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極五十七度,氣候忽然由寒而熱。艦隊前面,又有一縷縷上衝的黑烟。梁四郎錯疑是人家的炊烟,漸走漸近,纔見非霧非烟,若紅若紫,光爍爍、燄騰騰,籠罩著一座地球有名的大島。合隊齊聲狂喊道:“火!火!”那時太陽高照天中,四圍又間著紅雲,分外放出千條萬道的綺彩。雪勢不作,雨意未來。蒼茫萬頃中,重波疊浪,西起東伏。各船同時加了速力,每點鐘走三十八海里。除在機艙執事的,機師火夫不能離開,此外全數都在甲板上。或立或行,或在籘椅習坐,或靠鐵欄乘凉,人人都有喜色。忽然看見火燄,又覺驚心,注目細視,原來不是尋常燬屋燒房的眞火, 從那顆日球發出至劇至烈的熱力。晝夜十二時須臾不睱,俄頃不凉,把地殼上一切有機物、無機物,自表達裏無孔無隙不是烘烘的漲到極度。偏偏這座大島中地底煤層極厚,積水經長歲月的蒸晒,乾的不存一滴。其旁又產琉璜。這兩種物質,都是天然含著火性,再經太陽朝朝夕夕的磨擦,擊然一聲,頓時地面的陰火,合著空中的陽火,一齊發作。三層五層的房屋,參天蓋 [28] 地的樹木,本已烘熱,也做了引火的物料。雖有人力,靠近不得,怎能救熄。但見峯頭岩頂,處處擊開巨穴,石片石屑鎔作石汁, 望下流。地平山趾,處處塌成闕,煤塊煤餅,代作煤烟 望上騰。自東至西,自南至北,無處不發炸聲,無處不吐火燄。陡地北面,起了大風,似龍晨吟,似鯨夜吼。火勢得風助了威,越發利害,照得海水都變作紅。艦隊幸佔上風,不至被火烟瞇了眼目,只是火的熱氣、煤的臭氣、琉璜的辛氣、樹木房屋器具什物人口牲畜的焦氣,隨風四散,逼得人頭眩目疼,喉管胸頭,又泛泛作噁。
田八郎在前,打電話通知各船駕長,用全速力風馳電掣,飛一般望南偏東,每點鐘行五十八海里。兩日夜,纔脱離火城的界線。曉星未落,凉風徐來。艙中的機師,艙面的駕長,纔覺心脾俱爽。凝神定 ,周圍相望,各船駕長不覺同時失聲道:“咦!怎便到了這裏了?”急令水夫把合船男女老幼一齊唤醒,前前後後陸陸續續都到舵樓内來。駕長一一指告道:“本船此時已到南緯七十度了。”衆人一聽,不因不由个个色舞眉飛,神安慮得,同聲歡呼道:“前面必有陸地!前面必有陸地!”爲何這般說呢?原來南極圈中,正屬寒帶地方緯度六十三四度,幸寒暑計上平均温度衹得十四度零。人類不能久居,就是尋常動物,也比不上。北寒帶還有幾種,可以供人的捕獵,再進至七十度,自古到今氷封雪阻,不聞有開天闢地的盤古,能彀化堅解凍,不聞有冒險拓地的哥倫波,能彀嚼雪吞氷。只是世界大洋如印度洋,如大西洋,如太平洋,何處沒有大平原,就是北氷洋氷中,世人陸續發見的新地,或斷或連也有十數倍,偌大一座南氷洋,面積的廣袤正佔大洋中第五位。一切支那海、地中海、墨西哥海、紅海,比起來正似細流淺沚,難道竟沒有億兆方尺的陸地,能容世界一切動物、一切 物,以生以長、以棲以息麽?不過無人深入其中,以至永永埋沒,不能與世界人類相接觸罷了。此時合隊的衆[人]抱著壯游的志願,又念著故鄕生活的艱難,前次北行只過五十度,遇氷遇雪,最後又遇了大霧,進退郎當,誰也料不到。