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樓一角,簾幕沉沉。中央 銅爐一具,經七尺,高三尺,周圍藤椅八九張。爐中熾炭方紅,烟 [1] 燄上騰,作澹靑色。椅實者六,空者三,皆有人。首戴貂冠圍獺領,身衣狐毛緊織厚呢之大衣,腰裹【 裏 [2] 】海豹裙,足踏羊皮靴,眼注琉 [3] 璃窗 [4] ,忄旣然長嘆曰:“我們生視温 [5] 帶内的熱地,不知氷 [6] 爲何物、雪爲何物。四季中夏無酷暑、冬無嚴寒。得單袷衣各一襲,足以卒歲。三數年來,氣候變處,今日還在中元。諸君看天上的日色,如土中金,如沙中寳,光度已减 [7] ,熱度因之亦殺。日輪四周,又有薄雲一層,白間著一重黑,正是釀雪的光景也。内結的氷,疊疊重重,面上泛的水泡,堅凝如珠。溝中宿穢,停滞不流,浮在地面,如幾塊圓徑的焦煤。室内門窗隙漏,進透的風,尖如剪,利如刀,刮着面皮,痛不可忍。向聞寒帶的商民,每到秋冬間,有種禦寒的面具,只有雙眼一張嘴露在外面。我輩而今,恐也不能不備 [8] 了。”

中有一人應聲道:“這時只有去邀麴秀才,纔可作消寒會。”說完,便從爐邊挪動 [9] 雙足,慢慢立起來,兩手合在胸前,聳著雙肩,一步步抖到東面壁厨邊。纔伸只一只籃絨厚套的手,拉開厨門,取了一瓶勃蘭地。回至座上,安放在地,急忙把手按定爐口,說道:“好冷!好冷!”在坐一齊喧笑,鬨然大作。說:“梁四哥,怎不取只杯子,難道想就瓶呼吸,一人獨享麽?”頓時五個人擠到厨邊,取了六只玻璃杯,一只磁盤,又添取一瓶酒。揭開瓶塞,傾滿杯中,方舉起來,道聲:“ 呵”。門鐶上連扣數下,有人喊道:“季二哥,魏大哥,快快開門!”大衆傾耳一聽,道:“似庄田八哥的聲音。”季二郎、魏大郎,急起旋開門鎖。

走進一個 [10] 方面微鬚的人來,自首至足,無處不白,一面伸手將頭上的斗篷、身上的雨衣,一件件脱下來,抖了滿地氷雪,一面說道:“離此只八九家,就碰着雪了。咳!我們泉州,就是八十歲老翁,也不曾料到有今日哩。”梁四郎笑道:“八十歲老翁,料不到,三歲小兒却料得到哩。”一个長眉瘦目的少年,望着窗外道:“閩南見雪,雖已多年,七月初間便有這般大雪,却是咄咄怪事。”田八郎道:“呵呵,范三哥也在這裏,我倒沒有留神。季二哥,向南兩位是誰?今日怎麽不上課堂,倒在這裏團坐劇飲呢。”季二郎道:“這位是章七哥,這位是汪六哥,都是同堂的敎習。今日恰恰禮拜,因此停課。”田八郎嘆道:“我在印度洋,爲着耐不住寒氣,纔回 [11] 國的。不想回國,亦復如此。眞正出於意外之外。”范三郎另外取隻杯子,斟滿酒,送過來道:“權借一杯,爲八哥接風, 問八哥,印度洋各島,現在僑氓的 形,比從前如何?八哥有家有室,我們當八哥已化了印度洋各島的土著了。這回毅然回里,定爲着天時的變遷麽?”田八郎未言先嘆道:“諸君既在閒 [12] 時,待我細細講來。閩廣兩省,地少人多,本處產物,不彀本處人的生活。聽說海外有些荒島,地脉怎樣肥沃,出產怎樣豐富,不覺因貧生羡,因羡而貪,或八家或十家,釀貲造了許多海船,實行 民主義。不多幾時,把座印度洋佈滿了華人足跡。如今正是二十四世紀開幕第一年,計算還在七百載之前呢。先前印度洋的主人,雖是未開化的巫來由種,待我華人却極恭敬,沒些桀敖不馴的樣子。我輩華人,待那巫來由種也極謙讓,有些喧賓奪主的樣子。因而彼此相安,無詐無虞。我輩先人,喜其脱然於羈軛之外,方始求田問舍,由子及孫,差不多都變成土著了。誰想一年一年過下去,忽然來班驕子,印度洋的地圖,處處都换了顏色。行的新令,定的新税,朝夕更變,令人無所適。後來隔海大陸,變本加厲,又立了無數條欵,專爲限制華人起見。印度洋中新來的主人,尤而效之,逼得華人已經不能立足,都浩然有歸志了。加著三數年來,天時水土的變幻,各樣 物,根舊者漸漸枯萎,根新者又不能舒萌結實,單單靠著肉脂,死者多於生者,亦復不敷營養,所以統回國的。但是回國後,目覩鄕里現時的景象,亦終無久存之勢。諸君皆有心人,故不辭衝 [13] 寒踏雪,來聞高論。”

