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大厦十二天

凡是到过上海的人,看过或住过几座招待宾客的高楼,对于那座十八层高的上海大厦,都有好感。一九五六年秋,我曾在上海大厦先后住过十二天,天天过着丰富多彩的文化生活,在我这一年的生命史上,记下了极度愉快的一页。这巍巍然矗立在苏州河畔的上海大厦,简直是我心灵上的一座幸福的殿堂。

永恒的景仰与怀念,不是时间的浪潮所能冲淡的,何况又加上了一重永恒的知己之感。十月十四日鲁迅先生灵柩的迁葬仪式,与十九日先生逝世二十周年的纪念大会,终于把我从百忙中吸引到了上海。感谢文化局的一片盛情,招待我在上海大厦第十二层楼上的十四号室中住下。俗有十八层地狱之说,而这里却是十八层的天堂。

跨上了几级石阶,走进了挺大的钢门,就是一个穿堂,右边安放着大小三张棕色皮面的大沙发,后面一块搁板上,供着一只大花篮,妥妥帖帖地插着好多株粉红色的菖兰花,姹娅欲笑,似乎在欢迎每一个来客。

右边是一个供应国际友人的商场,但是自己人也一样可以进去买东西,所有吃的、穿的、用的,形形色色,全是上品,如入山阴道上,目不暇接。我向四下里参观了一下,觉得不需要买什么,就买了两块“可口糖”吃,我的心是甜甜的,吃了糖,我的嘴也是甜甜的了。

左边是一个供应西点、鲜果、烟酒、糖食和冷饮品的所在,再进一步,是一座大厅,供住客作文娱活动,设想是十分周到的。第一层楼上,是大小三间食堂,一日三餐,按时供应,定价很为便宜,有大宴,也有小吃,任听客便。据交际处吴惠章同志对我说,这里的四川菜和淮扬菜,都是上海第一流的。

记得往年这里名称“百老汇大厦”时,我常和苏州老画师邹荆庵前辈到此来吃西餐,一眨眼已是十年以前了。如今邹老作古,我却旧地重游,非先试一试西餐,以资纪念不可;因此打了个电话招了大儿铮来,同上十七层楼去,只见灯火通明,瓶花妥帖,先就引起了舒服的感觉。我们点了几个菜,都是苏联式的烹调,很为可口;又喝了两杯葡萄酒;醉饱之后,才回到十二层楼房间里去。

这是一个挺大的房间,明窗净几,简直连一点尘埃都找不出来。凭窗一望,只见当头就是一片长空,有明月,有繁星,似乎举手可以触到。低头瞧时,见那一串串的灯,沿着弧形的浦江之滨伸展开去,直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并且也看到了浦东的万家灯火,有如星罗棋布。我没有到过天堂,而这里倒像是天堂的一角,晚风吹上身来,不由得微吟着“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了。

当晚在十一层楼上会见了神交已久的许广平先生。她比我似乎小几岁,而当年所饱受到的折磨,已迫使她的头发全都斑白了。许先生读了《文汇报》我那篇《永恒的知己之感》,谦和地说:“周先生和鲁迅是在同一时代的,这文章里的话,实在说得太客气了。”我急忙回说:“我一向自认为鲁迅先生的私淑弟子,觉得我这一枝拙笔,还表达不出心坎里的一片景仰之忱。”

这是第一度住在上海大厦,过了整整七天的幸福生活。第二度是十一月三日,为了被邀将盆景参加中山公园的菊展,由园林管理处招待我住在十四层楼的五号室中,真的是“前度刘郎今又来”了。这回还带了我的妻文英同来,作我布置展出的助手;并且为了今年是我们结婚十周年,也算是举行了一个西方人称为“锡婚式”纪念。

这五号室仍然面临苏州河,正中下怀,而且比上一次更高了两层,更觉得有趣。从窗口下望时,行人车辆,都好似变做了孩子们的玩具,娇小玲珑。黄浦公园万绿丛中的花坛上,齐齐整整地满种着俗称嘴唇花的一串红,好似套着一个猩红色的花环,构成了一幅美丽的图案画。大大小小的船只,像穿梭般在河面上往来,帆影波光,如在几席间,供我们尽量地欣赏。

一床分外温暖的厚被褥,铺在一张弹簧的席梦思软垫上,让我舒舒服服地高枕而卧,迷迷糊糊地溜进了睡乡,做了一夜甜甜蜜蜜的梦。老实说,我自有生以来,还是破天荒第一次宿在这么一座高高在上的楼房里,俗话说:“一跤跌在青云里”,我却是“一唿睡在青云里”了。

为了要参加苏州拙政园的菊展,小住了五天,只得恋恋不舍地辞别了上海大厦,重返故乡。呀!上海大厦,我虽并不喜爱这软红十丈的上海,但我在你那里小住了十二天之后,对于你却有偏爱;因为你独占地利之胜,胜于其他一切的高楼大厦。我希望不久的将来,仍要投入你的怀抱。

乞巧望双星

苏州好,乞巧望双星。果切云盘堆玉缕,针抛金井汲银瓶;新月挂疏棂。

这是清代沈朝初的《望江南》词,是专为七夕望牵牛、织女二星乞巧而作的。这一段美丽的神话,流传已久,几乎尽人皆知;就是戏剧中也有《牛郎织女》一出应时戏,旧时每逢农历七月七日总要搬演一下。

神话的来源是这样的,据《荆梦岁时记》说:天河之东,有织女,是天帝的女儿,年年在织机上劳动,织成云锦天衣。天帝怜悯她单身独处,许她嫁与河西牵牛郎。她嫁了之后,不再从事纺织,天帝一怒之下,就责令她仍回河东,只许每年七月七日,渡过天河去与爱人一会。天帝拆散这一对恩爱夫妻,似乎忒煞无情。然而织女一嫁就不再纺织,也是自取其咎。足见照神话的作者看来,劳动不但是人间应有之事,就是做了神仙,也是不许不劳动的。

苏州旧俗,在七夕的前一夜,妇女们将杯子盛了一半河水、一半井水的所谓鸳鸯水,露在庭心,天明后在阳光下曝晒了一会,就把绣针丢下去。针浮在水面,水底的针影或粗或细,自能幻出种种物象,借此验看丢针的女孩子是巧是拙。这玩意儿北京人称为丢巧针,杭州人称为针影,据说是古代的穿针遗俗。清代吴曼云咏之以诗云:

穿线年年约比邻,更将余巧试针神。谁家独见龙梭影,绣出鸳鸯不度人。

七夕,苏州旧时人家有乞巧会,凡是女孩子都须参加,因又称为“女儿节”。她们往往在庭心或露台上供了香案,烧香点烛摆瓜果,各个礼拜牵牛、织女二星,向他俩乞巧。这天还得吃巧果,也是乞巧之意。所谓巧果,是用面粉和着白糖打成一个结,入沸油氽脆而成。这种巧果,在七夕前茶食店中早就制备了。现在敬礼双星的旧俗虽已废止,而巧果却仍是年年可吃。

