进啊!”稻田里,成熟的谷穗点着头儿,稻叶嚓嚓作响,好像在低声私语:“瞧,他们走得好快!”他看到的景象和听到的音响,都预示着一种吉兆。
叶逢春很想跟别人分享一下心里的欢乐,对身边的李腾蛟说:“二连长,南方并不错啊!啊?”
李腾蛟正在考虑未来的战斗,一时领会不到团长的意思,随便答应了一声,不大放心地问:“这次能不能打上?”
“当然能打上!”叶逢春断然地说,“咱们走的是什么速度,啊?”
“一小时十二里。”
“这就对啦!最好多考虑考虑怎么进攻。千好万好,最要紧的还是打仗好。”
李腾蛟知道团长指的是什么。练兵总结的时候,二连的成绩比较突出,获得了师部的奖励。这次出发以前,他们连已经被指定为团的突击连。敌人在城里驻了一个师,未来的战斗并不轻易。
“待会冲它个稀烂!”叶逢春又说,“让敌人瞧瞧我们的厉害。”
“这还用说。”在团长紧背后尖起耳朵听的夏午阳插进来说。
一班已被指定为突击班之一,因此夏午阳的脸红得像蒸熟的龙虾。
李腾蛟的心情又紧张又愉快,他相信自己连队的力量,相信自己战士们的战斗意志。撕开突破口,冲破敌人,他认为没有问题。长期郁积在心的愤怒,很快就可以倾倒出来了。
队伍飞快地前进,枝叶茂密的杨柳树扑过来,擦过去,一个个大小村庄近前,退后。叶逢春凭经验推断出来:行军速度超过了一小时十二里。这种速度,在渡过长江后还是第一次。太阳逐渐西斜,目的地越来越近了。在遥远的天边,隐约浮现出一座城市的轮廓。
“瞧!”叶逢春兴奋地用手一指。
就在这忽儿,有股浓烟冲上城市的上空,迅速地蔓延上升。
“什么?”夏午阳失声高喊。
这是不祥的征兆,是多次遇到过的情况的重复,叶逢春的脸色唰地变黑,咯咯地磨着牙齿。
前面的队伍走得更快了。叶逢春一直凝视着那股浓烟,它扩大了,变紫了,时而从中蹿起一道火光。他浑身冒火,恨不得马上长出一对翅膀。在他的身前身后,腾起一片愤慨的咒骂。
突然响起一阵枪声,最前面的队伍开始跑步,一边把斗笠推到脑后。此刻,在叶逢春的感觉世界里,除了逐渐近来的烟雾火光和激烈的枪声,四围什么也不存在。
“快跑!”他喊。
“快跑!”李腾蛟跟着喊。
眼见先头部队冲进城里,一支友军也从侧翼扑进街道。不一会,枪声静息下来,火光看不见了,浓烟逐渐转淡。
等到叶逢春望见玻璃窗的闪光,辨出房屋的颜色的时候,迎面驰来个骑兵通讯员,递给他一纸命令。命令是师长匆促写成的,告诉他敌人已经撤退,叫部队在附近村庄待命。
叶逢春望了望城市,像打了败仗一样难过。天还是那么晴朗,太阳还是那么亮,但只能引起他的厌憎。头顶上的蝉鸣,听起来觉得格外讨厌。夏午阳好像知道团长的心情,捡起一块石子,使劲往树上一扔,气愤愤地说:“叫个屌!”
叶逢春安顿好队伍,立刻跑进城去,师部里只有政委在家。
叶逢春进门就问:“情况到底怎么样?”
“敌人撤退了。一团消灭了一部分掩护部队。”韦清泉简短地回答。
“我们又慢了一步!”叶逢春懊丧地说。
“我们走得不慢。敌人跑得太快。”
叶逢春懊丧地说:“我的血都快涌出来了。”
“我的血不烧?我不生气?”韦清泉激动地说,眼里射出两道尖利的光芒。他吁了口气,停顿了一忽说,“可我们是指挥员,应该保持冷静。部队情绪怎么样?”
“一个个气得要死。”
“光生气没有用。你们唱的歌子里,不是说不怕扑空吗?”
