猶太人三船,非洲黑人四船,兩共七只帆船。男婦老幼,共二千八百四十名。正待拔錨,斐烈威道:“且慢,北方西方,眼所見、耳所聞,均不可。惟有撥定羅盤,望南進行,或者還有希冀。”哲而治道:“南方自來水多於陸,氷界又廣似北方,北方尚且不可行,南方更可想而知。我想還是望東行罷”。斐烈威笑道:“地形圜轉,東之盡即西方之始,不但景象相同,且無無主之地。若欲東行,一樣客寄。何不就安居美國?省吃一番跋涉呢?南方陸地果然少,海洋果然多,哲君須知不是爾我目覩的,是前人傳說。前人探南極的,不曾深入,有地亦不能知。譬如十世紀前,西方之人安知同球有亞洲的印度洋,又安知西球有美洲的大陸?正爲連出幾个大豪傑、大英雄,纔爲子子孫孫開了無盡的富源。若非今番遇了意外的災變,正好受用哩。我輩不趁早先在南方自尋立足之地,設又條頓拉丁等種所先,咳。不是我愛說頹喪的話,我猶太剩不滿兩个人,諸君所多亦復有限,種盡類絕大約不遠了。”

哲而治道:“但有一層,斐君不說震旦人在九年前已經出尋新地麽?設亦如斐君所料,先在南方開闢世界,我輩往時不又寄人籬下麽?”斐烈威嘆道:“哲君這一層麽,但我輩舉事,既在人後,容我者與之相安,不容我者與之相離。好在震旦人,數也是無多,不能就把偌大的南極盡數佔盡。且到彼時再看罷。”黑人中有人接口道:“震旦人以前在美做工做商的,雖似聚居一處,不肯與他人雜處。其實是人不能彼容,非彼不能容人。但看有時與我輩同厰操作,只要我輩不與相爭,彼斷不肯不曾恃衆陵人,足見震旦人的度量不似別種人的褊淺哩。”猶太人中也有人接口道:“諸君無慮,震旦人彼輩中不可以利動的,無不可以威劫。只看本土,今日割百里,明日又割百里,政府不知惜,人民也不知痛癢。軟弱無用是震旦人的本相,我輩南行雖無長物,然與相遇時,只消並力一心,以强權爭執,斷無不如志的。”斐烈威道:“開森君所言,倒還能得震旦人的眞相。杜懷君所談,畏强侮弱,已與眞理相背。並且以十九世紀前的震旦,視二十四世紀後震旦人,差之毫釐,失以千里,尤其矛盾了。諸君如不信吾言,萬一眞與震旦人在南方相遇,必致自尋煩惱。萬萬不可起這心腸呵!”哲而治道:“爭執許多時,躭誤了開船時刻。且照斐君的主意,姑往南方一遭。”