据说织女渡过天河去和牛郎相会,是借重许多乌鹊作成一座桥的,因此称为鹊桥。还有一个可笑的传说,说每逢七月七日,乌鹊头上的毛都会无故脱落,就为了作桥梁给织女过渡之故。它们这种服务精神,倒是很可佩服的。鹊桥,自是很好的词料,所以词牌中也有《鹊桥仙》一调,如清代女词人袁希谢《七夕》调寄《鹊桥仙》云:

银河耿耿,鹊桥填否?试想彩云堆里,双双曾未诉离愁,听壶漏三更近矣。月光斜照,良辰易过,促织声催不已。年年此夕了相思,才了却相思又起。

又孙秀芬《蝶恋花》云:

又见佳期逢七夕。乌鹊桥成,欲渡还娇怯。一岁离情应更切,银河执手低低说。

莫怪天孙肠断绝,修到神仙,尚有生离别。风露悄凉人寂寂,夜深独向瑶阶立。

这两位女词人,都是深表同情于这一对神仙夫妇的别离的。

每年只有一个七夕,所以牛郎织女也只有一年一度的相会;除非逢到闰七月,再来一个闰七夕,他俩才占到了便宜,可以再渡天河相会一次了。清初词人董舜民曾有《闰七夕》一词,调寄《八声甘州》云:

再向银河畔,数佳期,相望又相邀。正欢娱此夜,一年两度,良会非遥。记得从前好合,离恨在明朝。更值秋光永,清漏迢迢。天遣多情灵匹,却无情乌鹊,有意偏劳。看云开月帐,重与渡星桥。愿乞取羲和历日,算年年,长是闺今宵。何须叹,世间儿女,一别魂销。

词人多情,对于这一对神仙眷属的再度相会,也觉得高兴,所以词中充满着欢欣鼓舞的情调;并且愿望年年有个闰七夕,好让他俩年年多会一次了。

爱猫

猫是一种最驯良的家畜,也是家庭中一种绝妙的点缀品,旧时闺中人引为良伴,不单是用以捕鼠而已。我家原有一只玳瑁猫,已畜有三年之久,善捕鼠,并不偷食,便溺也有定处,所以一家上下都爱它。不料后来却变了,整天懒得动弹,常在灶上打盹,见了东西就偷去吃;便溺也不再认定一处,并且常把脚爪乱抓地毯和椅垫,使我非常痛恨,但也无可奈何。不料一天早上,却发现它死在园子里了,也不知道它是怎么死的。幸而它已生下了两只小猫,总算没有绝嗣,差无后顾之虑。我们送掉了一只,留下了一只,毛片火黄夹着深黑色,腹部和四脚都作白色,比它母亲生得更美丽,也可算得是移入尤物了。

我国文人墨客,大都爱猫,因此诗词中常有咏叹之作。清代词人钱葆馚调寄《雪狮儿》咏猫,遍征词友和韵,名家如朱竹垞、吴谷人、厉樊榭等都有和作;朱氏三阕,雅韵欲流,可称狸奴知己。其一云:

吴盐几两,聘取狸奴,浴蚕时候。锦带无痕,搦絮堆绵生就。诗人黄九,也不惜买鱼穿柳。偏爱住戎葵石畔,牡丹花后。

午梦初回晴昼,敛双晴乍竖,困眠还又。惊起藤墩,子母相持良久。鹦哥来否?惹几度春闺停绣。重帘逗,便请炉边叉手。

其二云:

胜酥入雪,谁向人前,不仁呼汝?永日重阶,恒把子来潜数。痴儿骏女,且莫漫彩丝牵住。一任却食鱼捕雀,顾蜂窥鼠。百尺红墙能度,问檀郎谢媛,春眠何处?金缕鞋边,惯是双瞳偏注。玉人回步,须听取殷勤吩咐。空房暮,但唤衔蝉休误。

又陈其年《垂丝钓》一云:

房栊潇洒,狸奴嬉戏檐下。睡熟蝶裙儿,皱绡衩。梅已谢,撒粉英一把。将伊惹,正风光艳冶。寻春逐队,小楼窜响鸯瓦。花娇柳姹,向画廊眠藉。低撼轻红架,鹦鹉怕唤玉郎悄打。

董舜民《玉团儿》云:

深闺驯绕闲时节,卧花茵,香团白雪。爪住湘裙,回身欲捕,绣成双蝶。春来更惹人怜惜,怪无端鱼羹虚设。暗响金铃,乱翻鸳瓦,把人抛撇。

刘醇甫《临江仙》云:

绣倦春闺谁伴取?红氍日暖成堆。炉边叉手任相猜。金猊从唤住,玉虎罢牵回。刚是牡丹开到午,亭阴尽好徘徊。几番移梦下妆台。买鱼穿柳去,戏蝶踏花来。

清词丽句,足为狸奴生色。

不但我国文人爱猫,就是西方文坛名流,也有好多人都有猫癖的;如法国文豪雨果(V.Hugo),要是不见他的爱猫在房间里时,心中就会郁郁不乐,若有所失。小说家柯贝(F.copped),更如痴如醉地爱着猫,连年搜罗名种,不遗余力,有几头波斯种的,名贵非常。小说家戈缔叶(Gautier),也豢养着好多只猫,无一不爱,都给它们起了东方式的名儿,如茶比德、左培玛等;有一只雌猫,用埃及女王克丽巴德兰的名儿称呼它;另有一只最美的,生着红鼻蓝眼,平日最为钟爱,不论到哪里去,总带着同行,他称之为西菲尔太太,原来西菲尔是他自己的名儿,简直当它像爱妻般看待了。英国文坛上,也有位爱猫的名流,如小说家兼诗人司各特(W.Scott),本来是爱狗成癖而并不爱猫的,到了晚年,却来了个转变,对于猫引起极大的好感。他曾在文章中写着:“我在年龄上最大的进步,就是发现我爱着一只猫;这畜牲本来是我所憎恶的。”诗人考伯(Cowper)每在家里时,他所爱的一只小猫总是厮守在他的身旁,他曾写信给朋友说:“这是蒙着猫皮的一只最灵敏的畜生。”其他如约翰生(O.Johnson)、白朗(O.M.Brown)、华尔泊(H.Walpole)诸名作家,也都是有名的爱猫者,平日间是与猫为友,非猫不欢的。