此行的心境,生恐南行,萬一再遇阻滯,不免空勞跋涉。並且先前西出地中海時,各船駕長曾經集議道:南極氷界向來長似北極,北行尚且失意,南行恐更難得志。衹爲人人誓死而出,只可向前,不可退後。纔鼓輪望南,連行這許多日子。究竟心知其難,沒有一个不懷著鬼胎,那想一到南緯五十七度,寒意忽失,熱度驟加,同北緯成了反比例,因此都覺有些指望。居然氷消雪解,波 流平,不知不覺便到了七十度。那得不令人喜逐顏開,揣想前面必有陸地呢。
當時聚在甲板,舉目四瞻,但見白茫茫、靑森森,水光接天,浪花拍艦,旁無邊際,前無津涯,其下又無礁石。容著全隊十五船,或一字行,或雁行,或魚貫行,正在游行自在。覺得夏衣過薄,擋不住西風習習,纔下艙换過袷衣,重復上來。相顧詫異道:“寒温帶怎均失了常度?這裏竟變温和,幾如身到鄕中。回首往時,忽入雪海則寒不可當,忽入火城則熱不可耐,就不得陸,也算是賞心樂事了。”忽聽舵樓内,連傳三次號鐘。望烟筒内,烟痕又淡又薄。聽機艙内,機聲又輕又緩。不解何故,忽然减了速力,行了慢車。急尋駕長訊问,駕長指道:“諸君不見海水现了怪象麽。衆人低頭一望,前後左右,閃閃爍爍,泛出一點一點的金星,正從太陽光線射成的奇紋異彩,却並沒有軒然高舉的大波,擊然下落的急浪。側耳静聽,覺有無數細聲,如雨滴簷,如水濺珠,如珠走盤,如丸承弦,如老人咳,如小鳥啼, 咽如擫笛,鏗鏘如彈箏。如往如復,如斷如續,倐在船後,倐又在船左右。衆人道:“這是水聲。故國内河中順風行船,聞之已熟,無甚希奇。”駕長笑道:“諸君須知此處是大洋,不是内河,這聲不是尋常水,是廣陵的潮聲。”衆人譁然道:“潮勢汹湧,故潮聲皆宏壯而激越。似這般細碎幽淸,正由水流平緩,忽被輪葉捲動,以致若此。怎便說是潮呢?”駕長笑道:“諸君不信,但看本船現在走的快慢,便可知是潮非潮了。”
衆人方始留神,看海水顏色,深綠中微泛金黄,滔滔滾滾,擁著船如飛如馳, 望南流。雖走緩車,約有全速率十分之七,不覺駭然。駕長道:“我見此 狀纔傳慢車的號鐘,以便節省電力,但願早逢陸地,得與諸君休息生聚。便是無量幸福了。”衆人歡喜無量,都在甲板東顧西盼,只除午膳纔回艙一次。
近晚夕陽欲落,倒影波中,光怪萬狀,尤比初日可觀。漸漸圓月又從東方推上,無涯無際的大海,頓時化成琉璃凈 [29] 瓶。連人連船一一收入瓶中,洗滌心胸,蕩除塵垢,都成了淸華高貴的人物。子夜將近,方過七十三度。只見船首忽地望下一沉,沉還未定,船梢來个巨浪,打過船頭,濺得衆人自首及足無處不是水痕。頓時人聲四沸,都疑遭了大沸。虧得駕長從舵樓趕來,勸道:“諸君 各回艙。波浪雖大,並不妨事,只索安睡便了。”衆人也不敢久留,各回寢室。待到枕上,只聽風聲浪聲雜沓交作,船身猛地抛上,便如上天,猛地落下,便如下地。桌上茗盎,床邊唾壺,東倒西翻,此撞彼擊。已不能安然入夢了。不知怎地,船身猛地亂旋亂轉了一陣,警鐘連響,輪軸猛震,兩耳幾乎失聰。人人驚得披衣起坐一回,艙面又寂然無聲。但覺驚濤駭浪,一落千丈,一起萬尺,只在後梢撞擊,船便隨著勢,一顚一播,不曾停過一杪。