好大的北風,正從氷洋中吹來。衆人毛髮皆聳,肢體欲僵,聽哲而治一說,紛紛下艙,此挨此擠的以人暖人。只剩船長領著水手,理淸繩索,把前後桅大小三道篷一齊舉起,掌定了舵,相定了羅盤, 出紐約巷,向南偏東飛駛而出。回望港中,二三十層的高屋,頂上滿鋪白雪,牆壁周圍東聚一堆,西攢一簇,不是顏色兩錯,認是牡礪堆垜哩。行了兩小時,離港已遠,一條白光跟著雪, 照上船望,篷際船唇霎時都變了色。淡淡月的影,漸從東方推上。斐烈威招呼後船收篷緩駛,想尋一個泊船的所在,那知六七個水手,在這般嚴寒天氣出了滿身的臭汗,只聽篷上悉索有聲,不曉得加重了幾千斤,竟拉不下。斐烈威著慌,呌齊合船人都來帮忙。整百人拉一張篷,沒動分毫,繩索倒摜過來,轉傷了好些人。大衆這一赫,眞都失了魂魄,哲而治只是搓手,嘰咕道:“眼見兩面氷排,槍刺一般的尖利。萬一誤撞,如何是好?”開森道:“只有多舉幾人,學習管舵,晝夜輪流,任風吹至何處,就停在何處的了。”哲而治道:“不如此說,現在風自北來,正吹的是順風。萬轉了南風,不把船倒吹轉頭麽?”開森笑道:“這般寒天,那有南風?哲君不必憂慮。”哲而治却亦無法,眼睜睜看三張篷被風裹緊在桅上,好像飛鳥出了神,盡望前飛。 有一月餘,也經過幾處口岸。想靠岸添些糧食,無奈千方百計,總不得停。黑人幾次想砍斷桅竿,哲而治同幾个船主苦苦勸道:“砍時容易,何處去添新桅?这般大船,又在中水邊氷的洋,櫓不能搖,槳不能划,又待如何呢?”黑人只不肯聽。那想當晚,滿天雪雲遮住月影,黑魃魁地,只靠雪光辨著方向。舵樓中雖有十數人輪班守視,日久不曾好睡,都覺疲倦非常。杜懷此時正掌著頭船的舵,一个失神,舵執一偏,駛到氷排中去。 想無量數的風力,把三道篷漲得似鼓一般,該有多大力量!風水相撞,柔者克剛,豁喇喇幾下把氷衝開條路,船便擠在中間,一動也不得動。頓時滿船一片哭聲,一片救命聲,震天震地價聲響。吹到後船,後船船主見前船失事,本已吃驚。風又緊,篷又收不下,本想捩舵斜出,心慌意亂,反望前船側面一撞。兩船同時受傷。在後的見了,不問長短,一面添人帮舵,一面便將桅竿砍斷。竿勢將斷未斷時,早有百十人各執索頭平平拉倒,桅竿一倒,船便不行。也不暇問別事,急放舢板,到前面探看。

原來第一船,船唇船底都被氷撞擊開,側旁又被後船摸裂。第二船只船底擦失一塊板,船頭裂了一縫,都虧氷棱厚結不致下沉。第一船上的衆人,都已出立艙面,各解舢板。正想逃命,見有接應,別的也不及顧,回進艙中,搶運食物。纔見蕩來蕩去的水花, 知後梢尚在海中。本船已是無用了。五船的舢板,在黑夜裏運人運物,來來往往, 到天明。方見第二船正是非洲人的坐船,雖可條理,無奈被氷鑲嵌住,也是無法移動。斐烈威同哲而治商量,把兩船桅竿折到三船上裝配,又把龍骨也折出,改造三枝桅。約模將近兩月方完畢。衆人齊來,向著船主逼令開回美國。說再過二个月食料即要吃完,與其餓死海中,不如到陸地餓死,還有一个葬地。斐烈威、哲而治兩邊分勸說:“或者六月中便尋到新地呢?此時回美,頂著死北風如何能行?諸君既决不肯望南,改道向東,偏南可好麽?”衆人望一望桅頂的順風旗,各各跌足懊悔道:“早知有這般艱難,眞不該走這一遭。如今只好聽你兩人,但望東猶可,望南一定不願的了。”初行時五船,此時只剩三船。重舉風篷,朝東斜出,偏偏上面要顧風勢,下面要顧航路。不是向南,竟一步也移不得。斐烈威同哲而治、美克斯三個船主,只好暫把衆人瞞過,順路行路、無明無夜的行了三个月。

黑人一个个拍手擊掌道:“好似到了我輩非洲已前的海面! 神長了,身子也强了。哲君這是何處?”哲而治道:“可令諸君歡喜,這裏正是南緯五十七度。海氷盡解,過去必有陸地可盡。只是前面火烟甚重,中人易病。諸君且自回艙,有好消息,再來通知罷。”從此朝便舉舉篷,夜便抛錨。又行兩个月,竟沒有尋見一片陸影。看食料不久即完,這時不但衆猶太人、衆非洲人,連斐烈君、哲而治,也是慌急。索性連夜不收蓬,自朝至暮、自夜到天明,趁著海水已是暢行無阻,便東西南北四圍亂闖。只見拍天接地的綠波,噴銀滾雪的白浪,此外便無第三種顏色。不知怎地,天未起風,海未生潮,水勢忽地汹湧擁著,船全不由人作主,顚上抛下的狂飛 駛。