首都名画家曹克家同志,是一位画猫的专家,在他彩笔上产生出来的大猫小猫,不论形态神情,都好像是活的一样。一九六一年间,他在苏州待了好几个月,给刺绣工场画了不少的猫,也收了几个高徒。我们只要看了双面绣绣出来的那些活灵活现的猫,就可知道这是曹克家画笔上的产物,而过渡到“针神”们的金针上去的。

茶话

茶,是我国的特产,吃茶也就成了我国人民特有的习惯。无论是都市,是城镇,以至乡村,几乎到处都有大大小小的茶馆,每天自朝至暮,几乎到处都有茶客,或者是聊闲天,或者是谈正事,或者搞些下象棋、玩纸牌等轻便的文娱活动,形成了一个公开的群众俱乐部。

茶有“茗”、“荈”、“槚”几个别名。据《尔雅》说,早采者为茶,晚取者为茗,荈和槚是苦茶。吃茶的风气始于晋代。晋人杜育就写过一篇《荈赋》,对于茶大加赞美;到了唐代,那就盛行吃茶了。

茶树的干像瓜芦,叶子像栀子,花朵像野蔷薇,有清香,高一二尺。江苏、浙江、福建、安徽各省,都是茶的产地,如碧螺春、龙井、武夷、六安、祁门等各种著名的绿茶、红茶,都是我们所熟知的。茶树都种于山野间,可是喜阴喜燥,怕阳光怕水,倘不施粪肥,味儿更香。绿茶色淡而香清,红茶色香味都很浓郁,而味带涩性。绿茶有明前、雨前之分,是照着采茶的时期而定名的,采于清明节以前的叫作明前,采于谷雨节以前的叫作雨前,以雨前较为名贵。茶叶可用花窨,如茉莉、珠兰、玫瑰、木樨、白兰、玳玳都可以窨茶;不过花香一浓,就会冲淡茶香,所以窨花的茶叶,不必太好,上品的茶叶,是不需要借重那些花的。

吃茶有什么好处,谁也不能肯定。茶可以解渴,这是开宗明义第一章。有的人说它可以开胃润气,并且助消化,尤以红茶为有效。可是医学家却并不赞同,认为茶有刺激神经的作用,不如喝白开水有润肠利便之效。但我们吃惯了茶的人,总觉得白开水淡而无味,还是要去吃茶,情愿让神经刺激一下的。

唐朝的诗人卢仝和陆羽,可以说是我国提倡吃茶的有名人物,昔人甚至尊之为茶圣。卢仝曾有一首长歌,谢人寄新茶,其下半首云:

……柴门反关无俗客,纱帽笼头自煎吃。碧云引风吹不断,白花浮光凝碗面。一碗喉吻润;两碗破孤闷;三碗搜枯肠,唯有文字五千卷;四碗发轻汗,平生不平事,尽向毛孔散;五碗肌骨清;六碗通仙灵;七碗吃不得也,唯觉两腋习习清风生。

夸张吃茶的好处,写得十分有趣;因此,“卢仝七碗”也就成了后人传诵的佳话。陆羽字鸿渐,有文学,嗜茶成癖,著《茶经》三篇,原原本本地说出茶之源、之法、之具,真是一个吃茶的专家。宋朝的诗人如苏东坡、黄山谷、陆放翁等,也都是爱茶的,他们的诗集中,就有不少歌颂吃茶的作品。

制茶的方法,红、绿茶略有不同,据说要制红茶时,可将采下的嫩叶铺满在竹席上,放在阳光中曝晒。晒了一会,便搅拌一会,等到叶子晒得渐渐萎缩时,就纳入布袋揉搓一下,再倒出来曝晒,将水分蒸散,然后装在木箱里,一层层堆叠起来,重重压紧,用布来遮在上面,等到它变成了红褐色透出香气来时,再从箱里倒出来晒干,放在炉火上烘焙。经过了这几重手续,叶子已完全干燥,而红茶也就告成了。制绿茶时,先将采下的嫩叶放在蒸笼里蒸一下,或铁锅上炒一下,到它带了黏性而透出香气来时,就倒出来,铺散在竹席上,用扇子把它用力地扇。扇冷之后,立即上炉烘焙,一面烘,一面揉搓,叶子就逐渐干燥起来。最后再移到火力较弱的烘炉上,且烘且搓,直到完全干燥为止,于是绿茶也就告成了。

过去我一直爱吃绿茶,而近一年来,却偏爱红茶,觉得酽厚够味,在绿茶之上;有时红茶断档,那么吃吃洞庭山的名产绿茶碧螺春,也未为不可。

在明代时,苏州虎丘一带也产茶,颇有名,曾见之诗人篇章。王世贞句云:“虎丘晚出谷雨后,百草斗品皆为轻。”徐渭句云:“虎丘春茗妙烘蒸,七碗何愁不上升。”他们对于虎丘茶的评价,都是很高的;可是从清代以至于今,就不曾听得虎丘产茶了。幸而洞庭山出产了碧螺春,总算可为苏州张目。碧螺春的特点,是叶子都蜷曲,用沸水一泡,还有白色的细茸毛浮起来。初泡时茶味未出,到第二次泡时呷上一口,就觉得“清风自向舌端生”了。

从前一般风雅之士,对于吃茶称为“品茗”。原来他们泡了茶,并不是一口一口地呷,而是像喝贵州茅台酒、山西汾酒一样,一点一滴地在嘴唇上“品”的。在抗日战争以前,我曾在上海被邀参加过一个品茗之会。主人是个品茗的专家,备有他特制的“水仙”、“野蔷薇”等茶叶,并且有黄山的云雾茶。所用的水,据说是无锡运来的惠泉水,盛在一个瓦铛里,用松毛、松果来生了火,缓缓地煎。那天请了五位客,连他自己一共六人。一张小圆桌上,放着六只像酒盅般大的小茶杯和一把小茶壶,是白地青花瓷质的。他先用沸水将杯和壶泡了一下,然后在壶中满满地放了茶叶,据说就是“水仙”。瓦铛水沸之后,就斟在茶壶里,随即在六只小茶杯里各斟一些些,如此轮流地斟了几遍,才斟满了一杯,于是品茗开始了。我照着主人的方式,啜一些在嘴唇上品,啧啧有声。客人们赞不绝口,都说:“好香!好香!”我也只得附和着乱赞,其实觉得和我们平日所吃的龙井、雨前是差不多的。听说日本人吃茶特别讲究,也是这种方式,他们称为“茶道”,吃茶而有道,也足见其重视的一斑。我以为这样的吃茶,已脱离了一般劳动人民的现实生活,实在是不足为训的。