天明日出,除老幼婦女,或犯眩暈,或因嘔吐,依然高臥,此外便都上艙。駕長見了道:“昨晚下半夜,浪勢忽從船左把船打轉,各船幾乎相撞。幸虧鼓足速力,纔得壓順了潮流,任在梢後推送。浪湧水急,四處都歸一條的線路。本隊也一線列在中央,只速力十分之四,順流 下,竟比全力還速三倍。此處已是八十一度了。”衆人問道:“自出七十三度後,曾用遠鏡窺探周圍,有無島嶼麽?”駕長搖頭道:“八人輪班,不曾歇過一刻手。慢說島嶼,連拳石都未窺見。”衆人失色道:“萬一有洋無陸,我輩難道以水還家不成?”駕長道:“就是浮水爲家,也得要有泊船的地方,接濟糧食的所在。難道永永遠遠只在大洋中作生活麽?”衆人聞言,越發愁眉深鎖。商議傳知全隊,開會集議。
忽聽一人高聲喊道:“陸!陸!諸君快來!諸君快來!”衆人這一喜,如臥夫得食,貧子獲金,覺得天上人間,沒有第二件能似這般愉快。急來看時,但見汪六郎雙手執了遠鏡,不住的高聲喊道:“陸!陸!諸君快來!諸君快來!”又見駕長,取出二十餘枚遠鏡,顧不得謙讓各搶一枚,架在眼角遠望。百里外隱隱約約,浮靑疊翠,似嵐氣,又似雲影。衆人驚疑道:“眞是陸地,便應凝峙。似這船若搖若動,不過浮雲罷了。”汪六郎爭辯道:“這是船身搖動的緣故,牽動鏡影,仿佛也在搖動。其實那片靑翠,眞是山嵐的小景呵!”衆人依然不信。又同六郎爭道:“這時波浪已平,船身不比昨夜那般顚播。我們的手不至作顫,鏡影怎會搖動?必然是浮雲了!”六郎纔待啓齒,駕長道:“諸君毋須再爭,不見三數飛島掠舟而過麽?離陸不遠,這便是宗証據了。”衆人方始嘿然,想到飄泊五月,苦盡甘來,不覺歡然作笑。想到地球變幻劇烈,南極著名苦寒,未必眞勝別處,又不覺愀然以悲。轆轤上下,正彷徨無以自主,聽田八郎前船傳下緩行的號令,便見迎面幾座大山,石色斑斕,峯勢雄秀,缺處長的樹木,如畫如繡,蒼翠撲人。
田八郎捩舵,沿山行到山闕處,又令前隊停輪,各放兩隻小汽船,每船載了十人進口查探。灣灣曲曲,約走十數里,水勢已淺,把隨帶摺疊紙製的舢板張開放下,渡到岸邊。登岸後,揀高處引鏡四照,眞好一座華嚴世界哩!如屏而峙者爲山,如帶而渟者爲川,如茵而縱横者爲平原,翼而飛者,知其爲鳥,足而走者,知其爲獸,鱗而泳、殼而緣者,知其爲魚介,有枝、有葉、有苞、有蒂,色且香者,知其爲花爲草。只少一宗長百靈秀萬物的人類,因此就沒有一椽一瓦一牆一壁。范三郎喜道:“且喜此間不寒不暖,是天爲我震旦遺黎,留做混沌時自存獨立。”歸報衆人,速速上陸,不要辜負了造物主的美意。潘九郎道:“看這地勢,大約不止四五千里。我輩就子子孫孫,生長繁衍,還享用不盡哩。”季二郎道:“地大如許,一時不及遍游。且俟將來徐徐調查罷。”當下携手下船,開到口外,報告衆人。當夜先開慶賀的勝會,明日正是二十四世紀九十九年九月九日。衆人陸續進口,採運木 ,先在沿海修造房屋。雖說晝夜並工,足足忙了兩月餘,方纔完畢。公議舉人,分地查視。爲各項經營的預備,三年以後觕具規模。忽又有大羣人,隨後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