猶太人心性本比黑人堅忍,不由也找著斐烈威道:“食料只有七天了,這船又不知飄到何時何地纔止?不眞都要餓死麽?”斐烈威呆著臉,也作不得聲。黑人都指定了哲而治,責他不是。哲而治無話可答,只好假裝耳聾眼瞎,一槪不聞不見。轉瞬過了十日,三船諸人都已餓得頭昏眼花,東倒西歪。婦女中有些說:“一天一天挨著餓,待死倒還爽利!”男人們聽得了,便道:“是斐烈威、哲而治兩人闖的禍,不讓這兩人好死!”無奈四肢無力,想投海的兩足已發了麻,想打人的兩臂也成了廢,只好乾號胡駡 [32] 。

那裏想,道陡地聽有砲聲,衆人齊吃了一驚。驚還未定,又聽有輪葉激水聲,遠遠行來,斐烈威在第一船,哲而治在第二船,美克斯在第三船,雖是不能動,兩眼還是淸明注定。前面五只船,似靠機關運動迅速非常,却又不見烟筒。正在疑惑,來船已近。纔見是用臥式引檠,在兩側吞吐煤烟,恰恰正貼海面,本船却早被带住。

海船跳上十數人,一色戎裝,一半去代落蓬,一半便來盤問。斐烈威同哲而治各訴本末,來船諸人道:“呵,原來又是探地的同志!且待通告魏大哥,自有主張。”便就船上舉了號旗。見中間最大一雙,仿佛軍艦式的。又有十幾人渡到船上,問明細 。先令運些食物,守候衆人吃畢。

中間一个深目凸鼻、疲臉微鬚的,開口說道:“此海名爲華海,前面山凹入口處便是華社的總港,都是我震旦人題的新名。諸君如尚須別尋新地,當備糧食送來,聊盡地主之義。如願留居,却我華社中別有法度,諸君須當服從。”衆人在路八月有餘,又連受驚皇憂急,聽來船肯留人【入 】口,誰願他往。斐烈威就先回復道:“原來諸君便是震旦探極的豪傑,既承容留, 問貴社的法度,可能宣示一二麽?”那人道:“敝社立法,不論總社、支社,住的是公屋,吃的是公共的食料。天生的產物,人工的製造,無一可爲個人私有。凡後來的同志,不論何種人,起居飲食都歸一處。隨帶物件,除鋪外給還本人,此外自船隻以至各項什物盡數歸公,不能私藏一件。因爲本社宗旨,不容個人獨富,也不容個人獨貧。諸君可能服從麽?”斐烈威道:“諸君原來是實行均富的主義,我俄社會黨人,仿佛如是。我輩猶太人盡能服。 問君的名,想是這隊的隊長了?本船此時即 交君管理。”哲而治也道:“我輩非洲人,只消諸君能以平等相待,也無不可服的。”那人道:“我是魏大郎,敝社無貴無賤、無富無貧,故無堦級,無堦級故無所謂不平等。至於人種的孰優孰劣,尤非敝社所樂聞。哲君登岸後,便能明白了。”哲而治喜道:“如此我便代我衆非洲人爲貴社謝!”

魏大郎道:“天理如是,哲君無須相謝。但三船上有無病人? 由醫生一查。”斐烈威道:“病者不少,有簿册, 魏君一閱孰輕孰重,有本船的報單。”魏大郎把簿册報單轉交醫生,查猶太人中重病六十一人、輕病二百零五人。非洲人中重病九十七人,輕病三百二十三人,都連男女並算。便同本船醫生下艙驗明。

魏大郎又同船主點淸了各物,纔放三只小汽船分帶進口。斐烈威同衆猶太人,哲而治同衆非洲人,留神細閱。口門邊從海面湧出兩座高峯,對峙如屏,頂上各有松杉千數株,石壁倒掛的籘蔓蒼秀葱翠。疑入古園林却又無此潔凈,望口内迎面又有一座高山,疑若無路。那知進口繞東,只一轉,豁然開朗,另是一條大湖。行不三里,港勢窄束,又有一山遮住了眼目。似此山外山,湖裏湖,連轉九十六灣,經過九十六峯,纔見遠遠有座高台,聳入雲表。丹靑刻畫十分華麗,哲而治指問魏大郎道:“此台何台?”魏大郎道:“此處爲華社首部,此台是總部議事堂内新築的高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