近世统称刺绣为顾绣。代表顾绣最著名的,是露香园顾氏,绣品有如绘画,因有画绣之称,绣价最为昂贵。此外又有顾氏兰玉,也是刺绣名手,曾经设帐招收生徒,传授绣法,她的作品也称为顾绣。可是顾绣除了上海之外,松江也有顾绣。清代词人程墨仙有《顾绣》一记云:云间顾伯露,会余于海虞,两月盘桓,言语相得。余时将别,伯露出其太夫人所制绣囊为赠,盖云间之有绣也,自顾始也。囊制圆大如荇叶,其一面绣绝句,字如粟米,笔法遒劲,即运毫为之,类难如意,而舒展有度,无针线痕,睇视之,莫知其为绣也。其一面则白马一大将突阵,一胡儿骑赤马,二马交错。大将猿臂修髯,眉目雄杰,胡儿深目兕唇,状如鹰顾,袍铠鍪带,鞍鞯具备,锦裆绣服,朱缨绿滕,鲜熠炫耀。白马腾跃,尾刷霄汉,势若飞龙;赤马失主,惊溃奔逸,神姿萧索。一小胡雏远坡遥望,一胡方骑马赴阵,皆首蒙貂幞,毛毳散乱,光采凌轹,有非汉物,窄袖裹体,蕃部结束。复有旗旖刀戟,布密森严,旖缀金牙,旗张云彩。蕃汉二屯,遥相犄向。共计远坡二,白、赤、黄战马三,大将、胡将及小雏四、戈戟五、云旗锦旖各一。界二寸许地,为大战场,而中间空阔,气象寥远,不见有物。绣法奇妙,真有莫知其巧者。余携归,终日流玩,为纪于简。以二寸许的面积,而绣出这许多人马刀戟旗旖,也可见它的精巧细致,不愧为神针了。

苏绣中的第一名手,要算是清末的沈寿。她于一九〇九年曾绣成意大利君后肖像,由清政府送去,作为国际礼物。意国君后特赠沈寿钻石金时计一枚,嵌有王家徽章,系御用品。她四十二岁时,又绣成耶稣像一幅,由其夫余觉亲自送往美国,陈列巴拿马展览会中,得一等大奖。四十六岁时,又绣了一幅美国名女伶的肖像,面目如画,这是她最后的杰作。不久她就在南通女工传习所所长任上因病去世了。她的作品,一部分存在江苏省博物馆,都很精致。她在中国刺绣史中,是有很大贡献的。

清代诗人樊樊山有《忆绣》诗十首,斐然可诵。兹录其五云:

绣绷花鸟逐时新,活色生香可夺真。近世写生谁好手,熙荃画意属针神。

淡白吴绫四角方,风荷水乌画湘江。去年绣得鸳鸯只,直到今年始作双。

枕函绣出红莲朵,比并真如脸际霞。猛忆北池同避暑,翠盘高捧两三花。

妃俪鲜明五色丝,花跗乌翼下针迟。亦如文笔天然巧,尽在挑纱破线时。

十景西湖只等闲,裙花枕凤许多般。金针线脚从人看,愿度鸳鸯满世间。

诗中所咏绣件,几乎应有尽有,也总算想得周到的了。

亡妻凤君胡氏,工绣,先前所用绣绷和绷凳,至今仍还存在。她绣有彩凤一幅,我曾借郭麐《清平乐·咏绣凤仕女》上云:

低鬟斜亸,浅砑吴绫妥。唤作针神应也可,一口红霞浓唾。秦楼烟月微茫,当年有个萧郎。到底神仙堪羡,等闲不绣鸳鸯。

这一幅绣凤遗作,已在抗日战争时遗失,为之惋惜不止!

檀香扇

四十年以前,上海盛行一种小扇子,长不过三寸余,除了以象牙玳瑁为骨外,更有用檀香来做的,好在摇动时不但清风徐来,还可以闻到幽香馥馥,比了象牙扇、玳瑁扇更胜一着。当时女子们都很爱好,几乎人手一柄。

这种檀香小扇,自以女用为宜;后来便又流行了一种檀香骨的大扇,那就专给男子们用的了。二十余年前,我有一柄足长一尺二寸的檀香扇,两根一寸多阔的大骨上,有一位署名古吴子安所刻的汉代金石文字,小骨只有九根,扇面上一面由名艺人梅兰芳给我画的芭蕉碧桃,一面由袁寒云给我写的“题紫罗兰神造像诗”。诗是七绝二首,也是他所做的。书画都可宝贵,我至今珍藏着。记得抗日战争胜利、日本投降消息传来的那天,我带着此扇,手舞足蹈地往访老友陈定山,报这喜讯。定山就在梅君所画的芭蕉叶上题了二十八字:“怀素尝为蕉叶书,广文丹柿闭门居;海陬忽听欢雷动,从此升平百虑无。”这也是很可留作永久纪念的,所可惜的,时隔二十多年,那檀香已淡至欲无了。

近几年来,檀香小扇又流行起来,并且流行到了国外去,为苏联和其他人民民主国家的朋友们所喜爱,每年源源输出,数量惊人。那扇骨的制作很为精细,而扇面上所画的花卉或仕女,也十分工致,色彩更鲜艳得很。过去几乎都由上海王星记笺扇号所包办,扇骨大都归苏州折扇业工人制作,而画则由上海、杭州、苏州等各地画家分任。最近苏州方面,已由手工艺局亲自掌握,开始大量生产。据说莫斯科人都热爱我们的檀香扇。曾有两位苏联专家特地到苏州来参观檀香扇制作的情况。折扇业的工人十分兴奋,由工会召集了二百多个工人,举行生产动员大会,大家立下决心,要做出特别优美的檀香扇来,供给国际友人使用。各单位还订立了生产公约,要各自小心谨慎的去干。锯工们要设计锯法,或横锯,或斜锯,避免裂缝蛀洞和黑斑等种种毛病。拉花工人们要小心地不把扇骨拉坏。糊扇面的工人们要小心地不使扇面的夹里起泡。

老友蔡震渊画师,是个工于在檀香扇扇面上绘画花卉的专家,已有了一年多的经验。我曾见过他的作品,在那绢质的扇面上画着工笔的牡丹花,大抵是五朵花,设色各个不同,再加上很多的绿叶,工作是十分繁重的。除了牡丹花以外,或画罂粟花,或画菊花,每面或五朵或七朵,也一样的要工细而鲜艳。画仕女的,总得画两个美女,再加上布景,以园林景为多,比了画花卉似乎更为细致。最近他们十多位画师,已加入了合作社,每天聚在一起研究,一起工作。蔡画师原是识途老马,正很热情地在帮助他的画友,共求精进。

情鸟

西方有情鸟,叫作“乃丁格”(Nightingale),我们翻译西方的小说诗歌说到乃丁格时,就称之为夜莺,因为它们能在夜晚歌唱。英国大戏剧家莎士比亚与大诗人济慈、拜伦、白朗宁等,每于曲中、诗中歌颂它们,也像我国的诗人词客们歌颂黄莺一样。

