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邱陵成山,合江河成海,合山海周圍的平原方成地球,合鄕村成省郡,合省郡成國,合大小强弱的國方成世界。既有地球一切,衆生誰最適宜?便是人。既有世界一切,衆生誰最有力?便是人羣。地球如何有人呢?中國古籍說是盤古,西洋古籍說是亞當,東西雖有兩名,足見人類的始祖,原只一人。後來强就人的顏色,强就人的官體,大種分小種,幹種分支種,呌人聽著好像眞有這許多種類。其實都是政治上的私見,實指罪惡,便是忘祖。

世界如何有人羣呢?始之爭會,繼之爭財,終之爭權。一人的勢孤,便以一家爲羣。一家的勢猶弱,便以一族爲羣。一族的勢猶有盛衰,便聚無數家庭以一國爲羣。到一國爲羣,勢便大便强。其實只起自一人,一人只起自爭,爭的目的,自然一食、二財、三權。只有罪惡,沒有道德了。

爭的手段是如何的呢?最初多神敎,其後一神敎,一敎與衆敎爭,一敎又自相爭,是宗敎的手段。其後便算政治了。政治上先演出家族政治、種族政治兩齣的劇文。後來範圍一天廣一天,手段也一天辣一天,又演出一種最烈、最惡、假裝文明、眞相野蠻的劇文,呌做帝國主義。這主義在表面看,好像要把全世界成一大羣,是極道德的事。在骨子裏說,不過是把全世界人人應有的權,攬在一人手中,把全世界人人應有的財,裝在一人腰内,把全世界人人應有的食,塞在一人嘴裏。還稱得起文明,稱不起文明?算得起野蠻,算不起野蠻?自己心裏糊塗,衆人眼裏却極淸楚。只見罪惡,不見道德了。單眼裏見見,究竟權也被奪了,財也被擄了,連食也被搶了。眼飽肚餓,能濟甚事?必得也想一種抵制的手段,聚全世衆人對付這爭會、爭財、爭權,貪得無饜的一人。因此有人把這手段題个名字,呌做社會主義。十之四從政治上起見,十之六却從經濟上起見。不畏一人,不欺衆人,一切宗敎政治,無一件不謀破壞,一切家族種族,無一件再存界限。自然是最高無上,竪盡横盡只有歡迎,沒有憎嫌的了。咳!説的親熱,做的冷淡,只拿一事来比:北美合衆國本是英國的 民地,後来爲課税繁重,美人不服,合辭 减。英國不答應,美人羣起,把英國文武官吏、海陸軍人,盡數驅逐。撞自由鐘,升獨立,開出一个無因有創、震古爍今的民主國。

民主兩字,主是主權,民是人民,三歲小兒也能解釋,不煩細講。但只是人便是民,這其間不該分界,更不應立限,是一定的道理。那知美人竟在種族上生出無數葛籐,不薄幹種,偏又不厚支種,不侮大種,偏又不禮小種。最先吃苦的是非洲黑種,初由葡萄牙在非洲離人父子、拆人夫婦,當作一宗活動的貨物,販到美洲賣給西班牙人,替他們種田,替他們墾荒,閒時還要整治囿牏,做一切不乾不潔的事,讓他們享用,還要受領鞭撻,裝一副忽啼忽笑的臉,供他們嬉笑。徽號是奴隸,其實在畜道中。小不如猫犬,大不如牛馬。到美國爭回了自由,爭到了獨立,黑人欣然以爲美人必能推愛己的心愛人,慈己的心慈人,那知北美還好些,南美的惡習,刻在腦中,傳自生前。不但不愛人,還加幾倍的虐待,不但不慈人,還加幾倍的嫉視。黑人那時做的是苦工,住的是草囤,吃的是粗糲,晝夜十二時,歇息不到三時。勞乏到了極處,怨恨也到了極處。便從怨恨生出計較,凡遇這般惡毒的主,覷个方便,只是一逃。不論甚麽崎嶇險峻的大山,深廣汹湧的大河,無路中生路,只靠自己的兩手兩足。若然跌下山凹,沉下河底,失了命,也得个乾凈。跌不死,沉不死的,待到天黑,便須尋人投宿。東家不留,西家不收,只好把野田權作眠床,露天權充幕廬,無奈空曠曠無從躲閃。恰巧追騎看見,生擒活捉解回去,鐵鞭鐵索早已安排。十人中,追了九人的性命,剩下一人,懨懨一息,依舊幹著老營生。却從此口呵一口氣,眼斜一隻角,都犯了過失。

黑人雖不能問美人的政治,美人所奉的宗敎,黑人也都信奉。無父可告,無母可哀,便禱告救世主,提他出了地獄,不然便拔他上了天堂。那想天堂上不成,地獄越陷越深,已不知坑了多少男女,害了多少老幼。纔出一位眞正救世主,名爲林肯。自幼目覩黑人的苦况,便起了一片慈悲心,十分不忍。及長,或演說、或作文,力勸美人解放黑奴。凡人爲非作惡的時節,良心天理,果眞盡數汨沒,忽然有人拍著耳膜,射著眼輪,刺著腦筋,居然醒一醒,醒了自然也知道感動。那年恰値民主國大統領滿任,便公舉林肯補了缺。林肯第一件事,便實行解放黑奴的主意。北美的美人都肯信從,南美各人向來靠著黑奴養命,這一件新法律賽如絕了南美人的衣食,如何肯依。因此便與北美失和,兩下打起仗來,黑人都有監制,不能帮助北美,私地只祝北美勝、南美敗,好仗林肯做自己的救星。連戰四年,北美軍人捨死忘生的苦鬥,南美黑人自朝及夕的默禱,不曾停過一時一刻。這其間也有些黑人,奮脱羈軛,自投北軍,眼見南美軍勢日衰,低首下心,仍與北美聯合。黑人滿望從此脱離奴籍,美人所享自由幸福,旦夕之間,至少分的一半。忽地得个警信,大統領林肯被人謀害。黑人心想,林肯以平等法眼普救衆生,和誰結仇,反遭慘禍。咳!黑人!黑人!再 不到,竟出自社會黨。在社會黨,左手握彈右手發,雖是別有目的。在黑人,自林肯一死,眞如喪了考妣。誰不懷【誰 】念,誰不感傷。痛定思痛,只盼第二個林肯,繼承前統領的遺志。果然奴隸的禁令,從林肯死後,依舊執行。南北黑奴,始得普行解放。