“要在早先呢,心里倒好过一些。没想到休整了一个多月,还是老结果。”
“不是老结果。据俘虏军官说,敌人估计我们白天到不了,因此预定的罪恶勾当没有做成,匆匆忙忙放了一把火。”
“基本上算是扑空了。”
“当然也可以这么说。”韦清泉平心静气地说,“本来有两种可能:抓住,抓不住。要是那么容易抓住,敌人就不算狐狸了。打狐狸的猎人一被发觉,他的枪法再准,多半也难成功。扑空再扑空,不算什么奇怪。何况这一回并没有完全扑空,我们斩掉了它一小截尾巴。”
叶逢春慢慢冷静下来。
“只要我们有决心,总有办法对付它。怕的是失掉信心。敌人指望我们急躁、抱怨、泄气,我们偏不产生这种情绪。叶团长,回去跟政委研究研究,让全体指战员保持高度的战斗情绪。”
叶逢春听出政委在向他指示下一步工作了。政委惯于在随便说话中了解情况,布置工作。他觉得不能再留在这里打扰师首长,立刻起身告辞。
“一块走。我去透透气。”韦清泉说。
韦清泉和叶逢春走到大街上。街上活跃得很,挑着粮食蔬菜的、担着鸡鸭鱼肉的人来往不断。每家铺子都开了门,往里一望,货架上货物齐全。有一家铺子里开着留声机,传出“打倒列强……除军阀……”的歌声。
“我们把这个城市保全下来了。”韦清泉动情地说,“敌人的原来计划来不及实现,应该看作我们的胜利。”
叶逢春在十字路口离开政委,独自走了。来时满心气愤,没有留心周围的景象。此刻,心头的愤怒已经吐个干净,觉得舒畅多了,政委的话也提醒他去注意街头的景象。城市的秩序确实不错,好些铺子把茶水桶端到门外,邀请过往的战士喝茶。欢迎解放军的标语也纷纷贴了出来。是的,这一回并没有完全扑空。
韦清泉回到师部,见丁力胜拿着红蓝铅笔在研究战场形势图,图上角放着一份电报。
“老韦,敌人这个军退到这里来了。”丁力胜的铅笔在图上某一点戳了一下。
韦清泉走到桌前,拿起电报,知道原先位置突出的敌人一个军已经后退了几十里,跟别的敌军扯成一条线。
现在,地图上出现了这种局面:敌人四个军排在一条线上,布成一个扇面。后面还有三个军,包括主力第七军和四十八军,构成了第二道阵线。每个军靠得很近,沾得很紧。用红笔标志出来的我军,包括自己的军在内,也形成了一个扇面。这两个扇面相距不远,随时都有接触的可能。也就是说,双方已经形成了大战的姿态。
丁力胜的铅笔又在原处戳了一下:“这个军没有吃掉,真可惜。”
他们两个都很清楚:这个军的一个师住在城里,两个师分布在城市两侧,原是敌人的前哨。如果吃掉了这个军,那么敌人在这条战线上的兵力就不满二十万,数量上占了劣势。它一缩回去,双方便形成了实力相等的局面。
在另一条战线上,在湖南的西北部,我们两个主力军正在沿公路飞速前进,准备从敌人的侧后迂回过来,切断敌人的退路。不过,那一带敌人有一个兵团,双方的实力也不相上下。这支迂回部队要及时赶到指定地点,达到钳击敌人的目的,这需要克服许多困难。
韦清泉察看了一下敌我形势,沉思地说:“情况不很乐观,我们的前进路上相当艰苦。”
“是啊,相当艰苦。”丁力胜说,把红蓝铅笔往桌上一扔。“主要困难是敌人对我们作战挺有经验。”
黄昏来到了,室内的光线逐渐暗淡,两个人仍旧凝望着地图。从图上看得出来,尽管我军的位置比整训前跃进了一大步,解放了大片土地,可是敌人没有受到什么损失,它们此刻紧靠在一起,找不出一个隙缝、一个空子。一个机会失去了。——不,刁滑的敌人没有让我们得到机会。今后要消灭敌人更不容易。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对望了一眼,那眼光忧郁而热切,像在互相询问:“今后该怎么办,会怎么办?”
电话铃响了起来,丁力胜拿起耳机,听到军长响亮而豪迈的声音,叫他和政委立刻去军部开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