夜莺的身体像雀子般大,形态很美,毛羽作棕褐色,两翅有光泽,尾儿较长,胸部、腹部和喉部都作灰白色,脚与脚爪都尖而细,两眼作暗褐色,炯炯发光。惯常在篱落短树间飞来飞去,善于歌唱,旁的鸟都比不上它。雄鸟每向雌鸟调情时,就以歌唱来献媚于她,歌声婉转,好像是珠走玉盘,月明之夜,更觉曼妙动听。雌鸟听了这歌,就爱上了它。在营巢和孵雏的时期,它也继续不断地歌唱;到得巢成之后雏儿出生时,歌声才嘶哑起来,好似鸦鸣一般。倘有旁的鸟毁了它们的巢或卵,夫妇俩也不以为意,立刻从头做起,雄鸟又高唱起来,向雌鸟献媚。它在白天也会歌唱,可是声调很低,常被旁的鸟鸣所掩盖,几乎听不出来。

夜莺于每年初夏远远地从非洲飞来,取道法国北部飞过英伦海峡而到达英国。五六月间,处处都是雄夜莺的歌声,向它们的情侣争唱情歌,十分悦耳。雌鸟有生子较迟的,那么雄鸟直歌唱到七月还没有中止,它们总要借此博取雌鸟的欢爱的。七月过去,雏鸟破卵而出,等到羽毛丰满之后,于是跟着它们的父母飞往南方,仍回到非洲去,因为英国的冬天太冷,夜莺是受不了的。

此外如原名阿稣儿的娇凤,毛羽有蓝、绿、黄诸色,很为美丽,雌雄并栖一笼,往往交头接耳,似作情话,因此有“恋鸟”之称。还有那红嘴黄胸的相思鸟,顾名思义,也就知道它们是多情的鸟。我曾养过一笼,雌雄俩作对儿比翼双栖,依依不舍。有一天笼门没有关好,一只飞了出去,栖息在树上婉转地叫着,它叫一声,笼里的那只也和一声;这样唱和了好久,分明是不忍相离。于是我计上心来,忙把笼门敞开了,不多一会,飞在树上的那一只终于飞了回来。至于鸳鸯,那是尽人皆知的“老牌”情鸟,古人早就把“卅六鸳鸯同命鸟”的诗句来歌颂它们了。

吾家的灵芝

古人诗文中对于灵芝的描写,往往带些神仙气,也看作一种了不得的东西;但看《说文》说:“芝,神草也。”《尔雅》说:“芝一岁三华,瑞草。”又云:“圣人休祥,有五色神芝,含秀而吐荣。”宋代大诗人陆放翁有《玉隆得丹芝》绝句云:

何用金丹九转成,手持芝草已身轻。祥云平地拥笙鹤,便自西山朝玉京。

又《丹芝行》云:

剑山峨峨插穹苍,千林万谷墦其阳。大丹九转古所藏,灵芝三秀夜吐光。如火非火森有芒,朝阳欲升尚煌煌,何由斸取换肝肠,往驾素虬朝紫皇。

写得何等堂皇,可知芝之为芝,决不能与闲花野草等量齐观的了。

芝的品种繁多,神农经所传五芝,据说红的如珊瑚,白的如截肪,黑的如泽漆,青的如翠羽,黄的如紫金,这就是所谓五色神芝。其他如龙仙芝、青灵芝、金兰芝三种,据说吃了之后,可以寿至千岁;月精芝、萤火芝、万年芝三种,吃了之后,可以寿至万岁。我终觉得古人故神其说,并不可靠,大家姑妄听之好了。

十余年前,之江大学的一位教授,在杭州山里掘得一株灵芝草,认为稀世之珍,特地送到上海去公开展览,并且拍了照片,在报上尽力宣传。我生平对于花花草草,本有特殊的癖好,难得现在有这神草瑞草展览于上海,合该不远千里而来,观赏一下。可是一则因岁首触拨了悼亡之痛,鼓不起兴致来;二则吾家也有灵芝,正如报端所说质地坚硬,光亮而面有云纹,不过是死的;死的与活的没有多大分别,不看也罢。

吾家灵芝,大大小小一共有好几株。有朋友送的,也有往年在古董铺里买来的;大的插在古铜瓶里,小的供在石盆子里,既不会坏,又十分古雅,确当得上“案头清供”之称。最好的一株,是十年前苏州一位盆景专家徐明之先生所珍藏而割爱见赠的;三只灵芝连在一起,而在左角上方,更缀上三只较小的,姿态非常美妙,却是天生而并非人为的。这六个灵芝都面有云纹,作紫红色,背白而光,柄作黑色,好像上过漆一样,其实是天生的;质地极坚,历久不坏。抗日战争期间,我曾带着它一同逃难,后来在上海跑马厅中西莳花会中与其他盆景并列,曾引起中西仕女们的赞赏。平日间我只当它是木菌,并不十分珍视,作为一件普通的陈设;直至看了之江大学那枝灵芝的照片,才知它也是灵芝,所不同的,就是活的与死的罢了。

近年我又得了一株灵芝,据说是一个竹工在玄墓山上工作时掘来的。五芝联结在一起,两芝最大,过于手掌,三芝不整齐地贴在后面,大小不等,五芝都坚硬如石,作紫色,沿边有两条线,色较浅淡,柄黑如漆,有光泽,的确是此中俊物。我把它插在一只白端石的双叠形长方盆里,铺以白砂,配上了一个葫芦,一块横峰的英石,供在紫罗兰庵中,自觉古色古香,非同凡品,朋友们都来欣赏,恋恋不忍离去。我不知道这是什么芝?吃了下去能不能长寿?我倒也不想活到千岁万岁,老而不死,寿比南山;只要活到了一百岁,也就福如东海,心满意足了。呵呵!

然而,我却没有勇气吃下这一株五位一体的灵芝!

岁朝清供

春节例有点缀,或以花木盆景,或以丹青墨妙,统称之为岁朝清供。我以花木盆景作岁朝清供,行之已久;就是在“八一三”国难临头避寇皖南时,索居山村中,一无所有,然而也多方设法,不废岁朝清供。那时我在寄居的园子里,找到了一只长方形的紫砂浅盆,向邻家借了一株绿萼梅,再向山中掘得稚松小竹各一,合栽一盆,结成了岁寒三友。儿子铮助我布置,居然绰有画意。我欣赏之余,以长短句宠之,调寄《谒金门》云:

苔砌左,翠竹青松低掸,借得绿梅枝矮婧,一盆栽正妥。旧友相依差可,梅蕊弄春无那。计数只开花十朵,瘦寒应似我。

原来这一株绿梅,先天不足,后天失调,一共只开了十朵花。这乱离中的岁朝清供,真是够可怜的了!

