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陈家鼐本来想靠在阿林身上,打探些麦尔高的消息,所以极欲同他细谈一回。谁知几句说话,已经触动了他的疑忌,就此起身要走,心里觉得好不自在。然而仔细一想:“这种人,他既已存心防我,即使与他多谈,亦万万不能得他的实情,追问急了,反要起他的疑心。倒不如由他先去,我再跟踪而往,到了戏场,再作道理,岂不更妙?”主意已定,也就由他自去,并不挽留。又念道:“他的妻子,我已同他相识,明日相见之后,如果问他一切情形,他的男子既然和他恩断义绝,谅他也不致再代他隐瞒,闭口不言的了。”陈家鼐想到这里,心上很自宽慰。不提。
且说阿林把帽子整一整好,返身就走,也不再和陈家鼐告别。因为陈家鼐提起麦尔高,触了他的心,所以早已不在他的眼里了。【眉】是粗莽人举动。那位少年雕刻师,却又偏偏要同他亲近,不肯放松,紧紧的尾随了去。因为恐怕那妇人万一没有去远,被他撞见了,打将起来。【眉】他这种行为,其实与他人并无坏处,不过愈显他的下流行径罢了。若使有我在场,就可打他一个抱不平,免使那可怜弱妇吃他的亏。【眉】是热心人举动。及至出来之后,不见影踪,就知那妇人已自回去,并没有在此候他,那妇人还算是个见机乖觉的人。【眉】所谓乖人不吃眼前亏。阿林也没有往别处去拢,一路径往爱利戏园而来。
原来这戏园离鲍别崇酒馆本是不远,所以不多一会,已自到了,而且亲见阿林一直进去。家鼐却并未随之而入,但在街上往来闲步,想把主意立一立定,再定行止。原来家鼐这天自从出了相馆之后,运气很巧,接二连三的碰着了许多机会,得了许多消息,都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在两益当铺里遇见顾兰如,在鲍别崇酒馆里遇见麦尔高的旧党,在当铺门口拾着一只金戒指。现在一寸心中,辘轳不息的思来想去,都是这几件事情,一时之间,想不上一个好主意来。【眉】可见侦探之术无他,亦在于随处留心而已。至于那只戒指,他因为放在相馆抽屉里恐怕不妥,所以一直带在身边。出馆之后,竟戴在自己小指头上。鲍别崇见他忽然有了这么一件东西,已经当面问过他,他把假话敷衍过去了。如今打算到跳舞会去。“好得那葛兰德也要到的,要是那个古怪女人麦尔高的妻子今天晚上果真要在那边出现,我们少不得要留心侦探他一番。还要想个法子同他勾搭,说几句话,藉此也可刺探他的口气。然而法子虽好,即有一层难处,因为那些旧时的同党既经他号召而来,各归旧职,这个弯鼻子的阿林自然也在其内。此人与我在鲍别崇店里遇见过,我们大家都瞧不起他,回来在跳舞会见了,不必说我还是看不起他,就是他也不是呆子,岂有不告诉麦尔高,叫他不要理睬我之理?这么一来,我们要想和他讲话一节,是再也不能的了。”
陈家鼐心上方在踌躇忧虑,惟恐设施无效,忽然抬头一望,不觉计上心来。你道他有甚么妙计?原来他一路行来,看见了一家小小衣庄,乃是一个老年妇人所开的。他这里从来不卖新衣,都是收的旧货,任人拣选。有贪便宜货的,往往到他这里来交易。陈家鼐也是这里一个老主顾了。因为不但买他的价钱便宜,就是买不起的,他还可以租给你穿呢。当下陈家鼐见他玻璃窗里挂了好些衣服,不觉触动了心事,心下想道:“我何不到他这里改扮一番?好得这位李婆婆和鲍别崇一样,最爱和我们工艺家要好,我更同他本来相熟,断无不相信我的。他这里衣服很多,可以由我拣选。那时我把衣服一换,再把面貌略略改变,不要说是阿林,恐怕任甚么人都要认不出我来了。”主意已定,就踏进门去,同那妇人招呼。
且说李婆婆乃是一个壮健老妇,为人和气非常。一见家鼐此时进来,业已猜得他的心事。因说道:“你今儿晚上莫非又要往那里去作乐吗?你需用怎么样的衣服呀?”家鼐道:“你有甚么好衣服,请你给我瞧瞧。你知道我是不欢喜穿军士服色的,今儿最好有甚么古怪些的衣服给我,在这里穿了就走。”“那是最便的事情,你请到后面去穿就是了。你喜欢穿甚么,尽你自己去选。褂子、靴子、领子、带子、帽子、裤子,件件都有。不用说是我们欧洲衣服,就是日本衣服,中国衣服,也都有在内。【眉】不知可有红顶花翎朝珠补服?我们是素来相识的老主顾,你独自一个进去拣罢,恕我不奉陪了。你爱甚么,穿甚么就是。”家鼐道:“很好。请你把门关了,待我一个人打扮起来。