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那警察兵听见瑞福说连他自己在甚么地方都不晓得,反来问人,不觉好笑道:“怎么,你连自己在甚么地方都不知道吗?这才认真是个笑话呢!”瑞福道:“我却当真的不知道现在我站着的是甚么地方,也并不是同你们说笑话。我刚才因为多喝了点酒……”瑞福说到这里,那人即抢着说道:“这是显而易见的,你就不必多讲,我们早知道的了。”瑞福道:“真是呢。今日晚上我在外边吃的晚饭,所以多喝了一点儿酒,我刚才已经说过了。晚饭散席之后,我就伴送一个朋友回去。那位朋友住在甚么街上,那个街名,他告诉过我,我可一时又想不起来了,我只晓得是同丽云街相去不远的。伴送他回去之后,我就打算抄近道儿到家去。我家住在白帝诺街,不知道怎么着就走岔了,在那几条街上穿来穿去,足足的走了一点多钟。后来就遇见了一个人,这个人好像在那一个拐弯基角上忽然间跳出来的。我就求他指引我一个出路,并且还许他重谢。他说甚么他的老婆病重的了不得,正要出来找一个人帮他抬病人到医院里去,没有工夫指引我的路。除非我帮他抬了病人送到医院,他就肯送我回去。我想本来是我央求他,倒反变了他央求我了。但是这种事,是与人方便;况且我帮了他忙之后,他又肯送我回去,又是自己方便。这等事乐得做的,就答应了他。谁知帮他抬着病人跑了好几条街,都是我平素不认识的。”

那警察兵说道:“哦!这么说,想是他后来因为听见我们脚步声音,就拔脚逃跑了,他倒居然有本事避了我们。别的且慢着说,那病人呢,此刻在那里?”瑞福指道:“就在那边一张抬床上,你看,这里望过去,还隐隐的看得见呢。”警察兵道:“那人跑了去之后,这女人有开口说过甚么话没有?”瑞福道:“没有,没有,自从我抬他起,直到此刻,从没有说过话,大约是人事也不省的了。据那男子说,他常有这个毛病的。”警察兵道:“哼!这么着,你就相信不疑了么?你这个人也太好说话了。我恐怕你那位朋友,不定是欠了房租,所以半夜三更的在那里偷运家伙,要逃走呢。”瑞福道:“这也难说的。是呀,我记得他那屋子,连个看门的人也没有的。我把他这混账的东西,要是我早知道他这样……”端福这句话还没有说完,那警察兵就说道:“来!这里来,我们大家去瞧他一瞧再说。”

瑞福听了,就在前领路。原来他受了这场恶骗,心里愤愤不平,恨的甚么似的,只是说不出来,也急着要去看看这个病人到底怎么样,好查问这件事的来历。所以一听了警察兵要去看,他就领着先走。两个警察兵跟在后面,一同前去。其中一个年长的悄悄对那一个说道:“这件事情看来很是离奇,我想这个人就是逃跑了那一个的同党也说不定的,我们须得要留着神看住了他才好。”此时瑞福走在二人之前,他们的说话,并没留神听得。

当下两个警察兵跟着他一同走去。瑞福先自到了抬床旁边,他伸手把帐门上所结的带子轻轻解了下来,又轻轻的撩开了一边帐门,一面弯下腰去看,一面说道:“他是个女人,不会错的,并且一定是个有病的女人,你瞧他一动也不动,眼睛也是闭得紧紧儿的,差不多就跟死人一样呢。”两个警察兵也走过来,仔仔细细的看了一看。那年纪略长的忽然冷笑起来道:“我想这个人要是要他动,只怕今生今世也不能够的了。你们不看见么,他是被人家勒死的呢!这根绳子还在他颈脖子上头,没有解下来。”瑞福听了这话,仔细一看,果然不错,不禁高声大骂起来,说道:“岂有此理!这一定是那个混蛋光棍干下来的,怎么拿来葬在我身上?我倒要赶上去找着了他,问他一个底细,看他拿甚么话来对付我?”瑞福说完了话,就拔脚要跑,他的心里无非为的是要去追那人。