一九五五年的岁朝清供,我是在大除夕准备起来的。以梅兰竹菊四小盆,合为一组,供在爱莲堂中央的方桌上,与松柏等盆景分庭抗礼。梅一株,种在一只梅花形的紫砂盆中,含蕊未放,花虽稀而枝亦疏,干虽小而中已枯,朋友们见了,都说它是少年老成。兰一丛,着花五六朵,已半开,风来时幽香微度。竹是早就种好了的。高低疏密,恰到好处,这一次严寒袭来,虽经冰冻,却还青翠可爱。菊是小型的黄色文菊,插在一只明代瓯瓷的长方形浅盆中,灌以清水,伴以蒲石,虽曾结冰三天,依然无恙,它不但傲霜,并且傲冰了。此外有天竹、蜡梅各三、四枝,用水养在一只长方形的大石盆中,庋以红木高几,落地安放。蜡梅之下,放着一块横峰大层岩石,更有紫竹一小株,从石后斜出,倒影水中。这一盆早就制成,本是庆祝一九五五年元旦的,那时蜡梅大半含蕊,现在却已全放,正可作春节的点缀了。在这大石盆前,着地放着一个蜡梅盆景,老干虬枝,足有六七十年的树龄,今年着花不多,已在陆续开放,色香都妙。我曾有绝句一首咏之:

蜡梅老树非凡品,檀色素心作靓妆。纵有冬心椽样笔,能描花骨不描香。

古画中曾有“岁朝清供”这个专题,名家作品很多,都是专供春节张挂的。我也藏有清代计儋石、张猗兰等好几幅,所绘花果中,都含有善颂善祷之意。最难得的,有苏州的十六位画师给我合作的一幅大中堂,由邹荆庵作胆瓶天竹、水仙,陈负苍作松枝、山茶,余彤甫作石,周幼鸿作菖蒲,朱竹云作书卷,张星阶作老梅,蔡震渊作紫砂盆,张晋作柏枝、万年青,朱犀园作竹,柳君然作百合、柿子、如意,程小青作荸荠、橄榄,韩天眷作蜡梅,谢孝思作宝珠山茶,乌叔养作橘,蒋乐山作菱,卢善群作盂,命名为“岁朝集锦”,由范烟桥题记云:

丁亥之秋,集于紫罗兰庵。琴樽余韵,逸兴遄飞,以素楮为岁朝图,迓新庥也。

我每逢春节,总得张挂此画,并以陈曼生所书“每行吉祥事,常生欢喜心”一联为配。联用珊瑚笺,朱色烂然,很适合于点缀春节。

垂直绿化

垂直绿化是上海绿化运动中创造出来的一个新名词,换一句说,就是要多多种植蔓性的植物。俗说做事不爽快,叫作“牵丝攀藤”,而种植蔓性植物,恰好是尽其牵丝攀藤的能事。丝要牵得越多越好,藤要攀得越长越好,这才完成了垂直绿化的任务。

大都市中,鳞次栉比的全是房屋,很少有空地给你种树,那就适用垂直绿化了。如果有楼,楼外如果有阳台,那么就可在阳台的两角,安放两只中型的泥花盆,要是没有花盆,那么漏水的缸甏和废弃的木箱、木桶,装进了八九成泥土,就可作种植蔓性植物之用。朋友们,你们不要以为太寒酸,这就是废物利用,这就叫作节约。然而你要是有现成的陶瓷花盆搁置不用的,那么何妨搬到阳台上来露露脸,紫陶红陶,或青花粉彩,五色缤纷,那更足以壮观瞻了。

种植这些蔓性植物的盆子,不必太大,也不宜太小,无论是泥盆、陶盆、瓷盆,无论是圆的、方的,只要直径一市尺,深一尺余,就可应用;缸甏和木箱木桶,也是如此。其中如蔷薇、木香、月季、十姊妹、金银花、紫藤、凌霄、葡萄等,一盆可种一二株,但还要看泥垛的大小和根须的多少而定。至于容易成长的茑、薜、荔、常春藤和子出的牵牛、茑萝、南瓜、北瓜、丝瓜、扁豆、锦荔枝等,那么一盆可种三四株,还要好好地培养,灌水施肥,都须恰到好处,过与不及,就不能使它们欣欣向荣了。

凡是蔓性植物,都有向上爬的特性,但你一定要帮助它们,攀缘在墙头屋角上的,可用麻线钉住,将藤蔓牵引上去,见一条藤蔓就需要一根麻线,才可分头向上攀爬,将来分散在四面八方,才可使墙头屋角形成一个个活色生香的画屏。不然的话,许多藤蔓纠缠在一起,弄得难解难分,即使开花结果,也杂乱无章地一无足观,怎么比得上画屏那样丰富多彩呢!至于牵引要用麻线,因为它有韧性,并且比较细致;如果用了草绳,一则太粗,二则经不起风吹日晒,容易折断,折断之后,再要把藤蔓牵引上去,那就自找麻烦了。瓜类可以攀缘在晒台或屋顶上,除了用麻线牵引外,最好用竹竿在晒台上搭架,或用细竹扎成许多方格,盖在屋顶上,让瓜藤在方格里自己爬开去,倘有不爬在格子里的,那么也得施行手术,帮助它一下。

茑,俗称爬山虎,与薜荔、常春藤同样是蔓性植物中没有倚赖性的好汉,不需要人家帮助牵引,自己会向上爬;并且会像行军中的散兵线般,逐渐四散开去。茑的成长最快,最好是爬在空白的墙上,不上几年,就会变成一堵绿油油的绿墙。所可惜的,所开的花比桂花更小,成串,作白色,一点儿观赏的价值也没有。但它会结成一串串的绿子,像野葡萄一样。叶片很像三角枫而较大,深秋经霜之后,变作赭红色,却很美观;可是不多几天,就纷纷地掉落了。常春藤和茑有虎贲中郎之似,叶片作心形,经冬不脱,名为常春,确是当之无愧,不过成长较缓,美中不足。薜荔也是四季常青的蔓性植物,叶片很小,作腰圆形,开花也很细小,不为人们所注意,而结实特大,俗称“鬼馒头”,不知道它为什么获得这个可怕的名称?我很爱那一片片的小叶,因为它们蔓延极快,无论树木、墙壁、假山石,都是它们的殖民地。国画家山水画中所画的藤萝,就是给它们写照,一登画面,身价十倍,这就使那两位老大哥茑和常春藤自叹不如了。

