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铁瑞福跟着葛、高两个,抬着那张抬床,一径投奔警察署来。到得署前,瑞福抬头一看,恰好一个人带着几个警察兵刚刚进去。原来这个人是这个地段的一个总巡,方才出去向各处分巡地方,巡察了一周,方才回来的。那高利书、葛兰德两个进得署来,就叫把铁瑞福这件案子的详细情形告诉了他。此时瑞福却站在火炉旁边烤火取暖,毫不理会。【眉】被此无头公案牵绊住了,他却还有此闲情。这总巡就叫把那抬床抬了进来。此时旁边那些警察兵们,虽然这种命案是他们司空见惯的,然而抬了进来之后,他们眼中的视线,没有一条不是集在这个女尸身上的。就是瑞福也是瞪着双眼,把他着实看个清楚。
看这妇人的年纪,大约总在四十内外的了。他那相貌,当年轻的时候,一定是一张标致脸儿。但看到他那身材,却是十分消瘦。想他要是活着,也是一个弱不胜衣的了。光景生前一定受过一番磨折;若不然,就是害过一场大病,然后被人勒死的。再看他身上时,只见盖上一条粗布单被,身上的袄儿裙儿都是黑绒做的,却已经旧的在黑颜色里泛出了黄颜色出来了。最奇的是脚上穿着一双极陋极陋路意第十五的高跟鞋子。脱下鞋子看时,却还穿着一双丝袜,只是四面八方都有了窟窿的了。那总巡细细致致的看了一番,不觉暗暗点头叹道:“早年奢侈晚年穷!这妇人从前是个甚么样的人格,那就不难一望而知的了。”还有一桩极奇怪的事:他浑身上下穿的都是破旧不堪的东西,只有缚在颈脖子上的一根绳儿却是崭新的。紧紧的扣在上面,还没有动过,两个死疙瘩深深的嵌在肉里面,两根绳梢儿搭拉在胸前。所以勒死这句话是确切无疑的了。至于要知道他是自愿勒死的,还是被人家谋死的,那可是要请医生来验过,才得明白的了。
当下那总巡就叫人去请医生。至于以前的种种情形,虽然据葛、高两个述过一遍,但不过从瑞福初次招呼他们说起,再以前的事,虽然也据他们转述过同瑞福对答的话,总觉得不大明白。所以他对瑞福问道:“你就是这样说法么?”谁知瑞福此刻正在呆呆的看着那个死尸在那里出神,不曾理会得。耳朵里忽然听得有人向他说话,方才定了神去听。只听见那总巡道:“依你这样说来,你帮着他抬床的那个人,是你向来不相识的了?此刻叫你碰见了他,你还认得出来么?我觉得你这句话很诧异呢。”“我也很知道,这件事说出来,好像叫人家难懂的。然而内里的情形却是实实在在的,我并不撒一点儿的谎。总而言之,我多喝了一点儿酒,所以才走岔了路,走到那一个不认识的地方。在那死胡同里转来转去,正在没法的时候,忽而劈面来了这么一个人。我单记得他身上穿一件稀宽的衣裳,头上戴了一顶极粗的帽子。但是那个地方离路灯又远,我却没有看清楚他的相貌,所以说不出他到底是甚么样的一个人。我只记得他生的一嘴胡子,同我的差不多长短。当时我求他指点我的道儿,他说我如果肯帮他的忙,抬了病人到医院里去,他再送我回去,或者指点我的道儿。”
“那么,你就冒冒失失的答应了他?”“这个呢,随便那一个都是肯答应的,就是你阁下如果碰了这么一回事,到了这个地位,你也一定要答应的。而且这是要救一个将近要死的人,我想任是甚么人,只要力量做得到,他总不肯推辞说不干的。”“话是不错,然而也得要弄个明白,到底真的这个是病人不是?到底是这个人告诉你,说他的老婆得了甚么急病么?就算是这么着,这个妇人他一动也不动,一声也不言语,咳嗽也不打一个,哼也不哼一声,难道你就一点也不知,不会起一点疑心?”“知是知道的,但是那人说他的女人已经不省人事的了;又说他这个是老毛病,往往发作起来,有好半天不省人事的。所以我也就不疑心他了。这个呢,我也知道,我自己也担着一点儿不是。因为我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这么相信他。还有一说:当时我的心里,并不是认真的有甚么完全的仁义道德,只为我晚饭的时候痛饮了几杯,虽不至于醉到十分十二分,【眉】还不认醉,写酒人可笑。然而于那人情世故上头,一时之间却不能分辨出来了,所以糊里糊涂的就照常情猜度了他。而且也万万想不到,一个素昧生平的人请我帮忙,却帮出这种忙来的。”