魏大郎道:“世界政治法律,以至軍備敎育工商業一切種種的怪象,雖然一國有一國的原因,從大槪說,要以種族的界限,爲最多最劇。我中國積弱不武,聞於地球 [14] ,尤易受人欺陵。前數世紀,雖有社會主義,隨著西海的潮流,滾滾東下,也顯了幾回特色。其實這種破壞的手段,譬如醫家之治 疽,只用猛劑去除浮面的腐肉,不曾拔去病根,自然而然,不久便須復發。又如農家之遇石田,只用利錐去鑿表面的石皮,不能深入土中,自然而然,終久無從佈種。我輩爲此問題,已計議數次,諸生聽講的,曾經提議道,目前中國的土宜,因著氣候,處處變了。甚富者,百無一二。甚貧者,十有八九。雖均產,亦不足以救窮。惟有別尋一塊洪荒未見之大陸,靠着開闢的工夫,或能聚我族類,得滋 [15] 生繁養。我輩初聞此言,以爲現在地球,衹有南北氷洋,多半未經人到。又都氷封雪阻,水陸皆斷,更從何處去覓新土呢?不覺失笑。繼思天壤間,事事物物,當其已發見後,人人視若平常,然在未發見之先,突然有人創議,誰不以爲怪異。即如我輩先人,初至印度洋時,尚在他種人前一二世紀,冒險性質,何嘗復有?衹爲後人安常守故,不能步武祖先,遂至爲世訾議。我輩今日,若復不能凌霜犯雪,上天入地,做番大事業,悠悠終古,難洗此恥 [16] 。故已贊成諸生之議,想到商界中旁求贊助,定製一二號破氷輪船,去環游地球。八哥恰來,是天要令我輩成功的了。”

田八郎喜道:“我同好中輪船盡 [17] 多,現在近海貿易稀少,正苦無從開駛。諸君如眞需用,只須略一改造,便可應用。”季二郎道:“全堂學生五百人,大約願隨探極的居大多數,此外各家父兄,及海外歸來的苦力,與聞此議,踴躍願往者,想也不少。自須預計人數,纔好定船隻的數目。”梁四郎道:“還有衣糧同一切應用物件,不定人數,冒冒失失預備了,萬一缺少,何從接濟?這也是件要緊的事。”范三郎道:“我辈先將所望的事件,發張傅單,呌大家知道知道,再開一次大會。”汪六郎道:“輪船既有八哥擔任了,各項用費也須趁早籌劃。索性議幾條辦法,在傳單上聲明了罷。”

田八郎道:“財爲事母,這一層,更是要緊。諸君中誰是主稿呢?”衆人公推章七郎,端張矮桌,取過一張紙,提筆去醮墨水時,不想已經膠住了,便就爐邊烘化。衆人一面議,章七郎一面寫,不多時,定了一張傳單的底稿。用四副印刷器,幾个人分頭印了五千張。盡六日内,城裏城外四處派【泒 】完。

第七日下午散學後,季二郎率衆,把九間開闊的講堂,收拾齊整做明日的演壇。一看又過早晨,起了北風,天井裏堆了三尺多高的雪,即趕緊中間掃出一條過路。梁四郎籠着手,咬著牙道:“怪冷的天氣,加以這般大雪,路阻難行。我看今日不見有什麽人來呢。”魏大郎笑道:“現在人的胸襟度量,與前五世紀來,不能一律看待。四哥平常料事,十不離九,這回怕料不着了。”當眞過午未久,陸陸續續來的人,擠得壇中沒些空縫,連天井裏都站 [18] 滿了。兩邊積雪,經著許多人,彼踐此踏,居然有塌平了。本堂敎員人等,以次上壇,報告開會的宗旨,冒險覓地的利益。田八郎同幾位來賓,又宣佈擔任輪船勸導水手火夫的 形。台 [19] 下有人起問道:“駕長機師中是單用中國人,抑參用別國人?如單用中國人,行不行呢?”此時田八郎正在壇上演說,急應道:“在下便從機師出身,剛纔演說的,有好幾位現尚在船分任艙面艙中的要務,至於各船管駕,向來都從本國商船學堂延 畢業學生的。因此沒有外國人。”

宣言已畢,章七郎又上壇來,把預計人數、籌劃用費的辦法陳述一遍。來會聽講的人的全數贊成。紛紛到東邊簽名處簽了名,又到西邊收欵處繳了欵,多的五六百元,少的五六元。散會後,計算人數,共一萬一千四百九十五名。計算捐欵,共三十六萬五千八百四十元。

汪六郎道:“今日這會,要分作兩面看,於人數之多,足見本地謀生之不易,是可悲的事。於捐欵之多,足見集合團體之發達,又是可喜的事。諸君以爲何如?”范三郎道:“六哥理論,却也不差,但人數多至如此,極少要十二三隻輪船,纔能裝得彀從容些。就二三十艘,也不爲多。若不問每人所佔 [20] 的方寸合度不合度,一味挨挨擠擠,不怕釀成疾病麽?要免疾病,必須船多,不知田八哥能備不能備哩?”田八哥道:“盡有盡有。只問潘九哥、黄大哥兩人便知詳細。”潘九郎不待動問,先開口道:“田八哥、黄大哥,各有三隻七八千噸的大輪船。我的船噸位却小,只得四五十噸。船數却多兩隻,合攏來也有十一隻。能再多雇幾隻,固然舒服。不能也不至如十分擁擠了。”黄大郎道:“捐欵衹可爲出海以後一萬餘人的日用,目前改船之費,田八哥、潘九哥、我三人,一總擔任了罷。”

當下又議了幾件事,並 [21] 訂定從本日始逐件料理, 忙到三月底四月初,諸事方能就緖。又開會,會議定於五月五日午時放洋,先探北極,不成,再由太平洋往探南極。至是日,泉州城鄕,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無一人不欣動,無一人不羡慕,竟有七八十里外人,不嫌遠路,先兩日赶來,相送探極覓地的諸人。上船時節,日色雖是黯淡,却喜尚無風雪,齊齊站在兩舷,如雁翅一般,時候一到,汽笛 然,連響三遍,後艄舵輪潑喇喇捲著浪花, 飛出口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