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矚西天,日已沉冥,余乃思今日人類之衰,其猶赤烏之西墜乎。夫盛極必衰,理之常也,人類全盛之時代,必已馳去。而八百祺中之人類處其後,猶紈绔子弟,藉先人之遺產,旣事事遂意,其怠惰不事生業,而任第宅之頹廢亦宜。
當時空氣中已不復有微蟲,地上無一莖之莠稗,靡望皆花,群蝶翩翩其間。蓋萬物已經數十萬年之天演人功,惡者汰而善者存,故有此也。後余知人類已無有疾病,而萬物亦無朽腐之患矣。社會之狀況,與今日亦判然相異。人類已絕不生營勝之心,而其嫉妬之念,更無論矣。今日各國張軍備,運資本,以爲商業之後勁,逐逐然騁欲於大地,以求其商業之發達,說者遂群倡重商主義,而孰知八十萬年之後,農業且無,況商業乎?
日已就昏,嵐氣溟濛,忽焉明月東升,光徧大地。山下不復有人,知皆已歸寢矣。鷹翔於空,寒風襲人。余擬下山覓安寐之所,游目四顧,見巨宅中都無燈光。俄覩余初來時所見之石像,月光映射,益形其白。余忽大駭,自語曰:“奈何奈何!斯物旣去,余將何能爲也?”一念及猶留此世,弔影彷徨,百無聊賴,不禁心悸肌慄,如延頸待死時。余急疾馳下山,雖汗流氣促,亦不之顧。中途蹶地,小石碎余面部,余不暇止血,起立卽馳。馳際覺血流如瀋,沿頰而下,幸中 皇急,故亦不覺痛楚。余自慰曰:“必渠輩稍移之耳,徧搜樹下,當可得之。”渠輩取此物去,殊無所用,故余意渠輩必不之取也。
轉念設爲所取,余將奈何?興思及此,不覺自悔頃間離車遠游之失策。及抵彼所大索,移時蹤影杳然,余益氣魄悚駭,如飲冰 [16] 水。自分必死異域,仰天哀號,氣斷聲息。回 [17] 視石像,則輾然欲笑,若方哂余騃者。
繼又念豈爲渠輩所移 於宅中乎?然渠輩夙惰,必不爲余而特勤也。脫非渠輩所取,然則誰取之歟?豈已去而之他時代耶?則余已去進退兩桿,兩桿去,余車決不能出此世也。輾轉思索,卒不能獲端緒,幾發癇疾,繞樹疾走,徒喚奈何。斗見有白色動物,馳突而去,遙望之,頗似犬也。
“初余覓車樹下不得,乃思洩憤於樹,揮拳擊之,適觸樹枝之尖,指破血流,頗覺痛楚。而余遂豁然頓悟,思何不走詢渠輩?急趨巨宅,摸索行廳事中,足迕石案而仆,幾折余骨。乃出火柴,燃一枝以代燭。
內室之巨,與廳事等。室中無物,但有裀褥鋪地,數十人縱橫眠其上,聞余聲悉驚起,見余深宵復來,且執火柴於手,深以爲異。間有數人,則憨笑如故,嗤嗤不已。余厲聲曰:“余機何往?余機何往?”渠輩見余嚴厲,無不股慄。余覩其狀,自悔鹵莽。渠輩已無恐懼之一感覺,而余乃欲重生之,不甚可哂歟?
余棄火柴於地,奔第外,明月高揭, 風滿空,而余處此景,悵惘如故。念余車之或爲人毀,則低頭喪志,心灰望絕;念淪落此世而不能歸,則嗚嗚效兒女子泣;悔頃間離車遠游之鹵莽,則舉掌自撾。紛擾終夜,昧爽而倦,坐地小憩,不覺沉沉睡去。比醒,東曦久已駕矣,反思昨宵 事,不覺失笑。
風吹衣,胸襟一快。念余車設已爲人所毀,則余當 若無事,徐待時機,以別製一乘,此雖非易,較絕望終稍愈也;設余車爲人所匿,則余當竭心力以求其返璧,與騃鈍如諸人者鬥智角力,豈難事哉?
移時,渠輩有來就余者,余苦不諳其語言。試詢余車踪 [18] 跡,而渠輩瞠目視余,百端解說,終不余悟;一二笑者,則以余爲諧謔。余竊念欲獲余車,須自爲力,騃鈍如渠輩,必不能稍助。余更念匿余車者,必非渠輩,所可怪者,舍渠輩更有誰耶?
余乃伏地察草上足跡,見石像與余車傾覆處之間,有足印甚多,似樹獺所爲,與余大異,與渠輩亦不類也。且似有物曳過其地,物沉重而跡深,蓋余車也。余乃就石像而審察之。像之礎以銅爲之,扣之中空,諦視之似可啓 [19] 閉,惟啓閉均須自內。噫!余知之矣!余車必在石像下,惜不知誰匿之耳。
有二人自濃陰撥花而來,衣棕黃衫,與靑葉白花,相映成趣。余指石像之礎而作疑問之色,當時二人之狀態,惜非言語所可得而形容。譬諸君如開罪於艷如桃李而冷如霜雪之美人,則其面色與當日之二人,實無殊也。二人去,一白衫人繼至,余又詢之,其狀與前二人同,余不覺爲之汗顏良久。
余揮拳撾銅礎,似聞其中戛然一聲,凝聽則寂然矣。余大恚,拾巨石撞之,聲震震然,響徹霄漢。少頃回顧,見有多人立高處,俯視余狀,頗忿懣。視銅礎殊不少動,然銅綠則片片下矣。逾頃憊乏,坐地少憩,俄乃離像而去。
余強自慰曰:“徐自得之,何須亟亟?憶向時研讀格致甚苦,惟恐不知未來世界之速,一旦功成,則又欲遄返過去世界,抑何矛盾之甚也。”憶念及此,不覺失笑。然世事無一不然,則又何必笑也?求高位者終必厭其位之高,嗜金錢者終必厭其金之多,欲長生者終必求其速死,浮生若夢,世人又何必多此妄想也?
余詣巨第,渠輩頗不加靑眼,不復似往日優渥,余處之淡然。閱一二日,渠輩卽不復省憶,款禮如故,余乃日自渠輩學語。其語簡,每句恒二字,惜渠輩誨人易倦,否則,欲 其語,大易事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