“说也奇怪,这件事他何必一定找着你帮忙呢?而且他怎么预先就知道你今日晚上走过那里呢?”“我跑到那条路上去,也是可巧的事,他起先未必就知道要碰见我,也不见得一定要找我。你想我问他的话,他还停了好一会才答应我呢。光景他后来看见我是个吃醉酒的,必定容易上钩,所以他才作弄我呢。倘使他不碰见我,又不知是那一个的晦气了。”“然而到了后来,在半路上无端的要撇开你走了,你心上总应该想一想了。”“我老实说,我实在一点儿也没有想到这个。当时正在抬着走,听见有脚步声响,知道是警察兵来了。那时候我已经是乏的了不得了,他告诉我说,他要去招呼他们来,给我做个替代,一面就可以送我回去。我听了这话喜欢的了不得。你想,我还有甚么疑心去想到这个呢?”
“到了后来,你既然见他没有招呼到他们,何以你自己又不去招呼他们呢?”“唉!那个时候,我还是以心为心的呀。那个时候,我何尝知道这抬床里面是个死人呢?只知道是个病重的人。他既然走开了,不消说的,这病人是托付我看守的了,怎么走得开呢?后来我远远的望见了他们两个,我马上就叫的。还有一句话,要请你留心的:当时我要是有了丝毫虚心,远远的看见警察兵来了,那时我虽然是乏了,然而两条腿还在身上,我不会学那个人的样子,给他们一个溜之乎也么?那时候就让你们查见了那张抬床,在床上查见了死人,也不知道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还是从地下生出来的,此刻还有我这个人在这里答话么?我非但不溜,并且看见他们没有留意着我,我就特意的迎上叫住他们呢。”
原来瑞福说了半天的话,那总巡总还有点狐疑不决,不肯相信。及至听了瑞福最后这几句话,却才恍然大悟起来。这个却是他没有杀人的真凭实据,也可以表明他本来是没有成见的。一面瑞福又接着说道:“依我的愚见看来,这些不相干、无关紧要的空议论,此刻也不必多谈了,多谈也无益。与其白费工夫,在这里闲磕牙,何如派些人,到那取出抬床的房子里去检搜一番,或者可以得个眉目也未可定。这所房子的样子,我还仿佛有点记得,要是到了那里,总还可以指认得出来。”这一席话,却又中了那总巡的心坎儿,连连点头道:“是极,是极。你有了这好条陈,为甚么不早点说出来呢?”一面说,一面就传出号令,点派一小队警察兵,同去检搜。又叫葛、高两个也跟着同去,总巡亲自率领着走,瑞福充做眼线。好笑他本来是好好的一个实任雕刻师,此刻却在警察署行走,署理眼线事务起来。【眉】好官衔。可发一笑。
当下排齐了队伍,同时出发一路向那怪僻的所在而去。不多几时,已经到了那相离不远的地方,瑞福就告诉了总巡。总巡便改慢了脚步,缓缓而进。瑞福在前,仔仔细细的看那两旁的房子。争奈那小户人家的房子,家家都是差不多的;不比那高楼大厦,各家是各家的样子,容易认识。后来从梧桐街过去,又走了三十多码路光景,看见一条胡同。瑞福就停住了脚步,想了一会,说道:“不是,不是,我没有到这里来过。不如再往前走罢。”说着又往前去。众人也跟在他后头。走到前面,忽然有一个可以转弯的地方,瑞福又自言自语道:“奇怪!这堵墙好像就是我黑暗里把头触上去那堵墙呢。我们且再走过去几步看。是呀,这一定就是那个地方了。但是这胡同的尽头,怎么有起几层台阶儿来了?我方才抬了抬床,来来去去,足足走了有二十分钟光景,怎么总没有看见呢?不是的,我一定没有到这里来过。”