看官,大凡处事,嫌疑之际是断断乎不能忽略的。然而世人每每到了嫌疑之际,偏偏容易忽略起来。犹如瑞福此时这等举动,本来是出于无心,而且还是满肚子不平,要去追寻那个人呢。然而处在这等地步,他也未免忘其所以了。当时果然被那年长的警察兵兜胸一把抓住了,对着他大喝一声道:“不准你动!”瑞福本来是一个使惯了铁锤凿子强有力的人,况且他的本心又不是一定要想趁势逃走的,只这一把,如何抓得他住。说也奇怪,这一回他却禁不起这一声叱喝,听了这一声,犹如青天起个霹雳一般,吓得浑身瘫软了,连一动都不能再动了。他的心里,此刻也就慢慢的明白过来了,知道他们疑心自己和那逃跑了的是一党的了。

当下那年轻的警察兵也把那妇人细看了一番,就对这一个说道:“你老说的不差,这绳子还是紧紧的扣在颈脖子上呢。他就不是被人勒死的,也一定是自己上吊死的了。”瑞福接口道:“既然如此,你们还不让我来把那男子赶快的找回来么?你们岂不知道,这一定是那混账行子作的孽呢?”那年长的警察兵到了此时,格外摆出那一副警察的架子来,沉下了脸,提响了嗓子,瞪起了眼睛,对着瑞福说道:“要捉这个人呢,我们自然也会派人去捉,总用不着你这老光棍费心。你还不知道,我要请你到我们警察署里去走走呢。”【眉】警察兵有架子可摆,无怪年来中国到处设警察,即到处受骚扰矣!尤无怪上海居民望巡捕如鬼神矣!他一面说话,一面还把瑞福抓得紧紧的。又回头对那一个道:“小弹子,你在这里看守了这张抬床,待我去见了警察长,再派人来帮你抬这尸首,你要小心点。”

原来“小弹子”三个字,是那个年轻警察兵的绰号。他本来姓葛,名叫兰德,生来性格和平,貌亦可亲。他自从遇见了瑞福之后,已经细细的打量了一番,胸中已自有了成竹。所以他的见解,与那年长的全然不同。当下听了这句话,就说道:“我看我们现在就把他抬了去的好。况且这位先生,也不像是要逃走的;即使他要逃走,我们有两个人在这里,谅他也逃不到那里去。”瑞福听了这话,不觉发急起来,说道:“逃走吗?我何必要逃走?不要说别的,我就连这个想头也没有呢。我现在只想帮着你们,把那谋杀这妇人的光棍寻了出来。除此之外,也没有第二件事情可办。一来,我自己可以明了心迹,叫人家也知道我铁瑞福不是个帮凶的无赖;二来,拿着了他之后,也可以办他的罪,替那冤死的妇人报仇,也是一件要事。你们想想,我何必要逃走呢?闲话少说,我们此刻且先到警察署去,等我把这前前后后的情节详细告诉了警察长,然后我们再同去找着了那抬床出来的屋子,方才可以寻点头绪出来呢。”葛兰德听了瑞福这一番话,连连点头道:“这位先生的话一点儿也不错,此刻自然是要捉拿那犯人是第一要事。不必耽搁了,错了时候,叫他走远了罢。高利书君,你在前面抬,等我在后面,我们两个抬着走,让这位先生在旁边跟着去罢。”