茑的生殖力极强,随处生根,随处蔓延,而向上爬的本领也特别大;有墙爬墙,有树爬树,有石爬石,简直是无所不爬;任是三四层楼的高墙,也会逐渐逐渐地爬了上去。但看从前上海西藏路上的慕尔堂,苏州宫巷中的乐群社,都是高高在上的高楼,竟全被茑爬满了,风来叶动,如翻碧浪,在大热天里看上去,自然而然地给人感受到一种清凉味。好在它无须播种,无须培养,灌水施肥,也一概豁免,倘要移植开去,又易如反掌。至于薜荔,生殖力和向上爬的本领,虽也不在茑下,可是移植难活,并且为了它叶片太小,要爬满一堵高墙,实在是不容易的。

要使“墙头屋角画屏开”,单单是绿化还不够,一定要彩化、香化,才配得上画屏的美称。那么用什么来把墙头屋角绿化、彩化、香化呢?这就要求助于那些蔷薇类的蔓性植物了。说到绿化吧,它们的叶片终年常绿。说到彩化吧,它们的花朵儿有白色的,有黄色的,有浅红色的,有深红色的,可以算得上丰富多彩的了。说到香化吧,那么香水花、月季花、木香花和野蔷薇花,都是香喷喷地使人陶醉的。

蔷薇类中最够得上绿化、彩化的条件而可以形成画屏的,要算是十姊妹或七姊妹,因为它一小簇上就放出十朵花或七朵花,是植物中最最爱好集体和团结的。正为了这样,花朵儿就分外地见得密集,而叶片也就分外地见得多了。花型虽然小一些,却是复瓣的,因此也就不觉其小。花有深红、浅红、紫、白各色,很为娇艳,真像是一群娇滴滴的小姊妹,玲珑可爱得很!明代散文作家张大复曾说:“十姊妹花之小品,而貌特媚,嫣红古白,嫋嫋欲笑,如双环邂逅,娇痴篱落间。……”又清代吴蓉斋诗云:

袅袅亭亭倚粉墙,花花叶叶映斜阳。谁家姊妹天生就,嫁得东风一样妆。

足见前人对于此花都以娇女作比,而篱落粉墙之句,也就写出它的蔓性,可以攀缘在篱上和墙上的。像它们那么花繁叶密,如果把那一条条的蔓分头在墙头屋角用麻线牵引开去,不就是很快地可以构成一个画屏了吗!至于繁殖的方法,可于梅雨期间剪取二三寸长的花枝,扦插在泥盆里,是未有不活的,一说可于农历八九月间扦插,正月间移植,两个扦插的时期虽有不同,都可一试。

和台风搏斗的一夜

一九五六年七月下旬,虽然一连几天,南京和上海的气象台一再警告十二级的台风快要袭来了,无线电的广播也天天在那里大声疾呼,叫大家赶快预防,而我却麻痹大意,置之不理。大概想到古人只说“绸缪未雨”,并没有“绸缪未风”这句话,所以只到园子里溜达了一下,单单把一盆遇风即倒的老干黑松从木板上移了下来,请它在野草地上屈居一下。至于我那几间平屋,一座书楼,倒像是两国战争时期不设防的城市,一点儿防备都没有。

八月二日下午,台风的先头部队已经降临苏州,我却披襟当风,心安理得,自管在书楼上写作,一面还听着无线电收音机中的音乐,连虎啸狮吼般的风声也充耳不闻。哪里料到文章没有写完,这一夜就饱尝了苦于黄连的台风滋味呢。

入夏以来,我是夜夜独个儿睡在那座书楼上的。前年五月,儿女们为了庆祝我六十岁的生日,在东厢凤来仪室的上面,建起了一座小小书楼,名为“花延年阁”。这原是我十余年来的愿望,总算如愿以偿了。这书楼四面脱空,一无依傍,倒像是个遗世独立的高士;而这夜可就做了台风袭击的中心。大约在十一点钟的时候,台风的来势已很猛烈,东北两面的玻璃窗,被刮得格格地响着;加上园子里树木特多,被风刮得分外的响。我听了有些害怕,便抱着枕头和薄被,回到楼下卧室里来。

正在迷迷糊糊地快要入睡的当儿,猛听得楼上豁琅琅一片响声。我大吃一惊,立时喊一声“哎哟”,从床上跳了下来,趿着拖鞋,忙不迭和妻赶上楼去。却见北面那扇可以远望双塔的冰梅片格子的红木大方窗,已被击破,玻璃落地粉碎,连窗下那座十景矮橱顶上一尊乾隆佛山窑的汉钟离醉酒造像也带倒了。这是我心爱的东西,急忙拾起来察看,还好,并没有碎。此外打碎了一只粉彩凤穿牡丹的瓷胆瓶,和一个浮雕螭虎龙的白端石小瓶,这损失不算大,台风伯伯还是讲交情的。

回到了楼下,又回到了床上,听那风刮得更响了。我想怎样可以入睡呢?没有办法,只得向妻要了两团棉花,塞在两个耳朵里,风声果然低下去了。歇了一会,妻还是不放心,重又上楼去看看。我却自管高枕而卧;不料一霎时间,我那塞着棉花团的耳朵里,仿佛听得妻的惊呼之声。我不由得胆战心惊,霍地跳起身来,飞奔上楼。只见妻呆立在那里,而靠北的一扇东窗,不知怎样飞出去了。我的心立刻向下一沉,想窗兄做了这“绿珠坠楼”的表演,定然要粉身碎骨的了。那时狂风夹着雨片,疾卷而入,连西窗下安放着的书桌也被打湿了。桌上的所谓“文房四宝”和小摆设之类,都湿淋淋地变成了落汤鸡。我不知哪里来的勇气,随手拖了一条席子和一张吹落下来的窗帘,双臂像左右开弓似的,用力遮着窗口;可是没有用,身上的衣裤都给打湿了,风雨还是猛扑着,几乎把我扑倒,几乎一口气也透不过来。

妻赶下楼去报警呼援,于是整个屋子的人都赶了上来,还掮来了一扇门板,替我抵住了窗口。大家手忙脚乱地去找铁榔头,找长钉子,把那门板牢牢钉住在上下的窗槛上,总算把台风伯伯挡住了驾。

可是台风见我们有办法,当然不甘心默尔而息,更以全力进攻。我正在提心吊胆的当儿,只听得“格”的一声,靠南的一扇东窗又不翼而飞了。我喊一声“天哪!”没命地扑向前去,扯起窗帘来抵住窗口,和无情的风雨再作搏斗;好不容易到园子里找到了那扇飞去的窗,回上来放在原处,又用长钉上下钉住了,总算又再次把台风伯伯挡住了驾。

天快要亮了,我们五个人通力合作,做好了这些起码的防御工事,筋疲力尽地退回后方休息。这座明窗净几的书楼,早已变了个样。楼外的台风伯伯似乎向我冷笑道:“你还要麻痹吗?你还要大意吗?这回子才叫你晓得咱老子的厉害!”我只得苦笑着道:“台风伯伯,我小子这才领教了!”

