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説日京與檀密富戰鬥了許久,不分勝敗,檀密富又自恃本領高强,頻出不遜之言,半嘲半諷,却惱動了中軍大將敬亭。敬亭本守着程子 獨功夫,不言亦不動,今見檀密富愈鬥無禮,奮然道:“余豈能爲必勝哉?能無懼而已矣。”舉手中所持的鐵床柱,向檀密富盡力擲去,打個正着。檀密富翻身跌倒,日京趁勢跨進一步,把刀向胸口 戳下去。蚩的一聲,早連心帶肺一齊戳掉,眼見得不活的了。黑店裏幾個伙伴,見檀密富尚鬥不過,死於非命,怎敢前來阻攔。日京、敬亭、何如遂得脱險而出。至黑店中朱百曉的遺骸,檀密富的血屍,如何報官相驗,如何棺殮葬埋,及黑店如何收束,是否改行爲善,抑依舊作惡等,因與本書沒甚關係,士諤也不去調查他了。

日京等三人走到荒僻所在,何如、敬亭各把鐵床柱棄了,日京也把血刀揩抹了個乾凈。於是重找一家良善的旅館,因勞困極了,睡的都如死去一般,足足睡了一日一夜。日京先醒,醒來聽得禮拜堂鐘聲喤喤不絶,心下甚是駭異,想到:這個聲音,仿佛是天主堂號鐘的聲音。記得我初到歐洲時,常常聽得,到今已二十多年,不聞此聲矣。這時候敬亭、何如也醒了。日京道:“聽見麽?這是什麽聲音?喤喤喤。”敬亭道:“噫嘻怪哉,此禮拜寺鐘也,何爲乎來哉?”何如道:“我們出去瞧瞧。”日京、敬亭都説甚好。三人走到外邊一瞧,只見滿街上都站着兵隊,各店鋪齊 着十字旗,往來的洋人都穿着特別衣服,戴着特別帽兒,帽兒上有一行横行洋字。三人順路行去,見一所高大洋房。何如道:“這裏是文廟,怎麽改了樣子?”敬亭、日京抬頭看時,見明倫堂上所有銘語盡皆剷去,易上了蟹行洋字。走到大成殿,見至聖神牌及先聖先賢各神牌,盡都不知何處去了。(不知者將疑此文爲毁聖,其實士諤所著各書均暗有所指,從無空言妄語,讀過《新三國》《新水滸》《鬼世界》三書者自能知之。如此篇所載,乃係往歲德兵佔據膠州時,毁壞卽墨文廟實事。 彼都人士至今尚談虎色變也。 )兩壁都 掛各種畫片,殿中一排排列着許多洋式長椅,椅上坐滿着洋人。一個穿白色衣服的洋人,站在中間,指手畫脚,不知在講些什麽。日京道:“瞧光景,是改了天主堂了。我們走罷。”於是出了廟門,往東行去。

剛走得三四十步,見對面一人急急而來,日京閃避不及,撞了個滿懷。(來得奇突。 )那人抬頭見是日京,開言道:“那處不找到,却在這裏遇見了。”(仇歟?友歟?令人 度不出。 )看官你道此人是誰?原來卽是日京的心腹將亞魯。亞魯道:“爺,我腸子被你急斷了。”日京道:“這裏不是講話所在,到那邊樹林下講罷。”四人走到樹林下,日京道:“你怎地會找尋到此?”亞魯道:“小人奉差出去只兩個月,回來時在路上卽瞧見光復會傳單,曉得他們約於前夜,全洲同時動手,恢復國權,恢復國政,恢復國敎。小人曉得爺不識洋字,一定沒有知道,趕緊回來報信。誰知走到都城,他們已經起事了。爺們又不見,小人只道是遇害了。萬分着急,後來打聽守宫洋兵,方知爺們已先期走避。小人曉得檀密富在這裏開設黑店,恐怕爺走急了,又着他的道兒,所以急急趕來。”日京道:“恨我不早碰着你,却遇了許多的危難。”遂【隨 】把以上事述了一遍。亞魯咋舌道:“險極。爺可曉得各國的文廟都改爲基督敎堂了?把孔聖人歸入大哲學家裏頭,所以孔氏遺書都作了哲學書,列在藏書樓,以供研究哲學者參攷之用。”(洋人如是,吾無尤焉。獨怪今之新學小子,往往稱孔子爲哲學家,爲不可解耳。 )日京道:“荒謬之極,我們不必講他了。現在急欲回國,可有開往中國的船?”亞魯道:“葡萄牙商船,聽説要開到澳門去,大約就在這一二日裏開行呢。”何如、敬亭齊道:“很好,就搭這商船罷。”日京問亞魯:“你還是同我們回去,還是留在這裏?”亞魯道:“小人意欲留在此間,好常把這裏的消息通知爺們。”日京點頭。當下亞魯陪日京等到商船公司詢問開行日期,恰好今夜起椗,遂【隨 】買了三張船票,亞魯親送下船,握手而別。這時候行的乃是輪船,比了來時的帆船迅速,竟逾五倍。

在路無事可記,約行兩月開來,早已到澳門地界。船榜碼頭,三人起身上岸。日京道:“外國帶回的鈔票,不曾呌亞魯兑换得,如今盡成廢紙了。”敬亭道:“晚兩日再克取了歐洲,不是重可行用麽?”日京道:“吾哥此言,使弟聞而氣壯,願吾國定踐兄言也。”這時候金演發明的帆車木路,已經全國通行。三人於是乘着帆車, 向吴江來行。