看官,这高利书生来的性情甚是倔强,不似葛兰德的好说话,所以正色说道:“我想不如把他两只手铐起来的稳当。从来说‘知人知面不知心’,知道他现在肚子里是甚么意思呢?你不要听了他两句话,就老老实实的信以为真呢!”【眉】自然也是正论,惟瑞福非其人耳。瑞福道:“我看不必罢。我本来很愿意跟你们同去办这件事,你何必还要这个样呢?我们好好的一块儿走不好么?”瑞福一面说,一面把他那两个阔肩膀往上一耸,攥着两个钵头大的拳头往外一伸,对着葛、高两个说道:“你们不看见么,我要是有心想逃走,非但方才不招呼你们来看,就是碰见了你们,我仗着这一对不生眼睛的家伙,”说到这里,把左手的拳头往上一扬道:“这么一拳,”又把那右手的拳头往外一扬道:“又是那么一拳,不要说就是你们两个,只怕再来这么两个,也不能奈我何呢!”【眉】妙,妙!只怕请个传神画师到来,也绘不到如此活动,绘不出如此神采。当下高利书嘴里虽然还是很硬的,手里却也不敢再动了。【眉】原来也是不禁吓的。因为葛兰德一面已经暗暗的叮嘱了他,说道:“这种无头公案,本来很是难办,一切头绪,都要在这个人身上寻出来。他既然肯帮忙,正是我们立功的好机会。况且他是一个体体面面的上等人,我们只好用软工夫去笼络他;若是要用强,恐怕倒把这件事弄的僵了,断断不行的。”高利书听了,觉得很有道理,所以也就退了一步说话。因对着瑞福说道:“好呀!你既然自愿同我们走,我们马上就走呀。你跟在我右边一面走,你可不要想跑;你要试一试,我有的是手枪。”说到这里,又对着瑞福做一个放枪的手势道:“我就那么一枪,不要说你的拳头只有这么点大,就算他再大上两三倍,只怕也受不住呢!”瑞福受了这番欺侮的话,心中没好气的,要想抢白他两句,出出闷气。忽又回想过来:“这件事虚者自虚,实者自实。且忍耐他一会儿,等见了长官,不难分剖明白,何必要同这种人计较甚么长短呢?”【眉】此所谓自尊。因说道:“你也不必手枪不手枪,我也不想逃走,我们走罢,就依了你的走法就是了。”说着,葛、高两个就抬起了那张抬床,发步起行。瑞福果然跟在高利书右边行走,他走快些,也走快些,他走慢些,也走慢些,一路往警察署去。

其实瑞福心中并没有半点想逃走的意思,只怕今日看这《毒蛇圈》的看官,也是愿表同情的。但是他心念之中好像安置了一副电机在里面一般,顷刻万变,风车儿转的也没有他那般忙法。他想来想去,想了再想的,无非是想把这件无头公案弄个明白;一面又牵肠挂肚的把他那位千金小姐横躺着在他那心窝儿里面,缠缚在他那脑神经上头。自言自语道:“此刻我的妙儿,不知道着急到怎么样呢!他早就叮嘱过我,叫我早点儿回去。到了这会还不见人,此刻要是把这件事叫他知道了,那才要急死了他呢。况且他又是一个工愁善哭的人,这回事不知又要弄到怎样了结,我自己还得要受他一顿臭埋怨呢。只怕今番回去,一天到晚,总得要吵吵闹闹的发几次,总要过了三天五天,才得安静呢。唉!这是我自作自受,也不必去虑那么多了。我此刻要去见的,第一个自然是那警察长。弄得不得法,还要去见那验尸官呢。这个案子,不必说,自然是一桩人命官司了。如果这个妇人是自寻短见的,那个光棍又何必出了这神出鬼没的诡计,把这尸首移卸到我的肩膀上来呢?其中不消说,是另有个缘故的了。不料却叫我来受这个累。一时之间,非但不能到我相馆里去塑像,并且要错过那赛美术的大会呢。事到头来,这些事也不得不丢开算账。怕只怕见了警察署长,倒要疑我是个罪人呢。方才那警察兵不早就疑到我了么?虽然总有个水落石出的时候,不难证明我是个无罪的人,然而总是一件没趣的事。我的姓名,先要上遍了各种新闻纸了。合巴黎的人,本来那一个不知道塑成第九十二师团练像的铁瑞福,今年赛会可以望得到奖牌的。此刻闹的同犯人一般,要到警察署里去。唉!我以后一辈子总不忘了今夜大客店的这一顿大餐的了。”

他一面走,一面想,一面嘴里咕哝咕哝的说着。也不知走了多少路,不觉就到了警察署了。此时他的心思略停一停,抖一抖精神,要进去见警察长。不知见了之后,这件事弄得明白否,且待下回分说。

毒蛇圈未必即为铁瑞福而设,而铁瑞福不因不由,恰入其圈中,然后能演出一部奇文。

瑞福已到警察署矣,幸哉,瑞福之托生于法兰西也!设生于中国而遇此等事,则今夜钉镣收禁,明日之跪铁链、天平架,种种非刑,必不免矣。吾每读文明国之书,无论为正史为小说,不禁为我同胞生无限感触,此其一端也。

(趼廛主人)