黑人那時老少男婦,人人歡呼稱快。豈但那時,如今黑人提到這節事,誰不替當時的黑人歡呼稱快。豈但黑人,普天下各種人,提到這節事,誰不替在美的黑人歡呼稱快。這是什麽緣故呢?世間衆生,一切平等,只有佛的慧眼纔看得到,只有佛的知識纔想得透。一佛湼般,二佛不出,衆生苦惱的,便多似極樂的。老話道:狐死兔悲,又道:猩猩惜猩猩。聰明相同,嗜慾相同,以至一切種種因,一切種種果,先不相同,終皆相同。美人不見必優,黑人不見必劣。既解奴籍,應聽自由,既聽自由,應以平等相待。不但普天下人,都替在美的指望,黑人也自指望。不但如今黑人,都替當時的黑人指望,當時黑人也自指望。豈知宜農者農,宜工者工,宜商者商,美人不來過問,並且自從英人創始,在海面嚴查販奴的船隻,葡萄牙人不能再在非洲做這宗賣買。黑人欲歸便歸,欲來便來,美人也不來盤查,就有些當著下賤職役、執著下賤事業,也待黑人自願,美人並不勉强。在美人自謂仁至義盡,無以復加。在黑人平心一想,也未嘗不可志得意滿。明明一叢荆棘,一經焚薙,已成大路,無奈中間總有障碍,不曾消除得盡。黑人只見日耳曼種哩,拉丁種哩,盎格魯種哩,斯拉夫哩,一進美國不上三四年,便已化爲美人,得享政治上一切權利。自己便如美洲土著的紅皮土番,隨滅隨生,隨生隨滅,一毫事不能做,一句話不能說,怎不動了心呢?

却聽說大統領羅斯福舉个黑人進了税關了。黑人這一喜,正如三歲孩子見著乳,七十老人见著肉,互相祝頌道:“我辈在美,向來只有義務,沒有權利,這回居然在財政上佔了一席。職雖不高,究竟是與聞政治的嚆矢。將來庶幾還有和美人同等並立的日子,也不枉我輩在美辛苦這許多年,忍耐這許多年。咳!話雖如此說,凡人在外,同一鄕里的 誼便厚,似別鄕同一省郡的 誼便厚,似別省同一國的 誼便厚,似別國凡人在内同一家族的 誼便厚,似別族同一種族的 誼便厚。似別種個人交際如是,團體交涉亦如是。說是他沒有道德,他偏自道是道德,說他已犯罪惡,他偏自道不是罪惡。一半由於習慣,一半由於遺傳。從習慣起的,比在外界還好。外界激刺去點悟,從遺傳下的性質生成。譬如一宗天生黑色的物件,任用何種顏料,不過把黑色化得淡些,究竟不能染作白色。美人待黑奴,數世紀前早把權利攬在自身,義務責任在黑人。偶然一醒,已將黑人義務减了强半。這權利兩個字,又關繫著政治。可是永永遠遠,只能操在一種人的掌握,不容第二種人來問鼎,來嘗禁臠了。

黑人那能領會,只聽東也傳說、西也傳說,都道大統領,用个黑種的朋友,來當美國税關的職事,違背了立國的成憲。黑人至此反喜爲憂,相顧唏嘘道:“世界競爭的大舞台,從此怕不容我輩立足了。但看這般小小一件執事,還有人紛紛議論,若然進而益上,只好到邯鄲道上去借盧生舊枕哩。”正在私相憂慮,今天見一張報紙,嘲笑大統領的不是,明天又見一張報紙,譏刺大統領的失策。黑人越發著慌,只有一層還覺放心,報上尚未說起解職的消息。或者大統領用的人,又不是甚麽緊要的職分,該可無恙。

咳!黑人眞正做夢了,民主國的主權,既然在民,不在大統領。行政一部,議院借著立法部的勢力,自然也要任意干涉。這税關的黑人,既不爲美人所容,如何能彀存立?果然開會期到,黑人還在一憂一喜,且驚且疑的時候,只聽說道議院要求在税關官吏中解免黑人的職務。頓時人人失色,又聽說道,議院的要求,大統領已經駁回。頓時人人眉梢眼角又添了喜色。咳!此時黑人,正好借重社會黨了。爲什麽呢?社會黨於黑人現在的心事,固眞唾棄不屑稱道,於黑人過去現在的苦 ,應該有番悲憫憐惜的心腸。若肯仗義執言,說一番公道話,就算無濟,替黑人盡些心,也不至辱沒了黨員。那知黑人想借重社會黨,社會黨偏沒了聲息。陡地來個霹靂,大統領已准 [30] 了議院的要求,黑人在税關官册上已經除名。面面相覷,做聲不得,人人淌下淚來。又半晌,人人收淚,擊桌發奮道:“回非洲!聯合同種的兄弟,自建獨立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