我和台风的这一场搏斗,引起了许多亲友的关怀,尤其是远在首都的黄任之前辈,特地寄了一首诗来慰问:

小小山林小小园,主人胸次地天宽。一诗将我绸缪意,呵尔封姨莫作顽。

黄老这首诗情深意厚,写作都好。说也奇怪,第二次从南海里刮起来的台风,就乖乖地转了向,不再到我们苏州来开玩笑,而浩浩荡荡地赶到日本九州去登陆了。

热话

一九五七年七月下旬,热浪侵袭江南,赤日当空,如张火伞。有朋友从洞庭山邻近的农村中来,我问起田事如何,他说天气越热,田里越好,双季早稻快要收割了,今年还在试种,估计每亩也可收到四五百斤。农民兄弟们从来不怕热,都在热情地工作着,争取秋收时再来一个大丰收。我们住在城市里,吃饭莫忘种田人,既说是天气越热田里越好,那么我们就熬一熬热吧。

任是大热天,我家爱莲堂和紫罗兰庵中,仍然不废盆供瓶供,都是富有凉意的。一个豆青窑变的瓷瓶中,插上一朵大绿荷,配着三片小荷叶,自有亭苕玉立之致。一只不等边形的石器中,种着五枝高高低低的观音竹,真使人有“不可一日无此君”之感。一只椭圆形的紫砂浅盆中,种着三株小芭蕉,配着一块雪白的昆山石,绿叶婆娑,使人心头眼底都觉得清凉起来。此外如菖蒲、水石之类,也是最合适的炎夏清供。

扇子是夏天的恩物,几乎一天也少不了它,所以俗有“六月不借扇”一句话。在多种多样的扇子中间,我尤其爱檀香扇,因为扇动时不但是清风徐来,并且芳香扑鼻。苏州的檀香扇,在手工艺品中居第一位,每年输出几十万柄,还是供不应求。在有些国家,仕女们甚至排队购买,一到了手,就爱不忍释。我们不要轻视了这柄小小的檀香扇,它在社会主义建设中也贡献了一些力量。

在大热的几天里,一天到晚,总可听得蝉声如沸,小园里树木多,所以蝉也特别多,便织成了一片交响乐,简直闹得人心烦意乱。天气越热,蝉也越闹,清早就闹了起来,直闹到夕阳西下时,还是无休无歇。听它们的声音,似乎在唤“知了!知了!”所以蝉的别名就叫“知了”。但不知它们成日地唤着知了知了,到底知道了什么?昨天孩子们从枫树上捉到了一个蝉,尽着玩弄,不知怎样把它的头弄掉了,可是它还在嘶叫,足见它的发声器得天独厚。国药中有一味知了壳,可治喉哑,大概也就为了它发声特响之故。

从前每逢暑天,街头巷口常可听到小贩们一声声唤着卖冰,自远而近,又自近而远,这是生活的呼声。自从有了机制的棒冰,就取而代之,再也没有卖冰的了。北京卖冰的,用两个铜盏相戛作响,比南方卖冰的更有韵致。此风由来已久,清代乾嘉年间,即已有之;王渔洋诗中,曾有“樱桃已过茶香减,铜碗声声唤卖冰”之句。周稚圭也有一首《玲珑玉》词:

蓉缺樱残,早添得韵事京华。玻璃沁碗,唤来紫陌双叉。妙手叮当弄巧,胜肩头鼓打,小担声哗。停车。裁油云,隔住玉沙。暗想槐熏倦午,正窗闲雪藕,鼎怯煎茶。碎响玲珑,问惊回好梦谁家?屏间珠喉轻和,有多少铃圆磬彻,低唱消他。晚香冷,伴清吟,深巷卖花。

一九五一年夏,我曾到过北京,早就不听得卖冰的铜盏声了。

西瓜是暑天的恩物,吊在井里浸了半天,然后剖开来吃,甘凉沁脾,实在胜似饮冰。从前苏州、扬州一带,人家往往做西瓜灯玩,把一个圆形的西瓜,切去了顶上的一小部分,将瓜瓤逐渐挖去,只剩了薄薄的一层皮,就用小刀子雕了花边,大都分成四部分,在每一部分中雕出花鸟山水,或作梅兰竹菊,或作渔樵耕读,十分工致。在瓜的内部,安放一个油盏,晚上点了火,挂起来细细欣赏,真好玩得很。清代词人冯登府,曾作《瓜灯词》,调寄《辘轳金井》云:

冰园两黑,映玲珑,逗出一痕秋影。制就团圆,满琼壶红晕,清辉四迸。正苏井寒浆消尽,字破分明,光浮细碎,半丸凉凝。

茅庵一星远近,趁豆棚闲挂,相对商茗。蜡泪抛残,怕华楼夜冷。西风细认,愿双照秋期须准。梦醒青门,重挑夜话,月斜烟暝。

我以为用平湖枕头瓜作灯,更为别致,好事者何妨一试。

暑天的香花,以茉莉、素馨、夜来香、晚香玉为最,簪在衿上或插在瓶中,就可香生不断。我最爱前人咏及这些花的诗句,如:“酒阑娇惰抱琵琶,茉莉新堆两鬓鸦。消受香风在凉夜,枕边俱是助情花。”“已收衣汗停纨扇,小绾乌云插素馨。暗坐无灯又无月,越罗裙上一飞萤。”“珠帘初卷燕归梁,浴罢华清理残妆。双鬓绿云三百朵,微风吹度夜来香。”读了之后,仿佛有阵阵花香,透纸背出。

清代有一位诗人,病暑气急,想登雪山浴冰井而不可得,因此把一块雪白的玉华石放在左旁,名之为“雪山”,又把一只盛满清泉的白瓷缸放在右旁,名之为“冰井”。他就把一张竹榻放在中间,终日坐卧其上,顿觉暑气渐消,凉意渐来,仿佛登雪山而浴冰井了。这是一种想入非非的消暑法,亏他想得出来。

清代李笠翁,对于夏季的午睡也是尽力宣传的。他说:午睡之乐,倍于黄昏,三时皆所不宜,而独宜于长夏;非私之也。长夏之一日,可抵残冬之二日,长夏之一夜,不敌残冬之半夜,使止息于夜而不息于昼,是以一分之逸,散四分之劳,精力几何,其能堪此?况暑气铄金,当之未有不倦者,倦极而眠,犹饥之得食,渴之得饮,养生之计,未有善于此者。这一篇大道理,说得头头是道,真的是吾道不孤,获得了这一位拥护夏天午睡的忠实同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