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白路义兄妹两个出得门来,到了街上,爱媛遂把左臂穿入路义臂弯之中,两个并肩而行。一面就向着路义说道:“以后我们不必再上铁家的门了,去了反惹得你心上不自在。”路义道:“怎么叫做惹得我心上不自在?我却不懂你的说话。”爱媛道:“你心爱妙儿,难道还以为我不知道吗?”路义道:“他能够爱我,自然我也心爱他。但是妙儿小姐平日举动,留心非常,惟恐稍一不慎,惹起了我的一片痴心,所以断不致累我妄用痴情的。虽然,无论如何,你断无与他半途绝交,不与往来之理。我劝你还是和他照旧的往来,因为他此刻正是用得着你的时候呢。你还没有知道,他不久就要堕入歹人术中了。这位伯爵不是专为娶他这个人,其实是专为娶他几个钱呢。【眉】偏是旁观眼明,天下事往往如此。我告诉你的话是不会错的,你看着就知道了。”“我但愿你说错了才好。但是这个人,我也有些信不过他。忽然要出远门起来,这也是离散的预兆。还有一件,就是那位陈家鼐,也和你一个意思,很不欢喜这位甚么伯爵的。”“这倒不希奇的,他是一片忠心对待瑞福老伯的人,大约也看破了这位贵族的诡计了。”

“提起了陈家鼐,我倒必得要告诉你,就是我们下礼拜想去逛博物院的事。我已经同他谈起过了,他也很喜欢我们一块儿去呢。”“同去倒也很好。但是我想他这一天的衣服,总得穿得齐整些。平常日子,我只见他常穿一件褴褛褂子。”“你见他时总在相馆里做工时的衣服,自然不能同游玩时比的。”“哈哈!妹子,你要替他争面子,自然总有话说的。”

当下爱媛听了这话,急急的抢着说道:“没有的说话。他待我很有礼貌,所以我有时同他谈谈,除此之外,一无别的了……下礼拜日,却已约定了要同去逛一会子。此刻你不必领我到客气的表亲那边去了,还是陪我到花篮街两益典当里去罢,那边也是顺路,不很过远,我要去取回我那副耳环。本来打算正月里取赎的。”“月份还没有到呀,而且……”“你没有钱赎,我自己有钱呢,我昨日领到了生活钱了,倒很有几块呢。”“那么着我就陪你去,但是你可不许叫我一同进去的。”“你放心,要是你进去,给人家瞧见了,还以为你把金表押了钱,去赴跳舞会呢。像我这么一个人,即使自己有首饰押钱,人家也不会疑我作甚么不可对人言的事。”“那个自然,不是付房租,总是别的正用罢了。如今你要去赎耳环,你去赎罢,那时你自己进去,我在街上等着。多少钱你垫了,一到月底,我就还你。”

“这又何必呢?钱还是我比你富呢……我说,哥哥,那位史太太,你看他到底是怎么样一个人?我总以为是个女侦探家呢。”“那个也许是的。这位史太太,他任甚么样人都请,都往来的。他起先就同贾伯爵一起的。所以甚么东道我都可以赌得:这位贾伯爵和铁家父女相识,一定还是从史家这边绍介的呢。”“我看也是这样。你但看史太太一进相馆,就同伯爵多少亲热,又竭力的和顾兰如拉拢相见。下次他家里请客,还要请他去合唱呢。到了那天,你还去么?”“我那是永远不去了。我从前因为去了受累,要是一向不去,我也不至于和妙儿小姐相识了。”“从此你心里就爱上了他了?”“咳!我们不必再谈这些了。但是那么说,这位顾娘娘定是曲家了。”“头等曲师呢,他在俄罗斯唱了好几年,方才回来。”“奇怪,怎么我以前从没听见过他?他的容貌虽有些异样,风韵是着实好的。”“我看起来,却是平常得很。”“你说他和贾伯爵两个起先不相识的么?”“未必。虽然史太太两面一个个都和他们引见的,然而我总想他们先前一定曾经会见过的呢。只要看他们彼此相见的时候,虽是礼貌甚周,举动却总是闲闲的。而且我在旁边冷眼看见他们彼此对面一望,大有大家心照的神情呢。”“他去拜瑞福老伯,又是甚么缘故呢?”“我也不懂。但是他自称因为到了史太太那边,刚巧史太太要访瑞福老伯,所以拉着他同来的。瑞福老伯接待他,亦很客气的,往后他自然还要去呢。”

“咳!这种人同贾伯爵一样,靠不住的。”“好得妙儿同这顾娘娘却也不过如此,并不怎么亲热的。但是我还有一句话要告诉你:方才你没有到瑞福老伯处之前,有位警察先到过的,那晚出了事,送他回去的说就是他。他来讲了许多警察处查办的事情。”“那个泼药水的人,他们有查了出来没有?”“还没有呢。但是那谋毙的妇人和谋杀的缘故,他们已知道了。据说他生前是个女优,后来穷了。他们要谋死他,因为有契据落在他手里,大约是书信和当票之类。我也听得他们讲起两益当铺的。如今我刚巧要到两益去,所以倒想起来了。”“但是他这些当票,是从那里来的呢?当铺里没有东西押着,是不借钱的。瑞福老伯不是说过的吗?这妇人临死躺在破被窝里的呢。”“虽是这么说,但是穷人也是慢慢儿的穷下来的。况且衣服、被窝、杂用器具,那一样不能当钱?我听说最小的押款是三个法郎呀。”“也许是的。然而人家要谋死他,决不为了三法郎东西的当票,他这穷人,也断不会有甚么贵重的衣服首饰。”“非但没有,他还求乞度日呢。但是也有人说谋死他的人,或者有甚么隐情在他肚里,怕他穷不过了要告发,所以下此毒手,也未可知。但愿他们早点查着了正犯才好。”