無多日,早 抵吴江城下。下車進城,先到鎭國府見素臣。日京性快,就道:“素兄,你們深居中國,不知海外有奇變乎?我等都被洋人趕逐回來的。”素臣嫌日京説的不淸楚, 敬亭講説。敬亭遂把此事怎樣長,怎樣短,本本原原細説了一遍。素臣道:“蠻夷戎狄,本不易化。况日京只臨以威,不懷以德,辦得未免操切了些,自然更易蠢動了。”日京不服,起而爭辨。文礽在旁微笑,素臣道:“你笑什麽?”文礽道:“我笑外國人只會講那無爲的民族主義,以爲中華人不闖到他歐洲去,他的地就可永遠保住了,剷除了孔敎,基督敎就可永遠傳流了。這都是偏狹之見,萬萬不會持久的。”素臣道:“異端猖獗,總是我們不德所致。平天下基於修身,還是大家反身省過爲是。日京,愚兄勸你回去把先賢的語録研究研究。”日京不等説完,就截住道:“素兄的道德,果然與年俱進,小弟也不敢批駁。至於講到洋務上,小弟似乎熟一些兒。因在外國混了這許多年數,雖説不懂,看也看得會了。不比得家兄與令叔,鎭日價寂處一室,專講究什麽 獨功夫,依舊與在中國一般,理亂不知,黜陟不聞。只管他一個子做聖人,門外頭天翻地覆,他也不管。(抹倒多少道學先生。 )須知現今的世界,光拿着道德,是治不下洋人的。就是孔聖人生在現在,也不能不另籌法子。”素臣道:“老弟旣有本領,爲甚不把歐人治服了,却任他反叛呢?”日京道:“沒有幫手,一個子那裏强得出?”素臣道:“洋人不能以德感化,有甚憑證?”(我亦要 敎。 )日京道:“我是中國人,中國人的性兒我是知道了。又在外國登了這麽年數,外國人的性兒我也知道了。總之一句,中國人生性是怕事的,外國人生性是多事的。所以治中國的法不能移到外國去。我若不經此次反亂,也不能悟到這一層。(確論確論。 )你去想罷,外國的熱鬧地方,不論是倫敦、巴黎、柏靈、維也納各處,那警察是一刻不能少的。設一刻沒有了警察,就要肇非常的亂子來。所以,他們各處都有警察局,街路上站崗的警察日夜换班。兄弟初時不知,也要像治中國般把警察一項除掉了。那知不到半天功夫,大亂子出了八九起。別處地方還不算,正是兄弟駐的都城呢。像我們中國京城、省城也算極熱鬧的了,從古到今,何嘗有什麽警察,倒也沒甚大亂子鬧出來。卽此一端,就可証明中國人是怕事,外國人是多事。你想這種多事的人,可以光用德化的麽?”

素臣笑顧文礽道:“你聽此論如何?”文礽道:“日老太世伯是就事論事,不是就理論事。只知道所當然,而不曾知道所以當然之故。所以老太公心雖知其不然,而事體如是,竟無以駁之。要知中國人怕事,外國人多事,其原因雖半由政敎習俗而來,而被過庶之壓力逼迫而成者,亦居大半。地方之必需警察者,緣盗賊奸拐詐騙之事多也。盗賊奸拐詐騙之事多者,緣失業之人多也。人之所以多失業者,過庶迫之也。(語論透闢之至。 )歐洲過庶之患,發現者早,中國過庶之患,發現者遲,故覺此善於彼。今則無論華歐,均難治矣。拯庶會開辦以來,工業繁興,農務鋭進。歸並墳墓,改良住宅,以省地畝;築軌道,製帆車,以便交通。凡醫學、格致以及各種學術,足以救過庶之患者, 求未已。而仍不能到郅治地步,豈今人才力不及古人耶?過庶之壓力使然也。故目下世界之大患,卽此‘過庶’兩字。無中無外,無歐無華,莫不皆然。”日京道:“此論通極。照我意思,必須萃世界之奇材,會華歐之英傑,和衷共濟,泯去種族之觀念,方可有濟。”文礽道:“拯庶會原無禁止歐人入會之條,歐人有志者,盡可來華入會。某等民胞物與,一視同仁,原無什麽種族觀念。”

日京道:“你們這拯庶會開辦以來,幾許時光了,做了些什麽事業?是那個發起的?”文礽就把拯庶會始末原由,仔細説了一遍。日京道:“後生可畏,佩服佩服。”長卿道:“你佩服他,送些什麽東西與他呢?我已贈過一隻古琴,他有篇琴賦在此,你瞧瞧。”日京接在手中,從頭至尾細閲一遍,大贊:“奇才,奇才。”敬亭、何如齊道:“當日素兄的抱負,素兄的才具,吾等老友中已均望塵弗及。後來施展出來,果然驚天動地,震古駭今。那知此刻礽兒更强似素兄,眞乃一代勝過一代。”長卿道:“你還不曾知道素兄的曾孫文 ,研究出兩種可驚的醫術。一種是百病預防法,從了他,可以永遠不會生病。一種是衛生百補汁,老年人飲了,可以代替飯食,不會飢餓。”日京聽了奇詫不已,素臣分付擺酒,衆人團聚歡飲,盡興而罷。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