脱下来的旧衣服,请你代我收下,明天早晨来取。至于这笔租金,我们等三五天再算罢。”“那么说来,你今儿要去干的,并不是甚么好买卖了?”“本来是一件不相干的事情,我也不想在这里边捞好处。但是我现在除干正经外,私底下又和一个屠户做小货,很弄几个钱,尽我自己使。而且此刻即使我要预支一个半个月的工钱,我们那位瑞福老师也无有不答应的。所以请你尽管放心,不至于久逋你的。我现在口袋里确还有一个五法郎的金圆,但是既要赴戏园里去,必得要购入场券的;又或遇见了女朋友,更须请他们喝一杯酒儿水儿。所以只得请你欠给我几天了。此刻我要进去装扮了,请你把门关了罢。”
李婆婆答应了,退出来仍到店堂里。等候了约莫有二十分钟工夫,陈家鼐已经打扮好了,走将出来。一看,已把模样儿都改变了,不知道装成一个甚么样子,令人一见了就要发笑的。【眉】阿林如此可也,安分之陈家鼐亦复如此,足见彼国风俗之异。身上穿了一件花缎的紧身,前后都用花绳结束得紧紧儿的。【眉】想是借来孙行者的直裰。可发一笑。下身大小腿上,都用软皮裹紧,好像军人的打腿布一般。足下穿了美洲、印度种着的嵌花鞋子。肩上围着一块虎皮,好似披肩一般。脸上更用颜色开了一个花脸:额角是蓝的,下颏是红的,两腮是红白蓝三色相间的。【眉】不知较京班戏中单雄信之面如何?一笑。这种神气,真是一见了就要发笑的,那里还认得出他是那一个来。李婆婆见了,几乎把肚子都笑痛了。亏得他自己倒还忍得住,走过来恭恭敬敬和李婆婆握手告辞,【眉】做了鬼脸,还要行礼么?一开门就往大街上去了。
家鼐一径来到爱利戏园门口,只见电光澄澈,内外通明,几同白昼。门外车马喧阗,如龙如水。两旁站立之人,色色俱有,除管门、接客、侍者之外,尚有一班贫汉,专在此处找拾雪茄烟头,藉觅微利。(西人戏园中不准吸烟,故来者往往丢之于门外。)而流氓等人,尤专在此处遇事生风,以故格外热闹,拥挤不堪。闲话休提。
且说这位自来学生,本是一个勇壮之人,身材亦复高大。当时两臂撑在胸前,向人丛中直冲进去,居然被他撑开一条路来。到了门口,照例购票进去。不提。
且说法国此种大戏园中,除中间大厅、楼中厢房之外,两旁前后还有许多分室,以为来客用点、吸烟,并喝酒、喝水、饮咖啡之用;男女借作约会谈笑,尤莫妙于此。
当时陈家鼐入得厅来,只有葛兰德一个是他相识,此时他已穿了号衣,同他同事高利书并立门前。家鼐遂有意和他们对面而立,又故意的对着他,努眉闪眼的做鬼脸,要试试他,看认得出是我否。高利书见了,就喝他走开。葛兰德却笑而不言。如此看去,只怕他已经认出的了。当下陈家鼐就走了开去,一转身间,一眼就瞥见一个人,头上戴一只高帽子的,倚在一根庭柱上,目不转睛的望着门外呆瞧,家鼐就心知他是在那里候他同党的。因自念道:“我来得刚在时候上,好歹他的同党来了,我也可以看个分明。”其时台上所演的一出刚巧完结进场,忽见那边牌上又挂出一出,乃是四人对舞。家鼐见了,心中喜道:“这是我的好机会来了,但是还得先去找个对手,须要工力悉敌才好。”
原来他所谓“对手”者,就是少年女子了,此种少女,呼姨挈妹,非亲即邻,成群结队而来的,也不知凡几。内中也有正经靠着工艺度日的。女孩儿们,多是些小家碧玉,手头没有钱,不能到甚么大地方去逛。生长在自由国中,繁华世界,又不肯像中国女子枯坐家中,甘守寂寞。就由父母挈了,到戏园里来,自相寻乐。大约两旁边厢之中成群列坐的,多是此辈。衣裳大抵半新不旧,无甚华丽者;且有并此亦不可得,而假自姑嫂者。亦不暇代他们一个个的算清账了。
且说当时陈家鼐选中了一位稍长的女子,明眸皓齿,出落得别样风流。因为方才演毕的一出戏中,也曾亲见他跳舞得十分精神,无懈可击,又好像从前在别处跳舞会中见过的。原来家鼐往常只要手里有了五六枚法郎,他就往会场里跑的。如今这位女子,今宵刚正穿了一套新裁的衣服,本想显弄显弄,所以家鼐请他作对同舞,他就满口应承。此是法国的风俗如此,并无生熟男女的界限。要在中国,是万万做不到的。【眉】西国好作乐,中国重体制。而且他不但自己应允了,还愿意再去找这么一对,串成一出呢。当时他回过脸去,就瞧见了这位戴高帽子的人儿,一看倒是认识的,所以就娇声呖呖唤他道:“阿林,来!咱们一块儿串这出罢。”谁知这阿林竟摇摇头,走往大门那边去了。这女子因就说道:“那有甚么希罕?你去你的,难道没有你,咱们就跳不成吗?”