且说那位总巡,本来有意远远的跟在后面,以便瑞福仔细查探,此时已走近了瑞福身边。隔不多时,那葛、高两个也走了上来。瑞福叹口气道:“我可实在懂不得了。这个地方,好像我方才没遇见那人之前,在这里转来转去的;又好像他后来把我从这里引到了那边一条街上,就是我们方才经过的那个地方。”又道:“列位可知道,上了这几层台阶儿,到底可以通到那里?”高利书道:“通到县署前那块方场。我们后面这条街,可以通到雕匠街。”瑞福道:“那么说,我弄错了。我记得从没有上过台阶儿,也没有下过台阶儿。”高利书道:“再走也是不中用的,这里没有旁处可通的。除非上了这台阶儿,可以通到县署那边,还有一面可以通美术街的。要是只管往前走,那就是一个死胡同了。”
瑞福听了这话,在那里抓耳挠腮的想不出主意。又想了一会儿,说道:“我总得要去查探一回,而且我想我一个人去更好。要是可以放我一个人自去的话,就请列位在这里等我一等,待我一家一家的细看过去。你们不必怕我逃走,我顶多也不过三分钟就回来的。”那位总巡听了,很以为然。连称:“好法子,好法子。必得要这么个办法,才得妥当;不然,哄了这一大堆人去,倒反怕他吓跑了呢。”这位总巡嘴里是这么说,心里却想道:“放是本来可以放他去,看他也不像要逃走的人。然而也得要防备他一着,问明白了他是个甚么人,万一有个差错,也好容易找他。”【眉】总巡此意,也是一厢情愿。如果他想逃走,岂难捏报假名耶?
想过了一会,他便客客气气的对着瑞福问道:“我们闹了半夜工夫,冒昧得很,还没有请教先生的贵姓台甫呀。”瑞福道:“我姓铁,草字瑞福,做的是雕刻工艺,住在白帝诺街九十九号门牌屋里。”总巡听了,不觉诧异道:“哦!原来是瑞福先生,那是一位极有名的雕刻师呀!久仰久仰,幸会幸会。”瑞福答道:“我自己也不知道有名没有名,但是我敢说我不是那犯人的同党。你也很可以去查一查,到底我说的话是真的不是真的。我住的那所房子,是我自己的,已经住了十几年了,左右邻居都知道我的。”那总巡急忙陪着笑脸道:“那是很可以信得过的,方才错疑了,实在是冒昧得很。”【眉】西礼偶遇生人,须待其自出名片,以通姓氏;不得如中国之请教贵姓台甫。此瑞福之所以发牢骚,总巡之所以陪小心也。瑞福道:“我是一个技师,又是家长,又是地主,不是喝醉了酒,何至于这时候还在街上走呢?你看我穿的礼服,就可以知道我是个赴席的了。”总巡道:“是呀,你醉了才走错路呢。这里是旧城子左近,若从这边波心街过去,不远就是大客店了。”瑞福道:“我岔路是走得不少了,我且对你说这缘故。我在大客店散席出来,本来同一个老朋友的儿子同车的,我伴送他回去,到了一条甚么腊八路,【眉】此时忽又记得腊八路的,是酒人神情。我就下车步行,想绕近道儿回去才走了岔路,闹出这件事来。是呀,我还有一件事情要奉恳你。”总巡便道:“甚么事呢?”瑞福便不慌不忙的说出那奉恳的事来。要知他到底恳的是甚么事,且待下回分说。
瑞福只存了一念与人方便,自己方便之心,遂致入人圈套,受累无穷。世路崄人心叵测,如是如是。瑞福自云:当时并非具有完全仁义道德心,不过酒后忽略世情,仅以常情度之,致入圈套。足见非十二分清醒,不足以立于社会中,与一切人周旋也。可叹!
将死妇人之尸,细细铺叙,有匣剑帷灯之妙。
(趼廛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