“然则你还是信服警察的了?我却一点儿瞧他们不起呢。我若有了工夫去侦探这件案子,一定要比他们神速十倍呢。并不是夸口,我着实可以自信的。”“陈家鼐昨天告诉我说,他也在暗里查探罪人呢。”“那就很好了。然而我却不愿干预这些与我无涉的事情。假使瑞福老伯要想报仇,他应该叫他女婿干去。他女婿既然想谋得你那位女友妙儿的这份家私,他总得去出些死力呀。妙儿此刻可怜被这位伯爵迷昏了,只等他老子两条腿一伸,那时再没有别人替他管账,这位美貌伯爵就要为所欲为了。不必说这些妆奁,就是他这个人,还不在他的手掌之中吗?”“哥哥,你这些话,都因为心上有了意见,发了怒气,所以说得这么的不公。没来由你又凭空料到伯爵将来的意思,这个日后的事情,你现在怎么会得知道?不叫做深文周内,有意罗织吗?真是欲加之罪,不患无辞了。【眉】自是名言,惜乎施之此处,未甚妥洽。所以大凡一个人议论是非,断不可先存成见;有了成见,说话就不得公平了。”“这些闲事,我们不必去管他罢。这里已是花篮街了,你且进去取你的耳环罢。我就在这里大街上等你。”

话说爱媛心上,本来也是不欢喜贾伯爵的,虽然伯爵是他知己闺友的丈夫,没有几天就要结婚了,但是他心上也并没有一点要卫护他的意思,不过方才听他哥哥所说的一番言语,似乎太觉离经,而且含有醋意似的,所以抱着不平之气,大发议论。后来见他哥哥不愿意听他,亦无意同他辩驳,所以也就作为罢论了。当时二人且说且行,行至离花篮街不远,在一条克利溪街上,那白路义就在街旁一条路凳上坐了下来。爱媛也就独自一人踽踽独行,转一个弯,折到花篮街两益当铺里去了。

且说大凡一个人走到这种地方去,难免总要前后回顾回顾,然后溜进门去,惟恐被熟人见了,难以为情,这也是世人的通病。惟独这位白小姐却自以为穷得清白尊贵,不怕人家议于其后,所以堂堂皇皇,昂昂然的走将进去,并不曾做出探头探脑那种丑态来。原来白氏兄妹,于日用一切,虽然竭力挣扎,诸般从俭,无奈他虽不是长安居大不易,却是巴黎居大不易,所入总不敷所出,所以常有青黄不接,寅吃卯粮的时候。故此这位小姐在这当铺里,居然也走得烂熟了。当下他昂然进去,一直走到了居中的一个大账房里,推门进去。其实他们另有一所屋子,门上用黑字写着“闲人莫入”字样,就是另辟的密室,收拾得很是清洁,专门预备着那些体面人当当出入的。爱媛小姐心里也未尝不知有这个密室,但是他不必避人,所以非但不欲进去,连瞧都不屑瞧一瞧,竟熟视无睹的走过了。

且说爱媛小姐走得进去一看,只见大账房里人已不少。大抵穷人度日,过冬最难,到了年底,自然格外的艰窘拮据,所以当当的也格外多于平日,取赎冬衣的自然也不少。其时但听柜上唱价声,数钱声,取物声,除此之外,却肃然屏息,绝静无声。那许多的主顾,没有一个开口有声的;即使叫着他的号数姓氏,他也不过轻轻答应,不敢声张出来。其实旁边的人,也是同病相怜,并没有个管人闲账的。谁知道一个人到了这个地位,他自然而然就会心虚怕羞,置身无地的。这种神情,在有钱享福的人,叫他心里那里体贴得到呢?

且说爱媛坐在靠墙一条凳上,等赎他的东西。他看见来当东西的人实在不少,大小东西,无一不有。尽有不值这些数目,被柜上退出去的。其中有一个妇人,要想拿破东西押几个钱,给小孩子买饭吃,柜上的人不答应,那妇人只得带了两行眼泪,垂头出去。爱媛因为急要赎了东西,去会他哥哥,所以也没有去问他。原来典铺里柜台,一面当,一面赎,不在一处的。当的柜上人多,赎的柜上人少,因此赎当自然容易些。但须交了票子,算了银子,就可以了。

且说当时爱媛方在柜上交银,忽然外面又来了一个人,觉得一惊,退避不迭。你道此人是谁,原来就是自来学徒陈家鼐的便是。好得当时家鼐并没留心,所以没有看见。但是爱媛心上,以为诧异得很,暂且立在人丛中不走,要看他来此作甚。那边本有一个少妇在那里赎表,家鼐就在这少妇肩后伸手上去,向着柜上说道:“这是我的票子。请你先给我赎一赎,我这外褂是等着穿的。”那柜上的人说:“你且候着,还没有轮到你呢。你要等用褂子,你到明天三点钟来拿。你知道照章程,须先一天来咨照的。”家鼐道:“你们动不动总是照章程,算了罢,明天也好,横竖我这新褂子,要礼拜日才用呢。”如今爱媛在旁边听了,心里倒明白了,知道他无非是为我约他去逛博物院起见,和我来赎耳环一个意思。天下有情人的心思,大抵出于一途的。所以把他方才要想避他的意思一笔勾消,而且恨不得此时彼此相见,各明来意,可以愈加显得同病相怜,大家要好,故此站着不动。一面陈家鼐被柜上的人说了轮不到他,他也只得耐心等着。正在四望闲观,忽然一眼瞥见了爱媛,他就除了帽子,走过来和爱媛招呼。不知他两个见了是甚么情形,且待下回分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