不多一会,乐声大作,幕帘启处,脚色登场,两班的人就此作对对舞。那陈家鼐尤欲显其所长,故事事占夺先筹,不肯落后。故此同他搭当的人亦格外拿出十二分精神来,一时棋逢敌手,旗鼓相当。忽如穿花蛱蝶,或似点水蜻蜓,令人眼光缭乱,目不暇给。居然博得拍手喝彩之声,恍如春雷一般,八面而起,还赢得一班专精此业的名优技师亦围绕以观,密若堵墙,各人口中亦啧啧称羡不绝,这最是难得的事。一面陈家鼐耳中闻得有人明明言道:“这必是麦尔高的原班人马招回来了。”【眉】偏是他听得清楚,足见留心。
家鼐听了,正在那里疑心,忽然之间,人声嘈杂,势如潮涌。只见人丛中,那戴高帽的弯鼻子阿林引了五六个奇奇怪怪的人,面上都有面具的,一路挨得进来。【眉】不知较《蜡庙》《四杰村》等戏出场如何?扮的样子各各不同:有扮渔婆的,有扮看护妇的,有作土耳其装束的,有作军人装束的。内中有一个妇人,扮的是西班牙美女,最为华丽,衣裳首饰,金珠宝石,如果真的,足足可以值到万金。惟是面上笼了黑纱,令人不能见其庐山真面。所以家鼐心里格外疑惑,以为不要此人就是麦尔高家的?要想亲近上去,却又不敢,恐怕被他认了出来,反而不好意思。【眉】你不去亲近他,他必然要来亲近你的。仔细一想:“我今宵如此打扮,他也断乎认不出来。好得他到师父那里来的时候,我不曾同他见面。但是顾兰如是否即是麦尔高,麦尔高是否即是这个美女,是一是二,是二是三,令人实难捉摸。然而他要真是顾兰如,我所拾的那只戒指,他必然认识无疑。我今戴在手上,使他见了,必要问我的。”
家鼐一面心里胡思乱想,一面手脚格外用力,拿出十二分本事出来,意思要使他留心观看,或者可以见我这只戒指。到了后来,忽然别翻花样,把个身体倒转来,就用两手撑在台上,居然亦能往来行走,好像中国戏园里扮的鼓上蚤时迁一般。其时那班新来的人也都上台,各献所长。但见那个渔婆把他手里那只渔篮高高往上一踢,踢入空中,迨其落下之时,乃以右肩承之。那个扮看护妇的却往来疾行,连踢飞脚,脚脚俱能足过其首,手足轻灵,异常活泼。其余诸人亦各有所长,花样甚多。【眉】有如中国江湖卖艺者流。原来这爱利戏园的规矩本甚自由,凡有一技之长者,无不可以登台自献。
此时这位陈家鼐心里伈伈伣伣无非要想把他那只戒指使那妇人看见。谁知这么小小一样东西,又并没有金刚钻镶嵌的,除非放到他眼上,请教怎能使人瞧见?这等妄想,岂不可笑!后来转了几个圈子,忽然见有一双绝细、雪白、粉嫩的纤纤玉手伸将过来。【眉】可称一时艳福。家鼐乘势把自己的搭当推过一边,接了这双玉手,二人竭力的狂跳。这妇人一则装饰华丽,二则跳舞活泼,遂使拍手喝彩之声不绝于耳。内中仿佛还有人高呼:“麦尔高万岁!”陈家鼐暗暗称奇,便格外留神起来。不知到底是否麦尔高,且听下回分说。
按:此回中所译,若陈家鼐诸人之装束奇离,阅者骤睹之,当未有不以为怪者,不知彼国风俗固尔尔也。欧洲各国戏园富丽宏壮,法国为最。其造法虽各各不同,然结构大抵与上海张园安垲第仿佛,不过巨丽过之。自入门以后,除楼上两旁包厢之中皆为贵家妇女凭栏闲眺(大半与男子并坐)之所外,其中庭之中男女杂踏,十百成群,奇形怪状,不可究诘。此辈其实并非优伶,大抵皆听戏之人,有意装成怪样,博人一噱,亦有藉此乘间勾搭妇女者。盖入其中者,相遇之下,即可牵手狂跳,以为笑乐。而“跳戏”之名,谅亦由是而得焉。
右为译者自注,观于此,足见所谓文明国、自由国之风俗矣。今之心醉崇拜自由者,得毋亦以此故乎?或曰:“若脑筋中旧习未铲除,故以为异,而不满之耳。”诚然,则吾不敢辞。
(趼廛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