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余決欲入井一探,方舉步,悚然震慴,如冬日飲冰水。歘有二人嬉笑而來,見余伏井窺視,狀頗不懌。余指井而詢之,二人益怫然,反身遽去。余挽其裾,劃火柴示之,二人見之大悅,顧余而笑。余更指井,則笑容頓歛,慍色又上頰矣。

余不忍更拂其意,思以詰維娜,乃別二人而行。行次,屢涉遐想,今余述之於下,雖間有前已述及者,然設删之,人將莫喻余意,故亦幷存之。

余意地下之人,必穴居已久,而罕至地面。余之云是,亦非無據。此輩膚髪,均作灰白色,徑脫橄窟中之魚亦然,一證也。其目巨,而返光至易,與鷹猫無殊,二證也。此輩在日光下,兩目若盲,而垂其首幾及地,其畏光可知,三證也。

臆測之,地下必有地道甚多,而此輩則居處其中,其呼吸之空氣,則恃井與塔爲出納之具。至於地面人類所需,安知不取給於此輩?夫此輩固猶營製造之業者也,惜不知其何以甘爲維娜輩盡力耳。

然致人類之分地上地下者何歟?此無他,卽今日所謂資本家與工人也。諸君不觀今日之倫敦乎?地下有鉄 [20] 道,有電車軌道,有儲物之所,而人之利用地下,尚日進而不已。異日者,世界有人滿之憂,而工廠遂盡遷於地下矣。其結果則各自爲世,地下工人,不至地面,而資本家則出資役人亦罕入地。人類旣有此人爲之區別,必至於成兩種也。

地上地下,人類不相往來之故何歟?則貧富旣已 絕,富者日夕所覩,莫不窮極奢華,設見貧子之襤褸,安有不滋其厭者?旣厭之,必思絕之,初禁貧者入私第,旣復禁貧者詣公園,及其末,必至禁貧者來地面也。諸君不觀今日倫敦之豪富乎?亦已發其端矣。

“富者居地面,好修飾,則儀容自美,維娜輩之婉麗天然,必以此故。役人自養,無餬口之憂,則其嬉戲終日,無所事事,而怠惰成性,亦理之常也。貧者居地下,賃屋需資,呼吸需資。不工作則不死於絕食,必死於絕空氣;工作則所獲無幾,僅足以餬口;設有人不樂爲之,則殺無赦,以戒其餘。及其末也,富者厭膏粱,衣錦繡,而貧者則爲其馬牛。

前所云云,均余臆測之語,無以知其是非,諸君姑妄聽之可耳。尚有一事,余亦得之於維娜者,今當預爲諸君言之。蓋地上人類名哀洛,而地下人類則馬洛克也。

俄又念馬洛克人之取余車,果何爲耶?設哀洛人爲其主人,豈不能令此輩返余耶?噫!此亦一疑竇也。

余詣維娜,詢以地下人類。維娜初不余悟,惘然視余;申言之,始喻余意,而股慄不已;強之言,則悽然下淚。噫!此余第一遭見哀洛人之淚也。余意殊不忍,急溫語慰藉之,末燃火柴以悅之,而維娜又粲然笑矣。

夕間不安於寐,闔目卽有噩夢,輾轉席上,驚怛無聊。起而摸索,入渠輩寢室,則鼾聲入耳,若與余喘聲相和。憑窗遠眺,月明如晝。念數日後天將無月,長夜昏昏,將純爲馬洛克人之世界,設犯及余奈何?孑然一身,不將果其腹耶?

晨起無事,余乃遠游。濱暮,遙覩一綠色之建築物,巍然屹立,上達霄漢,狀似東亞宮殿,而其高與巨,則有過之而無不及,全體作綠色,光射其上,晶瑩耀目,遙望之,似中國之綠磁。惜日色已晚,當日已不及詣彼,念當俟諸詰朝。

詰朝,余膽較壯,擬先探井底居人,遂詣一井。維娜與余同行,途中歡呼雀躍,不勝其樂,及見余倚井而視,則又轉喜爲憂。余擁而吻之,且謂之曰:“今當稍別,容圖後叙。”

蓋余之入井,自分生半而死亦半也。尋卽騰身而下,握凸出物而漸降入地。維娜見之大悲,哀號一聲,遽竭力挽余出。余不顧,手移足隨而下,徐復含笑視維娜以慰之。凸出之物,亦以金類爲之。然馬洛克人,身微而輕,而余則重拙,行不十丈,便覺憊乏。一枝復爲余所曲,余幾墮入井底。仰視靑天,巨如杯口,中有星一枚,隱約可見,而維娜之首,則巨裁如一小黑點耳。俯視則漆黑不見一物,而機械之聲,則漸行漸宏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